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是从学校来到葡萄园的。
葡萄园会有什么灾难?葵花从来没有想过,然而她就碰着灾难了。
灾难的到来没有—点先兆。葵花印象里的葡萄园充满了猛子的箫声。猛子是葵花的未婚夫,会吹—口好听的箫。猛子吹箫很投人,眯着小眼睛,上身的肌肉也有规律地滚动。无论猛子吹什么样的曲调儿,葵花都能闻见箫声里的葡萄香。这种带有香味的声音使她陷入经常性的回忆。她觉得她和猛子明天的好日子就裹在这箫声里。她心里就有了葡萄滚过的—阵轻轻的颤栗。
今天黄昏的葡萄园,真是让葵花失望。葡萄园里不仅没有猛子,连他的老爹三茂老汉也不在。只有猛子家的葡萄园。这是玫瑰香品种。—嘟噜—嘟噜的红葡萄串儿相挨相参,葡萄粒儿被薄薄的扑粉般的果霜罩着,看—眼就消渴解馋。她裎了—粒儿放迸嘴里,酸甜酸甜的。当她再想捏—粒的时候,兜里有—样东西滑了下来。拾起—瞧,是她给学生上课用的字典。蓝色的塑料皮子,破了边,还有—些油泥。葵花好生埋怨着自己:你带字典干啥?难道你要给葡萄上课吗?她又把字典装回兜里。
葵花又摘了—珠葡萄,她能从亮亮的葡萄珠上看见自己的脸相。白里透红的—张俊脸都变了形,就像暖阳下消悄膨胀的褐色芽苞,带着嫩嫩的绒毛,散发着青涩的芮味。
学校老师们说,葵花是比花还好看。有的男老师说,葵花相貌平平。然后葵花就说他们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要是我呀,够不着摘不到的葡萄,就根本不去猜它是酸是甜。猛子就不这样说了,他就要娶她了,抱着她大声说,葡萄就是甜的甜的!
葵花瘥民办教师,她是十里外小网村的人,嫁给猛子是不吃亏的。猛子家是全乡有名的种田大户。猛子从县农校学习回来,搞科技种葡萄,被村人称为葡萄大王。追他的姑娘多得是哩。葵花就看见邻村种葡萄的大户吕老梁将自己的闺女吕巧珍介绍给猛子。当媒人把巧珍领到家门的时候,猛子瞟了姑娘—眼就跑了。从这个举动看,葵花觉得猛子是喜欢她的,猛子说过。
她想起猛子的瞬间,脸色变得鲜红,就像熟透的红葡萄。葵花手里掂着沉甸甸的葡萄串,感受着四季变幻,秋夭后边连着冬天,送走了冬天又是春天。人就不行了,特别是女人,女人只朝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最后变成了鬼。想起这些问题的时候,葵花不由得吓了—哆嗦。不住地埋怨養自己,这样好的秋天,这样好的葡萄园,你怎么往鬼上想呢?
其实,在葵花站在小棚子里胡思乱想之际,鬼就十分迅猛地朝她逼近了。她听见几声枪响,枪声让她的心着实停跳了—下,缓过神来的时候,就把头探出去往外看。她看见—个黑脸的、小眼睛的、长着络腮胡子的小伙子从小棚子的窗前跑过。她看见了小伙子的胳膊上有血迹,不由“哎哟”地惊叫了—声。她这—叫,立马吸引了惊惶逃窜的小伙子的注意力。小伙子喘息着扭回头,葵花与小伙子的目光相碰的时候,小伙子就连滚带爬地闯进棚子里来了。小伙子踢翻了棚子里的葡萄,葡萄珠儿稀哩哗啦滚了—地。
葵花没有来得及挣扎,就被小伙子揪住头发。小伙子将葵花失血的脸塞到窗前,挥起硬如—段木棒的胳膊,将窗子上的木框捣个粉碎,把葵花的头往外推出去,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们再上来—步,俺就把她打死!俺敢说就敢做!”葵花听见他喊话的时候,觉得后腰有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看见追捕小伙子的警察就在葡萄园的地头停下,呈合围的样子趴下来。—个警察劈着嗓子喊:“孙加力,你不要伤害无辜!”葵花这才知道闯进来的匪徒叫孙加力,跟她们班上最调皮的—个孩子重名。葵花短暂的惊慌使她的身子抖抖地往下坠落着。其实她也感到这个叫孙加力的罪犯也在颤抖。孙加力那只揪葵花头发的大手在颤抖,他那提枪的手也在颤抖。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发出粗粗的喘息声。
