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一波又一波地从西方引进了大量文艺的和文化的理论,成就绝对不可低估,但有一个缺点,就是很少有相当水平的理论家用西方的理论成功地分析中国的经典文本,特别是对单个经典文本。这就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西方理论的可信度没有得到论证,其必然存在的缺点和不足也就很难被真正发现,因而我们的理论也很难有超越西方的突破;二是,这虽然造成了理论的突飞猛进,但文本分析水准却处于十分落后的状态,而理论除了为理论而理论的价值以外,更重要的还得是阐释文本的有效性,特别是阐释微观文本的有效性。应该说,这个问题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很受关注的,只是,五十年代苏联式理论本身的狭隘性,使举国的努力,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到了八十年代,新一轮西方文论的引进,声势浩大。但流派更迭过速,以致前卫的理论日新月异,尖兵已经到达西方文论的前哨,而文本分析却停滞不前,就连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审美价值论、文艺心理学的层次都未曾到达,何况九十年代的话语学说。在大学讲堂尚且如此,在中学语文课堂上,陈旧的机械唯物主义和狭隘的社会功利主义仍然占有优势,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这是因为,任何西方文论都要经过和中国经典文本的磨合,才能生根开花。这个磨合,首先,从根本上来说,是很“繁琐”的,几乎每一个经典文本都有一个不轻松的过程。其次,有出息的评论家,应该从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中,总结出一系列具体的,甚至可操作的方法来,构成一种新的学科,也许可以叫做“文本解读方法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名作欣赏”目前还处在一种相当幼稚的阶段。这是一个永不完结的课题,是一个需要几代人努力的历史任务。
前几年,《再别康桥》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给中学语文教育界出了一个难题,流行的机械反映论和狭隘的社会功利论在这个文本中遇到了严峻的挑战。网络上纷纷讨论如何分析这首现代新诗史上的名作。扰嚷一番之后,居然是这样的意见占据了上风:还是让学生在朗诵中去体悟诗中的情致罢。这说明,目前一些大而化之的所谓赏析文章,并不具有可信性,甚至连可讲性都很缺乏。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名作欣赏》2003年第10期上发了三篇关于《再别康桥》的评论文章,每一篇都力求突破机械反映论和狭隘的社会功利主义,力求从诗人心理方面寻求有效阐释。但是,在我看来,许多方面,尤其是方法论方面,并没有多大的提高。
长期以来,我们的文本细读之所以水平不高,除了机械唯物主义的美学观念和狭隘功利论的局限以外,就是方法论上的落伍和不自觉。口头上,大家都在喊“具体分析”,可一到具体文本,却还是印象和感想泛滥。所谓分析,应该针对原本统一的对象,揭示出其和外部的矛盾和差异,而传统的社会学批评方法习惯于寻求形象和表现对象之间的统一性。而任何统一都只能是现象,而且还可能是表层现象,而深刻的奥秘,肯定在统一性之下的深层。如果满足于统一性,就只能在表现上滑行,就等于放弃了分析。要进入作品深层加以分析,就要从天衣无缝的作品中找出差异,揭示出矛盾,提出问题。没有矛盾,就不能提出问题,也就不能摆脱被动。被动则无话可说,而文章又非写不可,就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文风——把肤浅的赞叹当成分析。这在所谓“诗歌赏析”中尤为严重。大量所谓赏析文章,有效的分析非常稀缺,无效信息被空洞华丽的赞叹词的渲染所掩盖。这种赏析其实是把经典的诗歌翻译成散文再加上任意性的拔高。比如有人在分析《再别康桥》时这样说:“这首诗一开始以自我形象入诗,以挥手与康桥作别起笔,直接道出对康桥的款款情意。”这里,所有的信息都是原作中显而易见的,读者一望而知,这样的分析以信息的重复为特点。接下去:“轻轻的我走了,(不是我轻轻的走了)”,括弧中的一句倒是没有重复,可惜的是没有阐释,因而也就失去了价值。