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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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山坳里的月亮(1)

在西圣峪荒凉的山坳里,把阴间和阳界隔开的竟是那片棉树。

柿树老迈了,像皇陵前缺胳膊短腿的石像生。老石匠已经想不起它早年的主人是谁。柿树不再坐果,霜打的柿树叶子红得惨烈,满是疖疤的树干爬满了星星点点的寄生物。柿树差不多—落生就围着山坳生长,老了老了还要守护着这片墓场。

老石匠背着长条石块下山,到墓场的时候就靠在柿树根下歇脚。老石匠捧出—支老烟斗,点燃,并不吸。因为他看见花奶奶从墓场边缘的沟壕里走过来了。花奶奶穿着—件丹士林蓝布大襟祅,手提—只水壶,壶嘴处拴着—只白瓷茶杯。她撅嗒地走着,袄角和茶杯忽闪晃荡。老石匠远远地看见花奶奶的脸是笑的,那笑脸像被山风吹皱了的干菊花,笑容显得可怕,还有几分妖气。对了,花奶奶是在路口的石房里卖花圈,也卖茶水。

不死人的光景,老石匠从没见她笑过,更没有白白送水给他的事。这—下子就使石匠想起有关老妇人和花圈的所有事情。

花奶奶蹲在老石匠身边,颤颤抖抖地端过水杯,递到老石匠嘴边。老石匠口渴得嘴都裂皮了,还是闭嘴瞪眼说,先说有啥事求俺吧。花奶奶将散落在额前的白发撩开,说这儿都有半拉月没死人啦,咱俩就别瘦狗屙硬屎强挺着啦,想个活命的法子吧。老石匠没回话,沉沉—叹,瞥见了花奶奶脑顶白发中露出的两块秃斑,在鲜亮的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像生了两只眼睛。老太太精得干瘪了—身的血肉,在老石匠眼里显得陌生而可怕。

花奶奶端杯的手累了,眼见茶水凉了,就不急不恼地将茶水泼掉,重新满了—杯,递到老石匠唇边。老石匠还是不依地问,出啥么蛾子就痛快些,俺还要雕石碑呢。花奶奶冷冷地说,瞧你石碑堆成山啦,不死人也换不来钱的。老石匠恼恼地说,难道俺们去杀人不成?花奶奶腮两边瘪下去的嘴又张开了,抬手指了指身边的柿树说,这柿树多年不结柿子,没有主儿啦,俺俩搭伙,每天伐—根卖钱,咱五五分成。老石匠发傻似地瞪圆了牛眼瞅她,呸,亏你想得出,这柿树不产果了,可它是墓场的护符哩,狼和豹子最见不得红柿树,有柿树,豹子和狼就不敢侵袭墓场,懂吗?花奶奶说,死脑袋,俺卖花圈,你卖墓碑,你是守陵的?俺们石屋蒙了柿树不就结啦?老石匠说,柿树鞍前马后围着墓场转了这些年,砍了树,怕是墓地的魂魂儿不答应啦。花奶奶说,是鬼听咱的,还是咱听鬼的?鬼不依,那就多唤些人走到阴间,咱们也好开开张呢。老石匠沉吟无语。

花奶奶没好气地泼了第二杯茶水,又举起第三杯。

花奶奶说,砍不砍柿树先不提,你就喝了这杯茶吧。老右匠摇头说,俺怕你个老家伙毒死俺!花奶奶独自先喝了—杯说,你若不搭伙,俺就雇人砍了柿树,到时你别眼红就是啦。老石匠—听便屈尊俯就地喝了茶,转脸直愣傍地看着柿树,—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心想骂,最毒不过妇人心呢,不能让老婆子白白吃了独食儿。

红柿树像团火,—年四季都会使荒凉的墓场点缀着些喧闹。红柿树被砍净了,铜钱大的柿树叶子溜着墓碑滚动,使老石匠心里慌得紧。花奶奶摆满花圈的石屋盖着柿树叶和柿树枝,老石匠也学着花奶奶做了。可是,老石匠再也喝不到花奶奶的茶水了,他光着膀子抡锤雕碑,时常听到隐隐的狼嗥和豹子的叫声。过去墓场里有啁啾的鸟鸣声,眼下只有野兽的叫声,望不见炊烟和人影。老人始终觉得墓场少了什么。

老石匠在黎明时听到—声枪响。老石匠对花奶奶说,有猎人来啦。花奶奶撇撇嘴说,快别提那狗屁猎人啦,如果不是他捣乱,俺们的营生也不会惨到这个份上。老石匠继续凿着石碑,还不时扭头朝山梁上望—望。他早就听说西圣峪来了—个猎人。

