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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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童心、童趣和心灵宝库(2)

读者在阅读时,完全可以心领神会,自动化地填充这空白。但是,要把问题讲清楚,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却不能不把其间的逻辑空白揭示出来。这里有几点不能忽略:

1.从整个故事的逻辑发展来说,作者有意让其中的因果关系显得粗糙,不可信。第一层因果是:老和尚光是从书生脸上的“气色”,就断定他为“美女蛇”所迷,有“杀身之祸”。客观地讲,这是不可信的,不科学的,这一点难道鲁迅一点都不知道吗?第二层因果是:给他一个小盒子,夜间就有蜈蚣飞出去,把美女蛇治死了。因果逻辑更不充分,太不可思议了,但是,长妈妈却说得十分自信。鲁迅故意把这种矛盾写得很突出、荒谬,其间就隐藏着讽喻。说得具体一点,叙述者虽然是童年的鲁迅,但也隐含着写作时,成年鲁迅的深邃的洞察,流露出他对长妈妈的迷信的调侃。但是,又没有过分谴责她,因为鲁迅特别强调,长妈妈并非有意骗人,相反,自己十分虔诚,十分执著。因而,她虽然可笑,但不可恶,相反有点好玩、甚至可爱。

2.当然,也许有同学会提出质疑说,这不是迷信,而是神话或者童话。在神话和童话里,善良总是轻易地战胜了邪恶。这当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如果是这样,那么童话的诗意增加了,而讽刺意味却弱化了。从这里,更可以看出鲁迅对小人物的宽厚。

3.故事讲完了,长妈妈作出的结论是,今后“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可答应他”。这个因果逻辑就更荒唐了。从这样一个可信性很低的故事,或者就算是神话吧,根据这个个别的、罕见的故事,居然就得出了一个极端普遍性的结论,一切在背后叫名字的声音,都可能是美女蛇发出的。这种逻辑的荒唐和长妈妈的郑重其事,形成了矛盾、反差,不和谐,就显得可笑,这就是幽默。鲁迅的讽喻就藏在这幽默笑容的背后。但是,鲁迅并没有以此为满足,接下去,他不但没有指出这个故事的不可信和长妈妈的教训荒诞,还反过来说:“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这样,把自己写得很傻气的样子,又明显把长妈妈的故事,进一步导向荒谬,愈是荒谋,愈是可笑,幽默感愈强烈。

4.然而鲁迅对自己已经相当强的幽默,还是不满足,他继续发挥下去:“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这几句的精彩在于,好像这样荒谬的故事,作者一直没有觉察,连怀疑一下的智商都没有似的。这就不仅仅是对长妈妈的调侃,同时也是自嘲了。自嘲,在西方幽默学中,叫做自我调侃,属于幽默之上乘。把对长妈妈的调侃和自我调侃结合起来,显示出鲁迅作为一个幽默大师的特点。对小人物,哪怕愚昧麻木,他也是同情的。这种同情中渗透着儿童的天真、纯洁和善良。这就把幽默和抒情结合了起来,和鲁迅在小说中写到的对阿Q的尖锐讽刺,有很大不同。

从这里,我们还可以体会到一个有趣的规律,那就是幽默和抒情的不同。我们读到的抒情散文,大抵是美文,共同的倾向是对环境和作者内心的美化、诗化。而幽默,似乎不是这样,幽默不回避把自己和人物加以贬抑,甚至“丑化”。如长妈妈讲的愚昧的故事,还有作者的自我贬低。这样很有趣,只是与抒情的趣味不同。如果说抒情是一种情趣的话,幽默就是一种谐趣。注意这个“丑”是加引号的,从一种意义上来说,是“丑”,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是“丑”中有美。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留待另文详说。

5.提一个建议供大家参考。在“口语表达”中,让学生们复述这个故事,特别要注意学生们在叙述中遗漏了什么,有些学生可能把故事说得很周全,却把故事后面长妈妈别出心裁的“教训”省略了,或者遗忘了。而这一笔是很精彩的,是幽默感的高潮。

不理解这一笔,就是在艺术上没有读懂鲁迅的幽默。

6.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叙述过程中有一个插人语,更显示了鲁迅对故事中人物的嘲讽。那个书生,拿了老和尚的小盒子放在枕边以后,“却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这句从叙述故事来说,可以认为是多余的,但是对叙述语言的趣味来说,可以叫做涉笔成趣。叙述者突然插进来评论——这家伙自讨苦吃——流露出对人物可笑心理的嘲讽。