而下面,重复性的信息又在继续:“极具情境的再现性,接着又用两个轻轻的,重复描摹无语作别的情景。”这里的“情境的再现性”倒是没有重复,但是,又是没有作任何阐释,结果又成了独断,而且是空洞的独断。什么叫做情境的“再现性”?在一首诗中,情境是全部得以“再现”,还是仅仅将其中最有特殊性的一种感情“再现”(表现?)出来?退一步说,就算把情境都“再现”出来了,是不是就会动人?会不会杂乱无章?在这里,作者如果真有见解,真懂诗,至少应该“分析”一下,这种情境的再现和浪漫的择情,有没有矛盾?如果有矛盾,徐志摩是如何处理这种矛盾,使二者达到和谐的?如果真要使论点有说服力,对读者理解有启发,还应该考虑另一种可能:如果有人说,这根本不是“情境的再现”,而是一种直接的抒情,该如何回答?文章接下来又是一番赞叹:“可谓是情韵俱现地传达出诗人袅袅情思与感伤沉默的哀婉情态。”读者期待的是,情的特点是什么,韵的好处是什么,二者是如何“俱现”的。评论家知道的应该比读者多,比读者深刻,写出文章来才有价值。然而读者的期待又一次失落了,接下去是:“作别西天的云彩,这一行点题式的诗句,它开启了情感的闸门,让诗人涌动的情感缓缓流出。”“点题”,是指题目,还是主题?如果是题目,似亦不准确。题目是和康桥告别,可这里却是和云彩告别。这叫做点题吗?“开启情感的闸门”,如果更严密一些,就应该说明,在这以前,轻轻的、悄悄的,为什么不能算“开启”?“让诗人涌动的情感缓缓流出”,你从什么地方能说明,是“缓缓”地流出,而不是汹涌地冲击?这样说,对理解诗中关键处的语言的精彩几乎没有什么帮助,所有这样的话语,都显得空洞。这是因为,作者并没有读懂这首诗艺术上的妙处,似乎作者读诗时所知所感并不比读者多。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厌其烦地把诗翻译成不着边际的散文。如“把我们一同带入他深深依恋的康桥理想国。康桥的美,诗人对康桥的爱可以说是无处不在。而诗人对康桥的最爱是‘康河’。自然康河成了诗人抒写恋情与别情的载体。”(以上引文见《在梦的轻波里依洄》,《名作欣赏》2003年第10期)
这样的文风,在当今文本分析中,可以说最为流行。就在同一期中,另一篇分析《再别康桥》的文章,几乎同出一辙。作者在引用了轻轻、悄悄那四行诗以后说:“这种景象,让我们想到一个轻手轻脚的人来了,又走了。生怕惊醒一个熟睡中的人,我想这正是作者在诗中要表达的情感:他来了,来到这一所他喜爱的学校;他又要走了,离开这一所他衷心喜爱的学校。不忍心惊扰这学校的安静,他甘愿一个人去承担那愈来愈凝重的离愁。”(见《仅仅面对作品——以〈再别康桥〉为例谈文学作品的读解问题》,《名作欣赏》2003年第10期)和上述引文一样,这里充满了重复性的无效信息。当然,也不能否认,其中也有一些非重复的,例如,把他所喜爱的学校当作一个熟睡的人,又如,“愈来愈凝重的离愁”。但读者从诗中可以看出,徐志摩并没有把康桥当作一个熟睡的人,要不然,“夕阳中的新娘”,怎么解释?诗人也并没有绝对沉默,要不然“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怎么解释?再说,这首诗是不是写“离愁”的?特别是,说这种离愁“愈来愈凝重”也没有根据。这种“愁”的感觉,不是从这首诗里来的,而是从评论者的阅读经验里冒出来的。一般说我国古典诗歌中,离别的主题大抵是与忧愁有关的。但是古典诗歌的主题到现代发生了变化,五四以后,无论是最早的康白情的《送别黄浦》,还是后来的殷夫的《别了,哥哥》都没有离愁,现代的交通和交往方式与古代已经有根本的不同,送别时的感情肯定也比古代多样化。徐志摩自己的名作《沙扬娜拉》虽然写到离别的忧愁,但那是一种“甜蜜的忧愁”。怎能设想,当代诗人告别任何人物和景物时,一定要惆怅,而且还要有另一处行文中所说的“千种愁绪”,命里注定只能有沉重之感,而没有甜蜜之感呢?其实不要多高的欣赏水平,光是凭直观就可以看出,这首诗的风格特点是潇洒、轻松,还有一点甜蜜,找不到一个字可以说明是“感伤沉默的哀伤情态”,特别不能证明是“愈来愈凝重”的。(以上论断,如果我光是这么说一下,就是独断了。我是要论证的,但是为了本文结构更合理,我把论证放到文章的后面去。)这种阐释,不是重复信息,不是空洞无物,而是属于另一个倾向,叫做“过度阐释”,其结果就是肆意强加。这些东西并不是从文本中分析出来的,而是从作者的阅读经验、优势记忆中跑出来的。因为告别(送别)主题的哀伤惆怅在古代经典诗歌中太普遍了,而欣赏者不能从文本抽象出真正深层的奥秘来,就只好听任自己现成的观念自然流泻出来了。从方法论来说,这就不仅仅是机械论所能包含的了,还带上了一点主观主义色彩。