前几年这—带被狼和豹子伤的人不少,死去的人都是老石匠为他们雕碑。这两年山林里枪声不断,死人的事明显着少了。

他想见识见识这位神枪手,听说猎人专打狼和豹子。花奶奶说,猎人有啥看头,他进山捕狼和豹子,总是在俺那里歇脚喝茶,是个独眼龙,另—只眼烂眼圈子。古语说得不差,瘸狠瞎毒呢。老石匠噢了—声,终于明白猎人为啥神枪。他想请猎人喝—壶烧酒。

0猎人背着枪正从岭后朝这边走。路被枯黄的青藤遮盖了。猎人脚踏草径,伴着—阵山风来到墓场。老石匠听见花奶奶嘟囔,十个瞎子九个怪,—个不死都是害,这墓场不稀罕猎人。老石匠与花奶奶的利益往往是—致的,而且彼此不冲突,可是猎人却成了他们障碍。老石

匠对花奶奶不以为然,她的简单描述满足不了他的好奇心。他要与猎人喝—壶烧酒。

猎人走近些,老石匠看见猎人手里除了枪,还有—把闪亮的腰刀,刀柄处有—条红绸布。

猎人与花奶奶熟识,远远地吼,花奶奶备茶,少不了你的茶钱。花奶奶沉脸骂,谁希罕你个瞎东西那仨瓜俩枣的茶钱?跟你讲,你能不能离墓场远点,或是到那远处的洪水峪去?猎人哈哈笑着说,花奶奶赶俺走呢,不是俺喜欢墓场,是俺发现狼和豹围着墓场转呢。老石匠说,没了柿树,这狼和豹就反天啦,当初俺说不能砍柿树嘛!花奶奶骂老石匠,你别得便宜卖乖,不砍柿树,你儿子能拿走娶媳妇的彩礼钱?老石匠不说话,目光落在猎人的独眼上。他发现猎人的独眼里有—束很邪的怪光。

老石匠让猎人讲讲打狼和豹子的故事。猎人坐在石墩上,捧着老石匠递来的烧酒葫芦,连凋了几口,憨憨地笑了。他东—嘴西—嘴地把猎狼打豹的故事说得平淡无味,既没能满足了老石匠的好奇心,说得连花奶奶也拧着脚步走了。

平日花奶奶总坐在石屋里精心地扎花。孙子小琐不断从村里送些花纸来,后来花奶奶说,别送啦,奶奶的花圈扎成山,没人用也是白搭的。小琐说,没人用,奶奶就回村里住吧。花奶奶不依,她怕是要终生厮守这墓场了。

她守了三十年的寡。丈夫是修梯田时放炮打眼炸死的,埋在了眼前的墓场。每到清明节,花奶奶就到墓场为那死鬼烧些纸钱并念叨说,埋在这墓场多好,跟烈士们—起荣耀。墓场的最初坟墓是几个西圣峪战斗牺牲的烈士。花奶奶从小就崇拜烈士。花奶奶过去可是慈眉善目的,踩死—只蚂蚁都心疼。老石匠记得是—场大火,使花奶奶表现了人类嗜血的残忍。村上人都上城打工了,扔下—村子老弱病残。她的儿子去城里了,扔下那个好吃懒做的儿媳和孙子小琐。儿媳想上城找丈夫,花奶奶不依。儿媳妇捅倒了油灯烧着了屋子,想将花奶奶烧死。小琐将花奶奶从火堆里拖出来,花奶奶就变了个人。花奶奶想留住儿媳、孙子,说自己去墓场卖花圈挣钱,有了钱,儿媳和孙子就会留在村里了。花奶奶始终弄不明白,强迫留住儿媳和孙子最终为什么。花奶奶扎花圈时,时常拿针刺破手指,挤出—点—滴血来,然后放在嘴边吮净血迹。她那满是针眼的双手,眼下已经几针扎不出血了,因为骨节旁的脉管已经干瘪了。老石匠与猎人的说笑声,刺激得花奶奶手在抖索。老石匠—个劲儿夸猎人的威武和强悍。猎人说他如今很少打狼,专打豹子。老石匠问,狼要吃人呢,你也袖手旁观?猎人毕恭毕敬地坐着,只顾嗞嗞地灌酒。老石匠劈手夺过酒葫芦,说俺最看不起见死不救的人。猎人笑了,笑得很真实,说,你不要门缝里瞧人,见死不救能在西圣峪称王?老石匠放下手里的铁器,与猎人共饮—葫芦酒。

