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对于跃跃欲试的沙漠而言,还是对已经营造了15年的三北防护林来说,其态势都是动人心魄的:绿色与沙漠都在走向21世纪。
震惊世界的绿色工程已经艰难地走出了第一步,就是这第一步,我们便得到了风沙线上局部生态环境的改善,沙漠不能不正视新出现的坚韧而顽强的绿色了。
我们还要走得更远,一直走到2050年。
更远也就是更难,正如本文开头李建树局长所言,半壁河山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中国的命运?奢靡之风所掩埋的精神与文化的灵魂,那是另一条可怕的风沙线。
跨过世纪,跨过一代人,风沙线上为了地球这人类惟一家园的第一代建设者们,将要把光荣与苦难一起移交给第二代,我敢说没有比绿色事业的交接更加伟大的了。
那时天上会有歌,白云像吹号的天使,人间充满爱意,所有的林子都会弹奏出绿色凯旋曲。
那时,为了这风沙线上的绿色而已经长眠的灵魂,会醒来,闪烁灵光,把祝福像种子一样撒在我们的土地上。
我在夕阳的余辉中赶往鸣沙山。
月牙泉里的芦花已经发白了,芦苇常常使我想起崇明岛,自己的根,蛰伏而顽强的草根。我希望听见鸣沙之声,那声音中一定有上苍的某种启示,沙向人的呼告。播种绿色的人终将得福。
鸣沙山下有人在唱歌,歌声带着西北风的锐利以及戈壁的荒凉与开阔: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
泪花、眼泪,那是最后的水吗?
1994年9月记于河西走廊1994年11月写于北京绿色宣言当我为腾格里沙漠惊叹,在古阳关的烽燧下茫然若失,然后又来到和榆林地区接壤的毛乌素沙漠边沿时,我感到了时光的沉重。岁月或者说历史更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书写辉煌创造财富,无可奈何地,人类面对着沙漠化的威胁。
那些绿色,那些巳经覆盖了榆林大部分沙地的沙草沙柳胡杨们,却又是一个明证:人类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如同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无不需要时间的酝酿一样,人与自然相亲相爱的世纪必定会到来。
于是,在一个月色洒进陕北窑洞的夜晚,我记录下了榆林的所见所闻绿色宣言。
―题记榆林地区的靖边,你让世人惊叹,你终于令毛乌素沙漠望而却步。拨开如今尚属年幼的绿色植被,哪一片人造的黄沙底下不是一叠草长花香的历史?
榆林是什么样的?
我从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古阳关外,驱车2000千米折返银川,又昼夜兼程赶往榆林的路上,想象着榆林。
宁夏惟一的一段高速公路。
路两边荒地连着荒地,沙化的古长城下是已经白头的一丛一丛的芦苇,这是因为“甘草事件”而闻名的盐池县,穿过盐池到定边,便是陕西境内榆林地区了。荒野渐少,红柳红了小叶杨黄了,定边而安边,中午到靖边。
路边是蓬头柳,这是我见过的最有特色的一种扎根在陕北大地上的柳树,精壮的主干之上会生出几十根、上百根支干,挺拔出一个巨大的空中树冠。待到这些支干成材,便将其截下,明年开春复又长出,如是往复,靖边农民盖房的檩子、椽子全出于此了。
你不能不振奋,进入靖边以后的荒漠盐碱地上,看不见明沙,那些白杨、蓬头柳组成的防护林是几十年来农民栽种的;那些沙蒿、沙柳是飞机飞播的。先我之前来过靖边的一位北京的林业专家说:“走进靖边县,眼睛绿一半。”你又不能不担心。靖边自从发现并开采世界级规模的长庆气田之后,便开始躁动不安了。一条管道通北京,一条管道通西安,一条管道通银川。陕北人民穷够了,苦够了,奉献够了,“这黄沙地是我们的,种树种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有绿颜色了,现在要开矿,那黄沙地下的天然气为什么不天然一点给我们呢?”靖边县城外,一家接一家的小气井、土炼油厂。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人们对资源实行掠夺性的开采,就会迅速地带来生态环境恶化的报复。
通往靖边县城的一段公路上,流沙有尺余厚,车与人都走得十分艰难。
