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琴、张加旺,这一对夫妇用5年时间绿化了万亩荒沙,是中国西北平常百姓做的一件平常事儿。它的可靠性、真实性经过了一次次的验收、检测,毛乌素沙漠可以作证。对牛玉琴来说,由此得到的从县、地委、省乃至全国的各种荣誉,都是平常的,不平常的只是她的丈夫、她的加旺一去不复返了。
张加旺长眠之处,有林带,如是秋天,你还能看见糜子、向日葵以及粉红色的荞麦。
坟上有一个十字架。
牛玉琴常常向着加旺的坟而来,又离开加旺的坟而去。她说,毛乌素沙漠太大了,绿色还要扩大。她已经办了个沙子厂,沙漠也是一种资源。牛玉琴还想办个学校,使村里的孩子们不再发愁上学……
牛玉琴每天伺奉着张加旺的父母亲,想把二老失子的痛苦渐渐地抚平,每天早起自己煮好了4个鸡蛋加上白糖让二老吃。
如今,牛玉琴又在另一处沙窝里种树了,她已把有限的生命托付给大漠托付给绿色。跋涉的路还长,但至少有那么一段,已经铺上秋风中飘落的树叶了,那树叶飘零的时候打着旋巾儿,载着阳光,阳光也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铺在路上,亮闪闪软绵绵的。
沿着这一条路走去,毛乌素沙漠,你敞开胸怀吧,那一行行一排排一片片的绿色,是你喜悦的。7人靖边穿过横山到揄林市,我在无定河谷中穿行。我一次又一次让车子停下,与其说无定河两岸河滩上的稻田吸引着我,不如说我在惊讶中真假莫辨。越近榆林市,稻田越多。正是金秋十月,我在想我是到了陕北呢?还是回了江南?
毫无疑问,这里是陕北。
我正在赶往榆林市的路上。
榆林是什么样的?靖边已经告诉我,现在无定河谷展现的水库、稻谷,则是另一种描述,是陕北人日思夜梦的江南鱼米之乡的景象。
还在银川,曾经在榆林造林治沙30年的三北林业局局长李建树就告诉过我,我现在所走的路线恰恰是榆林地区的风沙线。榆林沙区东西长420千米,南北宽12.126千米,总面积1.9万平方千米,占全区总面积的44.4%。全区为沙漠所害的县、市有定边、靖边、横山、榆林市、神木、佳县。共有沙漠12862万亩,其中榆林市独占了800多万亩。
榆林,人称小北京。
街道两旁绿荫重重,姑娘们衣着时髦,肤色白嫩。当夜幕仍渐浓之后,路灯下是一处处小吃摊,以闻名的榆林豆腐为主,一个砂锅豆腐3元。
我迫不及待地请林业局的朋友带我四处看一看/我是想眼见为证:1949年时沙堆高过城墙的景观,现在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困惑着,榆林的沙到哪去了呢?
50年代初一直到60年代末,榆林仍然是满目黄沙,“无风脚踏沙,有风嘴吞沙”,风沙驱赶着榆林城和榆林人,一路南迁。高高的城墙挡不住风也挡不住沙。
你不知道这沙是何时集结怎样移动的,总之已经是沙临城下了,你还在惊讶莫名时,这沙堆已经高过城墙了。然后是越墙而过,赶着风把黄沙送向大街小巷千家万户。
榆树之城便成了风沙之城。
榆林怎么办?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在黄沙中埋没,就是让绿色铺陈,万木挺立。
榆林的生态破坏的历史,一直可以上溯到唐王朝在陕北高原设9郡39县,为充实国库提倡垦荒,明令新垦荒地5年不纳税,贫苦农民纷至沓来,公元742年时已达15万之众。为了逃避纳税,5年中见树就砍见草就挖,用以盖房造田。5年到时即另觅草地重新砍伐,榆林地区植被的大规模毁坏由此幵始。
历史愈是接近近代,我们的土地便愈加荒凉。
元、明、清600多年,榆林地区所留的草地“仅十之二三”。公元1713年,康熙诏令“开放蒙荒”,允许汉人越过长城垦殖。到道光三十一年(1840年)时,《榆林府志》记载道:长城沿线的榆林、神木、横山、府谷4县原有农民村庄为3300个。跨过长城蜂拥而入的垦殖者聚居地为1515个。
从此,肥美的草地消失了,滚滚的黄沙涌来了。
历史告诉我们:榆林的沙漠化是人为的,一切人为的破坏自然界不会替人类自然修复,而是要靠人类付出惨重的代价去一点一滴地弥补,幻想是无用的,逃避是暂时的,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榆林市,这饱经忧患沧桑的历史名城,你如今的重重绿荫,你的稻谷飘香,你柔滑光洁的桃花水,以及城里城外孩子们的笑声,是何等的来之不易!这是一个几乎要被沙漠占领的城,这是一个已经到了沉沦边缘的城。
这是一个曾经教人望而生畏的城。
也许,正是这恶劣的生存环境,使榆林市从1949年以来的每一位领导,都把造林治沙放到了首位,并且身体力行,从而带动了榆林人民,在“不种树不治沙,我们就活不下去,子孙将没有立足之地”的忧患意识中奋起,一棵树一棵树种,一亩沙一亩沙地治,一代人一代人地往下传。市长换了,县长换了,植树治沙却是雷打不动的。交班先交治好多少沙漠,接班先接还有多少荒沙要种树种草。
榆林市的领导告诉我,即便在****风暴中,高帽子也戴,批斗会也开,唯有植树造林的时候,却分不出什么派,都在出大力流大汗,要不风沙全给埋了,还有什么好闹的呢?
