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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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童心、童趣和心灵宝库(3)

分析如果到此为止,是很可惜的。因为还有深入的余地。许多教师即使会分析,也往往浅尝辄止,原因是方法单一。当一种方法好像使用到头了的时候,就满足了。要深入下去,有时就应该换一种。还原不够了,还可以用比较的方法。事实上我们前面分析长妈妈的名字的时候,就用了比较的方法,把她的名字和祥林嫂比较。

要深刻地揭示《阿长与〈山海经〉》的特点,不妨把它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加以比较。从对人物的态度来看,我们可以感到,鲁迅对他的保姆阿长,比对他的老师,感情复杂得多。这是一篇童年的回忆,因而童心和童趣是我们注意的要点,进行比较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它们之间的同和异。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了一些表面上互相不连贯的事,《阿长和〈山海经〉》和它不同,尽管事情不少,但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篇写人的散文,但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的故事并不太连贯。把全文连贯起来的,是作者作为儿童对阿长态度和情感的变化过程。

这个过程比较丰富,也比较复杂。如果要作段落划分,就比较繁琐,吃力不讨好。要把作者对长妈妈的情感变化过程,按照其各个阶段分析出来,最好的办法是把标志着“我”对长妈妈的情感发展和变化的关键词找出来。

鲁迅在名字上做足了文章以后,就写对她的一般印象,无非说她喜欢传播家庭里面的是是非非、小道新闻,还特别点出细节——说话时,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和对方的鼻尖。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没有礼貌,没有文化,不够文明而已。

作为保姆,(用还原法)她的任务应该是照顾孩子的生活,包括睡眠,但是,她夜间睡觉却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占满了床。这说明她不称职。而且,即使“我”的母亲向她委婉地表示夜间睡相不太好时,她也居然没有听懂,不但没有改进,反而变本加厉,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这一切归结起来,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作者的态度,就是:“不佩服”、“最讨厌”和“无法可想”。

这以后,事情有了发展,作者与阿长的矛盾加深了。

过新年对小孩子来说,有无限的欢乐,而且充满了童心和童趣的想象。而阿长却把这一切弄得很煞风景。首先是新年第一句话,一定要吉利。把孩子的心情弄得很紧张。其次是完成了任务,给一个福橘吃,却又是“冰冷的”东西。注意,没有这个冰冷的感觉,就很难表现出孩子莫名其妙的心情和阿长如释重负的喜悦之间的冲突。这一切造成的结果,又有一个总结性的关键词语——“磨难”,或者“元旦劈头的磨难”。把节曰变成了“磨难”,这标志着作者和阿长情感矛盾的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是对阿长情感的一个大转折,关键词不是事情讲完了才提出来的,而是在事情还没有讲出来之前就出现了:“伟大的神力”、“特别的敬意”。

阿长讲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是本文中最精彩的笔墨,尽显一个幽默大师从情感到语言的游刃有余。

首先,这个故事一望而知是荒诞的。

1.概念混乱:把太平天国和一切土匪混为一谈。尊称其首领为“大王”。殊不知,太平天国在正规场合,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的。

2.缺乏起码的判断力:门房的头被扔过来给老妈子当饭吃。鲁迅对其可信性,毫无保留。

3.逻辑混乱:小孩子要拉去当小长毛,女人脱下裤子,敌人的炮就被炸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荒谬,而长妈妈却讲得很认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欺骗或者开玩笑的样子。这就显得好笑,不和谐,不一致,有点西方人幽默理论中的incongruity(不和谐)了,相当幽默了。

其次,用还原法观之,对长妈妈的荒谬逻辑,特别是抓去做小长毛和女人一脱裤子敌人的炮就被炸坏了的说法,“我”不但没有表示怀疑、反驳,反而引申下去。

4.自己不怕这一切,因为自己不是门房。这就把逻辑向荒谬处更深化了。好像真的所有的门房都要被杀头,好像太平天国时代还没有成为遥远的过去似的。这是第一层次的荒谬。

5.第二层次的荒谬是,这一切居然既没有引起“我”的恐惧,也没有引起反感,反而引起了“我”的“特别的敬意”。这里的逻辑就更加荒谬了。越是荒谬,就越是可笑。此等“敬意”的内涵,在字典里是找不到的。语言的单纯工具性,在这里无能为力,只有把语义的变幻和人的情感世界的丰富和奇妙结合在一起才能真正领悟。这从理论上讲是非常复杂的,但是,从母语的感受来说,领悟并不困难。语感之所以重要,原因就在这里。

