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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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华佗与鲁迅

这文章的题目有点怪,但绝非关公战秦琼之类的不着边际。

最近,参加了一次《中国医药报》的征文评奖活动,回来后,一直想着医生治病救人的事。我对于从医的人,一向由衷地敬佩,他们不惮烦难,为人解除病苦,真正是普度众生的“人间菩萨”。没有病,谁愿意去医院,谁愿意看肢体的创痕,听痛苦的呻吟,闻病人与药品混杂的怪味儿?但医生却必须每天面对这一切,没有博爱的胸怀,救死扶伤的人道精神,很难坚持下来。从神农尝百草,到扁鹊,到华佗,到孙思邈,到李时珍,直到今天的千千万万白衣战士,他们对我们民族的繁衍和发展做出了伟大的贡献。曾丕说,文章者,经国之火业,不朽之盛事。其实,医药的价值,并不亚于文章,也带有浓厚的经邦济世色彩,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是何等的神圣。以药王孙思邈而论,他的名言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见他的抱负远大,把从医与从政看得一样重要。他不贪名利,唯民众的病苦是问,他可以拒绝隋文帝、唐太宗授予的官职,却从不拒绝一个普通病人的恳求,他的著作之所以叫《备急千金方》,是他认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由此观之,人类要健全地发展,是断然离不开医药的,救死扶伤,功莫大焉。

可是,最近另一些信息刺激,却使我的思路有些转移:恰好这几天的电视里,不断有“严打”的新闻,不时总能发现个把杀人越货的罪犯,身板倒结实,体格也健壮,留着寸头,鼠目乱转,临被押赴刑场了,还一脸的不在乎,意思好像是,“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其愚蠢、颟顸、可憎复可怜的神态,难以用笔墨形容。过去的罪犯临刑前一般都吓瘫了,现在的有些囚犯临刑前倒梗着脖子,拧着眉毛,噘着嘴巴,好像别人都没理,就他有理,真是咄咄怪事。据说厄瓜多尔有一种老鼠叫烫鼠,硬是不怕烫,把它丢进沸水里,会蹦跳得更欢实,上列罪犯,是否与之同理?这可真应了一句老话: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想,这种罪犯的身体不是健康得很吗,但是他的灵魂呢,他的精神呢,不但病了,而且病入膏肓,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了。当然,这例子有点太绝对了,但对于生活在今天,即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人们来说,究竟是感官、身体更重要,还是心灵、精神问题更迫切,疗治疾病与陶铸灵魂的关系如何摆,倒也不是不可思索一番。

人这种社会动物、文化动物,既是物质的存在,又是精神的存在,是灵与肉的统一体。古希腊哲学家曾认为身与心的平衡就是健康,很有道理,即所谓“身体无痛苦和灵魂无纷扰”。一般说来,人的肌体患了病,看得见,摸得着,而人的精神出了问题,就比较隐蔽。人因身体患重病而引起的精神痛苦和情绪消沉,我们容易觉察,人因为心理素质和精神品德的原因而导致肌体出了火患,却不易发现。其实后者较之前者,危害性要大得多,只是人们浑然不觉罢了。

由心病转化为身病,也要分不同的情况。有一种是自戕型的,往往因郁闷、忧愤、自怜,妒忌、想不开等导致患病,甚至患上绝症。林黛玉因婚姻失败而痛不欲生,以毁灭自身而抗议,便是一例。尤二姐的吞金自尽,就更不待言。这种自戕型的,多是伤自己,并不害他人,令人十分同情。而更多的是报复型的,危害可就大了。前年有个诗人,住在海外,身体还算康健,但心理有病,灵魂有毒,如患狂疾,终于发展到用斧头杀害亲人。还有的人,失恋了,倒不害自身,而是提着硫酸瓶去毁坏别人的容貌。更严重的,也许要算败坏型的了,例如吸毒者与贩毒者,不但害己,而且害人,传染病似的毒害一大片;又如****者,不但传播性病,而且道德沦丧,他们危害的不再是某个具体对象,而是整个社会风尚。究其行为的发生,皆因灵魂出了恶疾。有的****者文化程度不低,居然是大学生、研究生,她懂的道德比谁都多,为什么要操此贱业呢?一问,才知道她要不劳而骤富,一边快乐一边发财。这不是灵魂的腐烂吗?湖北有位吸毒少女跳楼自杀了,她在遗书中说,“毒品害死人,希望公安局把贩毒分子一定抓干净”,其情可悯,其愿望可理解,但她似乎临死也没搞清楚,害她的看起来具体是毒品,使她沉沦的其实是精神的魔鬼。不从根子上抓,即使毒贩子和毒品一时抓得差不多了,过一阵还会卷土重来。

以上所说的,是身健而心残,并由心残而终于招致了身残、身亡的悲剧,那么反过来看,有没有身残而心健的呢,并由心灵健康而使身残的痛苦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呢?当然有。我们发现,某些肢体残缺的人,由于精神的充实,内心的博人,意志的强韧,往往能够创造奇迹,他们虽不能改变已残的躯壳,却可因人对自然,对疾病的征服而带来巨大的信心和喜悦,让生活因精神的丰富性而变得富有意义,从而弥补残缺,超越残缺。这样的例子,中国的,外国的,历史的,现在的,都很多,它们无不证明,思想、道德、意志、情操,往往能起决定作用。

心灵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精神的提升作用和破坏作用又是如此明显,难怪鲁迅先生弃医从文,郭沫若学了医,却一辈子从事文史哲。关于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人们已经谈过很多,我只想说,这里并不存在医与文孰高孰低的分野,先生不论原先选择医,还是后来选择文,都是极慎重的,都是为了人、关怀人,只是一个侧重躯体,一个侧重心灵。但他的这一变化具有深刻的时代原因,则无疑。他选择医,是因为父亲的病的被延误的刺激,更因为日本维新的成功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但幻灯事件使他痛苦地意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于是他拿起了文艺的利器。在那个风雨如磐的时代,我们确实可以说,唤醒民众比医治疾病更迫切,更重要。

问题是今天,早已不是鲁迅的时代了,还有必要把精神的价值提得那样高,把重铸灵魂的任务看得那样重吗?诚然,历史条件已完全不同了,中国人早站起来了,不但精神和体质都强了,寿命长了,连身高都增高了,我们再也不是“愚弱的国民”了。可是,我们也发现,伴随着现代化的脚步,经济的高速发展,消费的欲望、享乐的欲望、积聚财富的欲望,似乎也大大地膨胀了,原先的伦理,道德,被冲得七零八落了,而新的又一时建不起来。见老弱病残不让座的,甚至见死不救的事,屡屡发生。前天看一篇文章,说的是深圳一对男女大贪污犯,爱情至上,个人至上,觉得自己无非是为了过好日子才贪污的,比起漏网的或更大的罪犯,甚感委屈。作者冠以“没有家园的灵魂”,是很切题的。其实,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何止他们二位呢,不过程度不同罢了。从这里,我感到了今天与历史的某种内在联系。毛主席曾有“华佗无奈小虫何刀的句子,把华佗作为医的代表。”今天,物质文明在飞速发展,但我以为,我们需要华佗,更需要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