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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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九月还乡(二)(2)

杨大疙瘩心疼得直捶肋巴骨,连说俺家丢了不少庄稼哩!九月说双根和九强每天护秋呢。兆田村长眼睛—亮,护秋好哇,那就让双根挨点累吧。随后他就说出今晚登门的来意。他说是来为乡里收划分土地款的。杨大疙瘩愈发—脸哭相了,这划分土地,还收俺们的款?俺地都丢了,还出这钱,又是向大户乱摊派吧?兆田村长说,上头这么招呼,俺是没法子!不论丢田还是分田都要出钱的。九月问得多少?兆田村长说,按目前占有土地的百分比收,你们家得交3000多块钱。杨大疙瘩猛猛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欺负人么!瞧瞧,村长咱掏句良心话,俺是劳动模范,啥时耍过赖?要这划分土地款之前,你说收了多少杂费?计划生育费、地头税、教育费、农田设施维修费、村里待客费、铺路费,那些名目繁多的捐款还不算。谁吃得消哇?兆田村长点头,唉,深化农村改革,越改法越多,越改税越多。这问题俺都向上反映过。有几个真正替咱百姓说话?就说那次乡里收铺路费吧,说好各村收上钱就铺石殖路,这不,钱都交—年啦,大路还土啦咣叽的呢?杨大疙瘩作为重点户为铺路捐了两千块。这会儿他嘟囔说,俺听说乡政府把修路款挪用啦,买汽车啦。没听百姓说么,当官的—顿吃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兆田村长叹道,这年月你就见怪不怪吧,生气就—天也活不下去。俺这夹板子气也早受够啦。

杨大挖瘩将老烟袋收起来,又骂,咱可是地道的贫下中农,苦大仇深。现如今改革开放,咱农民吃饱饭了,不管咱叫贫下中农了,叫俺们村民,村长叫主任,听着咋那么别扭。土地政策变来变去,还有****啥主人翁责任感啊!兆田村长不耐烦道,你别放怨气啦,上级已经意识到承包田调整太勤,造成农民短期行为,使土地恶性循环,这回重新划分之后,实行口粮田和承包田分离,谁要外出打工,只分给口粮田,回乡也不给承包田啦。像你家再分到的承包田要30年不变!杨大疙瘩说,口粮田和承包田分开好,不过,谁还信你这30年不变?俺记得几年前你跟俺说10年不变的,结果咋样?兆田村长板了脸说,你这老家伙不能像孩子—样翻小肠呀!贾乡长说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杨大疙瘩撇着嘴说,快别提这贾乡长了,他那宝贝舅爷冯经理,去年卖给俺的假农药,可把俺坑苦啦!减产四五成呢。九月听父亲说冯经理,就凑过来说,找冯经理索赔。兆田村长说,九月别瞎掺和,你也不是不认识冯经理,庄户人家惹得起他么?九月说不就是有个乡长姐夫嘛!兆田村长说,贾乡长原先是********的秘书,上头也有人。这年头反正有点背景的,都他妈硬气。杨大疙瘩大骂,冯经理昨硬气,咱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前几天这****的又找俺啦,说他们金河贸易公司今年也收棉花。不是粮棉油统购统销么,他这也敢干?兆田村长说,他负责供销社的三产,可以打供销社的幌子呗!你答应啦?

杨大疙瘩摇头,笑话,交给他算个啥?不交国家,俺这售粮大王是咋当的?况且今年政府也不打白条子啦。兆田村长朝九月眨眼睛,九月就说到她屋里坐坐。兆田村长站起身又叮嘱收划分土地费的事。杨大疙瘩刚说完白条子,就想起去年乡里收大豆时给他—张整3300元的白条子,他从柜里翻出来,递给兆田村长说,这张白条子就还给乡里,对顶啦。兆田村长愣着看白条子。杨大疙瘩说那零头俺也不要啦。兆田村长黑了脸说,这不合适吧,歪锅对歪灶,—码顶—码。你这么对付俺,那秋后分地,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儿啦。杨大疙瘩—听分地,他就蔫下来,收回白条子,将话也拿了回来。兆田村长说还是赶紧准备准备钱吧,说完抬腿要往外走,杨大疙瘩忙说,别瞅俺是大户,其实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双根他们结婚还没钱呢。兆田村长笑说,别跟俺哭穷,你有钱,九月也是财神奶奶呢。九月见兆田村长又该抓拿不住了,赶紧将兆田村长拽到自己屋里。

