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人用他们几十年治沙造林的成果,那无字的篇章宣告着令世人瞠目结舌的这一切。
在陈大圪坨村,到处都能看见村民的新房依沙丘而建,只是这些沙丘上都有了树和草,固定后的沙丘温顺地起伏着,上人的思绪也跟着起伏。起自遥远的年代,风沙弥漫的岁月,掩埋了田园和房舍;伏在今天榆林人栽种的草木之间,驯服、甚至带着柔情,陪伴着窑洞和窑洞的主人。
这是一些曾经被流沙赶走而又重回故里的农民;这是一些不再惧怕风沙而扎根在自己承包的荒沙地里新栽的绿荫间的农民。他们的院子里堆着刚刚收割的新稻,他们的门口挂着成串成串的火一般的辣椒;他们的灶上蒸着飘香的白面馍馍,他们的锅里热着金灿灿的小米粥。
榆林人民看到了治沙的实效和希望,最初的、最坚实的脚印就是石海源他们留下的。“向明沙进军!”这句话的分暈只有沙漠里的人才能掂出来,当口号变成行动,变成有规划、有步骤的行动,再加上适逢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的推动,榆林人民对吾乡吾土的血肉恋情被激发了,陕北的老乡啊,在中国有谁比他们更懂得家园可贵?又有谁比他们更饱尝了战争、逃荒的离乱之苦?
顿时榆林“沙”贵!怕沙如虎的人们,成了爱“沙”如命的一大群。
这一大群男女老幼,便是榆林荒沙的承包者,便是栽种绿色的生力军。
农民告诉我,接过红皮的承包证书时,大家都哭了!哭的什么呢?为啥那样激动呢?
那不是流行在中国别的一些都市或地区的红包;那也不是榆林人见也没有见过,当年想也不敢去想的彩电、冰箱;那连一张奖状也不是啊,可榆林的农民哭了。哭的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觉得上下心齐,治沙有望了,祖祖辈辈让沙撵着走,眼看着沙窝里栽了树盖了房挖了鱼塘种了水稻,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来了。
从此,料峭春寒里榆林人的内心就没有冷过,那是植树的季节啊,数以千万计的人上山了,老人、孩子、妇女谁也不甘落后,肩扛车拉毛驴驮,扛着树苗拉着干粮驮着水桶上山了。风吹过卷起的沙子遮天蔽日,不知道吃了多少黄沙,嚼那馍的时候“咯吱吱”地磨牙,吞下去,都得吞下去,吞不下苦难怎么能栽得出绿荫治得了荒沙?
谁也没有算过:就这么苦干,一天给几个钱?
谁也没有想过:人和毛驴一天吃下这么多沙子,那胃受得了受不了?
我知道,我的笔很难写出榆林人民治沙的艰难,因为那是在沙漠里种草种树。而沙是可流动的,大约沙丘流动时宛若另一条波涛汹涌的黄河,它可以在一夜之间吞没村庄,它轻而易举地能把一片没有林带防护的绿洲蚕食掉。沙漠,那是干旱、炎热、没有生命的代名词,它却又偏偏喜欢向万物之灵~人类挑战一这个时候细小、浑圆的沙粒几乎是无往不胜的。
治沙的艰难正是在于:不仅要种草种树,同时还要有效地制止沙漠的流动。否则,新栽的那些绿色,便都有逃脱不掉覆灭的命运。
前苏联曾经用木板墙挡沙,失败是无可疑义的,连中国的长城都挡不住,岂有它哉?
西方有学者发明以沥青封盖沙丘,近乎幻想。
榆林人用麦秸、稻草或别的稼禾秸秆拧成草绳,在沙氏坡面按两米左右的间距隔成一个个方块,成为草方格子或草绳障蔽,就是这些草方格子阻挡、延缓了流沙的推进,一格四边,格格相连,推进的流沙节节受阻四面被拦,而在争取到的这一时间里,草方格子中的小树小草们也真争气,不负榆林百姓的重望,长啊长啊居然也扎根了,出绿了,枝叶相望了,从此以后流沙便渐渐地安静了。仅1985、1986两年,榆林耗去2亿斤柴草,编织成无数根草绳,为120万亩沙丘搭起了障蔽,那是连绵无际的草格子,榆林人回忆说:真是一大景观!一格一格的,得有多大的耐心、多少人力、什么样的精神才能做到这一切?
我去踏访时,西沟、红山、红墩,那些10年前的草方格子已经很难见到了,代之而起的是层层叠叠的沙柳、沙枣。我想寻找一处沙丘,必须得走进沙柳丛中,那是真正的细沙、小沙,想起了聚沙成塔的神话,榆林人民,不正是实践了这样的理想吗?