这流沙使人想起毛乌素沙漠是怎样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越过长城侵占榆林大地的。大自然的惊心动魄之举,有时借助风雨雷电,有时则似乎是悄无声息的。因为人类的良知在贪婪和满足之下已经麻木了,或者因为贫困而萎缩至万劫不复。
被毛乌素沙漠侵吞的榆林地区,其荒沙之广大,在1949年时曾有“七沙二山一分田”之称。榆林人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态势下生存、生活,并坚持不懈地造林治沙。使沙区的林木面积由建国初期的60万亩,扩大到沙区造林保存面积1425万亩;覆盖率由1.9%上升至3.9%。总长1500千米的长城、北缘、环山、灵榆4条大型防护林,600万亩流沙在有了绿色植被后已经固定,140万亩农田实现了林网化。
一代又一代的干部、农民说:“这是还债!还过去一代又一代人滥垦滥伐的债!”一位老者拉着我的手,听说我是专为写榆林治沙而来的作家时说:“你一定要写上这句话:榆林的老人不希望再由子孙来还债!”榆林人,古道热肠的榆林人,热爱绿色的榆林人。
也许,这一种爱先是源于对沙漠的惧怕,埋压道路、庄稼,驱赶人群、牲口的黄沙,是如此的细小又是那样的巨大;是如此的柔顺又是那样的刚烈!沙呀沙,你干嘛总要跟人作对呢?也许,正是榆林的历史使榆林人终于明白:沙漠的报复并非是无缘无故的,面对沙漠人类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榆林,究其地名来源,在《陕西地理沿革》榆林章节中可见端倪:“汉代沿诸次水广种榆林为塞,称榆溪塞。”诸次水即漳河如今的榆溪河支流头道河。榆溪塞又称榆林塞,楡林由此得名,直到今天榆林城北门仍然叫“广榆门”。
榆林,当是榆树成林之地。
《史记,货殖列传)还记道:“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筋角、旃裘。”龙门、碣石北即榆林一带,《史记)寥寥数语,却告诉后人,我们曾经拥有的历史是清新鲜嫩的。
就是靖边,就在我们脚下,红墩界乡白城子,十六国时匈奴首领赫连勃勃征兵10万筑统万城立大夏国。始建于413年,418年竣工,城砖用蒸土搅拌牲畜的鲜血凝结而成,作为中国古代的一座名城,统万城曾经屹立600年而不衰不竭,直到宋太宗灭大夏国,明令毁弃统万城,移民20万于米脂、绥德。宋太宗也太霸道了,你灭人家国也罢了,毁人家的城干什么?600年的城池从此逐渐变成废墟。靖边人说:“米脂的婆姨缓德的汉,那都是靖边的种!”就像一个梦。
一个毁弃的古城,一片黄沙堆砌的梦乡。有鸣沙声,作金戈铁马呜咽状;有新月形的线条,如波涛起伏。
假如梦里有绿叶,那绿叶便是方舟。
做过绿梦,栽过绿梦,梦里的泪水,梦外的汗水,都流淌168在沙漠里了,榆林变绿了。
靖边城郊五台山,靖边人自豪地说:“这是我们的万亩林。”其实不止万亩而是19000亩人工林。义务植树18处,靖边城内干部、学生、工人、市民,谁都在这里抡过铁锨流过汗。这个曾经危害县城张狂地喷吐黄沙的大风口,现在被大片的人工林封住了。10月初,靖边的早晨已略显凉意,我和林业局的康局长一起爬上五台山顶,在晨光烟云中看那万亩林,绿色的、金色的树叶杂陈其间,偶尔还有红色的若火一般闪烁,平静地等待着太阳。
我问康局长:“你们现在还义务植树吗?”“年年都有,林业太穷没有钱,种树有两种办法,一是铺票子,二是树精神。我们这里有这个传统,树精神,为谁种树?为自己为子孙。”于是靖边便出现了这样的景象:每年植树季节,机关、工厂、学校早早作好了准备,锨擦亮了,筐理好了,只等通知下来,上山的上山,进沙区的进沙区,种树已经成了靖边人生命的第一需要。
烟墩山位于县城以西10千米,是灵榆防沙林带的重点造林区,这里风沙侵蚀,水土流失严重,是使人望而生畏的风沙口、洪水口。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带领机关干部、职工、学生1000人冒雨植树,那是真干,干得让老百姓心服口服地跟着干,种柠条13000亩。三北防护林工程上马后,又按照更科学的建设要求,在烟墩山公路两侧营造了乔木、灌木、草地三结合的水土保持林与防风固沙林3600亩。
如今的烟墩山,自是风光不一般了。
惠中权,1940年出任靖边********,以种树为己任,在棚这茫茫沙乡不种树还能干什么呢?他提出的口号也许是最低调的,甚至没有多少革命色彩:栽活一棵树,养活一只羊,多积一斤粪,多打一斤粮。惠中权其实抓到了本质上,生存、生活。干革命,共产党不也得吃饭吗?送军粮,支援前线,不都得靠老百姓种小米、烙饼子吗?
