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例外的是,邓拓在1962年创作的《可贵的山茶花》,是一篇追求形象且意蕴深长的作品。在邓拓过去的散文中,其题旨大都是人和事,思想较为明确而宏大,客观的描绘较多,主观的抒情鲜见,而借物抒情或者托物言志的则没有。这篇作品则不同,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表现了作者在描绘物事的客观对象的同时,充分个人化和主体性情感,剖析了那特定时期的心绪,也委婉地表露出作者的向往追求,在作者的写作生涯中,也是一个新的发展。
《可贵的山茶花》发表的时候,正值我国的经济和政治形势十分严峻,多事之秋。对于政治敏感和学术执著的新闻家邓拓来说,他常是心有戚戚,忧思在怀,而在60年代初,政治形势的反反复复,党报工作遇到的种种磨砺,让他有着一些深沉静默的忧思,在这篇抒情散文中略见一斑。他平生最喜欢山茶花,因在病中修养,与花朝夕相对,聊慰寂寥,颇专注而多情。看到她二十多天花叶离开母本而不凋谢,于是,赋诗称颂山茶花的生命力:“红粉凝霜碧玉丛,淡妆浅笑对东风。此生愿伴春长在,断骨留魂证苦衷。”这个情动于衷而形于言的开篇,是一个高潮,把作者对山茶花的礼赞之情和盘托出,而这又是从个体的生命体验中,通过个性化的情感的抒发,在对自然的花朵进行描绘之时,同时抒发了个人在特定的情境下的意绪情怀。当然,作者主要的是通过自然之物与社会文化的关联,描绘出一个生命之物对于人生的意义。从行文中看出,邓拓为何对山茶花情有独钟,是因为她的独立品性:“一株小树能开许多花朵,前后开花的时间,可以连续两个月。”还在于:她似乎在严寒的季节,就已经预示了春天的到来;而在东风吹遍大地的时候,她更不愿离去,即便枝折花落,她仍然不肯凋谢,始终要把她的生命献给美丽的春光。
这样坚贞优美的性格,怎能不令人感动啊!这里邓拓盛赞茶花的品格,同上文他以诗描绘茶花的形貌,相得益彰,从外在形态到内涵品质对一种自然之物进行了形、品、性等的描绘。同他的几篇散文一样,作品出彩之处,还在于他以学者的弘富和文人的博识,引用了历代有名的诗人对山茶花的咏赞,加深了散文的文化味和内涵的深沉,当然这些引用是自然贴切的。从唐代到明代以至清代,从中国到欧洲、美洲,从民间传说到诗书记载,对冰清玉洁俏不争春的山茶,无不交口称誉。这博引广取,为了更有说服力。先是引述唐人王世懋、段成式的文章,后是宋人苏东坡、范成大、陆游、曾子固等人的诗作,都是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妙笔如神。从文章的布局看,行文是步步推进,由近及远,先是一盆花后是一朵花再是一城花(大理),由花及事,由事及人(云南白族的神话传说中的少女),更衬托出作品的典雅和情韵,又有几许深沉浓郁的涵纳。
这里我想起描写山茶花的散文,同一时期的还有散文家杨朔的名作《茶花赋》。杨文是早于邓文一年之前发表的,杨文着眼点在于作者从海外归来后的爱国情感,那老花工普之仁(普通的劳动之人)和少年童子花的设立,文尾作者构思出一幅象征祖国面貌的美丽的茶花图画,将作品归结到老与少继往开来的社会题旨。而邓拓则并不突出显见的主题,并不归穴到简单的类比中,他着眼的是一个大自然生命个体的强烈旺盛,是那献身的精神品格,是在春天东风中,断骨留魂、无悔无怨的茶花情操。另外,从文章的形象捕捉上看,不同于一般咏物托志的散文,着眼点在人,描绘人的精神(这一点杨朔的《茶花赋》和另一篇《荔枝蜜》是代表),这类作品容易类同于小说等虚构文学.感情太充溢,容易成为空泛,凌空蹈虚,而丧失掉真善美的东西,或者构思形成俗套。邓拓在状写物事的对象中,只实实在在地写物,描写茶花的种类、茶花的药用和经济价值,而并不作简单的物与人之间的对比映衬,这样其形象更显出真切,其情感更凝为真实可信。最为不同的是,作为学者的邓拓,他引述丰富的知识,使散文的意象在纵向上发展,蓄满感情蕴藉涵泳,看似没有太多热烈的画面,而更耐寻味和咀嚼。而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邓拓的情感思绪寄托在对美好品质和精神的褒扬,寄托在对小小茶花断骨留魂的描绘中,是很有深意的,不啻对处于困难时期的人民坚忍品质的呼唤和歌颂。在我们现当代散文创作中,描写自然之物的散文小品多如牛毛,而脱开习见的窠臼,留下真情和文化品格的则不是太多。这里我们看出作者的才识,更看到的是修养和文心。