当然,这一切都得在一个前提下:人类不再去砍伐、不再破坏沙漠植被。
人类只能够充满爱心地与大自然相处。
人类千万要记住,如同蚁穴可以毁千里长堤一样,一把条子同样可以重新将万顷绿色毁于一旦!榆林历来人杰地灵。榆林也是现实中国的一部分,榆林人用的也是人民币,榆林人不是不爱钱,不是不知道钱的重要。但榆林人最终认识到了一点:不能为了钱再破坏沙漠植被,不是光有了钱就可以让沙漠变绿的。
用三北局局长李建树的话说,还要有一种精神,为民族奉献的精神,对子孙负责的精神。
我们到底是缺钱还是缺精神?
至少,在榆林,1985年时相当贫困至今也谈不上富起来的榆林,他们不缺精神,可是从某种更长远的意义上说,他们也相当富有。
榆林人种的沙柳最为榆林人宠爱。
沙柳是沙区之宝。
当草方格子牵制流沙的推进后,沙柳便以伸出的盘根错结的根须,阻挡着风沙,榆林人称之为“前挡后拉”治沙法。
沙柳的枝条3年平一次茬。割下的柳条可以做柳编,可以做畜栏、可以做柴禾。
西北贫困地区,缺钱缺粮食,就连柴禾也是稀罕物。要不怎么会砍了那么多树,挖掉那么多草皮呢?当榆林人割肉一般耗去2亿斤柴草,终于换来了沙柳摇曳的时候,编织之梦,柴火之旺便交织着,榆林,你是到了收割沙柳的时候了吗?
沙柳啊,你真是婀娜多姿的,春天割下嫩枝,去皮之后光洁滑润,雪白如玉,用以编织篮子、筐子,既可内销也能外销,据外贸部门说仅沙柳编织一项,榆林县每年外汇收入就可达100万元人民币!可是,这沙柳横竖不能砍!不是不爱钱不要钱,而是要不得,砍了沙柳就是让已经固定的沙地重新张狂,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榆林有着这样的共识:这一大片沙地刚刚长出一点绿色来,刚刚冒出一点希望来,哪怕沙地里冒出了长金子银子的树,也不能砍!那是留给子孙的!就这一句话:“那是留给子孙的!”谁能不服?吃风沙的子孙谁希望自己的子孙接着吃风沙?
几年过去了,今天的榆林市仍然保持着200万亩茂盛的沙柳。我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及存之不易。沙柳们,当我来到你们的面前,我默默地读着,读一篇榆林人千百万双手共同栽种在毛乌素沙漠中的绿色宣言。
陪同我的尤忠义书记,以及榆林市长杨颖德、书记李锦尚无不深情地感念榆林的前任,他们当年作出的一个痛苦的决策,如今已成了榆林治沙造林的一种象征。
那真是又苦又甜的岁月。
女人扛着100多斤柴草,男人肩背车拉运树苗,迎着鸡叫进沙窝,顶着星星回窑洞,一锹一锹地挖,一棵一棵地栽。一天下来,眼睛里是沙子,耳朵里是沙子,手掌的皮磨破了,那鲜红的嫩肉上也沾了几层沙子。
不是苦又怎么能换来甜?
1986年底,三年任务两年完成,榆林人民治理了119万亩沙漠,也就是说在119万亩沙漠上营造了足以制止流沙推进的林木植被。
119万亩啊,在两年时间里,就靠着一双双手一把把锹一头头毛驴,不,榆林人马上提醒我:“还靠着一任又一任的带头人,一片又一片对得起子孙的心!”这119万亩沙漠治理好之后,农民得了多少钱呢?这是一笔帐,不过这笔帐要简单得多一治理一亩沙漠的补助费为1元钱。
1元钱相当于1986年的3个绥德烧饼、4个小苹果、5包黑市火柴。
榆林人不会算帐吗?一亩地200斤搭草方格子的柴草至少也值3元5元吧?树苗费、运输费、10个以上工时的劳动价值呢?