6.这里的幽默感得力于将谬就谬。按还原法,正常情况下,应该对长妈妈的荒谬故事加以质疑,加以反驳:阿长的立论前提绝对不可靠,推论也有明显的漏洞。但作者对这些都视而不见,还顺着她的错误逻辑猛推,将谬就谬,愈推愈谬;层层深入,越推越歪。幽默感随之而强化。

7.“特别的敬意”和“伟大的神力”,如果不是在这个意义上用,可能要被认为是用词不当。但是,这种用法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反讽,表面上一本正经,作者未加否定,实质上却越来越荒诞不经。在一本正经与荒诞之间,有着作家特别的情趣,非常生动地表达了作者的幽默感。

接着,正面引出作者想念《山海经》的事情。对于这种孩子的童心,没有人关心,而这个做保姆不称职、生性愚蠢而又迷信的长妈妈,却意外地满足了孩子的心灵渴求。

作者对长妈妈的感情来了一个大转折。这是第四个阶段。

关键词是“空前的敬意”。比之第三个阶段的“特别的敬意”还增加了一点分量。

作者还怕不够,又在下面加上了一个“新的敬意”。

但在性质上,这个“空前的敬意”、“新的敬意”和前面的不一样,它不是反语,不是幽默的调侃,没有反讽的意思,而是抒情的。它和前面的幽默反语遥相呼应,构成一种张力。

在整篇文章中,最精彩的就在这里了。

同样的词语,在不同语境下,唤醒读者不同的情感体验。一个是反语,有讽喻的意味,而另一个则有歌颂的意味。而这两种本来互相矛盾的内涵,竟可以水乳交融地、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语言大师对汉语语义的创造性的探索。

这从单纯工具性角度是难以解释的,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里深切地感受到语言的人文性:在字典中的语义是固定的,甚至可以说是僵化的,而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则是变化万千的,是在人与人的特殊精神关联中变幻的。这种变幻,是语义的生命,从这种变幻的语义中,读者充分感受到人物的精神密码和作者对人物的感情。鲁迅对这个小人物的愚昧,并没有采取居高临下的、尖锐的讽刺,而是温和的调侃,还渗透着自我调侃,同时对小人物的优点,哪怕是很微小的优点,都要以浓重的笔墨,甚至直接抒怀来表现。在最后一段,居然用了诗化的祈使语气:

仁慈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对中国的国民性一直持严厉批判态度的鲁迅,用这诗一样的颂歌式的语言是很罕见的。鲁迅在小说中写过一系列农村下层人物,但几乎没有什么人物是受到他歌颂的,从阿Q到祥林嫂,从七斤到爱姑,从单四嫂子到王胡小D,从来没有一个人物受到鲁迅这样诗化的赞美。长妈妈却享此殊荣。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对下层小人物,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并不仅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能概括完全的,至少在特殊的情境下,鲁迅还为下层小人物所感动,似乎可以用“欣其善良”来补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能不能说,鲁迅自己所说的,对他的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够全面呢?这一点是可以讨论的,可以在课堂上进行对话。

读文章,就是要读出它的好处来,用比较的方法,就要比较出它们各自的特点来,《阿长与〈山海经〉》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与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刻画相比,它的特点就不难概括出来,那就是:不但有幽默的调侃,而且有真挚的择情。

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的广博的胸怀,即使对一个有这么多毛病和缺点的、麻木的愚蠢的小人物,哪怕她只做了一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好事,鲁迅也把它看得很重要,要用诗一样的语言来歌颂。

在这里,我们应该深深地体悟鲁迅式的人文情怀。而表现这种人文情怀,最为关键的词语就是“伟大的神力”、“空前的敬意”和“新的敬意”,这一切和最后祈求大地母亲永远安息她的灵魂这样的诗化语言结合成一种鲁迅独具的精神境界。一味抅于字典语义,是不可能进入这种深沉浑厚的精神境界的。

3.进入孩子的感觉世界

——解读鲍尔吉·原野的《雪地贺卡》

关键词语(句):怕冷、饿、害怕、妒嫉雷人、相信神话的孩子,多么幸福、带有秘密的童年是多么的幸福

这一篇文章很简单,唯其简单,似乎一目了然,没有什么可分析的,但实际上,分析的难度反而大多了。分析什么呢?分析矛盾。这里有什么矛盾?