是的,作为学者型的散文,其代表作是邓拓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创作的随笔杂感,这些是曾令他惨遭杀身之祸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他在去世前一年,曾写有一首诗作《记梦》,其中有句云:碧血凝成万古诗。这浸透着他生命汁液的被誉为“智慧的花朵”的札记和随笔,是当代文学的一朵奇葩。
邓拓是1966年5月,在“****”还未正式成为“灾难风暴”之际,含冤离世。导致他成为最早的受难者之一的直接原因,是他在五年前写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前者是他应《北京晚报》之约,从1961年3月始开辟的专栏,后者是他同吴晗、廖沫沙合作的专栏。当时,邓拓调任北京********,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廖沫沙是市委统战部长。三人因为都是历史学家,都曾在建国前写过不少的杂文和史论,在编辑部的组织下,有了愉快的合作。邓拓夫人丁一岚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1961年,正当我国处在暂时经济困难时期,邓拓应《北京晚报》的要求,遵照******同志倡导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以提倡读书、丰富知识、开阔眼界、振奋精神为宗旨,开设了《燕山夜话》专栏。如作者在第一集前的‘两点说明’中所讲的:办此专栏,将努力做到,在某些方面适当地满足具有相当文化水平的工农兵群众的要求。在为合集写的‘自序’中他又说:‘我们生在这样伟大的时代,活动在祖先血汗洒遍的燕山地区,我们一时一刻也不应该放松努力,要学习得更好,做得更好,以期无愧于古人,亦无愧于后人!’在此之后,他又与吴晗、廖沫沙同志合作,在《前线》杂志上开设了《三家村札记》的专栏。这些杂文旗帜鲜明、爱憎分明、切中时弊而又短小精炼、妙趣横生、富有寓意,博得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和支持。
“**********”中,******、江青一伙血口喷人,深文周纳,无限上纲,诬陷邓拓的文章是****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三位作者被打成“三家村****集团”,并且把邓拓的几篇名作《伟大的空话》、《专治“健忘症”》、《一个鸡蛋的家当》等,当作影射攻击的“黑文”进行批判,说是攻击了“伟大的领袖”、“对社会主义制度的诬蔑”云云。这显然是出于无中生有的陷害,对这段公案历史有了公正的结论。江青之流的所作所为,也从反面说明,邓拓的这些文章是敢于对习惯思维进行批评的,从社会人生的重要话题着笔,在普通日常的生活内容中谈天说地,坚持自己的所思所想,构成了他这些随笔散文的真理性品格。
邓拓一共写有153篇《燕山夜话》,当时取栏目名称时,他想到利用夜晚的时间,向读者朋友介绍点知识性的东西,“使大家在整天的劳动、工作以后,以轻松的心情,领略一些有用的知识而已”。开篇文章是《生命的三分之一》,他以一个老朋友似的口吻,像冬夜围炉谈天式的,与读者进行交心恳谈。文章对当时有些人面对物质生活的困难、精神生活的空虚,轻易抛掷时光,鼓励人们像古人一样珍惜时间,利用夜晚时间,重视这“生命的三分之一”。他先是引用《汉书.食货志》的记载,后又用颜师古的注解,再引《说苑》、《北史.吕思礼传》的内容,说明一个人把晚上的时间利用起来,实际上就等于生命增加了三分之一。
邓拓认为,古来一切有成就的人所持的人生态度是“多劳动、多工作、不肯虚度年华,不让时间白白浪费掉”。他又对此论题进行升华:“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是否严肃认真,看他对待劳动、工作等等的态度如何,也就不难对这个人的存在意义做出适当的估计了。”从生命的价值这一崇高的人生命题上去看待人们工作,看待业余生活,展示了严肃的人生题目,这就超越了一般文章家的才学识见。因而,这篇短文,成为当代文化史、散文史上的佳篇,常被人提及,他提出的这个珍惜生命的三分之一命题,也成为警示人们的内容。
