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娟说:“那棵树已经死了,死了。”老黄愣了愣问:“你,你上山啦?”宝娟淡淡地说:“我在梦里梦见啦!”老黄有些心焦地说:“你别猜七想八的,临下山的时候,我瞅见那棵树还活着。”宝娟痛苦地摇了摇头:“您别骗我了。”老黄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宝娟闭着眼,几颗豆大的泪珠子滚出来,顿了顿说:“干爹,谁也骗不了我,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了。我这个该死的人了,就想知道百强给那个婊子买的房子在哪里。干爹,求求您了,你知道,告诉我吧!”老黄不敢看她的眼睛,支吾着说:“孩子,你又想错了,想歪啦。你的病会好的,百强没有——”宝娟只流泪不说话。老黄笼罩在蚀骨的哀愁里。他愿意用老命来赢得她这两颗眼泪。夜里,老黄心绞痛的病又犯了。老伴儿给他服了药之后,老黄出了满身的虚汗。他脑子里全是宝娟和百强的身影。他活了这把年纪,头—回碰上这样的难事。他真担心下—步的日子将怎么个熬法。傍天亮的时候,老黄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跟老伴儿的悄悄话会被儿子小三听见。
那天上午,老黄来到医院就被百强叫到了楼道口。百强的脸色十分难看,说:“干爹,您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对您不薄吧?可您为啥背后捅刀子?你这不是坑我吗?”老黄被百强的话说愣了:“你这是啥意思?干爹多时坑过你啦?”百强冷冷地说:“小红的住处只有您知道,宝娟咋知道的?”老黄愣着:“我没有跟她说啥呀?”百强说:“她派人把小红的屋子砸了,还把小红人打啦!”老黄惊讶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百强狠狠地瞪了老黄—眼:“您就别来医院啦,宝娟都是这样的人了,您就别让她难过啦!”他说完甩手走了。老黄如五雷轰顶,傻傻地呆在那里。他扶着墙站了—会儿,晃晃悠悠走进病房。老黄本来想问问宝娟,可他看见宝娟病情发作,疼得呻吟,医生正在给她打止痛针,老黄就忍住了。等宝娟镇静下来之后,老黄坐在她的身边,掏出枣木烟斗吸着。宝娟说不出话来,用眼睛看着老黄。老黄的两撮灰眉毛不时拧出疑问。他难看地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孩子,你好好养病,干爹明天就不来了。”
宝娟有气无力地说:“为啥?您回娱乐城啦?”老黄摇了摇头:“不,我不上班啦。”宝娟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喔,是百强将您解雇了。干爹,对不起,是我连累了您。”老黄慢慢将心静住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干爹不怪你。”宝娟哭着说:“干爹,原谅我,我在闭眼之前,不出这口恶气,死不瞑目哇!”老黄眼眶子—抖,淌下老泪:“孩子,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往开里想吧。我上山去,给你采—样草药,这种草叫狐狸腿,喝上就能止痛!”宝娟泪流满面,纳讷地说:“干爹,你们爷俩都是好人。”老黄—愣:“我们爷俩?”宝娟说:“是小三来告诉我的,也是三弟带人替我出的气。”老黄恍然大悟,顿时—阵恶血撞头,恨恨地骂:“这个狗东西!”说着就转身,扑扑跌跌地走了。宝娟喊了—句:“您别责怪小三儿。”老黄头也没回。
老黄—进家门,瞅见小三和媳妇说笑。老黄劈头盖脑就朝小三儿的脑袋打了几巴掌,愤愤地骂:“你个孽种,你给我丢死人啦!”小三儿哆嗦着抱着脑袋。老伴儿和儿媳妇糊里糊涂地将老黄拉开。老黄舞着胳膊,喘喘地嚷着:“没骨头的东西,宝娟给你多少钱?这钱你也挣吗?我打折你的腿!”小三儿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跑了。老伴儿惊讶地问:“你们爷俩到底唱的哪出戏呀?”老黄前前后后说了—遍。老伴儿和儿媳妇并没有怎样的生气,儿媳妇还夸小三儿长了挣钱的本事。老伴儿也说:“这个百强,纯粹是钱烧的!”老黄哑口无言了,心想:“他奶奶的,这世界出毛病了!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难道是我老黄错了吗?”老黄独自上了山。
老黄采到了狐狸腿。老黄站在山上,长长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真有些不愿下山了。山下有什么好的?人越活越势利了,人越活越小了。他爬到了那个山头,蹲下身,看自己退休时栽下的那—片小树。小树默默摇着头,哗哗地响个不停。老黄背着草药下山,还回头朝山上张望了很久。老黄回到家里将狐狸腿碾碎,然后和老伴儿熬出药水,送到医院宝娟的床头。宝娟喝了,果然止痛。宝娟感激地望着老黄,眼睛里有—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老黄不懂她的心思,可他知道她的心是善良的。他心里骂着百强这个为富不仁的东西。过去老人总是说苍天有眼,其实呢,苍夭没眼,如果苍天有眼怎么有那么多的好人受罪呢?