葵花的脖子被卡在窗台的砖棱上,喘不上气来。苍白的脸憋成了鸡肝红。孙加力让瞀察们退出葡萄园。等到外面的警察纷纷退到田头,葵花感到自己的头发才被放松下来,喉咙也清爽—些了。葵花慢慢跌落下来,—屁股坐在了散落地面的葡萄上,裤子立时就被葡萄汁洇湿了。孙加力喘了片刻,就从腰里摸出—条绳子,将葵花的双脚捆绑了起来。
看来孙加力是又饿又渴,他把黑乎乎的脑袋往葡萄筐里—扎,狼吞虎咽地吃着葡萄。葵花看见孙加力并不是很高大的,他个头很小,身上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他吃完葡萄仰起脸来的时候,葵花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的脸沾满了鲜红的葡萄汁,红红的像血。
孙加力艰难地站起身子,探头往外看了看。他看见—老—少农民模样的人被警察拦截在地头。其中—个小伙子跳着脚往棚子这边冲,被警察抱住了。小伙子—边挣着身子—边喊着:“葵花,俺的葵花啊—”孙加力扭歪着鲜红的脸,蹲在奏花的身边,将脸探过来。
葵花吓得闭上眼睛,使劲地咽着唾沫,连唾沫都是滚烫的。孙加力狠狠地说:“你叫葵花?那个喊话的是你啥人?”葵花没有睁眼,讷讷地说:“是俺的对象!”孙加力嘿嘿地笑着,用手掌撸了—下脸,将鲜红的葡萄汁抹在葵花的脸蛋儿上。葵花—动不敢动。孙加力说:“你对象?今天你就把俺当对象吧!”
葵花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脸恢复了本色。她哆嗦着问:“大哥,俺跟你平日无仇旧日无恨,为啥跟俺过不去?”
孙加力说:“妹子,不是俺跟你过不去,是****的警察跟俺过不去!你有能耐让警察走,俺放你回家吃饭!”葵花问:“你干坏事啦,警察才抓你?”孙加力瞪着眼睛说:“坏事?好啦,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俺就—枪崩了你!”
孙加力仰着黑而粗糖的脸,又从窗口往外看,外面是出奇的平静。没风,葡萄秧纹丝不动,天气闷热,是暴雨到来之前的那种热法。警车的红灯在黄昏里闪闪烁烁。
葵花听不到猛子的喊叫了,可她仿佛看见猛子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的痛苦表情。猛子哥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有多么担心俺哩?想到猛子,葵花的眼眶就有了酸胀感,眼泪热辣辣地滚动。太静了,外面静,棚子里也静,孙加力捂着流血的胳膊靠在墙上喘息。她知道这暂时的沉静里隐藏着更大的凶险。孙加力想着怎样冲出去;警察们肯定谋划着怎样在不伤害葵花的情况下捉住罪犯。葵花想着,惊惶—点—点退去。这个时候,她就是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也是没有用的。她忽然刚强了—些。她想站起来,脚却不能动。她弄出的细微声响,惊动了孙加力。孙加力放开胳膊吼着:“别动,俺让你动再动!”葵花就不再争取站立,而是掏出自己兜里的蓝花手帕,递给孙加力。
孙加力接过手帕,捂在流血的胳賻上,依然瞪着葵花说:“你心眼儿还不错。不过,俺不会放了你的,俺是杀人犯!俺逃了也没有好日子过啦!临死前还碰上你这么个漂亮姑娘,还他娘的算走运!”他脸上因为愤懑,咬肌—闪—闪的。
葵花吸了—口凉气,不由发出划玻璃似的尖叫声:“你,你是杀人犯?”
孙加力干干地笑了两声广俺不像吗?”葵花觉得他的笑在她脸上刮过—阵风,目光失常地问:“你,你为什么杀人,杀了谁?”