首先,这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大人的,一个是孩子的。

通常情况下,人们都要求孩子无条件服从大人。孩子不懂事,要听大人的话。这当然有道理。但这里却恰恰相反,大人没有把自己的一套强加给孩子,而是非常细心地贴近孩子的心灵。为了贴近孩子的心灵,就得先把大人的一套收起来。为什么要贴近孩子的心灵呢?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很不科学吗?给雪人写信,不是空想吗?虽然是空想,很不现实,但却很有趣。如果完全用大人的一套去代替,可能就不当一回事,漫不经心,一笑置之;也可能觉得孩子浪费时间,还会出于好心叫他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但这样,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了。

孩子“傻”,不科学,但却傻得有趣。大人很讲理性,讲科学,但却失去了童年的趣味。我们常常要求孩子写文章要有趣味,特别强调要有童真、童趣。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在作文中,我们很少能够真正达到这个境界。因为儿童的心灵和成人的心灵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孩子生活在自己的感觉中,他习惯于把一切都当成有生命、有感觉、有感情的,而且这种生命、感觉、感情还是和自己一样的,孩子气的。实际上,那一切都是按着孩子有限的经验去想象的。例如,鲁迅把相当破旧的园子当作乐园,把放屁虫看得非常有趣,把长妈妈美女蛇的故事结论当真,在枯燥无味的三味书屋中也能找到乐趣。这些都是孩子心灵纯真的表现。这一切,在成人的生活现实和理性熏陶下,都不知不觉失去了。理性是现实的,而情感和趣味则是和孩子的幻想联系在一起的,理性增长了,幻想没有了,孩子气的情趣就减少了。从幻想这个意义来说,大人有不及孩子之处。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懂得这篇文章。前面说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要求孩子服从大人的观念,而在这里,作者作为一个成人,代替孩子写贺卡,好在他能用孩子的感觉来体验孩子的心情。这里所说的孩子的感觉,实际上是一种幻觉,把雪人当作有感情、有感觉的人。设想他可能会怕冷,在夜里可能会害怕。如果饿了,该怎么办?表面上是孩子对雪人的设想,但从这样的想象中,可以明显看出,这是孩子自己对生活的感觉。

最关键的是,这种感觉表现出他对人(哪怕是雪人)怀有的一种普遍的同情和关爱。当然成年人也有关爱,但他们的关爱往往是给予与自己有关的人的。而这个孩子是给予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成年人的关爱是给予有知觉的人或者物的。而这个孩子,却把关爱给予了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关爱,不应该被当作是孩子气的,而是成人应该深思的。进入孩子的感觉世界,不完全是为了好玩,也是为了在孩子的情感世界里体验一种人类的、无私的、无条件的关爱。接下去的一句话很值得重视:

我有点嫉妒雪人,能收到李小屹这么诚挚的关爱。

“嫉妒”本来是贬义的,可在这里却消失了贬义的色彩,因为这样的关爱在成人世界里是很少有的。嫉妒,从反面突出了作者的觉悟。这样一来,就不是孩子进入大人的世界,而是大人进入了孩子的境界。不是大人优越,而是孩子值得大人羡慕。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一个幻想的、神话的(严格说是童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事物都和孩子一样,有生命,有意志,有情感,有感觉,而且所有的人物和事物,都能无条件地互相关爱。作者代替雪人给孩子回的信,也有真实的价值。这就不再是单方面的关爱,而是互相交流的友谊。孩子的回信中,提出了假的还是真的这样的问题。作者没有回答。因为孩子本人是相信神话(童话)的。是他首先给雪人写信的。接下去的话更值得重视了:

李小屹是个相信神话的孩子,多么幸福。

这里出现了另一个关键词语“幸”。沉浸在幻想中是幸福的,充分表现了作者对人的赞美,对童心的赞美。人的一切都是宝贵的,哪怕是幻想,也是宝贵的,孩子气的幻想更是宝贵的。沉浸在孩子气的幻想中的人,是幸福的。人一旦长大了,这种幻想就一去不复返了。当作者发现孩子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时候,他没有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