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桓温大司马的这次北征,居然是以失败而告终。他败给了大燕国雄略过人的统帅慕容垂。在枋头,他损失了三万精兵,而这些被俘的晋军,都死在了燕国鲜卑人的屠刀下。败退中,他又遭到大秦辅国将军王猛埋伏军队的阻击,失去了近两万官兵。
对这次失败的原因,桓大司马心里是很清楚的。他两次没有听从郗超的建议,致使到了冬天河旱水枯时,晋军失去了水运的粮道。而后,他兵驻枋头,却犹豫不进,不肯白白折损兵力。那时,大燕朝廷内部正剑拔弩张,他居然要在枋头等待燕国内乱之后,再以逸待劳。却没有想到,大燕吴王慕容垂看到了他的彷徨,采取了诱敌而围歼的战术。然后将晋军拖垮,迅猛出击。最终,慕容垂仅以一万人,就打败了兵力数倍于他的桓温。
这一次北征的失败对桓温的打击是沉重的,他的很多谋划都要因此而重新制定。与王谢家族齐名的梦想,看来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大司马战败的消息报到建康,陛下把几位近臣传进宫来,把战报给他们一一过目。
丞相司马昱起身参拜,说,陛下,今夜风清月朗,可以睡个好觉啦。
司马昱今年五十一岁,他是大晋元皇帝最小的儿子,被封为会稽王,兼领丞相。论起来,他应该算当今陛下的祖辈。他极善清谈,仪态俊美。同王谢等高族的名士们,一向有着非常好的关系,并经常提携他们担任官职,当年谢万就曾得到了他的赏识。谢安了解这位丞相,他曾不无幽默地对谢万说,司马丞相的最大长处是清谈哪。
二十八岁的皇帝司马奕,也就是大晋的第十一代君主,端正地坐在皇座上。他听了司马昱的话,并没有什么表示。过了许久才说,丞相说的,朕知道了。那毫无生气的语言,毫无神采的目光,就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尚书仆射王彪之忽然站起来行礼,神态沉重地说,陛下,这绝非可以高枕无忧啊!这一败,是福是祸,难说啊!王彪之一向以坦言直谏而闻名,在座并没有桓温的党羽,他也未加掩饰。丞相司马昱接过说,噢,王仆射的意思,这一败,反会是祸吗?王坦之也是不解,站起来说,是啊,王仆射还请明言哪。
侍坐的谢安没有表情地听着。王彪之说的是对的。至少谢安对这件事的感觉并不好。他原以为大司马举倾国之兵,应该得胜而归,那么下一步,就会向朝廷求九锡之礼,而九锡之礼就是一个同意他禅位的默许。所以,谢安想出办法去削弱这胜利的威信,这样在他声望仍不足的情势下,那九锡之礼还可以暂不赐给他。但谢安没有想到,他居然战败了。桓温原本是个持重而犹疑的人,这一败,他树立声望的打算就会破灭,他恐怕也不会再去北征,那么……从前的打算一下落空,他难保不会有另外的非常举动啊。况且,他已经得到了徐州,朝廷还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王彪之说,势尽则破釜沉舟,没有了后路,就会背水一战哪!王坦之说,如今在国家失去了威信,那么就要胡作非为了吗?王彪之缓缓地点头,难说啊。司马昱思索着,觉得王彪之说得是有道理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枋头一败,反倒让局势更加不可预知了。他看看沉默的谢安,说,安石,你的意思呢?谢安回答,王仆射说得有理。
正在这时,宫人飞快地奔进宫来,跪地呈上一封奏表,禀陛下,大司马自姑孰有表上奏。司马昱接过,转身恭敬地呈上去。司马奕淡淡地说,请丞相启看罢。司马昱打开奏表,他的脸上忽然掠过惊慌,说着,奏请免去袁真豫州刺史之职……说完,他紧张地把奏表递给了王彪之。
王彪之看着,念给大家听,那大意说,豫州刺史袁真在北征作战中,贻误时机,使大军断绝了粮道,致使作战失利,王师惨遭败绩。特奏请陛下,将其免为庶人,以正国法……他念完,又恭敬地呈给司马奕。大家听着,相互交换目光,半天没有人说话。每个人心里都是清楚的。豫州是大司马早晚要拔掉的势力,这一次,终于被他找到了口实。
忽然听到司马奕冷冷地说,声音显得那样尖厉,在这宫殿里回荡,这明明是诬陷!他战败了,折我大军,损我国威,却又要把罪过都推到袁刺史头上!当真是贼子之心!朕决不答允!说着,他把那奏表掷在地上,一张面孔冷若冰霜。
大家纷纷跪倒,王坦之说,陛下不要动怒啊!万事自然可从长计议!司马奕忽然站起来,愤怒地说,从长计议吗?朕这天下还有多少可以计议呢!他转过身,看着那皇座,渐渐流下泪来,说,他不过是要朕这个位子啊,朕送给他就是了……为了这个,朕冤屈了多少人呢?何必再多一个……他突然转过身,谢侍中,给朕拟旨!
谢安再拜,沉痛说,陛下!臣不胜惶恐,请陛下三思啊……王彪之叩首说,陛下!老臣恳请陛下,看在我晋室天下的份上,就允了大司马罢!他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听了他的话,几人同声说,恳请陛下,允了大司马罢!
你们!你们……司马奕说着,无助地坐下。司马昱又说,陛下!允了罢……司马奕失神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泪水不断地流淌下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的确是很多人都不愿看到的。
朝廷准了桓大司马的奏章,将豫州刺史袁真免为了庶人。但袁真不肯屈服于桓温的诬陷,上表为自己申辩。朝廷没有理会。袁真心灰意冷,忽然倒戈,竟拥据寿春之地反叛了大晋,投降了燕国。但很快,他就在忧愤中死去了。他的儿子袁瑾接过了他的兵权。桓大司马亲统大军征讨叛臣,在寿春,一举消灭了袁氏势力。袁家的门生故吏几百人,在当地被活埋坑杀。而近百名袁氏宗族,也被一举送到了建康,交付给廷尉审理。在叛国的罪名之下,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很快,他们就被判处了极刑,袁氏的这一支几乎从此就在这个国家消失了。
于是,这一次北征之后的形势明朗起来,桓大司马败在了北方,声望折损,但是在这国家里,他却几乎扫除了一切通向那权力顶峰的阻碍。他已经直接面对着大晋皇廷,还有他一直心中忌惮,但又难以摸清心思的王谢高族。
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从二十三岁担任琅玡太守开始,三十多年过去,他征战四方,算尽机谋,终于就要将大晋这本已残破的半壁江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终于把桓氏这个没有兄弟势力,一直被世人看不起的家族振兴了起来。当名士们忘却了天下,在寻求自己心灵愉悦的时候,他却在秣马厉兵;当陛下在贵族们的扶持下,自以为坐稳了皇位,也跟着他们一起玄谈的时候,他却在冒死拼杀。他几乎耗尽了自己一生的心力,那么现在他所得到的,正是本该属于他的回报。这一次出师北征,他率领大军再次经过琅玡郡,看到二十岁时自己亲手种下的柳树,如今都已成材,他潸然泪下,手抚着树干,感叹那岁月的无情: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世界留给他的时间不太多了,不可能再有一个三十年。那么,他的宏图大略,他的雄心壮志,必须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去完成。他应该怎么做呢?