在我们习惯的说法中,他的这些短小精粹的文章是杂文,以思想的剖析和说理为主,对时弊和流俗中的不正常现象进行批评。这也是一种文体的分类法。不过,当我们从更广义的散文定义上去界定时,沿用习惯的文体分类,视《燕山夜话》等随笔札记为散文也无不可。在今天,散文的界定已趋宽泛,一般地说,包括着杂文小品等多种的文体,即使当作杂文,邓拓的这些随笔文字,不同于思想杂谈和社会时评,在文章中鲜明的形象和典型优雅的文气,凭借着学者的素养,行文中的文化内涵,谈天说地式的叙述方式,平实而晓畅的文风,以及鲜明的读者意识,造就了它们的不胫而走,传诵一时。这些随笔杂感的出现,正值我国政治形势和经济情况令人担忧的年月,文化思想界正直的人们在思索,面对种种思想问题,邓拓在文章中进行思考。他并非人云亦云,仅做些豪语大话状,或者不痛不痒地做些表面文章,无病呻吟地谈些鸡毛蒜皮的琐细,而是敢于说真话,坚持自己的观点,言必由己出,思考社会人生的问题。恰如作者自己所说,每有题目都是谈自己所见所闻所感的,如果仅仅所见所闻,那只是录音机,必有所感,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成为有思想的东西。
从这一百多篇文章的题目中,我们就能直观地感到他思想锋芒的锐利和敏感,以及对问题的执著。
邓拓的杂感随笔,是他在经历了一个虚假流行、主观精神膨胀、实事求是的作风淡漠的年代之后,作为一个思想深沉的政论家对社会人生的思索。他的思想之箭,又是深深地植根于现实,从生活和人事中寻找话题,这就有了这些文章鲜明的现实性。他用力最多的,是对政治流行病——说大话、说假话、主观主义、形式主义等不良思想作风的批评。他在《伟大的空话》中,借用小孩子编写“陈词滥调”、内容空洞的“伟大的空话”,讽刺那些不讲实际内容和效果,欺骗和吓唬人们的套话、空话、废话,那些不顾场合,搬弄一些空虚的字眼和词汇,“说了半天还是不知所云,越解释越糊涂,或者等于没解释。这就是伟大的空话的特点”。他奉劝那些爱说空话的朋友,“还是多读、多想少说一些,遇到要说话的时候,就去休息,不要浪费你自己和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吧”!在《一个鸡蛋的家当》中,对那种妄图凭借空想和说假话而自欺欺人的思想作风,作了斩钉截铁的断喝:“历来只有真正老实的劳动者,才懂得劳动产生财富的道理,才能够摒除一切想入非非的发财思想,而踏踏实实地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为社会也为自己创造财富和积累财富。”尤为难得的是,他在对当时流行的错误思想倾向批评时,对社会组织管理中暴露出来的弊端,也敢于大胆地陈词。最为明显的是在《爱护劳动力的学说》中,他从劳动力本身是最大的社会财富这一唯物史观的论题讨论开去,引述古代统治者也能懂得“使用民力”的“限度”的故事,严正地指出:“有许多事情必须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胜任,决不可过于勉强,我们应该从古人的经验中得到新的启发,更加注意在各个方面爱护劳动力,从而爱护每个人的劳动,爱护每一劳动的成果。”在《陈耿和王绛的案件》一文,邓拓将“宋代封建政府用人行政的许多弊病”,处理案件的“扩大化和复杂性”问题揭示出来,用历史的掌故,打开人们的思路,这不能不是对我国多年来在执行干部政策上的偏颇的警觉。这些都是随意性的思想分析和杂感文字,对一些重要的社会问题,不可能进行认真透彻的说理和分析,可是,邓拓敢于对习见的流俗的思维进行辩证的思考,从另一方面有时是从逆向的提供思路,体现出思想家的深邃和赤忱。
综观这些杂感随笔,邓拓对思想品格、道德修养、精神情操等方面谈得最多,思考得最为执著,而对思想偏颇、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和自以为是等等,用笔最多,用力最勤;他有不少的文章对流行的思想认识的误区,进行说理和批评,倡导用正确的思想去实现人生的美好目标。在《主观和虚心》、《推事种种》中,他抨击个人主义做事不负责任、敷衍塞责的态度;他鼓励青年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发扬青春锐气(《胡说八道的命题》、《说志气》、《人穷志不穷》);强调理论和实际、知和行的结合(《不要空喊渎书》、《事事关心》、《文天祥论学》、《变三不知为三知》);提倡追求真理、坚持独立的品格和精神(《“颜苦孔之卓”》);坚持实事求是,反对盲目从事和个人的独断专行(《放下即实地》、《智谋是可靠的吗?》、《磨光了的金币》)等等。大凡那时期重要的思想理论问题,在他的随笔杂谈中都有所涉猎;有时候,他把思想聚焦到一两个重要的问题上,从不同的侧面,集中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