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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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为谁写作

为谁写作的问题是一道永恒的难题,它激发着、诱惑着、困扰着、检验着千百年来一切弄文学的人。人的欲望形形色色,写作的动机也各式各样,人的境界有高低之别,写作的目的也有广狭之分。为时代、为人类、为济世、为正义、为真理、为艺术、为爱情、为宣泄、为嫌怨、为兴趣、为玩世、为虚荣、为社会、为人生、为自我、为金钱、为心灵慰藉、为红颜一笑、为一鸣惊人……要把它们研究个一清二楚,几乎是不可能的。写作的品类有多么纷繁,写作的动机就有多么复杂。有时,作者说的不是他做的,做的却又不是他说的,这并非他存心用宣言欺世,而是他也未必真正明白他的动力。譬如,他说他要补天,看的人却说他在掘墓,你说他的动力究竟是什么?有时,他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而写作了,其实他知道的只是多重动因中的一个动因,甚至是表层的动因。譬如,他说他的诗是专为他的情人而作的,却沟通并且打动了千万男女,被认为抒发了时代的情绪,你说他的动因是什么?

我想,为时代、为人类、为社会、为正义而写作确实存在着,为真理、为大众、为人生、为艺术而写作也确实存在着,它们是浩浩主流,不然,一部文学史也就不会如此的波澜壮阔、奔腾激荡了。事情的复杂性在于:为自己与为他人、为心灵与为外物、为自我与为世界、为形而上与为形而下,常常被非此即彼地对立起来,使问题纠缠不清,莫衷一是。其实,绝对的为自我或为心灵是不能成立的,否则何必还要写还要发表?但是,文学又是绝对离不开为自我和为心灵的,否则谁来写和写谁的体验?可见,这个问题的根子还在作家主体身上。

现在,我更想探究的还是今天作家主体的心灵矛盾。我感到,如今蚕食创作生机和危害作家身心健康的弊端主要有两个,一是为金钱的写作,一是为角色意识、职业意识所遏制的写作。也许因为进入商品社会的缘故,金钱的身价百倍,为金钱的问题也变得十分突出。作家要生存,要吃饭,就不能不考虑金钱,获取金钱,这没什么不光彩的。但是,金钱作为一般等价物,却无法将恢诡奇妙的精神劳作凝结其中,也无法公平估定特殊的个性和创造性的价值,相反,它为了统一它的市场尺码,不得不无声地销蚀着个性和创造性,尽可能将其纳入市场的价值规律,使之物化。于是,真正的作家一生都难以回避与金钱搏斗,都在生存与创造的悖论中争夺空间。为了生活,他必须记住金钱;为了进入创造灵境,他又必须遗忘金钱。

曾有人断言,伟大的作家决不会为钱而写作的,我以为此话未免过于绝对。事实是,不少大作家,如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为生计所苦,为债务所困,为出版商所逼,曾不得不发疯似的写作。可贵的是,他们确实是被钱驱上了紧张写作的轨道,但一进入创作,他们就情不自禁地拐入另一条轨道——为人生、为艺术、为心灵而燃烧的轨道。因为他们终究是真正的、伟大的作家。为钱是外力,为人生、为艺术是内力,是实质。其实,当时被钱驱上写作轨道的写作者何限于他们呢,人多得很,但人多数都在这轨道上散了架,被压垮了。所以,值得警惕的倒是,当金钱紧紧扼制了某个作家的注意力,成了他的内力和一个个追逐目标时,这个作家的主体便遭到一次又一次的吞噬,直到个性和灵智的消泯,其人堕入平庸的匠人行列。一个时期文学的想象力、创造力明显下降,同调产品像换季服装似的轮番上市,就很可能是金钱捆绑文学翅膀的时刻。一个时期的文学主义林立,新口号迭起,而创作方法却又始终十分单调的时候,也很可能是金钱大面积削平创造活力的时候。这几乎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在政治捉弄文学的年代,还是金钱重压文学的今天,好作品总是极有限的。但对今天的文学来说,金钱并非只有负效应,倘若一个作家面对金钱的压力,敢于张扬道德理想和展示文化批判的锋芒,他的作品就能获得奇特而宝贵的价值。反抗物化与发现人,永远是当代创作的永恒价值所在。

另一种危害也不可低估,它隐藏在不少作家的心底,不便明说,却暗中抑制着心灵的自由。这就是怕被人遗忘,要竭力证明自己,为扑灭、改善、提高某种舆论而拼命写作的心态。我相信,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会有此隐忧。作家是一种称号,并不是一种终身制的头衔、身份、职位,更不是护照。当作家富有灵感和创造力时,他是作家,当他丧失了灵感和创造力时,他实质上就不再是作家了,作家之称不过是他曾经拥有过创造力的证明。作家职业化造成的最大错觉是,一个人一旦被人称为作家,就以为自己天然具备终身写作的才能,似乎任何时候都可以像工程师、数学家、八级钳工们一样以专家的姿态出现。这其实苦坏了许多作家,他们必须保持一定的创作数量,哪怕重复自己也要保住牌子,有时不得不做样子给人看,有时一面写作,一面揣度评论家会怎么看,评委会怎么看,不但累极,下笔也不自由。比较而言,即使为爱情、为报复、为发泄而写作者,虽未免褊狭,却因投注的爱憎格外强烈,倒有可能产生某种尖刻的魅力,而仅为维护职业形象和适应外在意志的写作,往往连这点魅力也不可能产生。这还不足以令人感叹吗?社会分工过细和职业角色的固定化,是异化的重要因素,某些作家之所以不断膨胀着字数的体积,却提供不出任何新鲜东西,盖因于此。作家的称号其实是个残酷的称号,它永远与自我否定联系着,它不容你有片刻的固守和休息,表面上四周宁静而温馨,没有鞭子驱赶你,但是,你若不能吐故纳新,不能扩张视野,不能有所发现,不能焕发新机,你就会感到极大的不自由,只能靠虚假的动力支撑。

创作活动的本质是什么?是自由。由于创作主体的复杂性和时代生活的丰繁性,作家与现实的对应关系势必千差万别,但不管写作的动机有多少种,能否成功的关键因素仍在于心灵自由的幅度。仅为金钱的写作和仅为维护职业形象的写作之所以使作家沦入平庸,就因为离自由日渐遥远了:而自由的获得,则永远离不开反抗物化与更新主体、不断发现时代—与发现自己。灵感与浮躁无缘,急于证明自己于状态有碍,好的作品总是放松与紧张的产物——放松乃非功利境界,紧张是不可抑制、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为什么而写的问题上,自古至今断难整齐划一,但自古至今所有成功的、优秀的、伟大的作品,没有一件不是创作心灵自由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