最后我们面临的是:黄河依旧泛滥,山林更加不可收拾。
1949年以后,中国治水的努力可以说是一个******的开始,其基本特点在70年代之前是防止洪灾,尚不包括现时已变得急切起来的水污染的治理或地下水资源的开发。修筑堤坝,开掘水库,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举世瞩目。
水是紧迫的,在汹涌时可以淹没一切。树木不仅砍下来就是财富,而且对环境影响也有一个积累的过程。但,人们终于认识到了山水相依的真谛,倘若治水而不从根本上去治山大面积增加森林的话,治水也是徒劳的。
大量的水库、塘坝淤积,从兰门峡水电站到葛洲坝无不如此,湖泊面积逐年减少,水土流失量至今无法控制,黄河还是16亿吨,长江正在紧赶黄河,或洪或涝,我们的土地一直在备受煎熬中。环境学家指出:
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话题:还是森林太少了。森林对洪峰的最大削减量可达到5096,林地在一次连续降雨中蓄积70毫米至270毫米的降水。一亩林地蓄水20立方米,5万亩林地便是一座100万立方米容积的水库,而同时还具有水库所不可能有的各种生态调节功能。
于是山青水秀便有风调雨顺。
穷山恶水只有灾荒频仍。
森林与土壤即水土保持的关系如此密切,这本是上苍赐予人类的福音,就是说只要你认认真真地种树育树护树,你的土壌就不会贫瘠,你就不用担心旱涝灾荒,你就会得到一份丰硕的果实。在有森林的地表,渗水速度每小时可达200毫米,是裸露土壤的10倍,同样的原因裸露地表的水土流失量为森林表土100倍。
森林能给予人类的实在太丰富、太细微了,可以说无微不至。
我们为什么拒绝森林?
我们怎么能毁坏森林?
森林被破坏以后,水的景观又是怎样的呢?
本世纪40年代,金沙江河谷林带及草丛植被,分布在相对高度500米范围内,如今上推300米之后,谷底以上800米-1000米的河谷顿显干旱。
四川阿坝州的干旱河谷已由50年代的150万亩,扩展到现在的200多万亩。
岷江的枯水期比50年代增加了整整一个月,最枯流量由125秒立方米降至80秒立方米。
1991年华东大水的水量没有1954年那一次水灾大,而洪峰水位比1954年高,损失也要比1954年大。30多年中,防洪的技术提高了,对汛情的监测也现代化了,为什么洪水更加凶猛损失更加惨重呢?究其原因,还是那句话:树少了,山穷了,没有植被阻滞的大水直下大江大河,其势也猛其量也大,再加上湖面缩小,塘泊淤积,泄洪能力大大下降,于是酿成大灾。
现代人往往有一种缺少安全感的恐惧心理,造成这种心态的原因有很多,也可以看作天灾过去之后积淀在人们记忆中的恐惧感。然而只要你走进绿色丛林,那种潮湿的树的芬芳马上就会使人心旷神怡,青藤、丛林乃至每一片树叶、每一朵野花都是那样友善地望着你,林涛在细细地诉说:人啊,我们是朋友。
是的,绿色之所以仍然眷恋着这一片土地,那是因为确实有人在以生命的全部滋润着山林。
我实在不能忘怀又一个种树、护树一辈子的老人,他叫张候拉。
釆写《伐木者,醒来!》时,我见到了天目山上的护林老人,也写过为武夷山看山护树的陈建霖,而张候拉是我在为三北防护林写作10集电视系列片《绿色长城》时知道的一个人物,他使我夜不能寐。这个毫无理论的闪光却充满了高尚行为的人,这个因为种树穴居而被称为野人的人,这个一辈子种了100万棵树晚景凄凉的人,这个改变了九塔小流域使浊水变清的人,他是在怎样孤独的守望中啊!他是一个谜,所有的人都说他被“树精”迷住了。
他在这世界上走了一趟,可以说走得平淡无味,正如同他那祜槁、木讷的神情一样。在晚年,他只是重复着一句话:走不动罗!走不动罗!他生于本世纪初,1900年,那是个好日子,就像我们现在盼着2000年一样。可是对他来说似乎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在山西保德这个穷地方,黄沙圪梁,连棵树都见不着,穷定了。
