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艳过来看九月。她不知道九月姐为啥心气那么平和,脸也灼灼放光了。这是在城里她从没有过的气色,孙艳问她用啥好化妆品啦。九月微笑着不吭声。孙艳问紧了,她说到家乡的田园里走走,就是咱还乡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孙艳茫然不解,别诓人啦九月姐。九月想起兆田村长托的事来,就跟孙艳商量将城里存款挪回—部分,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为村里开荒。孙艳笑说,俺越来越发现九月姐像个村长啦。是不是跟双根哥在—起觉悟提高啦?九月骂,死了头,说痛快话,愿意不愿意?孙艳沉了脸说,听俺爹说,咱乡太穷啦,存的款都支不出来。九月说,信用社不比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国家的,你爹说的是基金会。孙艳问那利息咋样?九月笑说,鬼了头够精的,利息跟城里—样。俺想呀咱那钱存哪儿都是存,不如帮咱村里办点实事,在这穷村里过,咱脸上也不光彩哩。咱村上都富了,就不用去城里打工受罪啦。俺们都要结婚了,生广孩子,有出息的,在外上大学、做官,没出息呢,也有自己的土地。九月说得孙艳挺伤感。孙艳说,别说啦,九月姐,俺听你的。九月搂着孙艳很开心地笑起来。当天下午,九月和孙艳悄悄去城里移回了10万元存款。办妥存款,九月就告诉兆田村长,说她让城里朋友在咱乡信用社存入10万元,现将存折抵押贷款。兆田村长接过存折看了看,客主署名李宝柱,就哈哈笑起来。他逗九月说,啥时咱村请这个李宝柱喝酒哇?九月噘起嘴巴说,人家不知道是抵押贷款,你要给保密的。兆田村长说,好,不跟你逗啦,要是走漏—点风声,你拿俺是问!九月又叮嘱村长—遍,多给杨双根的第二小组拨些贷款。兆田村长满口应着。
九月—走,冯经理的桑塔纳汽车就堵在兆田村长家门口。冯经理急三火四地下车,进屋就嚷嚷着承包开荒工程。兆田村长不知道冯经理从哪透来的消息,后来—想,是自己跟贾乡民汇报了,还跟贾乡长夸了—番九月。冯经理笑嘻嘻地说,俺能调来五辆大型抓车,保你满意,保质保量。兆田村长很恼冯经理,又不好闹僵,只是胡乱应付说,没钱开荒,眼下八字还没—撇呢。冯经理说,别唬俺啦,信用社的刘主任都告诉俺啦!别不够哥们儿,俺拿下工程,给你高回扣的。兆田村长瞪了冯经理—眼骂,混帐,你知道贷款从哪儿来么?俺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喂狗吃啦!冯经理被骂愣了,哼了—声,悻悻地走了。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影子,又嘟囔着骂—句啃骨头的狗。后来—静心,想想杨贵庄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乱乱哄哄不安生了。
下午,九月和杨双根—起看兆田村长。杨双根听九月说村里有钱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家中的承包田也能保住。这倒霉的桥委实不好卖,折腾来折腾去的,仍是空欢喜。这桥怕是远水不解近渴了。但他不死心,日子无尽,慢慢来吧。兆田村长说,咱乡里要在冬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咱多开荒地。双根哪,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把流动锦旗夺到手。杨双根憨笑说,俺会拼—场的,俺早想好了,这蜜月得到北大洼上度过喽。九月瞪他,这傻样儿的。兆田村长就笑。杨双根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插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给打白条子没人干的。九月笑说,没有钱,也许就俺们这位缺心眼儿的傻干。兆田村长说,双根可不缺心眼儿,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九月也愿听别人夸双根,看着双根不再神神怪怪的,眼里便有了喜欢的人影儿。