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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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九月还乡(二)(4)

雨水洗过的铁桥很好看,浮在上面的灰尘和蛛网被大雨冲掉了。躲雨的鸟们被来人吓飞了。杨双根站在桥上望天,天上竟有—弯彩虹。看远处的小村,小得像—段驼黄色的绳头。也许就是这段不起眼的绳头支撑着他,使他有了底气,很严肃地跟这群人讨价还价。客人当中领头的是个大胡子。他也拿出名片给杨双根看。杨双根发现大胡子的头衔实在,是辽宁的—家金属公司。他觉着这冋是抱着猪头找到庙门了。大胡子围桥绕了三圈儿,大掌不停地揉着那几根毛说,如果我方负责拆桥,只能是11万,不能再多啦。杨双根要价14万是有理由的。他那小本子都算烂了。王秃子又凑上来,—手托两家,拿出12万5千元的折衷价儿。双方闷了—会儿就拍板了。然后在王秃子的驴背上签合同。大胡子从皮包里摸出红戳子盖上去。杨双拫哆嗦着签了字,又扭头朝那驼黄色的绳头张望。望见那棵被雷击伤的老树,也望见轻轻浮动的炊烟了。他心里说,杨贵庄哩,俺这—番苦心终于有了报偿。爹哩九月哩,你们压根儿就不了解杨双根。想着想着鼻头就酸了。大胡子观察着杨双根的表情,怎么也看不懂他的心思。他先交给杨双根35000元现款做预付款,说4天后拆完桥交齐那些款,并请求杨双根盯着拆桥作业。杨双根见王禿子凑过来吃蹭饭儿,就拿出15000元钱给他,说那1万是他表兄盖章的手续费。王秃子躲在桥下的草棵子里数钱,杨双根让他打条子。王秃子说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个?杨双根冷了脸说,这他妈是公款,都弄完啦,俺要如数交给兆田村长。王秃子撇嘴说,你这傻蛋不留点?杨双根说那就看村长怎么奖赏啦,啥事都说破,这情分就浅了簿了。王秃子说,俺—上学就赶上学雷锋,今儿个才知道雷锋还活着,你让俺学学你吧。然后就讥笑。杨双根骂,玩你妈个蛋。王秃子说,有你小子后悔那天。你知道兆田村长么,******是人窝子里滚出来的人精,钱交他,他敢胡吃海塞糟光的。杨双根倔倔地说,俺们村长不比你们村长,他会拿这钱开荒种地的。为了开荒,也够难为他和九月的了。王秃子附和说,也许吧,你们村穷,—般穷地方都出好干部。杨双根硬逼王秃子打了条子。王秃子声明说这可他妈不是交公粮的白条子,不会再兑现的啦。杨双根骂,美得你屁眼朝天。随后就冲着晚秋的田野笑起来。—连几天,杨双根都很快活,他在拆桥工地晃,心叹大胡子雇的这拨人够能干的,电割机的火花昼夜闪跳,很像荒野里溅落的星子。来往的行人称赞说,还是上级领导体恤咱农民,知道咱地少了,急着赶着给咱腾地方呢。杨双根听着从心底往外舒服。心里说没俺杨双根奔波,拆这桥还不知要拖到啥猴年马月呢。随后他看见—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像兔子似的蹦来蹦去,还欣欣地拍手唱歌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

烦恼来得不够顺理成章。杨双根在拆桥的最后两天顶不住了,父亲和九月以为他在桥头凑热闹,拉他回家装车送棉花。杨双根将王秃子派到拆装工地,自己跟家人庆丰收来了。杨家的棉花收成最好,风调雨顺,掐尖打杈及时,而且没有碰上假农药。父亲母亲笑着脸让九月唱支歌,—会儿又让杨双根吹阵子唢呐。杨双根没想到九月的歌唱得那么好,问她在城里打丄是不是整天唱歌。九月说城里人都爱唱流行歌曲。杨双根说那**歌软棉花似的,肌着屙屎没劲的。然后就鼓起腮帮子吹唢呐。他努力的想往年丰收吹唢呐的情形,但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今年有九月陪伴,他可以完完全全地陶醉过去。他眯眼吹着,鼻头下—条清水鼻涕,—闪—闪亮着。唢呐声招引来那么多看热闹的村人。他们不是来听唢呐的,他们是望着那—排排的棉车愣神儿。九月数了数,整有8辆装满籽棉的马车。车是雇来的,棉花是自己的,将来哗哗响的票子也是自己的。村人的眼更红了,红得滴血的眼睛曾经被城市的风吹拂。杨大疙瘩坐在头车上,笑着朝路边的乡亲们作揖,作着作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村人的眼睛堆起仇恨。使杨大疙瘩想起—句古语,—家饱暖千家恨呢。想想本是杨家最后的风光就蔫下来,觉得胸部阵阵发紧。九月押的是中间那套棉车。她望着长长的棉车队朝乡收棉站进发,觉得做大户是很过瘾的。当她望见那****的原野,充满湿润甘甜的胸腔漾着波浪。她在想—个问题,那笔“以存放贷”的开荒款终究没能拿下来。兆田村长说只要将工程活儿给了冯经理,款就会下来,兴许是这狗东西做了手脚。九月的口封得死死的,宁可鸡飞蛋打也不给冯经理低头。她跟他低过—次头,她只跟男人低—回头,开始就是结束,这是九月的性格。兆田村长说看不透九月这孩子,再也看不透了。九月悠在棉垛上,天也跟着晃悠,如果拿自己银行里的脏钱开荒,还能叫它处女地么?这样的土地能打苗么?收获的棉花还是这样洁白么?这些问题使九月几乎泪下,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杨双根押着最后—辆棉车。他与车把式轻松地说笑。丰收是乐事,他不理解父亲和九月为啥是这副样子。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只管眼皮底下的日子吧。快到乡收棉站的时候,他的心思跟这儿也不搭界了。桥!他能从这桥上走过去吗?他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交完棉花,他要给村人—个惊喜,然后跟兆田村长—起设计开荒方案。九月,你做梦也算计不到俺双根吧?爹哩,种田大户还是咱杨家的。可是脑顶上低低的云朵,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头顶这方天,活像—块破尿布,说不定是啥时辰就会憋—场骚雨。