治沙书记、治沙县长,是榆林老百姓给带头植树治沙的干部的最多奖赏,荣誉称号。还有叫“绿色天使”的,比如那个做了大局长的李建树,他在榆林30年,头20多年尽挨整,今天下放明儿改造,到哪儿都治沙都留下一个绿湾湾,他走了做大官去了,榆林的老百姓常去找他给他送小米。还有些老人常念叨:“建树咋走了呢?”到1990年为止,榆林860万亩沙漠已经治理好了500多万亩,剩下最后的300万亩规划用3个三年全部绿化治理完。森林覆盖率由1949年的196上升到59.296。第一个三年计划提前一年治理了122万亩,第二个三年计划谁造谁用。也就是说人类的第三个1000年纪元开始之前,榆林市将不再有荒沙,榆林是用绿色是用毛乌素沙中大块的绿色文章来迎接21世纪的。
榆林市有十多万人口的沙区,近10年每年增加水田1万亩,人均水田2.6亩多。
榆林地区每年增加耕地20万亩。
全国的耕地每天都在减少,毛乌素沙漠窥视、胁逼之下的榆林却在增加,并且有了水地,种了稻谷、开了鱼塘,有一天江南无地的时候,莫非真的要到塞北榆林去寻觅江南景色?榆林人民记住了那些带领他们治沙的父母官的名字,能说出每一个人治沙的事迹。
榆林有个“沙”书记,还有一个“沙”县长(在县改市之前,为榆林县“我们这里姓‘沙’的人很多。”榆林人常常妙语联珠。
人们总是对我说:“榆林治沙?忘不了石海源、赵秉正、冯学富。”还有很多人名字,在他们之前在他们之后,就像沙海里的林子,一棵挨着一棵;就像榆溪河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
1984年4月,塞外春早的一天,时任榆林县副县长的冯学富与三北局签订了每年在榆林治沙造林1000万亩的合同书。
从此,榆林的治沙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石海源、县长赵秉正、副县长冯学富,三驾马车面对着榆林的800万亩荒沙,一时沉默不语。担子已经压上了,在这之前因为极左的干扰种种冤屈与不平成为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是的,坚冰已经破碎了,道路已经开通了,然而那仍是一条需要有人带头有人探索的崎岖跋涉之路啊!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盖宿舍楼,造宾馆,那是身边干部可以得到的实惠,过往行人看得见的高大,可是跟荒沙,跟沙区的农民有儿多关系?榆林的耕地的沙漠却往往出力不讨好,问题是对得起乡亲父老、子孙后代吗?
“一‘封’二‘禁’三‘包’,向明沙进军!”石海源说。
“封”是封沙;“包”是承包。明沙就是看得见的对绿地、田园危害最大的流沙。
冯学富说,原先榆林有716片沙地,最大的24万亩,最小的716亩。榆林沙多,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有水,榆林837条沟,长年流水的是266条,571条季节性来水。地下水资源更加丰富。只要有人、有人的精神,只要做干部的带头奉献,榆林能不变样吗?
对远离村庄的210万亩尚有残余植被的荒沙实行全面封闭,不许一人一畜进入,不取一草一木。让天然沙生植被在得以完全排除人为破坏的环境中休生养息。3年后,沙漠对人的回报便看出来了:天然植被长势喜人,基本上制止流沙的推进。
在榆林那些使我流连忘返林木茂盛之地,它仍叫七里沙、陈大圪坨村、榆卜界、镇北台、红石峡、红墩……都曾是流沙滚滚的啊!七里沙也称红山、走马梁,置身于草木之间,我怎么也找不到沙,只有绿色,一眼望不见边的绿色,那是28000亩人造的森林,我一边听林业局长刘挺介绍,一边想象着人山人海与沙山沙海的较量、搏斗及后来的和谐。榆林人说:过去怕沙、恨沙,现在爱沙,想沙。
这是真的吗?此种转变对于人类和沙漠都是带有根本性的―尤其对于人类而言一从破坏,征服到修复,和谐一天宇之下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相依为命,相知相爱的。
人啊,你不能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去问山问树问水问沙漠,问人应该向何处去?
人啊,你终究会明白,这个世界是万类万物共享共有共存的,人类在20世纪确立的全球王国时代恰恰把人类推向了困境除去金钱及物质之外,人的生存质量正普遍走向恶化,人还有什么?
田野的末日就是人类的末日。
森林的末日就是人类的末日。
江河的末日就是人类的末日。
你怎么能比较呢?一片洁净的冬天下的空气与一处污浊的烟尘滚滚的空间;那一片洁净蓝天之下的过着简朴生活的人以及污浊空间中的一处豪华居室里的现代人一谁是幸运?谁为不幸?
榆林回答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