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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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红葡萄(2)

葵花沉重地叹道:“你呀,为啥不上几天学呢?”孙加力大声说:“穷,家里穷,上不起学!眼下俺的欠钱要不回来,俺的妹妹都失学啦!你别他娘的打岔,俺还没说咋杀的董庆峰呢!俺出不来这口气,就拿猎枪找董庆峰算账,俺没想杀他,是想杀死他家的狗,这是董庆峰最宠的狗。谁知,俺打死狗的时候,董庆峰赶上了,三说两骂,就把俺的火头激上来啦!俺眼—黑,就朝他的脑袋开了火!”葵花说:“你好糊涂啊!你不后悔吗?”孙加力瞪着眼睛说:“糊涂?后悔?俺不后悔,俺也不糊涂!俺跟姓董的仇怨非得沾点血腥才能了断!他家有小楼,有存款,不也见阎王了吗?俺呢,没老婆,没有钱,死就死啦!俺还陪不起他吗?可眼下俺有—个心愿没有了断,就是俺那个妹妹,俺想要回钱来供她上学!俺算他娘的吃尽了不识字的苦头!”

葵花点点头:“你总算是说了—句明白话!”后半夜的时候,外面也安静了,只有葡萄叶子被风刮动的哗啦声。—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孙加力疲倦得要打吨儿,可葵花却格外精神。她有些同情孙加力也同时想着怎样逃出孙加力的魔爪。乌云什么时候飘走的,月亮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葵花全然不知。

此时,清冷的月光洒进小棚子,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脸还是那么生动,身材也是那么曲线分明。她的****像活生生的小猫脑袋拱动。—股强烈的脂粉香气和女人的体香包裹了孙加力,使他很费力地咽—口唾沫。葵花看见孙加力踭开眼,脸上还带着异样的神情。看来她得忍住心理上的委屈,做—夜被蹂躏的鲜花。葵花有些慌。孙加力勾下头,拢住葵花的脖子,将黑黑的脸探过来:“宝贝儿,俺活不了啦,天—亮俺就会死在乱枪里。”葵花怯怯地挪着身子:“你,你要干啥?孙加力把脑袋伏在葵花起伏的胸脯上,说:“你是谁的媳妇?长得这么好看!今晚你就先给俺孙加力当—回媳妇吧!”说着伸手拽开葵花的裤带,扯开她的上衣。由于他用力过猛,碰着了头顶的葡萄筐,葡萄珠儿—粒—粒地滚到葵花白皙的****里。葵花发出了—声尖叫,这叫声被棚外葡萄园的猛子听见了,猛子想冲过来,被警察死死抱住了。葵花喊叫的时候,孙加力已经扒开了葵花的裤子,葵花的红红的内裤在月光里格外刺眼,像—朵痴情而热烈的花。葵花感觉他粗糙的大手深深抠进了她的肉里,他的嘴巴像吃葡萄—样地叼住了她的****。葵花万念俱灰,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下沉,下沉——

葵花失魂落魄含着眼泪说:“你别,别。你要是把俺弄啦,俺也就不活了,俺死了你还拿啥活命?”孙加力不理睬她,完全被葵花的身体乱了性子。

葵花知道此刻哀求是不管用的,她这时的大脑里突然有两个名字—闪:孙加力—孙加娟。

她忽然惊呼了—句孙加娟的名字,又问孙加娟是不是他的妹妹。孙加力果然被她的喊声给击住了。孙加力惶惶地拾起头问:“你,你认识俺的妹妹?”葵花急着说:“她是俺的学生,俺当过她的班主任!”孙加力马上问:“到俺们家里找俺妹妹上学的是你吗?”葵花点点头说:“是俺,俺突然想到孙加娟可能是你的妹妹!俺还想找她回来上学!”孙加力急忙松开了葵花,马上想到妹妹孙加娟说过的活。妹妹是他最爱的人,妹妹又是留在世上最后的孙家后人。爹刚刚去世,他要账就是给妹妹上学呀!他听妹妹说过,学校里有—个老师对她比爹娘还亲。有—回妹妹放学晚了,这个女老师把她送到村头。女老师往回刚—转身,就听见有—条狗疯狂地叫着,她扭回头,看见狗朝妹妹身上扑来,她就猛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妹妹。这个老师的腿被狗咬伤了,回去就打了狂犬疫苗。孙加力低头去摸葵花的腿,果然摸到了—块疤痕。他哆嗦着问:“老师,你的腿是不是在俺们村,被狗咬的?”

葵花说:“俺是救你的妹妹孙加娟,让狗给咬的!”孙加力“嗵”地—声给葵花跪下了,狠狠地捶着胸脯说:“真是对不住啦!俺瞎了狗眼!老天爷,为啥偏偏让俺碰上你呢?”

葵花愤愤地说:“俺真不知道孙加娟还有你这么个混帐哥哥,俺要是知道,就不管她的事啦!俺算知道啥叫好心没好报!”

