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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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艺术家心灵奥秘的多维透视(4)

经过这样的分析,就出现了第一层矛盾:艺术感觉是不客观的,甚至可以是不“真实”的,但是它能充分表达感情,表达真诚的情感。

第二层矛盾是:既然快了,就产生一个问题,越是快,越是不安全。当年三峡有礁石,尤其是瞿塘峡,那里的礁石更是厉害。

光是靠想象去还原,在比较复杂的问题上,是不够的。要更有效地还原,就得借助一点历史文献。说得文雅一点,就是要有一点学问。关于三峡的文献真是太多了。杜甫晚年的《夔州歌十绝句(其一)》就是现成的: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此外还有古代歌谣:

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提到三峡的黄牛滩曰:

江水又东径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径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这些明明都说,船行三峡并不是那么顺畅的,而是迂回曲折的,不是一天就可以通过的,光是黄牛滩,就可能要三天三夜。

刘白羽在《长江三日》里想象当年的情景说:“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万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

但是,如此险恶的航行,在将近六十高龄的李白心目中居然不在话下。这更说明,李白当时是如何的归心似箭了。由于归心似箭,将近六十花甲的老人居然发出青春焕发的歌唱。

有学者考证,李白这首写得青春潇洒的诗,居然是他从流放途中归来之作。他一生只有两次从长江上游向中下游航行。早年是因为出川,晚年则是充军归来。在凶险的航行中,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诗人,刚刚从“充军”途中归来,居然还能保持青春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很难得的。只有李白才有这样的气魄。

特别要提醒的是,写这首诗的时候,李白正经历一场政治上的灾难。

李白这个人,在一般读者心目中,是个伟大的诗人。在诗歌的境界中,他的想象的确是超凡脱俗的。但不幸的是,他总要把这种超越现实的想象引申到现实生活中来。他写文章,而且是写一本正经的实用文章的时候,老是幻想自己是个政治家,还不是一般的政治家,而是一个高级政治家,他自夸:“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也就是说自己可以当个安邦定国的宰相。但是,他确实并没有什么政治才能。诗人把情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审美心态,与政治实践水火不相容。他口头上是很瞧不起权贵的,说巴结权贵是“摧眉折腰事权贵”,心情很难受、再加上他那“自由散漫”的性格,更是与官场等级制度不能相容。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他潇洒得“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能并没有夸张失实。但李白也有俗气的一面。他也是很巴结天子和天子周围的人的。他在长安,好不容易得以接近最高政治集团,和皇帝有了来往,也是挺得意的。可惜他并没有抓住机会,没有作出什么政治贡献。有时,他对于一些权贵,甚至不能不说是有点谄媚的。在他留存下来的诗歌中,就有些不太高明的歌功颂德之作,比如在《清平调词三首》中,他奉皇帝的命令歌颂杨贵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他奉承杨贵妃是瑶台月下的仙女(“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可以比得上汉朝著名的宫廷美女赵飞燕。(“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如果是歌颂皇帝一般的小老婆,当时,特别是后世的读者,大都可以宽容。但这个杨贵妃偏偏又是名声很坏的,被认为和她的哥哥杨国忠一起弄权,妒贤害能,腐败专权,最终酿成了安史之乱,让国家陷于战火,百姓流离失所。在皇帝逃难的途中,臣子们对杨家兄妹的愤恨居然引起了兵变,结果是这权倾一时的贵妃被杀了。可见当时她的民愤之深。不管当时的战乱,杨贵妃要负多大责任,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她在当时是人神共愤的。李白却偏偏歌颂了这样一个人物,虽然吃力不讨好,但毕竟是在他的人格和诗篇上留下了污点。也许,就是为了替他掩盖这一点,一些爱好他的诗歌的人士,炮制了一些传奇小说,说他对杨贵妃如何傲慢。