他老眼昏花地望着九塔一带的青山,那是他笑一笑的时候了,100万棵树活了成林了九塔小流域的水变清了,他却仍然挪住在破窑洞里。跟着这个野人受了一辈子苦的老伴先已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儿子说老子“就知道种树,从没有替家里做过一点事”;村里人享受着绿荫却依然称他“树疯子”,他没有笑,他似乎已经不会言语,不会笑了。
为了种树,他在山洞里住了10年。
荒山无语,树苗也无语,扁担水桶能说什么?这10年需要的是一种精神。挖坑,用手搬石头,所有的手关节都变形,找树苗,把口粮中的一部分换树秧子,另一部分换黑豆,他说黑豆好吃,耐饥,不够吃的时候就找野菜煮来吃,黑豆要会说话就好了,野菜要会唱歌就好了。
树秧子活了,从山下担水、浇水。水往树根边上倒的时候倒是“滋拉拉”的有声音,还有随着树多起来后飞回的小鸟,长尾巴的喜鹊唱过歌,陪着张候拉。
他要筑一道小小的坝,拦住山上冲下来的那一点点最后的泥土,再栽上树秧子,他心里盘算着这一片林地活了,山洪可就没路走了,那是40多亩的洪漫地,把水拦到这儿,都是树,大树再生小树,那个叫臭塔壕的山沟沟不就成了绿塔壕?
他是用青剑、榆条拧成长绳,一头系在树上一头垂到六丈深的山沟里,爬上爬下垒墙筑坝,他自己也记不清是筑了三年还是两年,总之这一片洪漫地上有了最初谁也没有注意、唯独山石感到了温馨的绿色。
那时候,张候拉白发盈尺,60多岁的老汉,精瘦得像一根树粧子,到了夏天便赤身裸体地在山沟里爬,挖树秧子。5年里,他种下了3万棵树,那不是植树节种的,张候拉的树都活了,活了又死了,被别人砍掉当柴火了,挑到集镇上换钱,3万棵剩下1000棵。
张候拉哭了,哭得像孩子一样,胡子都哭湿了。
村里人却笑了:“瞧,这树疯子,还真哭呢!”他要不种树他觉得活着整个就是多余。
他到了九塔山,荒山连着烂泥沟,方圆10里之内找不着一棵树,还是住山洞吃黑豆加山药蛋野菜糊糊,一种就是5年。
像张候拉这样的人真是奇怪一只要给他一块地儿,他就是个精明的设计师。他比北京、上海那些从洋人那拉来的自我设计、自我完成早半个多世纪便设计完成了,在苦难之中并非天天喊着痛苦地向前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他一天来回40里山路,从林遮峪背回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芦根,黄河滩上这个背芦根的老人的身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把芦根种到九塔山东边的夹沟里,他盘算着在这里长起一片密密的芦苇,把流失的水土截住,套在芦根上,石塘河不就变清了吗?黄河里不就多了点清水吗?
三个春天,张候拉来回走了1000多里地背芦根,种芦苇,一条完全彻底由张候拉一人筑成的土坝竣工了,坝上铺着茅草种着芦根,草坝两边扎着柳枝。芦苇青了,芦花开了,石塘河水不再浑浊了……
他一个人看不过来,满山的树,还有那些青芦苇,谁都敢来偷,“拉拉子种的,那是疯子,砍!没事儿。”他去县里告状,这山荒着你们不管,这山绿了你们还不管?等他回到山上,他用来遮风挡雨的惟一一块破门板被偷了,他用来煮黑豆熬野菜糊糊的锅盆也被端走厂。
他从来不曾想过求得别人的理解,因而也不为不理解而烦恼,在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做着为现时的人们以后的子孙积德的事业时,就连同情也没有。两次穴居,失踪10年,除了他的嫁到石塘村的女儿看过他送过几次饭哭着求他下山外,村里人、那些管事儿的人,谁也不曾找过他,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传言:“拉拉子真疯了,跑没了!”都是中国人啊!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中国要绿起来靠谁种树?
谁种的树容易死?
谁种的树容易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