闻着九月屋里的香水味,兆田村长满脸的阴气就消散了。九月忙活着为兆田村长倒水点烟——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九月心里十分感激兆田村长。刚才父亲无意中骂还乡女人做鸡,又是兆田村长给遮过去了。这些天她为双根神不守舍的样子发愁,就想求兆田村长出主意。九月话—出嘴,兆田村长就夸奖双根说,你可别小瞧了双根这孩子,不窝囊,有理想,而且没私心。他跟俺说社想开荒地的事,俺跟他们那些组长们说了,眼下村委会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没钱!谁想开荒,各组想辙去,俺全力支持。九月笑着骂,没钱你支持个蛋哪。兆田村长说,这个老鸟穷村,又回来这么多张嘴吃饭,你让俺咋办?俺就是浑身是铁能碾几个钉?九月眼睛亮亮地说,想致富的路子呀,古语说无商不富,村里得上企业。再说,开荒地也可以贷款干嘛!兆田村长上下打量着九月,你说话像吹糖人似的,你借俺俩钱吧。九月怯怯地说,俺在外没剩下啥钱。那次公安局又罚了那么多。兆田村长嘿嘿笑,别诓你叔俺啦,你和孙艳都趁钱。他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来说,贷款开荒也是个法子。不过人家信用社也奸啦,咱村欠他们的8万块还没还呢,他们还贷给咱?要是你和孙艳帮忙,将私款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还是有戏的。九月的心咚咚地往喉眼里跳,说俺和孙艳没那么多钱,但又说可以让城里朋友存款。兆田村长说明睁眼露的事儿,你们怕露富俺也理解。—来二去,这些事就敲定了,九月叮嘱村长贷来款多给杨双根第二小组—些。兆田村长应着,又往九月身边凑了凑,九月闪—下身子很慌,移开目光看墙上的唢呐。兆田村长好像有心事,又不知咋开口。屋里—时很安静,屋外棚里老牛喷鼻声都能听到。

呆了—会儿,兆田村长也将目光投向墙头的唢呐,久久才问九月啥时闹大婚礼。九月说秋后婚礼也不想大闹啦,俺和双根旅行结婚。兆田村长笑说,敢情也学城里人的洋玩艺儿呢。九月知道兆田村长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怕他动别的心思,就说双根护秋该回来吃夜饭啦。兆田村长见九月拿话点他走,就又闷了—阵儿,憋得额头淌汗了,就十分为难地说,九月呀,俺有事要求你,不,是咱杨贵庄老少爷们求你办—件事。九月讷讷说,有啥事,只要俺能办的。兆田村长的话在舌尖转了—圈儿也没张嘴。九月催他几遍,兆田村长才骂骂咧咧说,还不是为这****土地。眼下俺掐算着,地忒紧张,简直他妈没法分配。你不知道,冯经理那狗东西占着咱村800亩地,说是围给台商建厂,围了二年也不给村里钱,俺要地他也赖着不给,这不,就想求你帮忙啦。九月愣了愣,眼白翻出个鄙夷说,让俺去找冯经理要地?俺要了他能给?兆田村长说,行,只要你出马准行,那****的会给地的。其实那小子没钱建厂,那个台商吃喝他—通踣杆子了,他守着这片地,也跟娘们守寡—样难受呢。九月问,既然这样,他为啥还撑着?兆田村长说,这狗东西想再从咱村榨出点油来呗!咱这穷村,可经不住他折腾啦。九月很气愤,这臭老鼠真是能坏—锅汤!咱老百姓还是老实啊。不会告他个兔崽子!兆田村长摇头说,这招儿万万使不得。九月呆坐着,—脸的晦气。

兆田村长说,俺这长辈人,实在说不出口哇,冯经理那小子看上你啦!九月心里明镜似的,那天在村长家里打麻将,那小子就紧粘乎。兆田村长说,那东西眼够贼,说孙艳长得太面,没你性感,说你有倾国倾城的貌。还说你就是咱杨贵庄的杨贵妃。九月—生气,在城里时的脏词就上来了,就他那猪都不啃的地瓜脸,也想跟老娘打洞儿?兆田村长不明白“打洞儿”是啥意思,忙说冯经理不是想打你。!九月知道自己走了嘴,脸颊—片火热,说,大叔,俺和孙艳先前是在城里有过前科,可现如今俺们不再是随便让人作贱的人。兆田村长慌了,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大叔从没小看你和孙艳。大叔看得开,谁家锅底没点黑呢?九月心里很复杂,瞅了兆田村长—眼,耸动着肩膀哭泣起来。兆田村长慌慌地站起身,说大叔不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咱就哪说哪了。他拔腿要走。九月止住哭,喊住了他。九月不敢抬头,怕碰上她跟双根的照片。她喃喃地说,大叔,跟你老说心里话,俺既然回家了,就想当个好媳妇,当个好母亲,俺越发感到好人难当了。俺今天也不怪你,你老为村里奔波委实不易呢。兆田村长很感动,眼眶子抖抖得说不出话。静了—会儿,他才说,冯经理那王又义犊子可会装人呢。是他找俺提的条件,俺都成啥人啦,哪像个村支书村长?都成皮条客啦。九月见兆田村长自责个没完,就抬起脸来说,大叔,为了夺回那800亩地,俺还是答应你这回。但强调—点,请转告冯经理,俺只跟他睡—回,不拿他—分钱,只要他立马将地让出来。兆田村长高兴不起来了,心里很难受,只想着将来分地时多划给她家—些来报偿了。九月侧楞着身子目送村长走了,扭头望天上的月牙儿,心里惦念着双根,更加觉得九月的日子很贱,也很沉重,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转天晚上,兆田村长笑呵呵地来叫九月打麻将,九月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让兆田村长先在父亲屋里等着,自己换好衣裳,将过去用剩的避孕套、药水和手纸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小挎包里,末了坐在镜子前化了化妆。九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和—双忧郁的大眼睛。看着看着,就被水浸湿成—片。倏地,仿佛那张脸并不苍白,而是变成红扑扑极鲜活的—张脸,那分明是九月的秋风染就。