就算这样谄媚,皇帝还是不欣赏他,他还是免不了被皇帝“赐金放还”。他的政治命运注定是坎坷的。正如杜甫后来回忆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时李白不能不强打精神,作出一副潇洒的姿态,离开长安,云游名山大川,求仙问道。这时候的诗人又沉浸在另一种幻觉中,时常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似乎有希望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关于这一点,至今,许多读者弄不清,他究竟是真的相信长生不老之术,还是像杜甫所说的那样“佯狂真可哀”(装疯卖傻)?但,从他一系列诗作来看,游仙和饮酒一样,都有麻醉自己的功能。他在《春日醉起言志》中说:“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额然卧前楹。”沉醉于自己制造的幻觉中,有一点是很真诚的,就是人世间不过是一场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而已,认真不得的。

唐明皇在狼狈逃难途中,把帝位传给了太子,任命他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同时让其他儿子招兵买马,征讨叛乱。这时,在江南东道有个永王李璘,居四镇之重,有点野心。他想如果你太子打败了叛贼,当然,你就是皇帝了;如果你打输了,我打赢了,那皇帝就是我的了。所以他抓起了枪杆子,扩展地盘;同时他也知道,光有枪杆子是不够的,还要有一杆子,那就是笔杆子,为自己扩大统治基础大造舆论。正好,李白就在附近,据李白后来回忆,是在庐山附近。于是永王就地取材,只花了“五百金”,不算太大的投资,就把李白招致门下。

如果不是这个永王,李白可能要长期沉醉在他飘飘欲仙的幻觉中了。

永王李璘把李白找到他的幕府里去,也许给了李白一种类似高级顾问的空头名义。李白当然很兴奋,自我感觉突然好了起来,于是又产生了一种幻觉,这是李白的第三个幻觉:自己不但是个政治家,而且是个军事家了。他一连写了11首《永王东巡歌》,其中一首是这样吹自己的: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他觉得自己和下下棋就轻轻松松把苻坚打败了的谢安差不多。但是,天才诗人的幻想又一次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中央王朝方面很快就发现南方兄弟有野心,虽然叛贼还没有扫荡,但二元化领导的危机比异族叛乱更危险。中央立即派出了征讨大军,其中有一员大将,也是个诗人。他的诗写得也不错,当然不如李白,但是打仗却比李白强得多。此人就是写出了名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高适。据称他是唐朝诗人中官运最亨通的。最后结果是李白当了俘虏,成了罪犯,李璘死于非命。李白的罪名属于大逆不道,在当时是很可怕的。年近花甲,还戴上这样一个帽子,其处境之狼狈,可想而知。他在诗中只能抵赖,说什么“迫胁上楼船”之类。在《雪读诗》中,他说得更明白一点:“白璧何辜,青蝇屡前”,“擢发续罪,罪乃孔多”。但这都是自说自话,欲盖弥彰而已。也许有关当局觉得李白没有多大危害性,再加上有人(宋若思)欣赏他,可能也从中为之缓颊走了一点后门吧。结果是判了个流放夜郞(贵州桐梓)。这一幕如果在余秋雨的笔下,大概又要感叹一番:一个旷世天才,居然被押解到蛮荒之地去,天地应当为之低回,历史家的笔都要颤抖的。可叹,天才诗人不了解自己,常常想让自己“试涉霸王略”,想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和荣誉(“将期轩冕荣”)。但是,艺术上的天才有几个不是政治上的外行?李白注定了要颠颠倒倒,一次又一次地碰钉子。最惨的时候,他竟然弄得很孤立,他的朋友杜甫对这一点,说得极其沉痛: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弄到“世人皆欲杀”的程度,真是声名狼藉了。如果杜甫像我们今天热衷于借名人炒作自己的文士那么聪明,就不会这样冒反潮流的风险,公开同情一个落难的朋友了。而赶时髦,厉声逼迫李白忏悔,不符合杜甫这个忠厚人的天性。但是李白,是不是像杜甫写的那样,感到可哀、可悲呢?这已经不重要了。王命不可违,虽然年近六旬,也只得踏上了充军的路程。幸而,到了白帝城之后,关中大旱,刚即位的皇帝可能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来个大赦天下。他毕竟是个有影响的大知识分子,年纪又老大不小的了,对朝廷也不会有多大的威胁,何必和他过不去呢?来一点统战不是更聪明吗?就在他被流放的半路上,来了一道赦书,把他赦免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落实政策”了。这就是李白自己后来所说的“中道遇赦”。

