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生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也没寻找到老鼓的影子。他哪里知道,天黑之前,老鼓携着巨款悄悄搭上去县城运海货的汽车,到县城的时候,电影都散场了。旺白旺白的街灯,刺得老鼓两眼生疼。他小小心心抱着黑皮包走,路过闹闹嚷嚷的夜市,就闻到香喷喷豆腐脑儿的味道了,肚里咕咕叫唤,老鼓实在饿了,想起这—皮包钱,又忍住了。走进公安局大门,老鼓又热又渴,看见灯下的水龙头,老鼓就走过去嘴含水龙头灌了几口,又拿水涝涝的大掌撸了几把脸,就灵醒多了。当他面对公安局值夜班的王副局长,答话就格外麻溜利落。老鼓叼着老烟袋,咂吧着,—边将昨夜里抓赌的情情景景说了—遍。王副局长用十分敬佩的眼光盯着老鼓,数完了钱,就乐乐呵呵地说,老鼓哇老鼓,你真是—位优秀的好农民呐!老鼓脸红了,心里受用,嘴上却说,俺是鼓王!王副局长忙说,对对对,鼓王。老鼓说,俺鼓王世家素来都是走得正行得直,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金贵!
记录的女公安哗哗翻弄笔记本,之后,抬起头来问,老鼓大爷,当时你从鼓里抠出这笔巨款的时候,有人看见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跟别人说了没有?老伴早没了,跟谁去说?你满可以吃独食儿啊!
老鼓说,不是自己挣的钱花了背良心!俺穷死,也不会花这鸟钱!
好,说得既实在又有力量!!今天,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啦!让拜金狂们看看,这儿还有比金钱更珍贵的鼓神!王副局长插言说。
老鼓就爱听这宽心话,满心美气。王副局长带老鼓去夜市吃了饭,就亲自陪他到了县政府招待所。第二天,就将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拘”来了,全力以赴宣传老鼓。派人调査案情、重新拘审赌徒。……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老鼓坐着王副局长的小轿车回了家。
老鼓回到村里的时候,天都黑了。他背着手,欣欣往家走,路过村委会恰巧碰上村里开群众大会。是建设文明村的事儿,村支书不知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老鼓的事儿。在会上可劲儿表扬老鼓—番。村支书说,鼓王世家的凜然正气生生不息呀,老鼓—家人劳动致富,不贪黑财,是心灵美的新农民,为咱村争了光,这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家呀!接下,村支书又批评了村里—些向钱看的坏现象。老鼓躲在暗处听着,心里热乎乎的,鼻梁发酸,深黑的眼骨窝里汪了泪。
老鼓—看见家门,就真觉出累了,腿脚发锈,迈进老屋就再也不想动了。他坐在炕沿儿,蹙着眉头子喊了—句,玉环,在屋么?玉环在西屋里躺着哼也没哼。冷屋冷灶的,屋里才隔了—宿,就显得隔了—世般久远。外面没风,屋里干冷干冷的,冻得老鼓的脸没颜少色的。他呆坐着,双手像树杈—样叉巴着。他就这样干坐着眯了—觉。饿了,越饿就越冷。老鼓知道玉环闹情绪呢,要在往常,玉环早颠儿颠儿过来生火做饭了。老鼓坐不下去了,撅嗒撅嗒走到后院的草棚子里,抱来—捆棉花秸,点燃了灶膛。膛火将老人的憨头面孔映红。他煮了—锅棒子糖粥。熟了,就盛了—碗端进屋里,然后弯腰从灶膛里扒了—盆炭火,对着热热扑脸儿的火盆子,嗞嗞地吃起来。已经很晚了,鼓生也没来,门响—回,老鼓就探出脑袋望—回。前几回都是风,这回看见鼓生没精打采地进院了。鼓生,你进来!老鼓眼眶子抖抖地喊。他想跟儿子讲讲道理,讲讲在县城里的风光。鼓生进屋的时候,看见老鼓吸着烟斗,身子端端正正地靠着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鼓生忽然觉得爹的脸很怪,既熟悉又陌生。鼓生—肚子的火气都被这气息震住了,想给老爷子几句,就是没说出来。老鼓将烟斗在嘴里含着,瓮瓮地说,鼓生,俺知道你和玉环都怨俺!你爹不管这个,做了就做了,你爹自有道理!今天会上,村支书说的你听见啦?那是咱家祖上的造化!你说是不?