与他同坐着一张坐榻的参军郗超,仿佛正在体味着他的心情。他看看郗超,忽然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他的下属,一个个都是过客,无论他怎样尊重和喜爱他们,他们始终都不会留下来。谢安曾是他的司马,王坦之曾是他的长史,但他们谁也不喜欢他。而现在的谢玄,又是另外一番风格。他很快就发现,谢玄是个有才略的人,他会把一切事务都处理得非常好,并且还精通骑射。但是,谢玄却绝不参与任何谋划和决策。除了恭谨地去做事以外,总是一问三不知。对于谢玄,他渐渐地感到失落,于是就让谢玄去了荆州,到弟弟桓豁那里去任司马,并没有带他北征。其实这其中的原因,他是非常清楚的,因为他们都有更可倚仗更可信赖的东西,那就是他们各自的家族。那才是他们的根。想到这里,他如鲠在喉,这个时代是多么不讲道理呢,即便贵族没有了军队,他们却依然能够左右这个国家。如果,不是郗氏家族已经衰落,那么他也不会这样真正的拥有郗超。他不自觉地感叹着,嘉宾哪……
郗超与他是心意相通的,听到他的感叹,郗超说,明公,您不必忧伤啊。桓温转过头,看着这位刚过三十岁,同样名士出身的年轻人,说,嘉宾为什么这样劝我呢?郗超抬起头,吩咐周围的侍从,你们都出去罢。
郗超若有所思地看着桓温,说,明公,您不过是忧心折损了声望啊,那么,这声望到底是什么?让我来为您说说罢。桓温凝重地点点头,嗯。郗超站起来,在厅里踱着步子,说,自大汉曹魏以来,陈群设立九品中正,来为朝廷选拔官员,把天下人分为九品,不是上品就不能做官。而这九品,是由各地的中正官来议定。中正官自然要推举与自己最同心,最近密的人选了。如此,历经一百余年,到了今天,自然会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啊。而做官的必须是上品之人,士族高门子弟只要待在家里,官职就会自己送上门来。名士们都称赞你,你的声望就好,自然就有高官在等待;名士们如果不喜爱你,你的声望就不好,那就不会有出头之日。
桓温说,嘉宾说得透彻,正是如此啊。郗超接着说,这就是声望,绝非一天两天可以得来。那么既然已经是这样,明公何必再为了它而忧心忡忡呢?桓温不答。郗超说,明公,天下能服众的,并不仅仅是声望啊。桓温神色一动,噢?郗超的目光投向远处,说,您何必用您的短处去对抗人家的长处呢?他们长于声望,而短于武力;明公您却长于武力,而短于声望。这声望能让他们名扬天下,担任高官,甚至把持朝政,但却能保得住他们的性命吗?
桓温变了脸色,说,嘉宾?郗超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明公,以您之长制其之短,何必要什么声望呢,只须动之以兵,再振之以威怒,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桓温在心里思索……郗超的话是有理的,但是现在,难道只能这样去做吗?这国家并不是这样的情势啊。他一直努力着要让桓氏跻身最高门户,就是为了这声望,为了顺应这国家的大势。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而如果真的按郗超的想法去做的话,那么就是彻底地撕掉桓家贵族的面具,以武夫之能取胜。但这样一来,他就是在违背这国家的大局,就会变成一个独夫,只怕天下人都会同他为敌了。他能够掌握住这局面吗?
郗超观察着他的神色,说,明公,这样虽然背时些,但一定可以成功啊。您意下如何呢?桓温不答,半晌,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郗超想了想,又凝重地说,明公,您如果认为这策略太急切的话,那么……不妨……他思索一下,那么不妨,把这一步分为两步走。桓温抬起头,噢?你且说说。郗超缓了一口气,看着桓温,明公,姑欲取之,则先予之啊。这样,既可在朝廷再树威望,又可以借此看看诸位大人的心思。桓温思索着,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挂起一丝微笑,嗯,那么,“予”给谁呢?郗超注视他,慢慢地吐出两个字,丞相。桓温露出赞赏,轻拍着郗超的手,嘉宾,好啊!他的目光渐渐坚定,又凝重地说,好!
那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但我却是在新皇帝登基后诏告天下时才知道,是越嫂看了城中的文告,回来告诉我的。你仿佛醒悟过来,说,你指的是,桓大司马将陛下废为海西公,另立新君的事吗?我说,是啊。那正是太和四年。而我的孩子,也就是在那时出生的。你说,谢太傅竟从没有对你提起这些来?我说,没有,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以为,他生活得像我一样快乐呢。
对纪真来说,谢安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从前那放纵的愉悦渐渐不见,他倒是更加喜欢弹琴了。在晴朗的天气,他会穿戴得端庄而素雅,在初阳阁宽阔明丽的厅堂里,排下琴案和坐毡,然后焚上香。稍等一会儿,他宁静了心神,正襟危坐,就缓缓弹奏起来。纪真远远地靠在榻上,半闭住眼睛,没有目的地倾听。
……现在我们还在一起,我能够看到你,你也能够看到我。不知哪一天,你就会从我的眼睛里消失。当你走出了我的眼睛,你就走出了我的心。我的心是那样美好,而你,正是这美好中的一部分。你在,你不在;我记住你,我忘记你,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纪真就是认为,谢安和她是一样的人。所以,她就能够听懂他的琴声,所以,她就可以不必多说话,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所以,她也可以丝毫不去关心他身外的事情。她安然地顺应着他带给她的一切,这华屋,这舒适,这愉悦,这宠爱。现在,还有这孩子。当她认定了这孩子是属于他,而不是属于自己之后,她就又愉快起来了。
她依然可以做那天上的云,依然可以什么也不需要,那么对她来说,他依然是她的愉悦,当她不喜欢他了,或者当他不喜欢她了,他们依然可以很美好地就把对方忘记。这有多好呢。她想着,忽然甜蜜地笑起来,有些费力地从榻上直起身体,想走到他身边去。谢安轻声问,真儿,你要做什么?她坐起来,真率而又小心地看着他,大人,您能不能,抱我一会儿呢?
