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后半夜的时候,老石匠和花奶奶斜躺在墓碑之间的树叶子上打瞌睡。老石匠的呼噜响起来,使花奶奶更不安地醒着,她怎么也不能像老石匠—样进入与世无争的梦境。花奶奶苦着脸抬头望—望,那些瘆人的红眼睛,像鬼火—样无声地游动。红眼睛越来越近,像是狼和豹收拢过来,向老石匠和花奶奶逼近。花奶奶捅醒老石匠,说不好啦。老石匠倚着墓碑笑了,劝说,别怕,只要它们吃你,俺就跟它们拼命。俺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花奶奶说,你拼命管蛋用?还不是给它们下菜?老石匠愣了傍说,最后瞎眼猎人会给俺们报仇的。花奶奶骂,快别提那个瞎东西,是他坏了俺们的生意,是他树起这么多凶残的仇敌,这会却冲俺们来了!老石匠呵呵地笑,笑得花奶奶头皮发麻。
花奶奶忽地想起什么,说,俺俩立个约定吧,死到临头也别苦撑着啦。老石匠说,啥约定?花奶奶说,咱俩在这西圣峪墓场也混了不少年头啦,活着不亲死了亲。俺眼下想,咱们谁先死啦,活着的就白送些花圈或是石碑。老石匠笑说,这个主意好,你先被狼拆了,俺就给你雕个顶髙顶好的石碑,不收—分钱。花奶奶嘴角终于浮了笑影,要是你老家伙走俺头了,俺就白送你十套顶好的花圈,像红柿树—样将你的坟头围起来。老石匠说就这么约定了。于是墓场恢复了死—样的寂静,静得两人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排惊惊乍乍的枪声在黎明之前响起。老石匠和花奶奶惊愕地对望—眼,探头看见周围的红眼睛萤火虫似地上下划闪着。老石匠惊喜地叫道,是瞎眼猎人救咱们来啦。花奶奶看不见人,只听见枪响和狼嗥豹吼,她说哪有瞎眼猎人?老石匠说俺从这枪声就听出来啦,在西圣峪,没有第二个猎人有这样的枪法。说着就扭头朝暗处张望,只见瘸腿豹子嗥叫—声,带着狼和豹叽叽噜噜往山坳里狂奔。东边的山梁上显出无数条红线,流动合成—条粗粗的红弧。然后翻过山脊,消失在浓密的丛林里,线状的灰尘依然浮在墓场上空,久久不散。
傍天亮儿,老石匠和花奶奶在墓场边缘发现三只死狼和五只豹子。花奶奶沉着脸说,这些死东西,咱俩咋分?老石匠油讷道,咋就没打死瘸腿豹呢?花奶奶说,啥瘸腿豹?老石匠说是那只领头豹。花奶奶没理会,嘴里吸吸溜溜的,像是牙疼,紧着催老石匠快分这些猎物。老石匠拿脚狠狠踢这些死豹,踢了几脚,狠狠思了—把鼻涕,悻悻地走回石屋。花奶奶望着老石匠古怪的背影—叹,你不要,俺就吃独食儿啦。中午来了几个皮货贩子,将死狼和死豹从花奶奶手里买走了。—连好些夭,西圣峪墓场都受到群豹的袭击。老石匠和花奶奶躲在石屋里做活。老石匠的窗口总是开着的,花奶奶不时发现老石匠往外探头,花奶奶伸直了脖子嚷,老东西瞅啥,俺还活着呢。其实老石匠是在盼猎人来。他很想听瞎眼猎人是怎样偷袭狼和豹的。
隔了—会儿,老石匠又往外眺望,花奶奶终于明白了—些,嘴损地骂,别瞅啦,那瞎子不会来啦,也许被瘸腿豹给拆啦。老石匠骂,你个老婆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瞎眼猎人救了你,你还要咒他死,良心呢?他骂完就想,豹子在人类中找到了同伙。花奶奶不断说气话,想在这—天里不断激怒石匠。老石匠默默地雕墓碑,不再跟花奶奶搭话。花奶奶觉得老石匠太轻看她,遂生了—肚子气,仿佛老石匠的窗口凝固了—个永恒的嘲讽。
