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公草湾林场的时候,10万亩林子已经壮大了,场部后院的沙丘上,不仅有金色叶片的小叶杨,还有红枫树,农说们仍然记忆犹新地告诉我,哪,些林子是李建树带他们种下的。“那年头可遭罪了!闹饥荒,李建树和农民一起吃:40天一种连羊也不吃的名叫羊禿梢叶子的野草,拌黑豆熬成的黑糊糊,吃肚子饿,吃了肚子疼。李建树就在这儿闹了个胃病,听说现在还没有断根。”是的,李建树常常胃疼,疼得坐立不安,“已经习惯了,农民不是更苦吗?他们有药吗?有公费医疗吗?胃一疼,我就想起榆林的乡亲,心里有苦有甜。”心直口快老说农民太苦太穷的李建树,到了1957年赶上风头了,挨批挨斗差点儿给整成****分子。当时领导也犯难,论实际工作,这么个积极分子,论有些言论,该评个****分子,后来冷处理,弄了个内控对象。
从此便是没完没了的“劳动锻炼”,“思想改造”。
李建树倒自得其乐:“我一走到农民中间就找到亲人了,心里也痛快,到哪儿都是治沙造林,那是我的事业。我有农民朋友,什么也不怕,农民就说我好,睡一个破被窝,喝一口锅里的糊糊,心里踏实。”1960年,中国科学院组织了一个毛乌素沙漠综合考察组,李建树是这个小组的成员。毛乌素,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镇北台的古长城、榆林城墙,都快被沙子淹没了,那都是毛乌素沙漠的远征军,人与沙已经短兵相接了,已经沙海城下了。李建树在沙窝里勘察水高、气象、植被、地貌,他要弄明白,好端端的一个毛乌素草原怎么就变成了毛乌素大沙漠?他痛感到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力之巨大,并在这破坏之初,比如屯垦收到了粮食并以此为胜利,殊不知报复随之而来,没有了林草土地,便开始沙进人退……
对于李建树来说,他的理想始终是绿色的或者说与绿色相缠结:什么时候才能人进沙退呢?沙子那么轻,可以随风刮走;沙子又那么重,一个麻袋的沙毛驴也拉不动!沙子是那么温顺,你捏一把在手里软软乎乎的;沙子又是如此暴烈,当它全线推进在大风里张狂的时候,绿洲、村庄、田园,它都给吞没了。然后平静如故,但家园已成废墟……
任何成功的行动都要有理论指导,西北人民的抗灾史有相当一部分便是治沙史,需要总结,在人与自然的更高的层面上改变人类的行为方式。再加上行之有效的科学指导下的综合治理,李建树从毛乌素沙漠考察回来后,便着手主持编写了《榆林地区沙漠改造利用综合规划方案》。
三年困难时期,李建树饿着肚子筹建榆林地区林木种子基地,治沙种树先得有苗,树苗苗、绿苗苗。何止是李建树一个人呢?这时的工人、技术人员都饿着肚子莳弄着苗圃里的小苗苗。“吃饱了吃好了吃肥了也许就不想干这活了,人来一世不容易,现在想起来一边挨饿和一边像看小宝宝一样看待那些绿苗苗,真是挺有趣的。看见小苗苗往毛乌素沙漠里运,心里总是有所安慰,尽管肚子还在饿。”李建树离开这个基地的时候,他和当地农民一起,已经建成了苗圃16处,各类种子基地16万亩,他编了《榆林地区采育种苗要点》,并主持成功了杨树种子大容器隔年贮存试验。
在浩瀚的沙丘地中间,那是星星之绿。
榆林人正在积累经验,一点一滴地。在这同时,榆林人经历着某种更为可贵的转变,对沙漠不是一味地怕与恨。
沙漠不是万恶之源。
贫穷是人类制造的。
在榆林地区,李建树足迹所到之处,都会留下大大小小的一片绿色,绥德的满堂川公社,米脂的高西沟村一直到神木县最贫困的窝兔采当村。窝兔采当是蒙语长滩的意思,这里的长滩既非海滩也非草滩,而是碱滩,除此之外便是沙地。
去窝兔采当的路上,秋风凌厉。日渐凋零的农田防护林哗哗作响地摇动着。一个小小的场院,农民正在收拾成堆的大白菜,那几间土屋显然是人民公社留下的残迹,院子前面是一片金黄色的树林,到了,长滩到了。
我从树林里穿过,踩着落叶,秋天最后的色彩都飘零在这一条林间小路上了。
“这林子就是李建树带老百姓种的。”“刚到窝兔采当,李建树就住在这屋里,一个土炕,一盏油灯。干了一天活回来,还要写检查、学毛选,那是1966年‘****’的岁月中。他来这里劳动改造。”乡亲们把我带到两条宽阔的排水沟前面,那是李建树带领乡亲们一起挖的,长滩碱重白花花的一片,这条沟既可以排水也能够冲盐碱。那是初冬,风刺骨水冰冷,李建树和农民一样光着脚穿着破烂单衣。收工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冻撕得牙关都快结冰了,老乡瞧着心疼,说:“就李建树这样的是坏人?那是咱们自己人!”第二天一早,如往常一样,他已早早地起床了,埋着头,在微微的晨光中拾粪,这黄沙地碱重土薄特别贫瘠,农民又买不起化肥,但路上的粪却不知浪费了多少。李建树天天拾粪,把村里的老人孩拾得坐不住了,大家去拾,一时成为传统。
要改变窝兔采当的贫穷,只有种树。
我吃力地爬上沙丘,举目望去真是瀚海无穷。就是当年李建树带领农民种的树与草,挡住了流沙的推进。马槽井引水,溜边儿种树。
就这样水流了树活了。
“腊月二十七,李建树回榆林过年,大年初三又回到了窝“他自个儿住,干一天活回去还得自己熬糊糊。那铺盖卷太薄了,后来我说咱俩睡一个炕吧,挤着还暧和点。”老王对我说。
“村里的孤寡老人,他都惦着,现在大多死了,还有一个已经瞎眼的老奶奶,见谁就问:‘建树咋不间来呢?’”李建树挨批挨斗蹲牛棚,农民赶着人车把他刚刚分娩的爱人接到了乡下:“你是咱们的闺女,放心歇着。”小米红枣粥,月子侍候得好好的,生下的是李建树的么闺女。
牛棚里的李建树知道这一切后,只是哭,一个硬汉子,多少委屈、苦难全和着沙子咽到肚子里了,这一回实在咽不下,眼泪哗哗地流……
榆林,我难忘榆林,我也难忘李建树。
榆林又岂只是一个李建树?地区林业局负责人盖向荣陪我吃一顿饭,他告诉我的那些治沙造林的英雄就足够我写一本书,榆林因为治沙而名震海内外,榆林本身就是一本大书。
榆林这本大书,榆林的人与沙,我们读懂了吗?