谢安的心头袭上一阵暖意。他宽容而欣慰地微笑,走过去将她拥在怀中。纪真满足地靠着他,微闭着眼睛说,大人,这样多好呀。就让我这样陪伴着您,咱们就这样快乐着,快乐着,直到有一天,就慢慢地互相忘记了。谢安的心微微抖动,她说得这样自然,这样豁达,当真得了《庄子》那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滋味。
这情形怎么会这样相似呢?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四弟谢万。那一年,阿万大概只有十七岁罢。那时二哥刚刚出仕,两个弟弟又跟随伯父去了山阴,府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他和谢万。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可谢万却看不出有丝毫伤心。他不能理解,拉住正要去游玩的谢万,问他,你难道不想念哥哥们吗?谢万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他心中一震,又问,那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你呢?谢万转回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自然也会忘记的呀,这有什么可问呢……那眼神那么坦白,那么豁达,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
谢安闭上眼睛。这世上的人都喜欢说他潇洒,但他心里却知道,若说潇洒,他是永远也比不上四弟的。阿万才是真正置身于天地之间,而外物全然不会入于心的人。所以,无论谢万作出什么样的事,他也不肯去数说他。他在心里认为,阿万是胜于他的。甚至眼前的真儿,他认为也是胜于他的,她虽然弱小,但那绝对的坦然,绝对的豁达,他却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他低头看着她满足的微笑,心里感觉到的是慰藉和温情,却绝不会是忘记……
这一晚谢安并没有在初阳阁过夜,因为朝中局势的紧张,宫里随时都会有人来找他。所以天黑之前,他就回到了乌衣巷。府宅中的安定和绿绮楼没什么两样,虽然夫人和孩子们都知道这国家正在发生的变故,但他无言中的安静和稳定,却是家里所有人都能够领会的。于是,一切依然那样正常,仿佛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无法侵蚀这府宅的淡定。
只是今天,谢安却觉得有点不寻常。刚刚进门,悦耳的丝竹声就传了出来,这让他听起来,觉得既陌生又诧异。他平生酷爱音律,这几乎是整个国家都知道的事。但四弟去世后,他遣散歌伎,立下了府中十年不再举乐的规矩。于是,八年过去,这府里再没有听到任何丝竹笙歌。但是今天……他们是在做什么呢?
谢安十分奇怪,但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叫住一个仆人,这仆人支吾着,半天才说,是夫人……夫人在厅里看歌舞……谢安怔了怔,正要问什么,却见一个婢女慌张地跑出来,见到他,战战兢兢地站住,十分为难地说,主人……夫人吩咐,请您先不要进厅去,稍待片刻……现在……多有不便……谢安摸不着头脑,但却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阶前等待,身旁的仆人们见到,都惶恐地侍立在一旁。他是无比了解夫人的,那么她今天设下这个局,如果不让她满意的话,不知后面还会有多少个局在等待着呢,让你疲于应付之余,她还会永远比你更有理。想到这里,谢安忽然觉得这事十分有趣,心里倒轻松起来。一会儿,那婢女跑回来,也不敢再看他,只躬身说,主人……夫人请您进去呢。
谢安走进厅去,却立刻发现,大厅的另一面,竟已经用围幔罩住了,只留下了让他走过的通路。而围幔的另一侧,却是管弦悦耳,歌声撩人,细听来,竟是那曲《凤求凰》。原来是这样,他想,她不让我进厅,自然是做这些道具来着。他微笑着,沿着夫人留给他的通路向前走。转过围幔,却看到刘夫人极舒适地倚着胡床,欣赏着婢女们的歌舞,十分陶醉的模样。谢安心里忽然一动,这些小姑娘各个不通音律,这些天,竟让她调教得这样入情入理,这《凤求凰》唱得虽缺些韵致,但情味却不差呀。也真是难为她了。
他正要上前去,却见夫人转过头,仿佛十分吃惊似的,立即站起来,夸张地行了个礼,您回来了!不知您这时回来,妾身放肆了!谢安笑着,没有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自然地引了《孟子》中的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两者为众,你我一起欣赏,不是最好吗?哪知夫人笑着,却摇了摇头,不行啊。此独妇人之乐耳,君子安得与共之?谢安笑而不语。他钦赏于夫人才思的敏捷,她化用了宋玉《风赋》中的句子“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与共之”,她信手拈来,竟化用得那样巧妙,而又那样恰切地表达了她此刻的心思。
谢安不想再这样较量下去,于是笑说,这风与乐,还要分君王和庶民,还要分君子和妇人,古人也太促狭了啊。夫人摇头说,不是啊。您是君子,妾是妇人,您怎能同我一样呢?说着,她转头吩咐,你们都下去罢。不要唱了。婢女们应声而止,纷纷退去。夫人又说,把那帐幔也撤了罢,留在这里挡路吗。谢安一旁看着,忍俊不禁。
夫人安排好,这才回头看他,说,像这样放肆纵情的音乐,我能看,您却不能看哪。面对夫人的设问,谢安只得说,我为什么不能看呢?夫人慢慢说,因为看这放肆纵情的音乐,一定会伤害您的盛德啊。您既然是一国的辅臣,言行被国士瞩目,您的盛德难道不比泰山还要重要吗,您一时迷惑了,把这些忘记了,我却不能不为您担忧啊……
谢安听着,半晌无言。他想,夫人心中不快,这是很自然的事。她一向是个聪明的女人,从娶她入门那天起,她就从不肯在心里承认,她什么地方会比不过他。所以,她也从不愿去认同,这世界赋予他的特权。但是,她又很懂得这世界的道理,很懂得怎样去做一个女人。而她这样做的目的,却只是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和重视。谢安觉得,那是一种聪慧而天然的热情。甚至对这热情,他竟是有种依赖的。