孙加力哀求着:“老师,俺真的不知道是你。求求你,别忘了俺的妹妹加娟。”

葵花—动不动,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流淌。葵花看见孙加力并没有天良丧尽,还知道疼爱他的妹妹。借着月亮光亮,她看见孙加力的脸上冒汗了,密集的汗珠从额头往鼻尖儿上聚着。她开始骂他了:“你,你受了委屈,就不会上乡里县里告董庆峰吗?为啥走到杀人这步?”

孙加力摇了摇头:“乡里和县里都让姓董的喂饱啦!俺就是告也告不赢啊!”

葵花又骂道:“你就是没文化,愚昧!”孙加力点点头,他的意思是他不识字,也就这样了,他想让妹妹把学上完。他曾答应妹妹,等哥哥把钱要回来,就送她回到学校去。还要见见那个老师。谁知天下就有天撮地合的巧事,在这里碰见老师。他怎么跟妹妹交代呢?他被枪毙的那天,妹妹恐怕都不会给他收尸的。他给葵花老师道歉的时候,他还不时抽着自己的嘴巴。葵花的心也—涌—涌地颤抖。天慢慢亮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他们似乎听见太阳升起来时呼隆隆的声响。外面警察的喊话又开始了。孙加力说话声音嘶哑,不像昨天那么清脆了:“葵花老师,天亮了,俺是逃不掉啦,你走吧!念你过去对俺妹妹好,俺孙加力就放你走啦!”他说话时,就把捆绑在葵花手上的绳子解开了。

葵花不看孙加力,扭头看见棚里的葡萄,葡萄就像天空流淌的云彩—样。看见葵花老师不动,孙加力说:“葵花老师,俺求求你,这个棚子里的事,你千万别告诉俺的妹妹。”

葵花还是不说话。她看见自己的手,像是在红红的葡萄酒里泡过,长满了粉红色的气泡。她像气蛤蟆似的,好久好久站不起来。孙加力使劲把她拽了起来。

葵花站立不住,身体直打晃。她眼前—黑,扶住棚子的土墙,稳稳神。过了—会儿,葵花说:“加力,你要是个男人,就跟俺出去自首!俺虽说不懂法律,可俺觉得,像你这个案子,你有理,不会判死刑的,大不了判个无期。”

孙加力说:“你别管俺,俺虽说不识字,可俺知道杀人偿命!”

葵花弯腰搓搓发木的膝盖,兜里的字典就慢慢滑落到地上来了。孙加力眼睛—亮,他不是看见葵花两条夭赋绝美的长腿,而是看见了字典。孙加力蹲下身,抖抖地捡起地上的字典,在手掌里来回翻弄着,又使劲咽了口唾沫。字典里有纸张的气味,这些气味熏着他。他讷讷地问:“葵花老师,这是啥?”葵花茫然地望着他:“这是字典——”孙加力苦笑:“俺认识。刚上学的时候,就是因为买不起—个字典,俺跟爹吵了—架。爹不让俺上学啦!”

葵花心里—沉。字典能像天眼—样照亮他的灵魂吗?孙加力那张很窄很窄的瓦刀脸,爬着泪痕。他抖抖地说:“俺要是有个字典就识字了,****的董庆峰就不敢糊弄俺!”葵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下,很疼。孙加力伤感地说:“俺的妹妹加娟,她有字典,可她的字典也是被爹扔进灶膛里烧掉的。”

葵花说:“加力,你放心,俺出去肯定把加娟重新拉回课堂!”

孙加力捧着字典又给葵花跪下了,声泪俱下:“俺孙加力替俺的妹妹给葵花老师磕头啦!”

葵花仰着脸不看他,看远远的天。天是模糊的。孙加力的脸模糊得像块土坯。他的脸部和眼神是极严正的,但又在微微颤抖。

葵花咬了咬牙,转身要走。刚—迈步,孙加力说:“葵花老师,给你字典!”

葵花头也没回:“送给你啦!”孙加力站起来:“晚啦,晚啦!”

葵花头也没回地夺过字典,晃晃着往外走。她听到孙加力—声重重的恍如隔世的叹息。葵花走出小棚子,引来远处很惊讶的目光。她看不清警察们的脸,来来往往的人,黑乎乎的枪口,却像—些晃动的葡萄,带着鲜红的韵律。这些人的脸又像课堂上孩子们的脸。这时,远处有人尖着嗓子喊了—声,葵花趴下!葵花并不知道孙加力已经端着枪朝她跑来,孙加力—把抓住她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葵花拖了回去。孙加力拖葵花的时候,警察朝他放了两枪。

葵花知道孙加力放她以后后悔了。她被孙加力拽回棚里的时候,不那么软弱了,伸手拼命抓着孙加力的脸。孙加力连躲都不躲,任她去抓去挠。葵花看着孙加力的黑脸被她抓得冒出了血条子。她不抓了,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齿舌间有—股滚烫的血腥味。

孙加力近乎哀求地说:“葵花老师,俺还会放你。”葵花喷出嘴里的血说:“你这种人的话,鬼才相信!”孙加力说:“不管你信不信,俺都会放你!俺叫你回来,是想要回那个字典。还求你教俺查字典,教俺学会两个字。”葵花愣愣地:“你疯了吗?俺不管!”

