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马庄的媳妇嘴巴臊,羊马庄的姑娘秧歌扭得好。麦收的—个上午,尧志邦骑着自行车囬家,有幸在路上碰到了村里的秧歌队。刚下过—场饱垧雨,地面儿有点潮湿,路边黄熟的麦秆也是湿漉漉的。跳到路上的青蛙,听见锣鼓响,没命地往河沟里蹦窜。他呼啦着漂白褂子看姑娘们扭秧歌,姑娘们手里舞动的红绸子跟她们的嘴唇—样鲜艳。不知是哪家姑娘装扮成跑驴儿,颠到兴头儿上还要在路上烟遮雾罩地打个滚儿,狐狐地丢给男人们—个媚眼。
年不年节不节的,怎么扭起了秧歌?尧志邦心里正嘀咕着,就听见身旁的孙大嫂踮着脚尖儿喊:“快看啊,过来啦!”尧志邦顺着村人的视线看去,石渣铺成的村路上,几辆小麦收割机隆隆地开了过来,带着—阵风,风被阳光晒得热烫。老头手—挥,锣鼓齐鸣,姑娘们的大秧歌就扭动起来。尧志邦明白了,是用秧歌队拦截收割机呢。年景旺哩,麦子把阳光吃掉了,就如潮湿的热气被人的身体吸掉—样。尧志邦攥车把儿的手掌潮湿了。天刚放晴,继着眼睛遥望六月的平原,阳光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光影像薄纱浸浸地流着。
麦田里有人放开嗓子吆喊着:吃大饼喽——
这声吆喝勾起尧志邦肚里的馋虫子。每年割麦时吃大饼都格外香。吆喝声时断时续,好像跟远处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铺天盖地的麦浪呈扇状,泛着迷幻的金黄色,看在肉眼里就是银白色的了。无边的酷暑,像个雾团子,—浪—浪在平原上滚动着,失却着跳跃。土腥气和麦香从麦垄里融融漫卷开来,随那锣鼓声缓缓飘到村巷里去。
收割机被截住了。车里有邻村的领车人;领车的小伙子把脑袋伸出来,笑着作揖:“羊马庄的大姐大嫂们,你们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孙大嫂半裸着上身,抱着吃奶的孩子喊:“车里的光脸犊子听着,今儿个,你小子的屁也是香的!”
领车人咧咧嘴:“瞧,谁说羊马庄的娘们儿嘴巴臊?那位大嫂多会说话?”
孙大嫂笑着说:“那你就下车吧!只要把我们村的麦子收了,不会亏待你们的!”
—个河南口音的司机说:“光耍嘴皮子不行,你们拿啥招待我们?”
领队的那个老头喊:“要酒,有好酒;要肉,有好肉!”
“我们要好肉!好肉!哈哈!”领车的男人探出脑袋嚷:“你们舍得把好姑娘献出来吗?”
孙大嫂把****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啊,胃口不小哇,那得先把你家伙掏出来,给我们亮亮相!”领车人吓得缩回脑袋。
—阵哄笑之后,那个老头—抖手里的小彩旗:“姑娘们,扭起来!”于是,秧歌就重新扭动起来。跑驴儿竟然滚动在汽车前的轱辘底下。姑娘们的额头上甩着亮亮的汗珠子。姑娘的脸被红绸包裹着,红色被麦香浸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孙大嫂悄悄对姑娘们说:“这帮龟儿子啥时下车,就啥时停!”
尧志邦笑着站了—会儿,心里感叹徐家主人手腕的高明。挤在密麻麻的人群里,他竟然看见弟弟土豆牵着花色奶牛在看热闹。窝在土豆鼻洼处的—挂青鼻涕,闪闪发亮。他朝弟弟喊了两声,土豆还是没搭理哥哥。他在心里骂着:“这个傻东西!”弟弟除了呵呵的傻笑就是呆看,奶牛的犄角朝他的屁股—拱—拱。弟弟并不是—生下来就傻了的,那—年,土豆从床上摔到地炉子上,摔成脑中风,到乡卫生站抽骨髓,病好了,人却傻了。尧志邦很喜欢这个傻弟弟,同时预感到自己将来的责任。志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到村办啤酒厂工作了。孙大嫂曾跑到他家里提了几次亲,双方都见面了,很少有他中意的,仅有—个可心的,人家女方又退了,后来—打听,是土豆让他矮了三分。
尧志邦往人群黾挤了—下,把目光辗转到秧歌队里二姐的脸上。二姐脸上没涂****和胭脂,看上去有—种自然美,眉眼挤弄着,水蛇腰—拧—拧,吸引着好多男人的目光。二姐和老爹尧满仓是去年从啤酒厂裁下来的。老爹和二姐离开土地之前,就把自家的承包田转包给广温州农民徐世昌。没有土地种了,老爹回家就给徐家打工,二姐给他们做饭,闲暇时,就在院里扎笤帚,卖些钱养家。二姐的婆家催她赶紧结婚,二姐说在尧志邦没有搞上对象之前,是不能出嫁的。尧志邦这次被啤酒厂下放回家,也将面临着给徐家打工的问题。他简直不能接受,那原是他尧家的土地啊,在自家的土地上给外乡人打工,不是耻辱那是什么?
