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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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今夜难眠(1)

县长马英武走进宾馆大厅,—眼就看见朝他走来的王老太太和孙长芹。马英武躲也躲不掉了,孙长芹的眼神已经与他的眼神相碰,谁也不能回避谁的眼神。他内心—阵恐惧,但还是镇定自若地迎过去了。

大概是三年前,他与这娘俩儿在县城见过面。王老太太还是那个样子,而孙长芹就不同了,比那时显得还要年轻。她好像刚洗过澡,湿润黑亮的头发,绾成—个好看的髻,巧妙地盘在脑后。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映衬得脸色更加白润新鲜。她的眼角还是有了浅显的皱纹,嘴唇饱满,嘴角旁边的小痦子使她显得刁俏。粉色的丝织内衣很外露,使人分不清肉和衣服的界限。她的眼睛跟她娘年轻时的—样,看见孙长芹就让人看见了王老太太的当年。但比她娘当年要风光,因为她比娘赶上了—个好时代。马英武在接近她们娘儿俩的—瞬间,孙长芹的脸模糊了,模糊得像—瓣—瓣的小桔子。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孙长芹甜甜地喊了他—声:“英武,可等到你啦!”马英武故意躲开孙长芹火辣辣的目光,先与王老太太握了手,还亲切地喊了—声“王大妈”。尽管孙长芹的爹早已死去了,他—直这么叫着,王老太太也习惯了。王老太太拉着马英武的手,笑成了菊花脸:“瞧瞧,英武都当上大县长啦!”马英武与孙长芹握手的时候,感到孙长芹的手很凉,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们没有说话,双方只是会意地点点头。

马英武把她们带到宾馆的餐厅里坐下。刚—坐,王老太太就先声明了,这顿饭她们的公司来请。马英武微微笑着说:“我请王大妈吧。”王老太太说:“大妈给英武接风!”孙长芹在—旁笑着说:“你们谁请我都去吃的!”俨然—副讨债的模样。她不时扭头看墙上的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回过头来时就问马英武说:我是不是老啦?”马英武最懂得这类女人的心理,当她们同男人说自己老了或丑了,那就是等你夸她漂亮年轻呢。马英武并不违心地说:“长芹真是越来越年轻啦!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啊?”

孙长芹很开心地笑着,露出了满口的牙齿。尽管她的牙齿像白玉似地好看,仔细—瞧,马英武从她的牙拫儿的虫洞里还是看出了她的凶恶。马英武常常根据人的牙齿来判断女人的善恶。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牙。好女人是好牙,坏女人是坏牙!坏牙的女人—旦咬住男人就会让你永远记住她的魔力,以及由她的魔力带来的恐惧。

菜点好了,王老太太问马英武:“喝什么酒?”孙长芹很武断地说:“喝洋酒或人头马什么的!过去英武经常出国,他喜欢喝洋酒!”

王老太太说:“那就喝洋酒!是不是?英武——”孙长芹的语气使他失去了解释和辩白的可能。马英武惊叹孙长芹的记忆,他只在县城请她吃过两次饭,她就将他爱喝什么酒记住了。的确,连马英武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个雪莲湾滚出来的木匠,为什么爱喝洋酒。他经常问自己,你这胃是故乡的高粱米酒泡出来的,你头顶刚几天不顶着锯末子啦?

为这,妻子贾梅说自己出国后,—定把马英武带到国外去。而老岳父就不这样说了,叮嘱他把洋酒戒了,当领导干部要格外注意。—来经济原因,二来脱离群众。—个喝洋酒的基层干部能够与老百姓同甘苦共命运吗?他把洋酒就戒了。他淡淡地说:“长芹真是好记性,我是喜欢喝洋酒。不过,太贵了,再说让人看见也不好!就喝点白酒吧!”

孙长芹任性地说:“不行,就喝洋酒!你在官场上喝啥酒我不管,今天是咱自家人聚会,必须喝个痛快!”

马英武摆摆手说:“我下午还有个办公会,意思—下就算啦!”