惠中权在靖边种树,还算了一笔帐流传至今:种一棵柳树5年长大,第2年可砍小枝叶4斤,第3年可砍8斤,第4年可砍15斤。从第5年起,每棵树可砍18斤。为什么要算这笔帐?陕北的穷不仅缺粮而且缺柴、缺饲料,陕北的羊肉嫩味美,“信天游”里常常唱羊腥汤。可想而知那些树木便浑身都是宝了,一枝一叶安敢放弃?
1943年,******主席亲笔为惠中权题词:实事求是,不尚空谈。
惠中权并不是惟一的,在靖边这块土地上,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丁锡奎,甘肃泰安人,进士。光绪二十二年任靖边知县,自编种树谣四处张贴广告人民,并身体力行,为后人称道。
种树谣谓:“靖边人,听我说,莫招贼,莫赌博,少犯法,安本业,多养牲,勤耕作。把庄前、庄后、山涧、沟坡,多栽些杨、柳、榆、杏各样树种。这栽树,有秘诀:入七八九分,土外留少些,头年根插深,次年容易活,牛羊不能害,儿童不能折。立罚章,严禁约,年年多种,年年复活。将来绿树成林,遍山河,能吸云雨能补地缺,能培风水,能兴村落;又况那柴儿、杠儿、椽儿、柱儿、板儿,子子孙孙利益多。你看那肥美土地,发旺时节,万树浓荫,处处接一片绿云世界,引人荫息,百鸟鸣和,山光掩映,月影婆娑,真可喜,真可乐。”靖边的老人至今还在说一个民国时的好县长牛庆誉,山东170人,民国18年到任。他亲率军民种树。在河东弯植高柳杆400株,北门洼沙滩上植树2200株。他的大堂上有一副对联,流传、称道到今天:
妄要同胞一分钱,请唾我面;莫妄公仆两个字,感服孝心。
我们赞颂历史,也就是赞颂群星灿烂的人物,那是一些在历史长河里经历了大浪淘沙之后的仅存者。我们说历史是一条长河,因为它的从不间断如同时光之箭,虽然不同时代的人物都有各自的卓越,从历史时空观之却又都在同一个一脉相承的舞台上。
靖边的舞台是古长城,大荒沙;靖边的舞台在经历了草木被垦、名城废弃之后,剩下的便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在靖边的舞台上,休闲与享受是遥远的奢侈,只有年复一年的植树者、绿色沧桑的艰难创造者,才是人类的楷模。
万亩林间,有信天游的歌声传来:
荞面疙坨羊腥汤死去活来相跟上……
惠中权之后,靖边出名的植树英雄是白云瑞,关伯萧先生在1945年1月9日的《解放日报》上曾以《火焰山上种树——记靖边植树英雄白云瑞》为题,介绍了他的事迹。
火焰山,即靖边草山梁,没有草地没有清泉,沙地干得要喷火,火焰山由此得名。人都说这火焰山上种不活树,白云瑞奶不相信,弄来8根柳栽子、31棵沙柳,费了种庄稼几倍的心机抚育它们,终于都活下来了。从此一年栽百来棵,先后栽了18年,把一道山沟、两架山峁都种绿了。绿得一层一层的,绿得油亮闪闪的,绿得大人小孩脸上乐呵呵的。
今天踏访草山梁的人,已经很难分辨哪些是白云瑞栽的树,哪些是后来人撒的种了。老树小树灌木草地是和谐的一个整体,也仿佛是靖边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的岁月,昨天与今天紧挨着,那都是沙山沙梁上奋斗的日子啊!此刻,相邻的毛乌素沙漠是安静的,那是一片苍茫无际的餘海,长城的残迹显得那么矮小,就像孩子们在海边上玩耍时用残缺的贝壳堆积起来的一条小堤,而靖边的绿色也总是沉默无语的,铺陈在沙海间,一行又一行,一片又一片,就是看不见句号,代代相传的绿色事业哪有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