夫人的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她并不仅仅是向他宣泄不满。谢安想,难道我果真沉迷了吗?难道是我身在局中,而没有察觉?夫人淡淡笑着,又说,倘若你是阿万那样的人,我当真也服了你,自然不会有今天的话了。他抬起头,看着夫人。夫人的目光是复杂的,那其中有明智,有幽怨,有包容,有疼爱,有无赖,也有豁达。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夫人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走过来推推他的肩头,略带哂笑地说,哎,昨天庄园里送来了时新的鳢鱼脯,我特意让他们用燕窝烹好了,一会儿给你送到房里去。说着,她斜瞟他一眼,出门去了。谢安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轻笑。
此后,谢安到初阳阁来的时候的确减少了一些,好在纪真那似在意非在意的神色,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压力。只是,真儿还是令他担心的。别的事情,她不愿做的,他都可以很简单地帮她办到,但这件事,他是无法代替她的。她的心思过于不可捉摸,他难以预料,经历这样的大事,她的头脑会发生什么变化。于是,他从宫里请了名医时常去看她,讲给她一些她需要了解的事情。纪真自然地接受着,但她的确是寂寞的。不过她不认为这与谢安有关。她只是怀念没有这孩子的时候。她认定,这寂寞一定是因为这个孩子。而这又是可以期待的,等他一旦脱离了她,那她就又可以快乐了,无论有没有谢安。总之,快点把他送走,把他忘了,就是她最盼望的事。
谢瑾出生的那天,正是这个国家梦魇一般的日子。桓大司马的军队进驻建康,包围了宫廷。我总在想,这孩子后来的不幸,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伴随着厄运而来的呢?他是太傅的第三个儿子,却是我唯一的孩子。那一天,从宫里赶来接生的两位婆婆,神色都是那么慌张。她们一面做着她们的事,一面低声告诉越嫂,天下就要乱了。
因为早已把一切都谋划得周密,桓大司马的行动是果决而迅速的。他扔掉了心中的负担和犹疑,将自己最锐利的力量指向了皇廷。那么再没有人能够与他对抗。这件事他志在必得,王谢高族至今态度不明,那么就可视为默许。而眼前这宫廷,除了一个人还令他有些忌惮以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而这个人,就是当今陛下的姑母,曾历经过四位皇帝,并两度临朝训政的崇德皇太后褚蒜子。
前一天的晚上,桓温领兵直驱宫外,向褚蒜子递上了奏章,守在那里等待批示。而那时,褚蒜子正在佛堂中。她端庄地跪在蒲团上,向菩萨进香。对于门外的刀兵和人事的嘈杂,仿佛充耳不闻。她今年四十五岁,在这宫廷里度过了二十多个年头,她的丈夫、儿子先后为帝,又都先后死去了。在那些短暂的皇位交替中,在时常会出现的宫廷危机里,一直是她在维护着皇室的稳固。她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大将褚裒,而母亲是谢尚的姐姐,说起来,她的血管中流淌着一半谢家的血。不过这毕竟是很疏远的事。
褚蒜子拜后归座,接过大司马的奏章。她字字地读着,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来。大约半年以前,民间开始有了传言,只说当今陛下有阳痿之疾,不能生育皇子,还特别喜爱娈宠。宫中两个美人生下的三位皇子,都并不是陛下的骨血,而是那些嬖人在陛下的唆使下,与美人私通而生。这谣言渐渐在民间传播开来,幸好当政的高族大臣都并不相信。
她缓缓抬起头,看来,这谣言就是为了今天而准备的了。大司马奏章的意思是明确的,陛下不能承肆贵统,又惑乱宫闱,日久皇统必移,国祚将危。本当废昏而立明。当今丞相司马昱,雅量动于国中,美德传播四海,正是人皆瞩望的明君……褚蒜子没有再看下去。一会儿,她吩咐内侍取来纸笔,短短地批复:未亡之人,遭遇百忧,念及今日,心痛如割……写到这里,泪水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沾湿了书笺。她合上奏章交给内侍,送给大司马罢。
桓温焦灼地等待着。这是他必须要做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把那件事做成。但他的内心依然是犹疑的。如果褚蒜子不肯答允的话,那么……果真动之以武,把自己推入与天下为敌的境地吗?内侍出宫呈上批复的奏章,桓温看着,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他一手紧紧握住那奏章,而另一只手又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书笺,冷峻而缓慢地说,把这个禀呈皇太后,我就在这里等你。
那是一封诏书,出自郗超之手,是他替代皇太后而写下的。既然褚蒜子已然默许,那么桓温就不想留给她任何时间了。他需要她最快地颁下诏谕,最好就是今晚。并没有等很久,那内侍就返了回来。他将一卷诏书擎在手中,端正地站好,朗声说,崇德皇太后诏谕——桓温心中一喜,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念了。说着,他一把从内侍手中抢过诏书,装在了怀中。他矫健地跨上马背,又举目看了看这宫廷,然后目光移向远方,领着兵卫缓缓驰去。年迈的内侍站在宫门前,呆呆地看着他,伸着双手,仿佛那诏书仍然在他手中。半晌,这老人竟轻声地抽泣起来。
清晨的朝会,是由大司马主持的。除了将要继位的陛下司马昱之外,他命令所有在朝的官员,都按时赶到朝堂去。由于这一次行动的迅速,大家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王谢虽然在宫中都有亲信的人,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向各自的主人通报。官员们是惊恐的。大司马排下今天的阵仗,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呢?他竟然没有请陛下临朝,难道当真要改易这大晋的天下吗?大家猜测着,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呼吸。但对这一点,谢安竟是放心的。如果桓温今天的意图在晋室天下,那么就不该是这个做法。并且……谢安抬头凝视桓温,心里想,他果真敢这么做吗?