老黄怎么也没有想到,宝娟挺了两个月就死去了。更没有想到宝娟还会留给老黄—笔三万块钱的养老费。
老黄拿着这笔钱回到家,—个劲儿地抹眼泪。他对老伴儿说:“宝娟的钱,我不能要哇!”老伴儿说:“人家给你了你就接着,你伺候了她这几个月,也不容易。”老黄摇摇头说:“我当时是瞅着宝娟这孩子可怜,并不是图她的钱哪。”老伴儿—边点钱—边呵呵笑着,任老黄怎么说也听不进去。这时候,小三儿两口子笑着来到老黄屋里,说要借老爹这三万块钱做点小买卖。老黄掏出烟斗吸着,不吭声。没有多—会儿,大儿子和二儿媳妇就来了。他们对老黄百般热情。老黄不拿正眼瞅他们,就知道这些不肖子孙是奔他这点钱来的。老黄从没有过的伤感,独独地吸闷烟。
家里人这副德性,老黄也就认了。最让老黄不能容忍的是,楼下邻居的非议。
这天老黄去打酱油走到楼口听见有人议论:你瞧人家老黄,退休了还发了—笔财!还有人说:这钱拿得不光彩,听说老黄爷俩坑人家百强,是诈来的钱!老黄听了脑袋轰然—响。那人又说:老黄的干儿子百强养小姘,老黄又接送的。那个得毒瘤的媳妇让老黄……老黄再也听不下去了,身架发软,眼里冒金星子。他晃了几晃,哆哆嗦嗦地走了。老黄回到家里就病了。老人发起了高烧,掺杂—呰咳嗽。打针输液治了好几天,老黄才缓过来。就是从这—天,老黄开始丢魂儿。上了年纪的人常有丢魂的事。
老黄后来听说,谣言是百强传出来的。老黄骂:“这个重色轻友的狗东西!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都忘了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呸,你小子的良心顶不上—节狗杂碎!”老黄骂累了,就觉得很没劲。
这个夏日的上午,阳光是那么刺眼,那样的怪异,仿佛随时都像有白面粉落下来似的。老黄独自喝了几口老酒,就走出了家门。他不敢往天上瞅,因为他自己都为自己吃惊,他正在干—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把宝娟留给他的三万块钱都捐给了林场。他的意思是让林场用这笔钱买—些小树苗儿。小树苗儿快快活活地长在山上,恐怕这也是宝娟的心愿吧。老黄刚刚捐了钱,儿子小三儿和老伴儿就急火火地追上山来。老伴儿和小三儿—见老黄,身架就塌了。小三儿恨恨地说:“爹,这是啥年头啦?你睁开眼瞧瞧,还有你这种人吗?树怕伤皮,人怕伤心,你把家人的心全伤了!”
老黄没吭声,慢慢掏出枣木烟斗,—口—口吸着。老伴儿说:“老头子,在这大山里,你吃了—辈子苦,难道还没受够吗?”
老黄的两只老眼,朝山里望了望。山风冷冷地吹着,有—片树叶打在老黄的脸上。小三儿说:“爹,你这么做,还咋回这个家?”老黄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老黄不说话,老伴儿心里慌了。老黄站起身,身子—歪,险些栽倒。老伴儿将他扶住了。老伴儿发现老头子的眼睛湿湿地亮起来。老黄将枣木烟斗里的烟吸完,就将烟斗使劲在手掌里揉了揉,抬手狠狠地朝山下扔去,用嘶哑的嗓子吼了—声:“天杀的——”枣木烟斗像—只鸟儿,飞在空中。老黄朝老伴儿和小三儿摆摆手,蹒跚着朝山顶的小木屋走去。母子怅怅地打量着他的背影,有些愕然。老黄用嘶吸的嗓音唱着山歌:山神神,地神神,糊里糊涂活个人;地神神,山神神,明明白白活个人!
老人的声音沙吸凄凉,将山梁上流动的水气都卷走了。山上的碎石子,被老黄踩出脆脆的声响。
老伴儿和小三儿傍傍地呆在那里。老伴儿软软地瘫在那里,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呜咽:你这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