孙加力的眼皮嘣嘣跳了几下,眼神里闪过尖锐而清晰的痛楚。他摇了摇头说:“俺不想跟你说,说了怕吓着你!”葵花默默地打量着他。
天黑了,孙加力又艰难地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葡萄园是—片暧暧昧昧的黑,地头有—盏红灯,闪闪烁烁的很温馨。没有—点可疑的动静。也许是警察们正在吃饭吧?孙加力突然冒出—个利用葵花突围的念头,这是个好时机。孙加力走到葵花跟前,麻利地解开葵花脚上的绳子,—把将她拽起来,恶狠狠地说:“你要想活命,就听俺的话!你要是调歪,就别怪俺孙加力手黑!”葵花顿觉自己的胳膊被他的大手掐得很疼。
孙加力将猎枪的枪口对着葵花的脑袋慢慢地往外挪着碎步。他们刚刚露头,警察就喊上了:“孙加力,你放聪明点,不要伤害葵花老师!”接着就有—盏大灯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灯光冷冷地照着他的眼睛,使他的眼前变得更加幽暗。孙加力眠前—片盲黑,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他听见警察的声音是从葡萄园里发出来的。他气急败坏地朝葡萄园里放了—枪,又把枪口对准了葵花的太阳穴。这时,唰地照过来五盏灯,孙加力如坠深渊,再也挪不动步了,他狠狠地骂着,摇晃着将葵花拖了回来。
到了小棚子里,葵花就像—摊泥—样跌坐在葡萄筐上。脸色变得青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时,外面的喊话又开始了。警察喊着:孙加力,你杀的董庆峰村长没有死,他在医院被救过来啦!你还有机会!走出来吧!”葵花从警察嘴里得知孙加力杀的是村长。孙加力在黑暗里咕哝着说:“别他娘的骗俺,姓董的被俺打碎了脑壳儿,他能活?下辈子吧!”葵花闭着眼睛,把哽咽中—次次涌上来的泪水,又—次次咽回肚里。她越想越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到葡萄园里来。孙加力凑近了她,又把她的胳膊捆绑起来。夜里孙加力又拽着葵花往外冲了两次,都被眩目的强光灯给顶回来了。孙加力很失望地坐在棚子里,听着外面的广播。
葵花被孙加力折腾皮了,她不怎么害怕了,她淡淡地说:“孙加力,你还真想逃出去?你就是逃出去,又怎么样呢?你不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啦!”
孙加力—脸的晦气,似乎沮丧到了极点。葵花又说:“孙加力,你说话呀,你想往哪儿逃?”在月光下,孙加力的黑脸抽搐着,眼睛成了两个黑洞,令人恐怖的黑洞。孙加力终于说话了:“俺最不爱跟女人说话,听说你是老师?俺从小就敬佩老师。跟你说几句吧,俺不怕死,人这辈子生—回死—回!干啥受别人的窝囊气?俺逃也不是想活着,是想找—个人,找这个人要账!等俺讨回了账,任杀任剐!”
葵花茫然地问:“要账?找谁要账?”外面的警察的喊话很乱,孙加力故意往葵花跟前凑了凑:“俺本来不想跟你说,还是说了吧,等俺到了阴曹地府,想说都没人听呢。俺是邻村孙田庄的人,其实,俺并不想杀村长董庆峰,是姓董的倒霉,他的命相不长。”葵花讷讷地问:“你误杀?”
孙加力眯着贼贼的小眼睛:不是,董庆峰是个有民愤的村长。俺家承包的葡萄园有几年了,他见俺们挣钱了,就眼红,今年春天,就强迫俺们交了03,俺爹去找他,还被他踢肿了后腰,他霸占了俺家的葡萄园,包给了他的姘头孙二寡妇。”葵花气愤地说:“他无法无天啦。你们家的口粮田呢?”孙加力说:“那点口粮田,是山坡地,没水,不能种葡萄!你听俺说,光抢地的事,俺和爹也就他娘的忍啦!去年和前年,俺家的卖葡萄钱还在村长手里呢。俺找那****的要钱,他说钱在乡里贸易货栈的王经理手里。俺逼着董庆峰写了条子,俺要拿着条子找王经理。”
葵花惊讶地问:“既然这样,你为啥杀了董庆峰?”孙加力说嗨,该着他倒霉。俺拿着村长的条子去找王经理,王经理说钱被城里的国光葡萄酒厂欠着。他给俺写了个条子,让俺去找酒厂的胡厂长。到了酒厂,胡厂长给了俺两瓶酒,就把俺给打发了。俺不识—个字,后来,俺让人看这个条子,人家认字的人说,这个条子压根儿就没写欠钱的事,只是让给两瓶酒。俺知道上当了,后来俺又想到村长写的条子,肯定也是糊弄俺的。俺找到王经理,王经理笑话俺,说村长的条子上写的是俺家的葡萄是变质的,让俺到酒厂去看!俺立马就炸了,回村找董庆峰!董庆峰骂俺,大字不识—个,还他娘的要账?俺被他轰出了村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