桓大司马终于开口,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不容更改的,他只是要通告群臣,以使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这足以撼动乾坤的力量。他义正词严却不容置疑地向大家宣告了他的决定,并耐心地等待他们的回应。
没有人说话。王坦之面色阴郁,紧咬着牙齿。他环视众人,大家竟是那么惊恐,各个垂着目光,面色苍白。王坦之几乎能听到他们每个人的心声:今天大司马能够废了陛下,那么明天他如果想除掉我呢,岂不是易如反掌吗?想到这里,王坦之忽然长叹了一声,把脸转向朝堂之外。桓温并不理会他。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仿佛在问着,你们可有谁不同意吗?但所有人都在回避。他望向王彪之和谢安,这两人的神色竟是出奇的一致,各自漠视前方,不言不动,就仿佛这些事与他俩没有任何关联。桓温不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但他也不准备去明白了。他想,这样很好啊。看来,你们两家一定是没有异议了。
但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站出来,朗朗地说,大司马的话,说得固然有理,但我大晋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大司马将以什么样的礼仪行事呢?倘若不合礼仪的话,可怎么向天下百姓交代?桓温看去,这个说话的人,正是武陵王司马晞。司马晞是司马昱的哥哥,因为身份的尊贵,被尊封了太宰的称号。他和桓温一向是并不和睦的,他一直不愿遵循皇室的文雅之风,倒喜欢练武,还常常研习兵法,这曾令桓温很是忌惮。司马晞显然是要反对桓温的,但苦于他的威势太过强大,又有皇太后的御诏,只怕反对也是没有用处。不过,从中作梗却并非不可,于是,他提出这没有成礼的说法,倒看一看桓温可有什么办法来处置。
桓温压抑着心中的厌恶,虽然这不足以左右他的大局,但司马晞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这件事也的确不能弃置不顾。他继续环视众人,但仍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桓温的眉头蹙了起来,再看司马晞,他正带着半分得意的嘲讽,淡淡看着自己。桓温冷冷地想,你也能够左右我的大事吗?就凭你吗?想着,他的脸色渐渐阴郁。这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冰冷。
而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王彪之爽朗的话音,在这朝堂里回荡起来,大晋没有先例,但大汉却有先例啊!大司马无须担忧。他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王坦之和谢安的目光一齐集向他,然后又相互对视了一下。王坦之的脸上显出了气恼。谢安垂下目光,再不抬头。桓温凝视着王彪之依然神采奕奕的面庞。这是令他怎么也不能想到的。王彪之的话,无疑解去了他心中最大的担忧。第一高门琅邪王氏终于给了他一个表态。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倘若琅邪王氏能够给他以支持,即便并不是支持,但只要不来反对的话,那他还有什么不能办到呢?
王彪之的话无疑使这局势发生了扭转。如果说起初人们是在观望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就是在认同了。……连王家都已然承认,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再争呢?……原来惧怕大司马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一向坦言直谏的王仆射,也同样畏惧他啊。这样想着,大家居然感到心里舒适了许多。王坦之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看着谢安。但谢安仍然淡视前方,毫无表示。
桓温渐渐露出笑意,说,王仆射,不知这大汉的先例,又是哪一个呢?王彪之站起来说,请侍臣取《汉书》来罢。桓温说,好。内侍急忙奔去,一会儿,捧上了《汉书》。王彪之接在手中,翻开来,说,当年汉大将军霍光,忧于昌邑王荒淫国事,不能祭祀宗庙,遂废昌邑王而另立明君,也才有这大汉孝宣皇帝。虽说大晋没有先例,但当年霍光大将军礼仪仍在,大司马只须依此而行,天下自然无怨!王彪之话音朗朗,振奋着桓温的心。桓温说,天下礼制,王仆射尽知在胸,国中哪有人能比呢?今日之礼,不如就请王仆射代为主持?王彪之稍稍思索,说,好!遵大司马之命罢。
于是,这一回的废立大典,居然是在王彪之的调度下完成的。王彪之当堂宣读了皇太后的诏书,将当今陛下废为海西公,并命令督护和散骑常侍去接收他的玺绶。然后,桓温亲自率领百官去为海西公送行。
海西公穿着单衣,在侍卫的看护下从西堂走出。他缓缓地走着,对周围视而不见。他早就不想要那个皇位了,他从来没有因为它而享受到快乐。但他想不通的是,他把它送出去了,把这在他们看来最有价值的东西送给他们了,可他们又给了他什么呢,竟是要他做一个阶下囚吗?!他将永远被看守和管制,将永远待在自己封国的住所里,直到死去……他没有表情地向外走,大臣们跪在道路两侧,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行去的脚步,他们都在落泪。在毫无留恋当中,海西公坐上早已备好的牛车,在侍卫们的严密看护下,从神兽门离开宫廷,回到他很久以前居住过的东海王府去。
很快,沉痛的告别之后,在大司马的率领下,大家又去迎接新君。桓大司马宣读诏书,请新君当即拜受玺绶。司马昱面东而拜,忽然之间,就仿佛这命运已经让他无法支持,他仆在地上,呜咽着,泪水滚滚,许久不能平复。桓温苦劝,终于把他扶上车辇。于是,司马昱进宫称帝,接受了百官的朝贺。当礼仪已定,大司马要向陛下奏告废立的原委,司马昱再一次泪落如雨,根本无法把桓温的话听完。许久,他仿佛明白过来,说,大司马忧心国事,功在千古,自然该受不同的礼遇。然后,他特许大司马日后可以乘舆入朝,再也不必和群臣相同……
从这个时候,桓大司马的威势就走向了极顶,大晋的这一个时代,正是属于他的。
王坦之和谢安终于回到官署,换去了官袍,一起乘车回乌衣巷去。而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虽然这极不寻常的一天,令他们的内心遭受着剧烈的折磨,让他们的身体感觉到无比的疲惫,但王坦之仍然不能按捺胸中的愤怒,当确定牛车已经远离了官署和其他官员后,他愤愤地说,安石!这有多么可恶呢!谢安说,你说什么可恶?王坦之说,还有什么不可恶呢!他停了停,说,别的可恶倒也罢了,只是王叔虎却最是可恶!这个人……居然在这等时候助纣为虐!居然……背信弃义……撕毁前约……他气得说不下去。
