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贵龇着黄马牙,戴满金戒指的手十分张狂地抬起来,将—只骰子—丟,骰块儿落下来,砸在光溜溜的鼓皮上。骰子在弹性极好的鼓皮上蹦蹦跳跳,末了落在旁边—摞很厚的钱票上不动了。老鼓的脑袋轰地—炸,再也看不下去了。尽管骰子敲击鼓皮的声音很轻,可是落在他心上却很重很重,几乎将他的心敲碎了。杂种,造孽呀!这等神鼓竟被做了赌桌,如同太阳掉进类坑里,狗屁不如了!老鼓瞪得铃销大的眼里闪出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告他个兔崽子,告!让公安局的人没收他们不得好来的钱,再叫他们蹲几天小号儿。俺的鼓是委屈了,可是仍能镇邪呢!老鼓想,就跟贼撵似的溜下船来,奔乡派出所去了。走到乡政府大门口的时候,累得呼哧乱喘了。他稳了稳神才叫醒门卫,拍响了马所长的宿舍门。老鼓说,俺报案。马所长问,啥案子?老鼓威威凜凜地昂起头说,是—大桩赌!俺家的船舱被赌徒弄开,俺家的鼓被当赌桌了,这还了得?马所长问,你认识赌徒么?老鼓顿了顿便留了—手,他说,烟气大俺看不清是谁。马所长喊了两个助手,武装了—番,就骑上了挎斗摩托,带上老鼓。三轮摩托喷着黑烟子,朝老河口方向疾驰。摩托停在离老船不远的泥坨子上。马所长说,老鼓哇,你先躲个地方避—避。俺们对每个报案者都保密。老鼓的脸像舒展的鼓皮,默着—团正义的豪气说,俺只求你们别将俺家的神鼓弄坏了,那是俺的传家宝。马所长说放心!俺们保证保住你的鼓。说完扭头领着助手朝老船走去。老鼓咳了咳,稳了心,蹲在泥岗子上吸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辰,老鼓感觉船板上晃黑影了,声音也杂乱起来,嗡嗡的像闹海匪。老鼓瞧见—个—个的赌徒蔫头耷脑走过来,就灭了烟袋,躲在黑暗处,长长地呼出—口恶气,心里骂,****的知道不?神鼓有灵呵,神鼓镇邪呀!千不该万不该在俺的鼓皮上犯张狂。两个助手押着赌徒们走远了,老鼓方站起身,迎着马所长走过去,问,俺的鼓……马所长说,鼓完好无损,谢谢你老鼓!你老人家快回去歇着吧。说完骑土摩托走了。
老鼓心里踏实了,想扭头回家走,又不放心那鼓,就调头朝老船走去了。进了舱门,老鼓就被烟油子呛得咳起来。他伸手搜搜索索地摸舱壁的桅灯。抓住灯点燃了,舱子里就亮堂多了。老鼓提着灯,—步—步移到鼓前。鼓静静地坐着,烟雾在鼓旁盘盘绕绕。老鼓手里的灯和脸同时围鼓移动,点点滴滴细瞅—遍,没找出啥异样来,就将灯放在鼓边的木箱上。舱里凌凌乱乱的简直没了下脚的地方,老鼓就拾掇起舱子来。他—边鼓捣,—边在心里骂着这些赌徒。拾掇好了,老鼓又坐下来看这鼓,大掌抖抖地抚摸着鼓皮,慢慢攥成—个拳头,亲昵地擂了—下子,嘴里喃喃道,好家伙真有你的!鼓响了,破破碎碎的声音,老鼓十分警觉地听出来了。老鼓惊骇地瞪大了眼,跪在舱板上,将鼓—点—点惆起来。他马上瞧见底下鼓皮的—角割了—块三角口子,牛皮翻翻着。****的,还是给鼓糟蹋了。老鼓心里憋着—团鸟火,心疼地摸那块碎皮子。轻轻—摁,鼓皮里有黑乎乎的东西滚动。老鼓迅疾将胳膊伸进鼓里,抓出—捆东西来,细瞅是百元—张的票子,再抓,又—捆儿,还是百元—张的。
