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枯荣家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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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枯荣家园

牛玉琴,一个像牛一样负重的女人,她和患癌症的丈夫一起承包治理了1万亩荒沙,人说,那沙地的绿色是那女人的血滋润的。

还没有到靖边就听说牛玉琴了。

我想起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妇女的承受力,想起了含辛茹苦的我的母亲,想起了那一辈又一辈子在风雨泥污中半饥半饱地跋涉的中国的母亲们。

牛玉琴,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一个像牛一样负重的女人。

你为什么姓牛?

你姓不姓牛,都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典范。

人类为着改变自己生存环境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崇高的。牛玉琴治理万亩荒沙的序幕,是从改善自己一家人的贫困开始的,在那沙窝之中,牛玉琴和她的丈夫张加旺一起种了30棵苹果树,喂了40只羊,200只鸡,他们的日子再也不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了,谁说沙窝里没有希望呢?

毛乌素沙漠中的一曲绿色牧歌,是从他们自家门前的沙地里奏响的。

1984年,榆林地区治沙造林种草的浩大工程开始了,张加旺、牛玉琴签订了承包万亩荒沙的合同书。

万亩黄沙,那是苍茫一大片啊!牛玉琴走遍了这万亩荒沙地,心里规划着一张蓝图,这个时候她像视察战场的一个镇定自若的将军,她在心里默默地对毛乌素沙漠说:我给你绿色,你还我富饶好吗?

沙漠不语。但,出奇地平静,在那一瞬间,风停了,沙静了。

这是人与沙漠信息沟通的时刻吗?

牛玉琴这才发现,即便沙漠就在脚下,人们却不能说因为生在沙漠中,就一定了解沙漠了。不,你还得仔细瞧,用心不用心是不一样的,万物静观皆自得,牛玉琴得到了很多。在这万亩荒沙中,有的是纯沙区,除了沙一无所有,还有一片则绵延着新月形的小沙丘,有起伏有高度。中间的一大块却还长着一些油蒿,那是这一地带沙漠植被中最后的群落,顽强而无奈地守望着,使牛玉琴震惊了。

她已经很累了。她往回走的时候,脚步要轻快得多,那些残存的油蒿给了她启发,她明白了:哪有沙漠自己愿意荒秃秃的呢?哪有沙漠不喜欢与绿色结伴呢?

牛玉琴、张加旺从杨桥畔、沙石峁、五台村买回各种树阳草,装车返回,开始种树。这时候,沙漠里懒洋洋的日子顿时结束了,时光之箭变得格外迅速,总是不够用,太紧张了。把树苗运进万亩荒沙中往返30多里地,沙梁沙窝,你还急不得,往前走一步,朝后退半步,是真正的跋涉。后半夜起床,天不亮出发,背着树苗大汗淋漓地走进荒沙滩时,太阳还没有出来。

春天是种树的季节,也是刮风的日子。一阵黄风,沙子便扑进了眼窝,互相把眼窝里的沙子拨出来,眼睛红了,眼泪淌着,树苗栽上了。背完树苗还得背水,人背毛驴驮,饭在工地上吃,冰凉的,那些日子,想喝一碗热的小米粥都成了奢侈的梦想。

不要忘记给陕北的毛驴记一功。

种树的年月里,驴粪蛋全成了沙包蛋。

人吃沙,驴吃沙,揉不得沙子的眼睛里,揉进了不知多少沙子,人没有后退,树苗苗才能站稳脚根。

这样一个季节,牛玉琴、张加旺带领着20多个农民,栽下了高柳杆100亩、沙柳364亩、杨树420亩、榆树300亩、沙蒿1000亩。

也许,所有的辛苦、一切的焦虑只证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大漠不是无情物!这个荒凉到了几乎袒露一切的世界,无声地借着牛玉琴新栽的2000多亩细小的绿色送来了信息:和平与友爱一绿色作证。

但,对于牛玉琴来说,欣喜只是一闪而过,还有8000亩荒沙需要治理,而旁观者又怎么能体味到在沙窝里种一棵树种一亩树的艰辛呢?非但如此,旁观者总会有闲言碎语,沙漠已经把人磨砺得让堕性习以为常,沙漠已经把人追赶得人格矮化。这个时候,牛玉琴和张加旺两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风沙中站出来说,他们要治理一万亩沙漠,造出一万亩林子时,人们的闲言碎语要比沙子还厉害,那是钻心的。有的说他们吹牛骗贷款,有的说这两口子穷疯了做梦想当林牧庄园主……

牛玉琴、张加旺却只是沉默着,你说什么呢?沙漠旷野可以吞没一切,还不如把呼告拌和着心血与汗水连同树苗一起栽下,让那原先的万亩荒沙后来的万亩林草万亩绿色去说。

张加旺病倒了,或许是在沙漠里跋涉,太累了,他的腿隐隐作痛,走不动路了便在家里坐阵指挥。荒沙地里植树造林的一切,全由牛玉琴一个人承担了。这时候牛玉琴才感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荒沙要操心,十几个种树的人吃喝要她操心,丈夫的病来得奇怪,好端端的就不能走路了,更让她操心,婆母有精神病,自己的儿子要娶媳妇,天下难事怎么都冒出来了呢?