谢安不喜欢听到他这样的言辞,因为在这种情绪当中,人是很难对事情作出正确判断的。于是他并不说话,只等待王坦之快些把情绪发泄掉,这样,才能同他说些有用的事。王坦之愤愤不平了好一阵,终于渐渐缓和,问,安石,你怎么不说话呢,今天他这作为,你又怎样看呢?谢安忽然笑起来,说,文度,你是说他向大司马指点霍光行废立的旧例,是说这事吗?王坦之不解地看着他,你没有在听我的话吗?不是这事又是哪件事呢?谢安拍拍王坦之的手臂,文度,那我问你,倘若叔虎不去做这事,那大司马今天的事就不做了吗?王坦之想想说,那倒不是的。只是,他本可以不理啊,倒看看桓温可怎么办呢?谢安摇了摇头,文度啊,你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王坦之说,好,那你说,他还有什么意思?谢安叹气,说,难道你不让大司马行霍光之事,就不怕他行曹丕之事吗?他若当真行曹丕之事,你我又能怎么样呢?王坦之微怔,你是说,他是担心桓温一怒之下,作出倒行逆施的事来?谢安说,是啊。文度,晋室不移,才是根本哪。天下不易姓,就还可以周旋啊。王坦之看着他,你的意思,倒是说王彪之反倒是明智的举动了?谢安肯定地点点头,不错。王坦之思索着,半晌不再说话。
谢安先把王坦之送回了府,他想着刚才的言语,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件事如果没有办好的话,那么后面的结果就会很糟糕。他劝导王坦之的话,并不完全是真的。王彪之今天的做法,他与王坦之是有同样感觉的。只是他没有像王坦之那样把自己陷在当中,所以他俩的看法就完全不同。在谢安看来,王彪之肩负的是琅邪王氏这个庞大的家族,他怎能不去顾及门户的利益呢?看到桓温威慑朝野,王彪之借机向他表示一下缓和,以保住最糟糕的情势下王家的生路,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何况他并没有真的去帮助桓温。至于什么背信弃义、撕毁前约之类,那当真是糊涂人的糊涂话了。
无论如何,王谢三家的联合不能因此而产生嫌隙。这是谢安的规则,否则,晋室就当真无望了。王彪之是会相时而变的,维系晋室原本就是他的第一需要。王家人一向善于机变,从王导丞相那里就是如此,那么,只要王彪之感到,晋室能够扶持,他就不会去同桓温站到一处。但如果像王坦之那样的话,就真的会把他推到大司马那边去了,那么就会满盘皆输……于是,面对王坦之的责问,他索性为王彪之编了一个似乎很有说服力的借口。
谢安渐渐舒缓着重负,听到车夫说,主人,已经到了。他忽然想了起来,心里颇感自责,那样重要的事我险些忘记了。于是说,我不回去了,你去叫阿其来罢,要他准备小船。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件事对我来说居然是那样艰难。这令两位婆婆十分惊诧。她们说,从前宫里的皇后十五岁生下皇子,都要顺利得多。但我并不害怕。我想,经过这一天的忍受,一切就会好了。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回竟是凶险的。她们还曾发生了争执,两位婆婆首先要保住孩子,她们认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但越嫂却坚决不同意,她说,大人如果在的话,绝不会这样做的。
纪真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俩居然都还活着,这让大家十分欣喜。她躺在那里,觉得无比轻松,就像真的飘在天空上。婴儿的啼哭引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她试图起身去看一看,却被越嫂劝住了。芸儿和嫣然进来向她道喜,不再称呼她“姑娘”,却改为了“女主人”。纪真懒懒地闭住眼睛,任由她们在一旁折腾着,她只觉得心里清亮亮的,很舒服。仿佛送走了一个重大的责任,她疲惫着,很快地睡去。
纪真完全不了解,这一回她所受到的创伤。两位婆婆见过谢安后,才把这情形大致地说给他听。她流了很多血,身体已然十分虚弱,另外,很有可能,她将不会再有孩子。谢安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这样不顺利,他无言地听着,想,只要真儿还活着,那么就会有办法。再不能有孩子吗,这样也好,倒省去了再让她为难。不过,一直让他最不放心的,仍然是她的心情。他没有介意两位婆婆的劝阻,执意上楼去看她们母子。
谢安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是第一次去关注这样的事。夫人生下了四个孩子,但那完全不需要他。夫人也并没有让他感到过担心。但是真儿……她是需要保护和照顾的,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和阿万仍是那么相像。他端详着纪真满足睡去的模样,心情才渐渐地平缓。忽然听到她模糊地说,是大人吗……谢安怔了怔,轻声回答,你怎么知道的呢?纪真没有睁眼,似乎也没有清醒,她无意识地伸出手,仿佛在寻找什么。谢安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她安定下来,笑了一下说,我闻到了您的气息……谢安微笑着,无语。她又喃喃地说,大人……我把您的儿子生下来了……您喜欢罢……仿佛为自己感到满意似的,她微笑着,又睡了过去。
这个孩子名叫谢瑾,小字叫作秦儿。在这段日子里,他得到了谢安非常多的宠爱。虽然朝廷的局势依然险恶,虽然夫人的谆谆告诫他还铭记在心,但他的很多时间,都是在初阳阁度过的。纪真的身体在渐渐地恢复,秦儿也很快地长大起来。
秦儿非常漂亮,这让纪真十分喜欢。她没有见过谢家其他的孩子,于是就向越嫂问起。越嫂笑说,你没听说过“谢家兰玉”的话吗?如果说美啊,那么谁家也比不过谢家呀。大人你见过,却还没见过他的兄弟和子侄们啊,他们每一个都很美的。大人的二公子末儿,从小就是金玉一样的人,是最美的了。纪真听着,有些失落地说,噢。难道我的秦儿,不是最美的吗?越嫂笑而不语。这时谢安走上楼来,越嫂说,真儿,正好,你还是问问大人罢。说着,行礼出去了。
谢安说,你们要问我什么?纪真端详他一会儿,您说,秦儿是最漂亮的孩子吗?谢安说,自然是啊。纪真摇了摇头,可越嫂却不是这样说的。她说……您的其他孩子都很美呢。谢安笑说,秦儿日后一定比他们更美啊。纪真这才释然,微笑说,那是自然了,我的孩子一定是最美的。
她不自觉地说着,谢安却微微怔住了。她说“我的孩子”,她不是曾坚定地向他表示,她不想要这孩子吗?她不是说孩子是他的,而不是她的吗?那么现在……谢安看着她无比怜爱地抱着秦儿的模样,在心里感叹这变化。一会儿,他故意说,真儿,过一段日子,秦儿长大些,还是把他送到府里去罢。纪真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才失落地说,您真的这样打算吗?谢安笑说,你说行不行呢?纪真低声说,噢……他是您的儿子,他要怎么样,您做主就是了……谢安握过她的手,真诚说,真儿,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纪真忽然醒悟起来,说,不……不是这样的。大人,如果您要带走他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我会当作从来也没有过他……也许是她情绪的变化给了婴儿以刺激,他的双手摆动着,酝酿一会儿,终于哭起来。