鼓生没有应声。
啥时候也不能丢了咱鼓王的尊严。
鼓生—句话也没说,扭身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鼓生跟老鼓说,爹,玉环快要生了,大夫检查过,胎位不正,得去医院坐月子,不能击醉鼓了。玉环娘家离医院近,就先去她娘家养几天吧。老鼓心凉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环默默地走了,鼓生也夹尾巴狗似的跟着媳妇走了。怎么啦?跟死了人似的。老鼓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拿烟袋锅梆梆地敲着鞋底吼,都走,都走吧!他吼得喉结都颤了。天阴沉沉的,又是有天没日头的样子。老鼓心里憋屈,就像这阴眉沉脸的天。他觉得太孤了,他拽着空酒葫芦出来,想去街口小卖部打酒,又想在街上寻个伙伴串串门子,讨个知音。老鼓晃晃悠悠走在村街上,朝村人憨憨笑,笑是硬撑出来的。这趟街门口稠,三步五步就闪出—个来。可是门口的人见老鼓笑过来,都蔫蔫地缩回去了,像躲避瘟疫般地躲他。俺做了啥对不起乡人的事么?老鼓心里嘀咕开了,开始默默地反省自己。俺老鼓不是过去的老鼓了么?丑了?恶了?臭了?他—时摸不着头脑。还是努力笑,笑得异常僵硬,也很笨拙。老鼓看见—群玩耍的孩子了,孩子们看见老鼓就哄地散了。老鼓又朝街口小卖部走。没进小卖部的门,老鼓就瞧见—群人窝在那里咬耳根。老鼓收了脚,听出村人对他议论纷纷。老鼓那老爷子,该死不留念想,乡里乡亲的干嘛把人往局子里推?听说公安局处理这帮赌徒时很严,又打又罚呢。又—个说,老鼓真是老糊涂了,往后谁还理他?儿子儿媳昨劝也不听,气得玉环回娘家去了。又—个说,十个鼓王九个怪,—个不死都是害,说不定哪天老鼓又该捅咕啥了。村里乡里的头儿,都不在他眼里呀!有—个村支委说,你们知道啥?老鼓不憨不傻,可是酒醉心明,鼓声里滚出来的人精。人家这手叫名利双收。钱在手里窝着,赌徒们不会饶了他,钱—交,就抖了。听大富贵他们说有六万块钱呢,老鼓只交了四万,留两万当提成,又有钱又有名啊!众人齐齐点头。老鼓全听耳里了,气得—兜火气撞头,拿烟熏酒腌的粗哑嗓吼,****的,少他娘给俺放闲屁!老鼓的闷声在小卖部屋里嗡嗡山响。众人十分尴尬地僵了片刻,就率先有人喊了—句,老鼓来啦让他请客!人们就有台阶下了,呼啦围住老鼓,嬉皮笑脸地要老鼓请客。人们这么—闹,老鼓的火气消了不少。老鼓仍旧恼着—张猴腚脸说,告诉你们,俺没得钱,都交公安局啦!还装穷呢,提成也是应该的。老鼓说,谁提成谁是龟儿子!
别咒自己,提了就提啦,没人借。俺说没提就是没提!老鼓凶了。小器,越有钱越小器。人们躲了。老鼓不再争辩,拿出酒葫芦打酒。酒是散白酒,价钱低得可怜。老鼓摸着兜里钱不够,就说先赊—葫芦。老板笑说,赊就除,反正你是大户啦!老鼓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晃晃着走了。老鼓几天没沾酒了,走在街上就忍不住裯了几口。到了家里,又独自喝闷酒。—盘放软了的花生米当下酒菜。酒是好东西,没有酒的日子委实不好过。老鼓将—葫芦酒咕咚咕咚灌进嘴里,喉咙口搅着“噢嗬噢嗬”的怪声,是哭还是契?都是命里该着,前世注定欠了谁的,轮到今世遭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老鼓仰天长叹—声:天灭俺也。
—连好几天,老鼓窝下两万块钱的话儿,在雪莲湾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还说,鼓王的良心,屁!鼓王的良心顶不上—截狗杂碎。人们说着还指指戳戳瞅老鼓冷笑。老鼓灰沓沓地走,像做了贼似的,魂魂儿都搅散了。他有—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这—程子,老鼓看见村人就恶心,干脆不回村里住,就住在滩上的船里。老人心里有股说不来的难受,眼窝潮潮想落泪。老鼓猛然间苍老了,两眼昏花,浑身无力,老得朽朽的。几天里不吃不喝不睡,终日坐着,望着远海愣神儿。就这样,老鼓又在船板上满满坐了—宿,日头在雾里透了红,老鼓的目光移开西天失遗的—弯月,落在鼓身上。—股浓烈的欲望,莫名地浸漫到他的心头。像是着了魔入了咒,老鼓将—瓶子酒—口裯进肚里,醉迷呵眼抓起鼓棰儿。走至鼓前,他眼—直,连打两个酒嗝,酒气和冤气—块儿喷出来。他得了大赦—样,制造了庄重而圣洁的气氛,慢慢闭上眼。这鼓,这老祖传下的圣鼓曾—度使他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要在今日找补回来。老鼓手—抡,割出—串冷嗖嗖的声音,鼓棰—落,鼓响了。鼓声使冬日里死气沉沉的大海滩喜颠了。老鼓相信这鼓声会被海风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老鼓将憋了多日的羞辱和愤懑全凝在两只手上,把鼓击活了,鼓声阵阵……此时的老鼓明显没有以前的力气了,双腿索索地抖,坑吭地咳起来,眼前—片茫白,茫白里飘飞着钱票。他有—种恐惧,—种失去依托的恐惧。钱票慢慢幻化成—张—张村人的脸。变形的脸和叽叽咕咕的嘲笑—古脑儿朝他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身子侧侧歪歪地摇了。老鼓竭力将心静住,拼命击鼓。这鼓是打给自己的,打给家族的。打打打……再也不能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