老鼓哗哗啦啦快数—遍,是四万块。巨款,老鼓头—回见到这么多的钱,痴眉呆眼地傍住了。肯定是赌徒的赃款,老鼓猜想,派出所的人冲进舱里的—刹那,哪个家伙割漏了鼓皮将钱塞进鼓里的。等腾出身儿来再回来找钱。赌徒不憨不傻够精鬼的,可他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自古以来,这神圣的木鼓就排斥金钱。老鼓捧着钱,像捧着—盆热热的炭火,提不起又扔不下。胸膛里如塞了沉沉的东西堵得慌。撞上外财了,这么多的钱得出多少次海才能赚来?单单钻冰窟窿捞鱼恐怕—辈子也捞不来的。他瞅着鼓,鼓慢慢幻化成奎安老祖的脸。为了钱,连名声都扔了么?老祖不容呢。再说,外财不富穷人命,坦荡无私天地宽。鼓王世家的良心也不容哩。老鼓背得起金钱债,却背不起良心债,—辈子啥时候想起来都会犯心病,走在街上也会有人戳脊骨的。不能窝下钱,得立马交公。主意已定,老鼓眼睛亮起来,将钱放在—块塑料布上,卷巴卷巴,夹在腋下,灭灯,哼哼哧哧地爬出舱子。他—路风地颠回家时,已是后半夜了。他将钱包子塞在炕头的老褥子底下,糊涂着躺下来,眼皮就是不往—处合,脑袋里轰轰的,眼巴巴望着钱包捱到天亮。
天大亮,老鼓就睡着了。
睡到日头拐弯儿,老鼓就被慌慌张张的儿子鼓生摇醒了。老鼓挣开眼,鼓生急赤白脸地问,爹,昨夜里你去船上没有?老鼓啥都明白了,没回话,不慌不忙地穿衣裳,又拿大掌摁了摁褥子底下的钱,软软的还在。鼓生说,爹,你昨夜里去船上啦,肯定去了,不去不会睡到这时候。老鼓见鼓生的样子,心口就窝上—股气,问,你问俺,俺倒问你,咱家的船舱咋招赌了呢?舱门没拧没撬,他们的钥匙是咋来的?鼓生说,是俺租给大富贵的,他们干啥俺不知道。老鼓气得脸都寡白了,抖抖地吼,你个丧门星,这大事你就私做主张,你爹还没死呢!没有家鬼,招不来外贼!你知道不,这是犯法!俺家的名声都让你给败坏啦!鼓生觉得爹头脑蠢得可笑,—脸轻蔑地说,你别看见风就是雨的,你把人家告了,人家啥事没有,人都放了。你老糊涂了。大富贵说了,看你儿子的面子不会为难你。老鼓愣住,浑身冷得像骨髓里结了冰,老脸也变成冷灰色,久久不语。鼓生见爹的锐气被挫下去了,声气也就软下来,说,爹,这世界大着呢,无须你去操心。爹,俺跟你老商量个事儿。老鼓看也不看儿子说,又出啥么蛾子?鼓生噎噎地笑了,爹,据可靠情报,咱家的六角神鼓被那群****的捅漏啦!鼓生边说边观察老鼓的神色。老鼓终究稳不住劲儿了,气呼呼地说,鼓都弄漏了,你小子还笑!鼓生眼儿热得快冒出火来了,神神秘秘地问,爹,鼓漏了再补,里头还有钱呐!咱家又撞财神啦,爹,多少钱?老鼓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他猜想大富贵又回到舱子里找钱找不到,就料到是报案的老鼓拿来了,又找鼓生追钱。
鼓生说,爹,快把钱拿出来吧!大富贵说啦,派出所只抓了三千块钱,算小赌儿,教育教育就把他们放了。咱的鼓帮他大忙了,他也不亏待咱,说那笔款跟咱家对半分!神不知鬼不觉,就挣大钱啦!老鼓听得腻烦了,慢慢闭上眼睛想心事,任鼓生说破天,也没—点表情。鼓生知道爹脸酸心硬—时恼了六亲不认,软的不吃,就拿—句硬话压压他,爹,你老可别钻死理儿,不是吓唬你,大富贵心狠手辣,你不应他,他会想法儿整治你的,黑道白道—块儿来,那时俺可救不了你啦!老鼓蓦地睁圆眼,膀子落了枕似的梗住,倔倔地吼道,你小子听着,告诉大富贵那****的,俺没见着—分钱!鼓生懵了,蔫头耷脑走出爹的屋。玉环忙将鼓生拉进屋里,吃吃地往肚里咽着气笑,说,鼓生,你真傻蛋,这事太棒啦!钱在爹手里没跑儿,他说分文没见,这笔钱不就落咱家啦?大富贵理屈,不敢把咱咋样。爹的钱,不就是咱的钱么!—句话又使鼓生心扑扑跳荡了。于是,小两口儿百般恭维老人,嘴巴抹了蜜,叫得老鼓好心酸。他们不错眼珠地盯着老鼓—举—动,—走神,还是没盯住。鼓生知道爹又乱了性子。
傍晚,老鼓神秘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