谢安觉得必须要弄清她的心思了,于是郑重地问她,真儿,你喜欢这孩子吗?纪真轻轻拍着婴儿,摇头说,大人……我不喜欢。谢安无奈,就让他永远在这里陪伴你,好不好呢?纪真又摇摇头,这不可能的。谢安说,那么,你希望怎么样呢?她思索一会儿,缓缓地说,大人,我不知道该希望什么。因为,我已经生活得很好了。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谢安看着她,他需要继续听她说下去。于是他凝重说,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纪真的目光投向远方,她心中的话,她本来永远不想对他说的,因为她认为,有些东西,语言并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不过,他终于问到了这里。她沉默许久,开口说: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想,我本来很早就应该死去的,也许像我姐姐那样被人吃掉。可吃掉她的那些人真的那么可恶吗,并不是的。他们非常饥饿,他们的心里充满仇恨,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我的父亲去报仇,去杀死他们,可那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呢?但我是幸运的,那些人在饥饿中,选择了我的姐姐,却不是我。
我想,我本来也该被卖到非常可怕的地方去,被人欺负,被人折磨,或者被人杀死。但是我却碰到了越嫂,于是,我认得了您。我是幸运的,如果不是您收留了我,后来又把我送给桓大人,那么,我将永远不会懂得人世间还有美好,而这美好只属于你自己,并不依赖于任何人。它可以让你美好地生活下去。
我想,我本来也该被桓大人的夫人处死的,她有这个权力啊。我侵犯了她的尊严,我当时有多么傻呢,完全不懂得那对她是多么重要。但我是幸运的,她并不是一个凶恶的女人,她没有去为难我,去折磨我,而只是让我永远地离开她的视线。
我想,我本来也该再一次被那些人卖掉,或者被那些人侮辱,过上同样悲惨的日子。但越嫂却没有忘记我,她千辛万苦地把我赎回来,再次给了我一个平稳的生活。我想,她同样是艰辛的人,她是需要我帮助的,无论在这歌楼里,我要去做什么。但我是幸运的,她从来没有去逼迫我,她对我的珍爱,甚至超过了我自己。
我想,我本来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想象。但我再一次遇到了您。我是多么幸运呢,您给了我此生从来不曾想象的关怀。我想,在您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会容纳不下呢?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心,原来可以这样旷远,这样坦然……
我是多么幸运呢……所以,我并不知道应该去希望什么。我想无论怎样,一切都会是很好的。
纪真说到这里,泪水滴落下来。其实,秦儿的出生,是使她发生了变化的,使她又重新思考了一些道理,只是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说完,渐渐露出微笑,觉得心里是那么舒适。谢安听着,如果她是一个男人的话,而今天如果就是大家在一起清谈,满座的客宾都会为她的言辞而动容,都会为她而折服的。他许久不能说出话来。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怀呢?她毕竟是个女人啊,并且还这样年轻。
他稍稍思考,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知道应该希望什么”呢,因为对她来说,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呀。他想,那么有一件事,的确应该问问她了。于是,他说,真儿,你希望随我到府中去住吗?纪真怔住,她想了一会儿,坦然地说,您的意思是,要我做您的妾吗?谢安同样坦然地回答她,是。纪真不答,她知道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不可以有丝毫轻慢。她问,那么您怎么想呢?谢安回答,真儿,你不必在意我怎么想,只说你就行了。
纪真想着,自己希望这样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呢?其实她是永远也不想到乌衣巷去的,那里会使她失去很多宝贵的东西。但她如果希望永远地留住自己的孩子,留住她作为母亲的权力,那么她只有选择去接受这个名分。纪真觉得自己有了秦儿以后,多少变得糊涂了。她从前是多么正确呢,生下他之后,就该立刻把他忘记,那才是最好的做法啊。但她现在却做不到了。她为难地垂下头,把面孔贴向秦儿的脸,说,大人,我想不清楚。又说,您为什么不说说您的意思?您到底希望我怎么样呢?谢安回答,真儿,我怎么想并不重要。
……他一定是明白我的想法的,我也是明白他的啊。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明朗起来,说,大人,就算您不肯说,我也知道您是怎么想的。谢安不语。纪真肯定地说,您是不希望我到府里去的,因为那样您就不会快乐了。其实,那也并不是我的愿望。只不过,您疼爱我,希望让我去挑选。谢安拥过她,说,真儿,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来决定。
纪真很快地回答,我不想去。我只希望在这里陪着您,另外的人,我谁也不想见到。您也愿意这样,是不是呢?谢安轻叹,我愿意。只是……他是有些不忍的,因为这样对她来说的确是无情的。她将会失去本该属于一个母亲的很多权力。并且这事实是,绝不是她所有的愿望,他都能够为她实现。
纪真是懂得的。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争得那个权力。所以,她一直执著地坚持,秦儿不是她的孩子。她微笑着,但却坚定地说,大人,我真的希望这样。不想有什么改变。谢安点点头,坦然说,只要你心里想好,那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罢。纪真顺从地答应,嗯。她忽然绽出一丝微笑,那如果,我明天忽然改变了呢?而后天又改变了呢?行不行呢?谢安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像夫人,他非常习惯地笑起来,想变就变罢。你要变,我哪里管得了呢。
于是这一年,纪真就是在这样的心思中度过。当她把这件事真正看清以后,她的心居然是稳定的。她为秦儿做着所有的事情,但却在心里渐渐地习惯,不再把自己当作他的母亲。在她的眼里,谢瑾是一位高贵的公子,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人。他只是暂时寄居在这里,终将要永远离开这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地方,去享有这个世界赋予他的尊荣。纪真并不思考这规则是不是合理,是不是过分残酷。因为那是不可以改变的。如果你想生活得快乐一些,那么就应该去顺应它。
你思索着说,对于谢太傅,那段日子应该是十分艰难的罢。我说,是啊……不过,令人不能想到的是,他虽仍坚韧地隐忍着朝廷中的险恶,但在这隐忍中,他居然渐渐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生机。也许他认为,对桓大司马这个人来说,他已经走到了极盛,那么在那强势之下,就有另外一些东西可以生发,并滋长起来了。
朝廷的局势几乎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或者说对大多数人来说,当到达桓大司马这样的高处时,都会像他一样。他杀了很多人。