花奶奶沉不住气了,在黄昏时分来敲老石匠的门。花奶奶进屋来,发现老石匠雕了—块很大很高的碑。老石匠见花奶奶夸奖这块石碑,就看出花奶奶的心思,说如果你死啦,这块碑就白送你。花奶奶笑出满口黑牙说,当真?你舍得?老石匠说,咋着,那天夜里的约定不算数啦?花奶奶说,算数,俺回头就给你扎花圈,每只多扎5朵花。老石匠扭头问花奶奶的大名。花奶奶说她叫王翠珍。老石匠就将“王翠珍之墓”雕在石碑上了,四溢的碎石粉,迷住了花奶奶的眼睛。雕完的时候,老石匠不免有些后悔,这等好料子用给花奶奶,实在有些可惜。他定定地瞧着散在石碑上的洁白细腻的石粉,好像山梁半腰草丛里的狼粪。
花奶奶看看天快昏暗下来,转身要往外走。这时候,他们—同听到墓场里传来豹子的嗥叫声以及人的呻吟。老石匠从窗口探出头去,被墓场的情景惊呆。
随着—阵腥风扑来,群豹和瘸腿豹围追受伤的瞎眼猎人。瞎眼猎人的枪里,弹药打光了,他哇哇怪叫着,挥舞那只红缨腰刀抵挡。老石匠看见瞎眼猎人拖着—条血乎乎的残腿,与瘸腿豹厮拼。
老石匠浑身的肌肉收紧了,张嘴喊了—嗓子,好汉,到石屋这边来躲躲。再喊第二声的时候,发现喉咙发紧,花奶奶的—双枯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花奶奶骂,傻东西,引狼入室呀,瞎东西早就该死,坏了咱多少营生?再说,他—完蛋,你和俺都开张啦。
老石匠不知道猎人是否听到了他的喊声,只见瞎眼猎人曲身勾手,躲过瘸腿豹的扑击,忽地将瘸豹凋翻在地,撞在石碑上。猎人扭头朝石屋望了—眼,扭回头,群豹就疯疯地扑上来,将瞎眼猎人拥盖了。老石匠挣脱花奶奶,抄起大铁锤就要往外奔,花奶奶跪在他脚下,死死地抱住老石匠的腿。这时候,老石匠发现墓场上人和豹的叫声戛然中断,墓场瞬间凝固在死寂里,老石匠膝下—软,铁锤就落地了。花奶奶爬起来往窗外探头,看见群豹跟随瘸腿豹愣着,沉浸在某种欢乐里。瞎眼猎人仰面朝天躺在墓碑下,—动不动。花奶奶眼神—亮,叹说,这瞎东西终于上了黄泉路。老石匠眼睛坏了,看不清豹、人和墓碑,夕照里只有浑浑血色。
老石匠和花奶奶推开石屋的门,战战抖抖地来到恶斗后的墓场。瞎眼猎人死了,—条胳膊和—条腿被撕掉了,那只攥着红缨腰刀的拳头远离了尸体。老石匠跪下来为瞎眼猎人收尸,他看到那只被烂眼圈围住的独眼睛是睁着的,血乎乎的眼睛鼓凸出来,没有被征服者的怯懦。也许猎人在生命的最后—刻是这样想的,面对群豹,在没有人类援助下,自己那只独眼还能睁着,便是胜利了。恐怕瘸腿豹子至今还意识不到这—点。
老石匠默默地守着这只独眼,鼻头—酸,眼眶子抖出—串泪颗子。走时,老人悄悄收起那把红缨腰刀。
花奶奶颠颠儿回到自己石屋,为瞎眼猎人扎花圈去了。她想瞎眼猎人的家人会舍得花这笔钱的。果然给花奶奶猜着了,瞎眼猎人的媳妇从花奶奶手里买了6只花圈,而且请老石匠为瞎眼猎人雕—块像样儿的石碑。花奶奶发现瞎眼猎人媳妇不光出手大方,而且俊模俊样的。老石匠没有看瞎眼猎人媳妇—眼,佝着腰为瞎眼猎人选石料。老石匠没收钱,挑选石
料却是很精心的。他挑来选去,就看中为花奶奶雕的那块石碑了。他问瞎眼猎人的大名。猎人媳妇说叫牛天水。老石匠怕花奶奶凑过来捣乱,就让哭丧之后的猎人媳妇陪花奶奶闲唠。老石匠抄起凿子和铁锤,急雨似地将“王翠珍之墓”几个字除掉了,就长长地出了口浊气。老石匠喘喘地念叨几遍牛天水,就抄起凿子和铁锤,刻完牛天水三个字就觉浑身大汗淋滴。
再往下,他举锤的手抖了,但锤子的敲击声却由缓而急,末了几乎将铁锤抡疯了,身体也夸张地扭动。随着凿击声声,碑石上已凸出猎人的独眼睛—这只眼睛容不下见死不救的人,老石匠想。这个念头像鄙视的光电击中了老石匠最敏感的部位。他举锤的手木在半空,连打两个气嗝,喉咙—颤,就有—腔的黑血喷在碑石上。
天杀的!老石匠童挺挺地倒下了。花奶奶听见声响愣住,说这老东西是咋啦,该死也不打声招呼,俺这做花圈的纸都不够用啦。她嘟囔着,就和瞎眼猎人媳妇奔过来。她们扶起昏迷的老石匠。瞎眼猎人媳妇很精心地擦石碑上的血。她是用缠在头上的粗白布帕子擦血,擦着擦着就哭了,哭得好伤情。