问题的要害在于,从文本中直接揭示出矛盾,然后加以分析,是有相当难度的,因为一切艺术形象都是以高度和谐统一为特点的,矛盾自然是有的,但往往潜藏在深层。这里的难度就在于,从表层到深层,往往在还没有突破表层时,心里现成的东西就冒出来了,因为它一点难度也没有,轻而易举,但这样也就成了讲空话。
其实,不论是根据辩证法,还是根据现象学,我们都不应该把对象和艺术形象的一致性作为出发点。相反,应该从艺术形象中把作家创造的、想象的成分分析出来。只有这样才能从被动的赞美中解放出来,解放出来的办法就是“还原”(这与现象学的还原在精神上一致,但更具形而下的操作性),也就是想象出未经作者处理的原生的状态,原生的语义,然后将之与艺术形象加以对比,揭示出差异(矛盾)来,就可以分析了。我们就从这首诗的题目开始。“再别”,是一种告别,从原生语义来说,应该是和人告别,但这里并没有和人告别,这是第一层次矛盾。在这里的语境中,用的是引申义,和母校的校园告别。前文作者说,是为了不惊动校园,可能有道理。如果不进行过细的语义分析,大概到此就可以满足了。但是下面的诗句明明说,并不是和校园告别,而是: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第二层次的更深刻的矛盾摆在面前了。在现实生活中,有和云彩告别的吗?由此可见,前面引文的作者说“极具情境的再现性”,是句大而化之的空话。关键是和云彩告别还要轻轻的,悄悄的,根据还原法,既然是和云彩告别,步子再大,再有声响,也不可能惊动它。这说明,和云彩告别不过是一种诗化的想象,通过这种想象,诗人回味自己美妙的记忆。另一个评论者分析这一段诗句说:“轻轻地来,再悄悄地去,在淡淡的神形描写(按:这是描写吗?)中,蕴含了千种愁绪,万般凄楚。”“诗人就要离开康桥了,一想起离别,诗人的心情马上变得万分沉痛:离别时的沉重压得诗人发不出任何声音。”(《仅仅面对作品——以〈再别康桥〉为例谈文学作品的读解问题》,《名作欣赏》2003年第10期)在开头这四句中,潇洒地来,悄悄地回味,哪里来的愁绪和凄楚呢?和云彩告别,就是和自己的记忆告别。为什么是轻轻的呢?就是因为他在和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回忆对话。这里所写的不是一般的回忆,而是一种隐藏在心头的秘密。大声喧哗是不适宜的,只有把脚步放轻、声音放低才能进入回忆的氛围,融入自我陶醉的境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是一种梦的境界。诗中说得很明白,他说是到康桥的河边上来“寻梦”的:“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梦有过去、未来之别,“沉淀”,说明是过去的,不是未来的;是记忆深处的,不是表面的。所以要向“青草更青处”去追寻。梦是美好的,充满了诗意的。诗中一系列美妙的词语可以作为证明(清泉为虹、碧水为柔波、杨柳为新娘),那梦美好到他要唱歌的程度。
当他写到“满载一船星辉”,要唱出歌来的时候,好像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似的,但是,他又说,歌是不能唱出来的。这里出现了一个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性的矛盾:既是美好的,值得大声歌唱的,但是,又不能唱,“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因为,这是个人独享的。这一句,雄辩地表明了这是诗人默默的回味,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这种自我欣赏是秘密的,不能和任何人共享。连夏虫都为他这种秘密的美好的记忆而沉默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的轻轻、悄悄,不是为了不惊动校园,相反,他强调的是,校园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他悄悄地回忆自己的秘密。“悄悄是别离的笛箫”,这种悄悄的独享也是美好的,充满诗意的。无声是一种美妙的、幸福的音乐。
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体验最后一段: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