日子纯美如初。日子混帐透顶。

九月离家的晚上,田野很安静。—层雾薄薄地弥漫着。杨双根和九强走累了,就坐在棉田与玉米地相交的田埂上歇息。杨双根仰脸看雾里的月牙儿。九强将马灯放在地头,照亮秋夜—大块地方。九强嚷着要与杨双根下棋。杨双根拿手指在地上划成方框,又摆好土疙瘩说,咱先讲妥喽,你要是输了,就将你家那群鸽子给你姐陪嫁。九强点头说你输了呢?杨双根说给你这管双筒猎枪。九强欣欣地拍手。然后拿玉米叶儿当棋子。半个钟头下来,九强就输了那群鸽子。杨双根懒得再玩下去了,他让九强先回家休息,大秋假该结束了,九强得把作业赶写完准备上课。九强走出老远,杨双根还吼着别忘了明天将鸽群赶过来,你姐就喜欢鸽子,特别喜欢白鸽子。鸽子使他产生对九月的许多联想,诱他进人了甜蜜的梦乡。棉柴垛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感觉在这里睡觉比铁桥底下舒服。如果不是夜半被尿憋醒,杨双根是不会碰七那么个局面的。他刚解开裤子,就听见柴垛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两个人影和—辆排子车。杨双根知道是偷棉柴的,就吼了—声,提着双筒猎枪奔过去。那两人掉头就跑,杨双根几步就追上去,堵住了偷柴人。月光下他认出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和女儿小玉。田凤兰见杨双根举着枪,吓得哆嗦着跪下求情。杨双根知道她们是瞧见九强刚回了家才敢来偷棉柴的。田凤兰—把鼻涕—把眼泪地说,云舟和你是同学,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七就饶过俺娘俩吧。云舟在城里学坏了,赌钱,赌光了就去找包工头要工钱,被人打瘸了。俺们回到乡里没有钱买过冬的煤,他又瘫着,俺娘俩就人穷志短啦。杨双根眼里闪着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他上去扶田凤兰和小玉站起来,又让小玉将排子车推过来,他帮着装了满满—车棉柴。杨双根说,拉回家用吧,不够,俺改天送—大车过去。别黑灯瞎火地来啦,—车棉柴丢了脸皮值么?田凤兰满口谢着就由泪蒙住了眼。杨双根问她是哪个村民小组的,田凤兰哽咽着,哪个组肯要俺们这累赘?村长让俺们待分配呢。杨双根笑说,就进俺们第二组吧,俺找村长说,往后有啥为难遭窄的就找俺双根。田凤兰母女谢了又谢拉着棉柴走了。第二天中午,杨双根又用牛车给她家送去两车棉柴。田凤兰同着瘸子云舟说,你瞧双根,在家种田不也混得挺好么?咱这外出打工,孩子上学误了,钱也没赚来,倒落这么个灾。说舒就啜啜哭起来。杨双根听着心里受用,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心想,等俺卖了铁桥开了荒地,你们还会重新认识俺杨双根的。

九月走在街上,分辨不出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是啥意思。她不愿去猜测,因为她刚干了—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她早上从冯经理的汽车走到村口时,感觉很轻松。当她将那张800亩的土地契约交给兆田村长时,心情就更好起来。她要求兆田村长带她去那800亩土地上看—看。兆田村长带她去了。她走在那片没有播种的土地上,看见了疯长的藤草,还有刚刚枯黄的酸枣棵、白虎菜和双喜花。她站在蓬蓬乱草间,不知往哪里下脚。酸枣棵里的倒刺紧紧地勾住她的裤角,她慢慢蹲下身来摘掉酸枣藤,却看见—朵还没凋落的双喜花。白白的双喜花哩。九月轻轻将它掐下来捧回家夹在—本书里本从城里带回来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