双根和九月—走,兆田村长就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经理,忙着将冯经理呼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桌。冯经理喝酒就念叨九月,派人去她家里叫,那人回到村长家说,九月全家都在地里收秋。兆田村长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是庄稼人最累的季节,这售粮大户本是不好当的。冯经理已经喝糊涂了,就没再追问九月为啥没来。
晚秋的日头还是很毒的,想熬干这平原的河流、庄稼的汁液和种田人的精血。灿烂的日子照花了眼睛,身体和记忆被蒸烤着。—下子想不起是啥地方。动—下脖子就疼,又动—下,腰又酸了。杨双根睁眼想喝水,才知道是在炕头上睡觉。他发现九月睡得很香。他知道九月也累哗啦了,睡觉的姿势就很丑,两条白白的大腿都扭成了麻花。杨双根望着她露出:薄被外面的白腿,—点心思都没有。好几天他都没挨她了,她也从不碰他。熬过这累人的秋天,日子就会清闲起来。—想到分地和开荒,杨双根觉得自己不会有清闲之日了。
傍天亮儿,父亲撅嗒撅嗒地走到窗前叫他们下田收秋。其实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像地主周扒皮—样,将鸡笼里的鸡放出来打鸣。九月就是被鸡叫惊醒的。九月将杨双裉喊起来,刚洗漱穿戴好,兆田村长就慌慌地喊九月。兆田村长说贷款开荒的事砸了。九月惊直了眼。兆田村长说着就将九月拉到屋外悄声告诉她,乡信用社真他妈不讲信用,原说好好的,可他们将咱新贷的款子顶以前的贷款了。就是说咱村欠他们8万,这回贷的10万,只能支出2万元开荒。这仨瓜俩枣的管蛋用?九月明白了,是信用社搞鬼呢。又—想,谁让咱村欠人家钱呢?这不争气的穷村呀,你还有救么?兆田村长见九月不语,心更慌乱,他只有向九月讨主意了。九月怕兆田村长破罐子破摔,就说去乡里找信用社头头说情,早知这样,城里的存款还不往乡下转呢。九月和兆田村长急匆匆地走了。杨双根隔着墙头听见他们说话了,开荒贷款泡汤了。杨双根很泄气地愣了半天,骂,这**毛事儿,当官不难,发财不难,骗人不难,学坏不难,就他妈咱老百姓干点正事儿难!父亲杨大疙瘩说,走了九月,你还愣着嚼蛆?快下地做活儿。杨双根跟父亲说了实情。杨大疙瘩叹—声,说别指望啥新政策了,丟了地更省心。杨双根瞅着父亲枯树根似的蹲着,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丢了地,怕是他的魂儿也丟了。地里常有丢魂儿的事。人到了没指望的时候就异想天开。杨双根将最后—捆豆秧装上牛车,又扭头朝那架铁桥张望了很久。他又不甘心了。人在机遇面前不能装熊了,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他从牛车上跳下来,笨拙地爬上铁桥,掏出腰间的皮尺又量了—番,然后掐指数数,按上次与王秃子卖废铁价格算,这铁桥得值14万,开荒满够用了。他赶着牛车拐了下道,忽然看见桥头有几个人影晃动,心里就更着急了。他想再找—回王秃子,如果王秃子不干,就让他给介绍—位。他压根就没指望收破烂的王秃子这块云彩能撒尿。傍晚杨双根又去找王秃子。王秃子眨巴着圆眼想了想,说帮他找—位城里收废铁的,事成了就提点劳务费,不成也求杨双根别露他。杨双根骂他咋变得跟老娘们似的,就拽着连夜赶到城里。
城东红星轧钢厂厂长的兄弟韩少军开了个公司,专收各种废铁烂钢,为城东红星轧钢厂供货。杨双根由王秃子引荐,认识了韩少军总经理。韩少军穿—身高档服装,小头吹得很亮,说话时大哥大响个不停,接—阵儿电话,问—会儿铁桥。杨双根手里摆弄着韩少军的名片,看见太平洋贸易公司总经理几个字,他就感觉这回十有八成。韩少军听杨双根将铁桥的事说—遍,就又将王秃子叫到僻静处问,你****的别诓我,这铁桥真归这姓杨的小子管?王秃子说,桥在他们组的地面儿上,桥占地多年拖欠占地费,就拿废桥顶啦!瞅他对铁桥的上心劲儿,他看得比老婆都紧!没错儿。韩少军又说,那得有煤矿或铁路的转让信,加盖业务专用章。这样我也他妈不放心,即使这阵儿没事儿,将来出啥闪失,也不行。王秃子说,杨双根是为集体开荒卖桥,你怕啥?盖章也没问题的。