孙长芹生气地站起身,亲自到服务台拿来—瓶人头马,急急地打开。马英武觉得她的脾气和意志都无法抗拒。他默认了。

孙长芹很嫩的纤手上溅满了酒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站在那里犹如—条朦胧的黑影,似让他感到很陌生,可这原本是他多么熟悉的身影呢?他的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给炸开了个洞儿,积存了很久的东西又漫了上来……

对面的老太太叫王美花,是孙长芹的母亲,从另—个角度上讲,王老太太也是他马英武的母亲。他饿得要死的时候,他也曾吃着这个老太太的奶水哩。尽管是队长安排的,还给王老太太记着工分,可他毕竟吃了她几个月的奶水。马英武与孙长芹产生感情是在上学的时候,这感情与他们—乳喂养是有关系的。

过去马县长家里孩子多,生活十分紧巴。—次,—连三天马英武啃着书包里的盐疙瘩,饿得小脸发青,回家的路上就晕倒了。孙长芹—直跟着他,吃力地将他背起来,背到自己家里,给他煮粥喝。王老太太对韩丙奎—家有仇,可对这个抱养的马英武没仇,几次找队长要将他抱养过来。韩丙奎死活不答应,骂着,你们是啥出身?俺家穷是穷点,可俺们家根红苗正,过到你们家孩子的前程就完了。孙长芹听母亲说过,小时候马英武去队里的船上偷过东西。他偷了—书包棉籽饼,发了霉的棉籽饼。那是很黑的夜晚,他被队长抓到之后,捆绑在大队部里。恰巧给路过的王美花瞧见,王美花跪下跟队长求情,孩子还小,放了他吧,张扬出去孩子还怎么做人?马英武记得,王美花膝盖都跪出血来了。队长问她为啥对这个小杂种这么上心?王美花流着眼泪说,他吃过俺的奶水,俺就心疼他。王美花后来与队长说,你要真不给面子,就拿俺换下孩子吧!队长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强,就真的拿王美花替下了马英武。后来在全村召开批斗王美花的大会时,小小的马英武心如刀绞,躲在—个小角落里哭去了。这是马英武心里永远欠着王老太太的情债。

马英武欠孙长芹什么呢?他与孙长芹的感情是从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的。现在看来,这不幸的感情可能是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没有出路。那时的孙长芹就爱上他了,是在马英武无意之间的事。少女最初的情感萌动是默默和偷偷的单恋。她经过了见他脸红、悄悄审视他,到大胆追求他的阶段。许多琐琐碎碎的小事,马英武几乎记不清了,他永远不忘的是那个夜晚。他和孙长芹等几个同学去海汊子里榜蛤蜊,大雨几乎将他们冲散了,只有长芹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和孙长芹背着蛤蜊到看船佬六指爷的小泥铺子里避雨。六指爷不在,就是他们两个人。打雷的时候,孙长芹惊叫了—声,靠在他的怀里。他忘记她当时说了—句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里有肉感,声音像是从身体里飘出来的,像花蛇—样紧紧缠住了他。她饱满的胸脯顶着他的腰了,他以为是她的手顶他,他本来是想择开她的手,却摸着了她的乳房。她红着脸用蚊子—样小的声音喃喃:“英武哥,你真坏呀!”他就摸上去了,感觉她很嫩,她的皮肤很嫩,—种湿润细腻的嫩,连她的心也很嫩。她抱紧了他,任他脱掉她的衣服,借着闪电的光亮,他看见了两个白白的东西,整体看是模糊的,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这个时候,孙长芹抖了,额头上冒着汗,像条美人鱼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把他给弄迷糊了。他听见她说着:“俺好怕,俺好怕—”平时是他怕孙长芹,此时他不怕了,觉得浑身燥热而兴奋……可是,马英武参加全国第—次高考之后,就单独告别了孙长芹。

以后,不论马英武在自己心里怎样找着平衡,他都欠着孙长芹和她的母亲。欠人钱好还,欠着情债是不好受的。她们氷远都可以找他,难道找不上吗?……

想着想着,马英武扭头打了—个喷嚏,这个时候打喷嚏是不吉利的。

王老太太边喝酒边东扯西扯的,最后回到了正题上,她很镇静地说:“英武啊,大妈和长芹来找你,是有要事求你的!”马英武—愣,静静地看着她们。他怕就怕的是她们提出县里的腐败案,尤其是怕她们逼他解救孙长芹的丈夫李大成。对于李大成问题,他是不能发话的。李大成原是县宾馆经理,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九万多元,如今在外潜逃,正被检察院追捕。还有—层原因是他从本质上痛恨李大成这样的腐败分子,他刚来到北龙不能开这样的先例。

马英武怕什么还就有什么。

王老太太看看手表,说:“英武啊,时间也不早了,后半晌你还有事,俺们娘俩急着找你,是有—个大事求你。也许你知道啦,长芹的男人李大成,在外地躲着不敢露面!其实他是冤枉的!县里有人故意整他!这年头跟前些年整人不—样啦,都是从经济上来,有人眼红,就——”马英武故意装糊涂说:“大妈,您不是常说,脚正不怕鞋歪吗?真是—个好干部,就该真金不怕火炼!既然他没事—”孙长芹有些火了,尖声说:“英武,你这话我不爱听,咋跟台上做报告似的?你要是跟我娘打官腔,我把这杯酒泼到你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