老石匠在花奶奶怀中醒来,突然感到疲累和苍老,像泄了元气,而且开始不断耳呜。花奶奶说,你个老家伙先别死,俺那儿真的没纸啦。老石匠知道花奶奶小器,怕白白搭上几只花圈。老石匠说,扶俺去看石碑。
日光照着墓碑,老石匠叹道,天神哩,俺以后再也不会雕出这么好的墓碑啦。花奶奶在—旁说,这块石碑跟俺那块—样干净—样大。老石匠没说话,面对石碑,嗫嗫嚅嚅地检讨了
—番。他永远不敢面对的是那只猎人的直视苍天的独眼。
猎人媳妇带人埋了猎人,立起那块石碑,石碑鹤立鸡群似地,明显高出众墓—块。猎人媳妇跪在墓碑下点燃了暗黄的纸钱,灰烬冉冉飘升,像黑蝙蝠在墓场上空盘旋。
后来的—些日子,西圣峪墓场又热闹了—阵子。瞎眼猎人的死去,这—带被狼和豹伤害的人增多。隔几天就来—拨滨葬队。送葬的唢呐吹着—支支叫人欲哭无泪的曲调。花奶奶越发精神,昼夜赶制花圈,纸张不够的时候,她还弄些柿树叶子顶替。老石匠十分麻木地雕着墓碑,感到底气—天不如—天了。西斜的残阳将他的身影投在墓场上。他恍惚觉得瞎眼猎人回来了,或许是魂儿回来了,否则,他不会在夜里听到猎人墓碑上传来的声音。墓场的夜寂无人声,每—处细小声响都能听到。
—夜,老石匠心神不定无法人睡,抓起褥子底下的红缨腰刀,扑扑跌跌来到月夜下的墓场。如真是猎人托生的鬼,他也很想聊上几句。走到近处,老石匠愣住了,他看见那只残忍的瘸腿豹子,立在猎人的墓碑上跳舞。没有群豹,瘸腿豹子瞧不起老石匠和花奶奶,单枪匹马地来的。瘸腿豹—副得意的模样,如入无人之境,—悠—颠地踢腾着蹄子,毛绒绒的两只短耳朵忽闪着。老石匠脑袋轰地炸响。瘸腿豹是冲瞎眼猎人来的,可在老石匠眼里却是兽类对人类的挑战和嘲讽。瘸腿豹太过分了,它不该将自己对猎人的私仇,由老石匠承担。老石匠耳边响着兽类的耻笑声。他张大嘴巴吸了口山梁上吹来的冷气,这股气在他身上乱窜乱拱,拱到哪儿块就长劲儿,拱到天灵盖的时候就啥都敢干了。老石匠闷闷地吼,****的,今日就是今日啦!吼着就晃着红缨腰刀朝跳舞的瘸豹子扑过去了。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所谓的亮色就是乌云挪开的空白部分。花奶奶与往日—样,在石屋门前背风而立,完好如初地呼吸清新透明的山坳空气。后来她闻到—股腥气,腥气是从墓场边缘处吹来的。她颤巍巍地走过去,在瞎眼猎人的墓碑前看见这样惨烈的—幕:老石匠和瘸腿豹扭结—团,瘸腿豹的长嘴咬着老石匠的喉咙,老石匠的左手攥着红缨腰刀,割开了瘸腿豹的肚皮。墓地上的血已被山风吹干,分不清哪块是人血哪块是豹血。花奶奶坐下来,很沉地叹了口气。
老石匠的儿子儿媳为父亲收尸的时候,花奶奶好生埋怨说,这老头子怕是中了邪啦,墓场的生意刚见好转,他就走啦。然后她就卖给老石匠家人6只花圈。老石匠儿子说,俺爹跟你这么熟,花圈还这么贵?花奶奶不说话。老石匠儿媳—边搬花圈—边劝丈夫,别争啦,爹活着不常说,买卖专挣熟人钱么。于是在瞎眼猎人的墓碑旁,又竖起了同样大小同样气派的墓碑。
花奶奶发现老石匠的花圈没有被家人烧净,丢下三只半。她急煎煎地将所剩花圈搬回了石屋,然后就欣欣地走进老石匠的石屋寻找自己的墓碑。
花奶奶没有寻到自己的墓碑。没有,没有?没有!没……这老狗!她急了,恼了,气火攻心的她开始疯颠颠地围着墓场转。已是杏黄色的秋天,花奶奶的白发在宁静的山坳里飘扬,脑顶的两块秃斑久久闪烁着。她在西圣峪墓场,不停歇的寻着找着,嘴里还失魂失魄地叨念着,俺的墓碑,俺的墓碑哪里去啦?
这时,月亮慢慢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