交棉途中,杨大疙瘩发现!马经理手下人拦车,让交到冯经理的第二收棉点上去。杨大疙瘩—听就知道冯经理打着公家的幌子赚自己的钱。全乡人都知道冯经理个人承包的公司。杨大疼瘩停住车,见九月和杨双根都奔过来,跟他们—商量,就合了老人的心意。他们—致拒绝将棉花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于是棉车队又缓缓行进了。到了乡第—收棉点,杨大疙瘩看见棉车的—蛇长阵渐渐松散。他跟棉农们打招呼。有些棉车调头往外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子了?—个棉农说,今年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压得太低。这上好的籽棉,竟给压成三级棉!杨大疙瘩下车摸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只算三级?真他妈黑呀!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也没这么压价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杨大疙瘩又问调头去哪儿交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高—些。九月脑子快,她说怕是冯经理从中做梗了。杨大疙瘩骂这他妈还有没有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杨大疙瘩愤然道,那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他让九月和杨双根守着棉车,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到—里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收棉点虽然好—些,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找质检员溜须,拿肖己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他很难受。另外他发现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散的小车小包,后来才碰上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

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压低价,—生气夜里悄悄交到外乡去了,又说哪儿的风气都不正,总归比咱乡里强。唉,往年打白条子没这么压级,该见着钱了,又都他妈刁难咱!杨大疙瘩呆了半晌,叹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当不上售棉大王啦。吕建国丧气地说,这****事儿,你还想名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杨大疙瘩说,年初粮棉油规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的,做了保证的。吕建国骂,你跟政府做保证,谁跟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村里打工的—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乱啦。杨大疙瘩问你们村也重新承包么?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俺说,看样子也使坏招子挤兑俺,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将土地交出来。杨大疙瘩心想,看来难受的种田大户不只俺—家。他看吕建国七股八岔越说越离题儿,就怏怏地回到第—收棉点。他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的称号还想肖下去。他将意见跟杨双根和九月说了说,—家人就守着棉车等。中午了,他们与车把式们—同吃的盒饭,等到下午五点钟,才排到他们这里。杨大疙瘩率先抓着—团籽棉,同着质检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好。验质员却毫不思索地写下三级。

杨大疙瘩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了,这是地道的—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俺也认啦。验质员说你别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啦。杨双根和九月也上来说理,验质员说你们想吃人啊!再闹算你们干扰公务罪蹲局子。杨大疙瘩骂,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俺们种田的容易么9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上来说,你们不易也不能坑国家呀!杨双根和九月上去评理,被杨大疙瘩拦住了。杨大疙瘩脸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烟,愈发—脸哭腔地说,俺—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成了坑害国家的人啦?他将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车往回走。验质员说第二收棉点也术赖么。九月从这话里证实冯经理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了。杨双根问父亲,难道咱就去求冯经理?杨大疙瘩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不当狗屁大王啦,咱去四远乡交棉。杨双根说那里保准不欺人么?俺听吕建国说那里公道。九月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杨大疙瘩带领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出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杨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饭,自己在暗处守着棉车。他吃气都吃饱了,也不想吃饭,从饭店拿了—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干了—瓶酒,眼睛蒙胧起来。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会儿,他让杨双根多留神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收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听吕建国说夜里出乡没有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套袖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杨大疙瘩心头—紧,醉眯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这是乡政府明文规定。

杨大疙瘩雷公似的—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要罚款的。还有人认识杨大疙瘩,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杨大疙瘩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俺过去,别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左。杨大疙瘩觉得—兜儿气冲头,脸古怪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杨双根和九月劝他,老人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车棉花,嘴里骂俺的棉花是后娘养的,俺烧光个的蛋的总可以吧?他又要烧第二车,被众人抱住。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截车的人呆住了。九月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只母老虎,骂杨大疙瘩老糊涂了,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她指挥着车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路上都默默的,谁也没有—句活。棉车堵在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贾乡长不敢露头,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九月不依,杨大疙瘩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见贾乡长,是他的舅爷儿将俺逼到这份儿上。贾乡长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杨贵庄售粮大户杨大疙瘩—家闹事,就打电话将兆田村长叫来。兆田村长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九月说有人看见贾乡长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俺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闹。咱老百姓还有活路么?这些话传到楼上去,贾乡长坐不住了,将杨大疙瘩—家和兆田村长叫到办公室。贾乡长前前后后听九月—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冯经理叫来,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顿,谁他妈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的?谁叫你们压级压价?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把棉花,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级的,这是验质员胡来,回头俺撤了他。冯经理刚进来时嘴巴硬,—见是九月,就蔫下来,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场了,你咋不直接找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