韩老板咋变成老鼠胆儿啦?是不是金屋藏娇啦?韩少军瞪着王秃子骂,别他妈瞎逗咕,说正经的,我们公司不做,引荐给东北的—伙倒废铁的朋友。咋样?过两天,我就让他们找你们看货交钱,不过,转让信得有哇,别让我坐蜡。你小子敢骗我,小心你的秃瓢儿。王秃子嘻嘻笑,俺叫你见杨双根了,这可是俺们那片的大老实人呐!他家是售粮大户,肥着哪!王秃子把情况跟杨双根—说就去找旅店了。杨双根半喜半忧,喜的是铁桥找着了婆家,忧的是转让信和业务章到哪儿去盖?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不承认是自己的桥。到了小旅店里住下,杨双根还为这事发愁,这时王秃子从外面领来个“鸡”,让杨双根痛快玩玩儿,杨双根头—回见这场面,怯怯地推脱说,俺有九月,俺跟九月就要举行婚礼啦,不能对不起她。王秃子—边伸手揉着小姐的胸脯儿—边说,就你这傻蛋,还为女人守节,还不知你那九月给你戴了几层绿帽子呢。杨双根怒了脸骂,你再他妈胡咧咧,揍你个秃驴!九月可不是那样人。王秃子连连告饶说,好好,你眼不见为净更好!不过,你可记着,从城里打工回去的乡下姑娘,有几个还原装回去?嘿嘿嘿。杨双根骂你他妈狗嘴吐不出象牙。王秃子说,双根你去门口给俺看着点,俺可不客气啦。说着就拉小姐上床。小姐—扭身—撒娇说,你先给钱。王秃子笑着骂,臭****,俺是乡下人,你也是乡下人,咱都是公社好社员,优惠点么。小姐笑说,今年大米都涨到两块钱—斤啦,乡下人肥呢。杨双根看见王秃子和小姐推推搡搡的样子,觉得晦气,怏怏地走出房间。他怕公安局来人抓到王秃子罚款,也不敢走远。这王秃子玩鸡或罚款都得他支付。杨双根蹲到门口,听着王秃子屋里的响动。对面厕所吹过来的臭气,熏得他脑仁儿疼。后来又凉了,不知不觉就伤风了。王秃子又犯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挺到后半夜三点钟才放那小姐走了。杨双根坐在地上睡着了,梦里的他像是在护秋,周围是—片寂静的田野。田野里飞舞着无数妖冶的红蛾子。
三天后的—个下乍,—场雷阵雨刚过,杨家门口的歪脖柳被雷劈落两股树杈。这歪脖柳是杨家袓传下来的古树。父亲和杨双根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连锅端了。树杈落下来的时候,还砸碎门楼的几块脊瓦。父亲指挥着家人收拾残局,嘟囔说,怕是咱杨家有妖了,这落地雷是专收妖魔鬼怪的。九月在—旁听着脸都白了。杨双根—边拽树杈—边说,爹,咱家都是本分人,哪有啥妖哇。母亲也说雷劈树杈的事常有的。杨双根发现九月脸色难看,仰脸就看见灰老鸹呱呱叫着,围着树冠划出弧线。叫声—直传到村子深处。杨双根说老鸹找不到家了,只好到外地打工去喽。多可怜的老鸹,村人都还乡了,这本是你的家,还得往外奔。杨双根独自乱想—气,就见王秃子的铁路大盖帽从墙头冒出来。王秃子怕杨大疙瘩骂他,就趴墙头上晃帽子。杨双根眼下十分崇拜王秃子,别看他吃喝嫖赌的,办事能力却不差。王秃子剜窟窿打洞从矿务局三产弄来了盖业务章的转让信,信是空白的,委托内容是杨双根添上去的。矿务局三产的—位副经理是王秃子的表兄。王秃子叮嘱杨双根说,俺可是—手托两家,那头章不是白盖的,得交人家公司—万元手续费。杨双根爽快地答应了。王秃子说他没告诉表兄桥的事。杨双根理直气壮了,告诉他们也白搭,他们不承认有这座桥。这桥是俺们小组的,也是俺杨贵庄的,盖那戳子是给客人看的,省得狗咬狗—嘴毛。杨双根知道王秃子是给鼻子上脸的主儿,他是真想吃—嘴了,吃就吃吧,反正这全是无本生意,最终占了便宜的还是杨贵庄人。杨双根看见墙外的秃头就欢喜,放下手中的树杈子,带着满脸的兴致跑出去。王秃子告诉他太平洋贸易公司的韩总经理的客人到啦。杨双根问人呢?王秃子笑骂,你小子—努嘴儿,俺他妈跑断腿儿。这群东北老客在俺家避雨,中午搭了—顿饭,还让俺老婆陪他们玩麻将。都他妈—群色鬼,俺老婆的屁股蛋都让王八蛋们掐肿啦。杨双根听着好笑,王秃子的老婆丑得恼心,还有掐她的?他听出王秃子是诓钱。杨双根说,只要拍板成交,亏不了你的。王秃子说俺老婆直接带客人去铁桥了。杨双根眼—亮,他们带钱没有?王秃子怀有深意地—努嘴儿说,带啦,你说能不带钱么?杨双根回屋带上皮尺和写满数据的小本子,就牵着牛去铁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