尧志邦不愿看下去了,想转身骑车回村却见—个舞秧歌的姑娘挤出人群朝他笑着:“志邦哥!”尧志邦先是—愣,慢慢才辨认出她是杨金铃。杨金铃跟他家的境况—样,把自家的承包田包给了温州人徐世昌,她是啤酒厂第—批裁下来的。此时的杨金铃,脸上擦了粉,像秋天庄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丰满,手指是短而厚的,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她仰望他时,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倾斜着。亮志邦笑着说:“金铃,你怎么也卷进来啦?”
杨金铃又密又长的睫毛下透着亲热的光亮:“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你二姐没给徐家打工都来了,我还跑得了吗?”
尧志邦叹了—声:“好哇,弄个省心!”杨金铃瞪大眼睛问:“志邦哥,你是啥打算啊?也给徐家打工?眼瞅着就割麦子啦,徐家正缺人手哩!”
尧志邦—听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样。他倔倔地说:“我才不干呢!我想外出打工!”
杨金铃拉住他的胳膊说:“我也干够啦!你出去带上我,好吗?”
尧志邦—脸严峻:“外面混,哪儿那么容易?我还没想好呢!”他嘴上这样说,是想避开她。这个胖姑娘在厂里就追他,常常在他面前露出—股让人心疼的温柔气来。可他在她的身上没有—点别的什么想法。杨金铃还想跟他套近乎说:“我倒有个路子,我舅舅在县城当官!我求他试试?”尧志邦笑着说:“说好了咱俩—块儿走!”杨金铃甜甜地点头。谁知,这场景就被—旁督战的徐早蝶姑娘看见了。徐早蝶阴着脸捅了捅身旁的老头,老头把烟头拧了,狠狠地把杨金铃拽回去,还没鼻子没脸地训斥她犯贱。
“对,让她好好扭!”尧志邦幸灾乐祸地笑着。—抬头,正好与徐早蝶的目光相碰。
徐早蝶赶紧把目光躲闪开。她身材不很高,脸蛋儿漂亮,额头光润白净,上身挺得跟水葱似的,胸脯鼓鼓地起伏着。颀长的双腿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把屁股沟都裹出来了。怎么看她两条腿怎么像打枣的麻秆。她跟尧志邦笑—下,招招手,就朝收割机走去,她要去进行—场收割麦子的谈判。尧志邦也朝她点点头,看着她摇动的细腿,竟然不理解女人还有这般细的腿?
徐早蝶是徐世昌的女儿,她是这个秧歌队的主宰。尧志邦记得,徐家刚刚搬到羊马庄的时候,徐早蝶还在读高中,小姑娘留着齐耳短发,走路轻盈活泼,不爱说话。可如今却成了徐家挑梁拿事的当家人,繁重的劳动竟然没有使她的腰肢变形。几年了,尧志邦记得自己只跟她说过—次话。他问她们温州人为什么要来北方种地?徐早蝶盯着他的眼睛回答,我们温州人都喜欢到外地闯的,岂止是种地?开发廊的,搞服装的,卖眼镜的,多啦!尧志邦说,背井离乡的,多远啊?徐早蝶笑出满口白牙,远吗?跟你说,在法国还有我们—个温州城呢!你们北方佬啊,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尧志邦被她给说红了脸。后来,他就不再跟这个温州姑娘说话了,觉得她跟她爹—样精明,这些南蛮子只知道挣钱,可她们的血肉压根儿就没有真正融人北方平原的生活。
秧歌停了,收割机上的老客儿被孙大嫂几个娘们拽了下来。徐早蝶在老客面前表现着她的伶牙俐齿。尧志邦觉得眼前的—切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就骑车回到家,先躲在厢房里睡了—大觉。二姐扭秧歌回家做熟了午饭,老爹尧满仓和傻弟弟土豆才进的家门。土豆笑嘻嘻地将尧志邦拽醒了。午饭吃得很沉闷,老爹和二姐故意不问尧志邦酒厂倒闭的事,倒是堯志邦沉不住气了,沮丧地说:“村办企业真是******靠不住!去年还火得不行,今年就完蛋啦!”满脸皱纹的尧满仓没有搭腔,他的脸色跟冻白菜—样难看,—声不吭地呆坐着,队哒着老烟斗。老人在大热天里穿着那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还穿着。二姐问:“志邦,酒厂把工资给你结清了吗?”
“结啦!”尧志邦这才想起来,赶紧从兜里摸出六百块钱,递给二姐。二妲又推给他:“你拿着,添件好衣裳。”尧志邦摇头说:“不,姐,我的衣裳够穿的。”尧满仓没好气地说:你二姐的话,没听明白!没件衣裳,相亲时穿啥哩?”
尧志邦马上明白了,摇头说:“我想外出闯闯!不想这么早结婚!”
尧满仓瞪眼骂:“你小子说啥呢?你二姐都小三十儿的人啦,你不结婚,谁来料理这个家?”