1991年8月29日至9月1闩,国务委员、国家贫困地区经济开发领导小组组长陈俊生在榆林地冈考察后说:
我感到特别令人兴奋的是你们的治沙、治土、治理环境很有成绩。全国贫困地区我差不多都去过,像你们治沙搞得这么好,确实是头一份。过去是茫茫沙海,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这是榆林地区取得的可喜的成绩……有了你们的典型我们就好说话了,就是说沙漠完全可以治理,穷地方可以变富,沙漠可以变绿洲。榆林就是典型,这就是对全国的贡献!而且是很大的贡献!中国的西部风沙线正在以每年2100平方千米的速度向着草原、绿洲、田野和城市推进。我国耕地中的沙漠化面积,50年代初为13.7万平方下米,到70年代时已是17.6万平方千米,此后10年多以每年1560平方千米的速度蔓延,近儿年则为每年2100平方千米,如今沙漠化上地已占全国土地总面积的13.5,超过了我国耕地的总面积。
人类是最爱挥霍时间的。
时间却又恰恰不仅仅是属于人类的。
谁会在乎60秒呢?
在中国,每过去一分钟便会有4.5亩耕地沦为沙漠。
同样,靠着这4.5亩耕地养家糊口的农民,就不得不沙进人退落荒而去。
随着一分钟一分钟地运行,时光之箭每一秒钟都在问:人啊人,你还能退到哪儿去呢?
中国如此,世界又将如何呢?
联合国一再地警告:人类惟一共有的家园一地球一正面临着沙漠化的威胁!我们或许已经知道,在已经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光是撒哈拉沙漠吞噬掉的宜农宜牧土地便是65万平方千米,不少闪烁着古文明的历史名城也随之葬身沙海。
迄今为止,全世界因为沙漠化而丧失的土地为每年6万平方千米,此种趋势如果得不到扭转,到21世纪的钟声敲响时,世界将会失却1/3的耕地!由是观之,这新世纪的钟声并非是柔和的福音,时是尖厉的警钟之鸣!中国需要榆林这样的典型。
世界需要榆林这样的样板。
陈俊生还说:
生态基础脆弱,水土流失和沙化严重,是我国西北地区的典型特点,这种状况不仅造成了陕北地区生态环境曰趋恶化,延缓了当地群众脱贫致富的步伐,还严重影响到黄河中上游和下游地区。造成了黄土高原的大量下泄,黄河下游河床不断悬升的民族大患。就连位于榆林市郊区的古长城上39米高的镇北台在70年代还埋在黄沙之中……
胡耀邦同志生前提出的“种草种树,发展畜牧,增产粮食,脱贫致富”的号召,正在陕北变为现实。特别是榆林地区的治沙,规模和效益尤为显著。860万亩沙漠,已经有500万亩得到治理……经过治沙,榆林地区的沙暴从每年70次减少到现在的30次,而且风速降低了53.4;流入黄河的泥沙量也由50年代的平均每年5.13亿吨,减少到现在3.44亿吨,粮食产量提高1/3以上……
林木、草地就是这般神奇,它挡住了风沙,降低了气温,减少了蒸发量,它使毛乌素沙漠望而却步,它奉献给人民的是一年比一年好的收成。
然而,在整个西北风沙线上,年复一年的沙暴愈演愈烈,灾难性的生态环境与灾难性的气候,互为呼应循环往复。不是黄河断流,就是长江大水;旱者,赤地千里;涝者,洪峰没顶在中国三北的大片干旱荒漠地区,科技工作者、农民在极其艰难的生存环境下劳作、生活,治沙种草,营造三北防护林。…方面是每有灾难便首当其冲倍受其害;另一方面这些干旱荒漠地带也成了灾难的发生地,渊薮之所在。如罗布泊,没有丫水彻底干涸之后,代之而起的便是巨大而可怕的沙库、风库。
这个地区占中国国土总面积的41.296,我们的半壁河山啊!这半壁河山曾经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曾经由我们的人文初祖创造了灿烂文明之所在,荒漠下掩埋的除了悲伤、无奈还有先人的足迹,楼兰与统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