那几年报纸上就说;中国一年的公款吃喝为1000亿元人民币。
也就是1986年,省城西安、都城北京,还有南方的那些城市,盖的那些豪华宾馆,陕北农民治一亩沙还不值那宾馆上的半块小砖!“这个帐怎么算呢?谁占便宜谁吃亏还难说。西北是穷,西北沙漠里的农民更穷,这里的干部和农民一天不治沙就待不下去,无论如何我们有了林子,增加了耕地,我们还要给子孙留下更多的绿色。让我们的后人来说话吧,只要子孙不骂我们这些人是贪污腐败的假公仆,我们就心满意足了。”榆林人如是说。
离开榆林的时候,我在鱼河堡小停。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沙氐,连绵起伏,直逼榆林城。而现在,秋风里一层又一层的农田保护林带,即便在稻谷登场之后,仍然克尽其职,屹立着,让金色的树叶飘落到田边地头。
当年,这里是一个战场,“引水拉沙”的大军在这里会战,水把沙丘冲平了,人们赶紧平整、挖坑、种树。榆林治沙得天独厚的是有水,有榆溪河的水,有丰富的地下水,质软性谧,人称榆林桃花水。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不足1平方千米的半固定沙丘,榆林人想留下它,在榆林市,要找到明沙已经不容易了,需得寻寻觅觅。留下它,是个纪念,也是个警示,让榆林的孩子们记住那风沙弥漫的日子,记住那树,草,沙柳们,草方格子里由淡到浓由小到大由矮到高的绿色宣言……
“得有一块儿地建个沙漠博物馆。”榆林人总是想着沙,那些年吃到肚子里的沙子莫不是钻到心里去了?眼睛里容得下沙子的人,看见了绿色,心坎上掂量过沙子的人,看见了明天。
我追寻着治沙造林者的足迹,那些并不久远却是走向不朽的献身者的绿色事业。可是,绿色之路正长。在更广大的榆林地区,沙漠化的威胁始终存在,普遍经费短缺,不少林场度日如年。人为的破坏也并未绝迹,有的地方,使人心碎的砍伐已经开始。
刘挺好喝一杯酒。
林业局的人都知道,只要刘局长一喝酒就说樟子松:“今年种8万亩樟子松,我要种不上,你们瞧!”“瞧啥子?”“瞧我是什么东西?”“咋瞧不出啥东西呢?”朋友们逗他。
“再瞧瞧!”“再瞧也没见啥啊!”“像不像樟子松?”那些年想沙地里有绿色,啥都行。现在要调整林种树种结构,提高林分质量,增强防护林的功能,大力种植樟子松便由三北林业局开始了引种推广工作。
樟子松,这个古老、坚强且又美丽的树种,原先是藏在深山人未识的。是林业科技人员不辞艰辛,对我国仅存的大兴安岭原始沙地樟子松林反复考察之后,首先由辽宁章古台在沙地上引种成功,继而樟子松声名远播,成了三北防护林体系的王牌树种。
榆林地区专门成立了樟子松育苗基地。
榆林市也有自己的樟子松林场。
我造访榆林地区樟子松育苗基地时,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大铁门紧闭着,庭院空旷,落叶纷纷,一只狗在“汪汪”叫。
好大的一个林场啊,那一座座水泥桥,那一排排林带,一片片绿色的小樟子松无言地诉说着林业的艰难与造林者的困惑。
20年前,这一大片是沙丘瀚海。
20年后的今天,它所面临的是经费短缺,人心思散。
林业是高瞻远瞩的事业。
林业从来就不是也决不能是短期行为的赚钱行业。
育苗要钱,培植要钱,管护要钱!林业战线的科学家们、工人们培育了那么多的林木,可是迄今为谁也没有计算过林业的生态效益。
樟子松,你还能长大吗?你能扎根在榆林大地吗?
我在地区樟子松基地碰见了一个刚从地里摘菜回来的家属,她告诉我先是发一半的工资,有3个月一分钱也发不出了。
我能说什么呢?无言以对。
“孩子还在乡下,办不了户口。”“一斤肉6元钱,吃不起,吃自己种的菜。”“新蒸的苞米馍馍,你尝尝?”我一直看着她手里的菜篮子,里面是两棵青菜、一撮香菜、3个白萝卜。
艰难的樟子松啊!绿色的路来时也长去时也长。
从靖边、横山、榆林到神木,每访问一地,当人们知道我从银川三北局来时便都问:“建树咋不来呢?”榆林市郊一个老妈妈一边扫炕一边呜咽着说:“建树吋好响,想着他走路的样子,想着他说话的声音,他咋不再回老家看看呢?”榆林人念叨的就是现任三北局局长李建树。
李建树——命里注定一辈子建设的就是树。
1952年,他从安康农校毕业便主动要求到陕北榆林工作,“也没多少想法,那时候才16岁,年轻,吃点亏算不了什么。别忘了我们曾经有过真的以苦为荣的时代。”李建树淡淡地这样告诉过我。
神木县的农民说,1953年?1956年,李建树就在这儿治沙造林,老人的回忆要更亲切一些:“一看就是我们自己的娃,又能干又亲热,可就是担心这治沙不好治,他偏偏就在沙溪腹192地建起了榆林第一个国营林场一公草湾林场。”李建树又是如何回忆起神木呢?’“老区的农民苦啊好啊!有的老乡家里一家3个烈士,那匾挂着红红的,死的光荣,活的挨饿。咱不就是想多种儿行树,多治几亩沙,多打几斤苞米吗?”正是李建树,第一个总结推广了“设置沙障围沙造林”的技术,农民信他的,使林木成活率由原来的提卨了。和大保当乡农民起营造了10万亩沙漠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