总起来说,鲁迅在这里显示的幽默感真是有笔墨淋漓之感。

下面接着写到闰土的父亲教童年鲁迅用竹筛捉鸟的故事,趣味便不再幽默了,似乎更多在抒情。但是在表现童心、童趣方面是一以贯之的。

(三)反语、幽默和人文精神

写过百草园以后,写三味书屋,仍然是写人物的,趣味仍然是以幽默为主的。他猜想自己被送到书塾里读书的理由,显然是不可靠的,读者当然知道,绝对不是作者猜测的那样:由于顽皮。为什么要强调一下这种不可靠的理由?无非是为了表现儿童式想象和推理的趣味。

鲁迅写他的老师的笔墨也是幽默的。首先觉得他是极“渊博的”,而孩子问他“怪哉虫”时他却不知道。这里有多层意味可以分析出来:1.对先生所谓“渊博”的讽喻;2.同时,也是对孩子以为“渊博”就是什么都懂的一种调侃;3.更深的调侃当然是对先生的,孩子问他什么是“怪哉虫”,他答不出,居然“不高兴,而且脸上还有怒色了”;4.接下来的一段话不能忽略:“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这里明显是不合逻辑的,是反语。因为文章明显表现出是先生不知道。可作者却说,先生是无所不知的,只是不愿意说罢了,错误在学生不该问。读者一眼便可以看出结论和理由之间的矛盾。正是由于矛盾、不和谐,才怪异,才显得好玩、好笑、有趣味,这叫做幽默,这种幽默是一系列反语构成的。

要真正分析这种不和谐的逻辑,而不是停留在赞叹的层次上,就要抓住结论和理由相矛盾的反语不放。同时要真正懂得一点幽默,就不能忽略讲歪理的功夫。人当然要讲正理,但那是在正经的时候,在追求幽默效果的时候,就要讲一点歪理。许多人,许多文章幽默不起来,就是因为不会讲歪理,不敢讲歪理。

先生的教学法很简陋,在三味书屋读书很刻板。稍稍出去游玩一下,就被呵斥:“读书!”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启发兴趣的办法。一天到晚让学生读个没完,而且,鲁迅特别强调,学生对所读的内容,完全是死记硬背,根本莫名其妙。

这样的读书不是很枯燥吗?这样的先生不是很可恨吗?在心灵不开阔、趣味不丰富的作者笔下,可能是这样的。但鲁迅是个人道主义者、艺术大师,他只是把教师的教学法写得很“菜”,却没有把他的心写得很“菜”。鲁迅突出写了他教书没有什么真本事,但又渲染他自己读书很投人,简直是如痴如醉。他所读的文章明明很平常,他却沉醉在自己营造的境界之中:“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用还原的方法想象一下:如果不是在艺术中,而是在生活中,一个人空有渊博、宿儒之名,却教书无方,说刻薄一点,是误人子弟,令人厌恶。但是,我们读到他如此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之中时,是不是也会觉得这个老头子,也有挺好玩、挺可爱的一面?这就是鲁迅对小人物的人道主义的宽容了。

三味书屋既是这样枯燥,老师又是这样一种水平,这日子不是很痛苦、一点乐趣都没有吗?不。

接下去写的是在枯燥无味的书塾里,孩子们快乐的天性仍然不能被磨灭。学生们乘先生自我陶醉的时候,自己开小差,做小动作了。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头上做戏者有之,用半透明的纸蒙在绣像小说上画画者有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明明是无聊的事情,儿童却乐此不疲,鲁迅用的语言是普通的、平淡的,但传达出来的趣味却是隽永的。在三味书屋读书是枯燥的,但是三味书屋里趣味盎然。不管教育体制多么僵化,孩子们活拨的天性总能够找到自己的表现形式。对童心的肯定,就是对旧教育体制的批判。

当然,关于三味书屋是乐园还是苦园,可以争论,只是不要忘记鲁迅笔下的孩子不论在什么简陋的地方——满目荒废的百草园,或者连下课和休息都没有的书塾里——都能创造出自己的欢乐,甚至在愚蠢的长妈妈、迂腐的先生身上都能逗引出一种幽默的情趣,足以让读者感受小人物的可怜和可爱,感受到生活的有趣。从文学创作的根本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才华,才华不仅仅是驾驭语言,更是在别人感觉不到情趣的地方,感受到情趣。文字不过是情趣的载体,没有情趣,凭空耍弄文字,是不可能写出好文章来的。