做一个人不容易,做一个普通的女人更不容易。

张加旺又来到了荒沙中间,他和牛玉琴商量好的,只是看看查一下质量,动口不动手。可是,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大汗淋漓,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看见荒沙正在退却,充满信心,第一次站到了毛乌素的面前说,绿色将要覆盖,你们要安静,会有牧草和羊群,还有天使般的孩子们在果园里追逐,天上是雪白的云,谁知道呢?说不定沙漠离天堂的大门最近,你看看日光和月光就知道了,你看春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就知道了。

张加旺得到的启示使他充满了力量,他觉得应该有一口井,沙漠里的水便是沙漠的生命之源,人背毛驴拉怎么也湿润不了万亩荒沙。人都说沙底下还是沙,张加旺勘察地形后便开始挖井。牛玉琴说:“你息着。”张加旺说:“我挖好这并找到水便放心了。”牛玉琴说:“你太累了。”张加旺说:“我有信心。”牛玉琴说:“再累倒了怎么办?”张加旺说:“上帝想咋办就咋办。”这时候,张加旺是一个新人,没有病痛,没有骨瘤,他挖着,平地插锨,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往下挖,除了沙还是沙,张加旺说下面肯定有水源,牛玉琴信。牛玉琴信是信,心里却针刺一般地痛,别人掉下的汗滴是白的,加旺掉下的是黄的;别人的汗滴米粒大,加旺的汗滴黄豆大。她不知加旺是怎么站着怎么挖土而且一直挖到3丈多深,张加旺一声喊:有水了!那是清洌洌冰凉凉的沙漠里的泉水。

张加旺笑了。

新栽的树苗苗们也都笑了。

从此,这一片荒沙变得滋润,那些树苗也茁壮地成长,沙漠里有的是阳光,沙漠的空气又是那样清新,沙漠缺的就是水,有一眼泉就能孕育出一片绿洲来。

可是,张加旺又一次病倒了。

最后的诊断书上写着:骨癌。牛玉琴说:一个想哭却不能哭的女人,大约是世界上最难过的女人了!她怎么能哭呢?张加旺在注视着她,一家老小在注视着她,万亩荒沙里刚栽上的林子和还没有栽上的树苗苗都在注视着她。

谁体味过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的滋味吗?

牛玉琴全咽下去了,大口大口地咽,这一万亩荒沙,这一大家子就剩下她支撑了。她咀嚼着苦难如同咀嚼黄沙,那黄沙从此变得安静,是因为苦难一层一层包裹的吗?

牛玉琴不时地提醒自己:经历了大苦大难的人才可能是有大作为的人!今天,一个能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的女人,谁能说明天她在绿色林草丛中的笑容不是灿烂的呢?

塞外腊月,朔风呼号。

这个冰雪严寒的季节,万亩沙漠中新栽的榆树和杨柳经历了又一次考验,静静地等待着葆青发芽变绿的季节,而栽种、抚育它们的张加旺却被截去了一条腿。

冬天总是要过去的。

张加旺不愿在医院等春天到来,牛玉琴背着自己的丈夫走出了医院大门,坐上了长途汽车。

有时候,生活显得那样严峻,严峻得可怕,从人到环境,一切都变了,变得毫无生机,一个男人突然失去了一条腿,这个男人碰巧又是自己的丈夫,牛玉琴心里一阵紧缩。人啊人,人的遭遇太不一样了,人活着的环境也差别太大了,听说过南国四季开花,谁敢想象毛乌素沙漠四季的黄风?可人又是一样的生老病死,先前不也见过缺一条腿的男人吗?那不都是父老兄弟?

一个人的爱心能像毛乌素沙漠那样广大吗?

一个人的信心能像黄河一样奔腾不息吗?

张加旺是顽强的,他的顽强使牛玉琴变得更加沉着、冷静。他们不能指望那一条失去的腿重新长上,但是当这一对患难夫妻把目光投向万亩林的时候,前景又豁然开朗了——那些树木将要支撑起这一方新的天地,那些绿色将要庇荫他们的以及别人的子孙,那些羊群和牧者在眼下和未来都有了自己的林子……

张加旺骑着骡子,牛玉琴在前头拉,孩子们在后面赶,万亩林又迎来了一个春天,荒沙正在缩小,绿色正在扩大。骑在骡子上的张加旺恨不能一步扑到这绿色的怀抱里,对那些树苗苗说:咱们是分不开的,咱们的根早缠结在一起了。

万亩荒沙中最后的沙地留给牛玉琴了。她总是那样流着旧汗,谁也说不清这个女人的精神与力量是怎么来的,谁站在她―的面前又都觉得她是那样的平常、普通。

张加旺第八次从医院出来后与世长辞了。

这个毛乌素沙漠的儿子躺在生他养他的大漠深处,时年40岁。

牛玉琴站在张加旺的坟前,对加旺说:11027亩荒沙全栽上林草了,林草全活,林子还招来了喜鹊,你听见了吗?正在“喳喳”地叫呢。

这不是传奇,也不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