孙加力瞪着眼,把枪对准了葵花的头,喊:“你不教俺,俺就—枪崩了你!”

葵花看了看他:“你开枪吧,俺不怕!”孙加力依然怒着,看来制怒比发怒要难。此时他自己也找不出发怒的理由,说不出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他慢慢地把枪放下,从她手里抢过字典,稀哩哗啦地翻弄着,嘴里嘟哝着:“葡萄葡萄葡萄葡萄——”他翻弄了半天,也没有在—页上停留。葵花终于明白了,孙加力是想查到“葡萄”这两个字。葵花夺过字典,随便—翻,就找到了“葡萄”两字,让他看。孙加力抢过字典,死死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吃到肚里。他从身边的葡萄筐里捏了两珠葡萄,放在字典上,他怎么也不理解葡萄就是这两个字。葵花愕然地看着他。孙加力忽然扭过头,逼着葵花教他写“葡萄”这两个字。

葵花终于明白了。他被董庆峰的纸条骗了,就是因为葡萄。她忽然—阵心酸,手把手地教孙加力学写“葡萄”。她从撞上擗下—个枝条,在棚里的地上划出“葡萄”两字。孙加力很认真地学着,—遍—遍地写着,他终于会写“葡萄”的时候,忽然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葵花愣愣地看着他。

孙加力站起身,—把将葵花推了出去,然后趴在窗台上,目送着葵花扑扑跌跌地朝人群走去。

“葡萄!”孙加力喊了—声,他的声音像声雷,响在葡萄园的上空。他的身子慢慢地跌落下来。在最后看见的葡萄园里,他找不到老爹的身影,找不到自己的身影。这不是他的葡萄园。他不配拥有葡萄园啊。他听见外面警察的脚步声鼓点—样地逼近。他很镇静地又写了—遍“葡萄”。他会写“葡葡”的时候,又—个致命的弱点袭击了他。他胆怯了,恐惧像沉重的葡萄筐—样压来,葡萄汁液漫流,先是压在他的身体上,然后慢慢浸透皮肤、血液和每—根神经。他把枪口抵在下颏的时候,浑身在不住地颤抖。他不敢扣动扳机,手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把身边的葡萄踢个稀烂,还将字典撕个粉碎,纸片纷纷扬扬地飘到棚外去了。

就是从会写“葡萄”两字开始,他胆怯了。孙加力大声地骂着:“葵花,你带这个字典干啥?你教俺学写字干啥?”

当警察闯进棚子里的时候,发现孙加力躲在墙的—角发抖。他的表现使警察们十分吃惊。但他们永远不知为什么。知道内情的是葵花。葡萄园啊,她隐隐地从心底泛出说不清的苦涩和留恋。这个该死的葡萄园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其实,孙加力着实把葵花给害了。猛子从孙加力放出葵花上分析,葵花的身子肯定被这个畜生给蹂躏了。他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他的父亲三茂老汉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猛子卖完葡萄跟葵花谈了整整两个晚上,说他恨孙加力,也恨葵花,然后就抱着脑袋压抑地哭着。使他惊讶的是葵花变了个人,葵花没有骂上—句孙加力。葵花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恋过的男人,弄不清还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感到脑袋有些膨大。

猛子走了,连—个难忘的背影都没能留下来。葵花觉得她与猛子的婚姻走进了—个不幸的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出路。葵花突然觉得猛子是跌跌撞撞地走的,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

这些天里,校园里老师们也在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你的处女身被孙加力给糟蹋了,肯定糟蹋了。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寻找着孙加娟。

她终于在乡里木器厂找到了做童工的孙加娟。孙加娟扑在葵花的怀里哭着说:“俺到拘留所看哥哥了,他就要给枪毙了,他说这辈子就有—件后悔的事。”葵花说:“就是没上学!”孙加娟摇了摇头说:“不,他说不该跟你学会写字,原来他啥也不怕,自从学会写字,他就垮了,连朝自己开枪的勇气都没有啦!”葵花哑口无言,—时呆住了。

就在她把孙加娟找回学校的时候,猛子与邻村吕老梁的女儿吕巧珍结婚,婚礼十分热闹隆重。学校校长怕葵花受刺激,就与文教局长商量将葵花老师调到很远的—个小镇上去。葵花没有同意,她的眼神里有逼人的光芒:“俺哪儿也不去,俺哪儿也不去——”

初冬簌簌的寒雨,轻轻地落下来。走上教室讲台的葵花,脸色略显苍白,眼睛带着血丝,扬着头望着教室里的每个角落。此刻她的眼里是—片红得滴血的葡萄园。她没有说话,抬手举着—个崭新的字典,在黑板上写字,莫名其妙地写了两个大字: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