鲁迅的语言就是这样,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充满童趣的精神家园。这是童年鲁迅的,也是成年鲁迅的。同学们写作,为什么老是觉得没有什么可写呢?就是因为对日常的、平淡的生活,没有激发出趣味。而阅读经典文本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文字,不在记忆佳句,而在心灵的熏陶,在于拓展我们的情感和趣味的领域。

细细品味这样的作品,难道不能激动我们的心灵,使它更加开阔吗?对于生活中有毛病、甚至令人讨厌的人物,难道不能从另一个角度,去发现他们的善良和可爱吗?欣赏浑身都是优点的人,是容易的,欣赏缺点非常明显的人物,则需要更为宽广的胸怀。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碰到类似长妈妈的人物,我们会不会有鲁迅这样的趣味和胸襟呢?为什么学习语言不能把它仅仅当作工具呢?就是因为,语言是和人的心灵、人的精神境界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的。

二、《阿长与<;山海经>;》解读

开头两段,似乎很平常,没有什么可讲性。但是,用还原法,是可以提出问题来加以分析的。

我们可以把还原法落实到寻找关键词语上。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阿长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对理解作品的主导思想,非常关键。

为了交代阿长的名字,鲁迅用了两段文字,这样是不是太繁琐了?如果删去这两段,有没有损失呢?肯定是有的。因为“阿长”,在这个关键词的深层,不但有长妈妈的,而且有周围人的精神密码。名字对于人来说,应该是郑重其事的。一般人的名字,大都寄托着美好的期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叫法,表现的是不同的情感和关系。

鲁迅强调说,她叫阿长。然而,“长”并不是她的姓,也不是她的绰号,因为绰号往往是和形体的特点有关系的,而阿长身材并不高,相反,长得“黄胖而矮”。原来她的名字是别人的名字,她的前任的名字。问题、矛盾,通过关键词还原,就不难揭示出来了:

1.在正常情况下,可以把他人的名字随意安在自己头上吗?什么样的人,名字才会被人家随便安排呢?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人家敢这样对待她吗?被如此随意对待的人,肯定是社会地位卑微的,不被尊重的。这是很可悲的。鲁迅不惜为此而写了两段文字,说明他对一切小人物的同情,和他对小人物的尊严如此被漠视的严肃审视。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哀其不幸”。

2.名字如此随便被安排,在一般人那里难道不会引起反抗吗?然而,阿长没有,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很正常似的,也没有感到受屈辱。这说明什么呢?她没有自尊,人家不尊重她,她自己也麻木了。鲁迅在这里表现出他对小人物态度的另一方面:“怒其不争”。

从研究方法来说,这样的分析已经提供了可讲性,但是,还可以扩展一下,力求结论有更大的涵盖面。

用名字来揭示人物的社会地位和心灵秘密,是鲁迅常用的手法,在《阿Q正传》里对阿Q的名字,在《祝福》中对祥林嫂的名字,都有同样细致的用心。祥林嫂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叫祥林嫂,因为丈夫叫祥林,在鲁镇人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后来她被抢亲,被迫嫁给了贺老六,在贺老六死了之后,她又一次回到鲁镇。鲁迅特地用单独一行写了一句:

大家仍叫她祥林嫂。

这句似乎是多余的。读者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鲁迅之所以要在这里强调一下,是因为“祥林嫂”这个关键词里隐含着荒谬,旧礼教的荒谬。丈夫叫做祥林,她就叫做祥林嫂,可是,她又嫁了贺老六,那么还原到正常道理上来说,应该研究一下,是叫她祥林嫂,还是叫她老六嫂?或者还是叫她祥林老六嫂比较合理呢?这并不是笑话,在美国人那里,不言而喻的规范是明确的,不管嫁了几个,名字后面的丈夫的姓,都要排上去,没有什么见不得人,难为情的。例如肯尼迪的太太杰奎琳,后来又嫁了希腊船王奥纳西斯,她死了以后,墓碑上就堂皇地刻上:杰奎琳·肯尼迪·奥纳西斯。但是,在我们的封建礼教传统之下,没有把她称为祥林老六嫂的可能,因为人们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可见礼教传统偏见之拫深蒂固,在集体无意识里,荒谬的成见已经自动化成为可怕的习惯了。

需要注意的是,鲁迅在整篇文章中,没有对阿长进行肖像描写。光是这么叙述名字,看来连描写都算不上。这说明,在鲁迅看来,这比肖像描写更重要。读者也并没有因为没有肖像描写而感到她的面目不清,相反,她的精神状态是很清晰的。在文学作品中,人的外部肖像是没有多大重要性的,除非外部肖像对人的灵魂刻画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