这时的李白,心情当然是轻松无比的。不但政治帽子没有了,而且可以和家人团聚了。李白毕竟是李白,青春焕发的感觉油然而生,居然不把三峡航道中的礁石和航行中的凶险放在心上。

一个从政治灾难中走出来的老诗人,居然能有这样轻松的感觉,甚至让后世一些研究他的学者,不可思议,如此充满青春朝气的诗作,竟然出自一个花甲老人之手。但是,李白的可爱、可敬、可笑、可恨之处,全在这里了。当然,他也作了一点检讨,说自己上永王的贼船是“空名适自误”。这里,起作用的不仅仅是他的心情,还有他那永不衰老的艺术想象。如果把心里的轻松都直接说出来,用浪漫主义诗人的说法,自然流泻(spontaneously overflow)出——我心里很轻松啊,我感觉很安全啊——也就不成诗了。

作为诗,一般来说,把感情直接说出来,是很难讨巧的,感情是审美的核心,但是感情的直接表达是非常困难的,也是很难动人的。所以中国古典诗和西方许多古典诗歌一样,经营出一种方法来让读者获得感染。这种方法,就是把感情化为变异了的感觉,感情不易于直接感染人,而感觉,尤其是被感情同化了的、变异了的感觉却具有感染人的功能。你说春天来了,很美啊!读者是没有感觉的,如果你像李白那样说,“寒雪梅中尽,春从柳上归”,读者的感觉马上就和你沟通了。你说这个姑娘很漂亮,我没有感觉,如果你说,她美得耀眼,就有感觉了。有了艺术感觉,读者不但能感觉到了,感情上也能受到感染了。

李白为什么觉得他的船非常轻松、非常安全地飞越了三峡呢?因为这是他心里的感觉,归心似箭嘛。明明是他的心里感觉到轻松,可他偏偏不说心里轻松,不说“轻心已过万重山”,而要说“轻舟已过万重山”,就能让人体验到他那落实了政策,一身轻松,归心似箭的情绪了。

古典诗话上说,李白这首诗的诗眼是一个“轻”字,似乎还不太确切,因为它忽略了“轻舟”与“轻心”之间微妙的差异。而艺术的分析常常是在最微妙的地方见功夫的。为什么长期以来我们的艺术分析常常是无效的,就是因为在方法上很不讲究。

这首诗虽然很短,但这里涉及的方法问题很重要。最主要的是,矛盾是分析的对象。首先要通过还原的想象把矛盾揭示出来。具体来说,李白营造的艺术感觉至少有下面三重矛盾:

1.没有那么快,却偏偏感觉到快得日行千里。

2.没有那么安全,却偏偏觉得安全得不得了。

3.明明是心里十分轻松,却偏偏要说船非常轻。

不把这三重矛盾揭示出来,谈什么分析?往往不是大而化之,就是空话连篇。

当然,如果要把分析的精神贯彻到底,则不能不指出,这首诗虽然相当精彩,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缺点。在我看来,最明显的瑕疵就是第二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还”字。这个字可能给人两种误解。第一,好像朝辞白帝城,晚上又可以回来的样子;第二,好像李白的家,就在江陵,一天就回到家了。事实上,李白并不是要说一天就能回到江陵,他的家也并不在江陵。他这样用字,一来是囿于郦道元《水经注》中“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传说,二来是为了和“山”、“间”押韵。

我这样说,好像是对伟大诗人有点不敬,但李白当年写这首诗,也许只是乘兴之作,才气所到,字句推敲不够精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5.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解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关键词语(句):再别、轻轻的、悄悄的、作别西天的云彩、夕阳中的新娘、沉淀着的梦、寻梦、放歌、不能放歌、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