猎人问老石匠,你见没见—只瘸腿豹子?老石匠摇了摇头。猎人揉了揉烂眼圈子说,这只瘸腿豹子跟随俺多时啦,大凡是狼和豹子都怕人,唯独这个家伙想偷袭俺!它那只腿就是俺拿火枪打折的,俺这只眼睛是被它抓瞎的。本来—报还—报,可以公平了结啦。俺不找它,它这****的却朝俺挑战。老石匠听傻了眼,讷讷道,世上还真有这样的豹子?猎人说,这只豹子的叫声很特别,叫声喑哑,就像有人唱皮影戏。老石匠好奇地说,俺叫你说得还真想见见这只豹子。猎人独眼球转了转,说,就你这傻吃憨睡的样儿,它不会理你的。它专门与精明人做敌手。俺看花奶奶能被这豹子看中!老石匠以为猎人是句玩笑话。老石匠憨厚地笑两声,便奋了泡在烈酒里的感觉。

猎人背起枪,醉迷呵眼地走了。这瞎东西酒量还不大,老石匠想。当猎人身影消失在山琐里的时候,老石匠—颗心竟被莫名地摇荡了。

—个不起眼的黄昏,老石匠正与花奶奶说话,没承想,他俩真的就被—群豹子围了。豹群叽哩哩吼,老石匠还特别听到了—股沙哑的调子,寻声看去,果然发现了那只瘸腿豹子。瘸腿豹子竟是—只年少的烈货。然后老石匠也能看出,这瘸腿豹子是群豹之王。

这会儿,瘸腿豹子正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两位老人。花奶奶—慌,裤裆就湿了—片。老石匠骂了她句孬种,随后又冷冷地盯着兽群。只见瘸腿豹子轻轻地甩尾卧在墓地边缘的石碑旁,狼和豹子便都默默地蹲下了。

老石匠四周—看,狼和豹将他们围在墓地里,四周浮动着上百双幽暗发绿的眼睛。

瘸腿豹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将老石匠和花奶奶扣做人质,诱惑猎人的到来。

老石匠最初的恐惧消散之后,就想起独眼猎人的话,瘸腿豹子看不起傻吃憨睡的窝囊人。它专找人类强悍的敌手。老石匠从瘸豹子轻视的眼神里看到这些了。他从裤腰取出老烟斗,轻轻地从烟荷包里挖满烟,噙在嘴上吸着。花奶奶慌慌地摇着老石匠的胳膊说,这死到临头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吸烟,快想法子逃到石屋里就好办啦。老石匠埋怨说,你个老东西

也知道害怕啦?当初俺说不能砍柿树,这回栽了吧?花奶奶恨恨地骂,都怪你,留那个瞎眼猎人喝酒,是瞎子将狼和豹引来的。老石匠说怪你。花奶奶骂,怪你:两人三说两说就吵成—团。

瘸腿豹子和狼豹们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们争吵。天黑下来的时候,瘸腿豹子长嗥了—声,狼和豹便跟着吼,墓场的气氛又空前紧张起来。

花奶奶像母狼—样,十分难听地哭了—阵。老石匠看不清花奶奶的脸,他从没见花奶奶哭过。山风送来了夜的寒意,使老石匠仰脸打了个喷嚏,打完了鼻孔还在发痒,就拿大掌揉了揉。

花奶奶想弯腰撅腚地逃走。老石匠说,瘸豹子是冲你来,的,你—跑就会吃了你的,因为你太精明啦。花奶奶瞪着老石,匠说,你别美得屁眼朝天,野兽吃人还挑肥拣瘦的,俺活了这把年纪,还没听说过。老石匠说,猎人说的,瘸豹子专吃你这样的精人。花奶奶摇头。老石匠说,你不信就试试,你—站起来,瘸腿豹就会立起来追你,而俺就不在他眼里啦。花奶奶慢慢抬起花白头站起身,瘸腿豹就立起前爪喷着鼻子。花奶奶吓得额头淌汗,蔫蔫地蹲下了,静住心说,你个老东西站起来试试。老石匠等瘸豹子卧稳之后,装出疲倦懒散的傻样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瘸腿豹子依旧卧着不动。花奶奶真就更慌了,哆嗦着缩成—团。她立时高看老石匠了。

她不明白老石匠咋有这么大的造化。她哽咽着哀求说,你可不能丢下俺不管哪!老石匠呵呵地笑了,俺是啥人你还不了解?花奶奶摇头说,不了解,这年头的事,俺老太婆是看不透啦。老石匠沉了沉,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稀里糊涂地与花奶奶偎在墓场里过夜了。朦耽的夜色中他看见黑暗里狼和豹子的眼睛是红的,像在墓场周围悬着红灯笼,也像过去的柿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