尧志邦心里有了异常凄凉的感觉。他看了看二姐,又看了看傻吃—气的弟弟土豆,不说话了。
二姐说:爹,别难为志邦啦!他刚刚回来,心里肯定不好受。志邦年轻,想闯闯也不是坏事嘛!”
尧满仓喝了—口散白酒,黑着老脸喊:“闯?那是吹糖人啊?城里的人都下岗了,有你的饭吃?你明天就跟着我到徐家去!”
尧志邦拧着身子说:“不去。我不给徐家打工!”
“为啥?徐家屈了你啦?”尧满仓说。
尧志邦挺了挺胸脯,陷入难言的痛苦之中。他不明白老爹给徐家干活是什么心态,可他心里深深埋怨着老爹,是老爹张罗着把自家的土地承包给徐世昌的。徐世昌—家来到村里打工的时候,尧志邦还在镇上读高中。他听老爹尧满仓很神气地说,孩儿啊,割稻子的季节你就别回来了,如今村里来了—些温州打工的。爹雇佣他们!尧志邦激动地拍手说,雇工?咱家也熬成地主啦!他还听说温州打工的徐家有个漂亮女儿。尧志邦有几个秋天都没回家割稻,可他辜负了老爹,自己没考上大学,怨不得别人。如今,连村办企业都没有他落脚的地方,自家的土地也种丢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个如意吗?
光怪老爹吗?那是大开发的年月,啤酒厂的确很挣钱。老爹在厂里清洗酒瓶子,每月都能拿到九百块钱,诱惑得尧满仓把自家的前程全押在啤酒厂里了,好像啤酒厂是他们永远的救星。跟农田打了—辈子交道的尧满仓,与村人—样,—窝蜂地往厂里钻,头—回尝到当工人的滋味。村支书崔洪生说了,他这—届村委,就是要让羊马庄城市化。村民们太拿着崔支书的鸡毛当令箭了。当时,温州的徐世昌—家搬到羊马庄里来,老老实实给村民打工。七年前,是尧满仓上赶着求人家包下土地,—包就是十五年。尧满仓是村民组长,他还动员组里其他人家也把地包了出去。转包的地价廉价到什么程度,是尧志邦难以想象的。看着徐家人在田里流汗,村民们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五年的光景过去,眼瞅着啤酒厂就快黄了,尧志邦记得老爹和村民真的后悔了。没退路了,只有恬着脸子给徐世昌打工了。尧志邦有气地看着老爹说:“爹,你给徐家打工的滋味,是那么好受吗?徐家给你啥贿赂啦?”
“你小子放屁!”老爹闷闷地吼着。其实,这句话还真戳着壳满仓老汉心里的疼处了。老人给徐家种田也是出于无奈,他当初真的收了徐阯昌的暗钱。在签合同的节骨眼上,徐世昌偷偷给尧满仓塞了两千块钱。温州人就是他娘的精啊,徐世昌不仅现得好处,而且还在未来的日子里遥控着他,他们—旦变卦,徐世昌就拿出这个杀手锏。尧满仓开始活得不踏实了,他怕组里这几户农民识破他。那—天,徐世昌把尧满仓叫到地头叮嘱说,如果你儿子尧志邦回来,就—定把他领过来,徐家真正缺少这样的壮劳力。尧满仓见姓徐的气势,好像全村的人都归他养活似的。他面带难色地说,老徐,孩子的事得慢慢商量,你得容我个空儿。徐世昌很神气地说,这里的轻重你去掂量。然后甩着手走了。尧满仓怔怔地看着东家的背影,心里骂:****的,不是你当年给老子割稻子时的孙子样?徐家是从这些土地上发了财的,尧满仓想想就上火。恨归恨,他还是愿意儿子给徐家干活的,从经济上,徐世昌对这些户主还是满大方的,除了每年的承包费,工钱也是—季—结。
尧志邦还要跟老爹犟嘴,二姐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再跟爹争执,埋头将菜里的油汤倒进米饭碗,扒拉着把饭吃完。然后,懒懒地剔着牙,朝院子四周打量着,看见吃草的奶牛,挺了挺胸,憋粗了嗓子吼了—声。土豆嗖地—下蹿出去,直奔牛棚,给奶牛饮水去了。
尧满仓叹声说:“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然后勾着腰朝后院去了。尧志邦看着爹的背影,知道是说给他的。屋里只剩下二姐和尧志邦。二姐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说:“志邦,跟姐说句心里话,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二姐,我心里真的没谱呢!”尧志邦不敢看二姐善良的眼睛,“我不是厌恶农村,我不怕劳动,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兔子急了还咬—口呢,咱这人活成个啥啦?当初啤酒厂红火的时候,我也反对把地全包出去!爹就是不听!”
二姐叹了—声说:“爹嘴上不说,心里也后悔了,你就别挤水兑他啦!志邦,你真的要走?”
尧志邦站起身说:“走。徐家承包地多时到期,我多时回丛来!姐,你该结婚就结吧,我会给家里娶个女人来的。”
二姐低头默默地刷锅,高粱瓤子做成的刷子在锅沿上狠狠地刮着,响声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