他依然以诬蔑再加威逼的手段,铲除了高门殷氏和庾氏的势力。这两家在十几年前仍然显赫一时,而现在,他们的家族已经难以倚仗,他们必须为对大司马曾经的傲慢和违拗而付出代价了。殷庾两家共有三支被族诛,近千人被判处斩刑。
然后,他开始处置一向令他厌恶的武陵王司马晞。但这件事要难办一些,他必须得到陛下的俯允,而司马晞正是陛下亲近的哥哥。他找到因由,逼迫主理监察的御史中丞向司马昱上表,奏请赐司马晞死罪,但没有被批复。于是,他又亲自上疏,再请处死武陵王。
皇宫内廷里,司马晞捧着奏章,颤抖着,望向一旁的谢安。他和谢安是亲近的。在做丞相的二十年里,他周旋在这些高族之间,使他们都能暂时愉快相安。而谢家兄弟,一向最得他的喜爱。他把那奏章递给谢安,说不出话。谢安恭敬地接过看着,他说,陛下,您要拟诏吗?司马昱的眼里含着泪水,说,安石,朕写给他罢!说着,他提起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随手把笔抛到了一边,略带喘息地坐下。谢安走上前,将诏书捧在手中。……隽秀飞扬的字迹映人眼帘,而那话语,竟是凄厉而绝望的:如晋室灵长,请奉前诏;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如果大司马还想存留晋室的话,那么就按前诏免去武陵王的死罪;如果大司马认为大晋运势已尽,那就让朕把这位子让给贤人罢……谢安捧着诏书,郑重地参拜,并不多言。
桓温接到司马昱的手诏,思忖许久,渐渐有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他思考着,终于吩咐身边的主簿王珣,再启奏章罢。王珣问,明公要怎样启呢?桓温蹙着眉,说,启奏,废武陵王司马晞及其两子为庶人,迁离封国,到新安郡安置。王珣极快地思索一下,回答说,是。
陛下终于保住了武陵王的性命,但却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朝廷的气氛是如此冷漠,所有的人都学会了视而不见。大家在恐惧中,渐渐变得麻木,仿佛这天下真的已同他们没有关系,而明天早上,那皇帝究竟会是姓司马或者姓桓,也都并不值得在意了。
也许,竟然在这麻木中看到转机的,只有谢安一个人。将所有的人拖至麻木而迫使他们接受,这是大司马十分高明的策略。然而这麻木,却使谢安渐渐地看到了另外的一件事——人们都并不愿意支持他。大司马虽然让人惧怕,但却并不令人臣服。所以,至今他的势力仍然无法渗透到朝廷中枢。虽然,他已经把郗超安置在中书省,担任了中书侍郎的要职,但他依然没有办法,去操纵那最高权力的分割。而除了郗超以外,他就再没有可以真正相信的人。所以,在人们的疲惫中,谢安居然看到了一些希望。他思考着,目前的情势是不好的,朝臣的漠视,或者就可视其为默许。而这默许会日益助长桓温的气势,也许不久,非常糟糕的事就将发生。于是,他开始按照他的方式去做一些事情了。
人们吃惊地发现,在这样的凶险当中,谢侍中居然又开始悠闲地谈起玄理来了。而这一回,他清谈的主要对象,竟是陛下。司马昱原本清雅,谈论玄理一向是他最大的喜爱。与谢安情气相投中,仿佛真的就要把这国家忘记了。司马昱脸上的担忧减少了,渐渐地浮现起笑容来,仿佛要找回他做丞相时的快乐。既然大司马录尚书事,那么国事自然有他在做主,自己又何必去耗费那些心神呢。谢安长时间地在宫里陪伴他,清谈,弈棋,欣赏歌舞。以至于他时常想把忧心国事的王坦之请回家去,免得搅扰他的欢愉。在谢安自然但又稳定地支持下,司马昱慢慢地从忧惧中解脱出来,让桓大司马远远地离开他的头脑。他时常会为了一局棋而忘记自己仍然是九五之尊,或者为了听到一首美妙的曲子而愉快上整个通宵。他以为,这才是人生真正的好境界。而这些,正是谢安所希望看到的。
王坦之仍然气愤地向王彪之谈起,这一回,他的评价更加直接,简直就是那误国殃民的王衍!桓温说得好啊,当年如果不是王衍,大晋还不至于败落如此呢!他说的王衍,是王导丞相的从兄,也曾是大晋的宰相,他自幼以美貌和清谈著称,同样是名动一时的风流领袖。但他虽身居相位,却没有治国的才能,以至于“国亡犹在清言”。在人们的心里,这位风流貌美的宰相,仿佛就正是那“清谈误国”的典范。不过王坦之说完,倒略感有些愧疚,因为王衍毕竟是琅邪王氏中极负名望的人,而他,正是王彪之的叔祖。
王彪之轻声笑着,并没有介意。他说,文度,你不要这样说啊。王坦之说,怎是只有我在这样说呢?难道你没听旁人说过吗?王彪之说,那些人的话也要听吗?王坦之说,自然可以不听的。只是,他这是要做什么呢?王彪之轻叹说,我不知道啊。不过他一定是有打算的。王坦之无奈说,谁知道他什么心思。王彪之笑起来,想知道他的心思,那就少看名礼,有闲暇就读读《道德经》罢。对啊,你接到他的帖子了吗?王坦之说,我正要说这事呢。据说,为这三月三的修禊,他发了近百封请帖啊。王彪之笑说,你果然是灵通。那么,他请大司马了吗?王坦之说,请了。难道在这危急之秋,他要学那王右军(王羲之),再弄个什么兰亭雅集不成?王彪之说,文度,那是他的事,你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呢。
这一回三月三修禊节的新亭集会,实在是非常盛大的。谢安几乎请来了建康所有的名士,而他们中间,很多都是在京的官员。郗超和王珣也赶来参加,但桓温却没有来。人们并不知道,谢安到底想要做什么,而来到后,却又发现,他仿佛什么也不想做。他依然适意地同名士们畅谈一处,并不让人感觉,他一定要表示什么意思,或者另有其他的打算。人们渐渐地感到,这一年里,每个人都承担了太多的危险和忧虑,的确需要让自己的心舒适一些了。于是,大家自然地轻松着,饮酒,畅谈,歌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太平的年月。很多人都作了诗,这些作品中,谢安最为推崇郗超和王献之,情不自禁地表达了他的赞美。这甚至使郗超也感到了迷惑,难道他果真是名士的风流性情又发作了,真的忘怀于天下了?
不过这样的名士集会,以往谢安是并不请王彪之和王坦之的,但这一回,他不但请了他们,并且还同他们十分亲近。王坦之终于拉住谢安,低声问他,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让大司马得知你我交往近密而生疑,必欲除之吗?谢安看了他一眼,笑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寻常百姓,春阳还要临水而祝贺。大司马虽然没有来,但他如果得知今天的盛况,一定会十分欣喜啊。王彪之一旁看着谢安的神情,陷入了沉思中。
桓温慢慢地听完郗超和王珣的转述,他的心情是无比复杂的。
接到谢安的请帖,他的感觉并不好,所以他选择了不去。在朝堂上,这些人可以顺从他,可以对他忍气吞声,但名士集会,他们却完全可以并不理会他。因为在最深处,这个国家是他们这些人的,陛下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他无论做了什么,在他们眼里,不过还是个粗俗的武夫。
桓温曾以为,这一回成功的废立,这些人已然被慑住,至少在他把大事顺理成章地做完以前,他们会小心地把自己包藏好。但这件事,却使他渐渐醒悟起来,他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弱处。无论他们是否勤于政务,但他们依然在支撑着这个国家。他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他忽然有些惊慌,那么,自己在建康,岂不是处在险境之中吗?刚刚扶立起新君,下一步的目标必须要经过等待才能实现,倘若他们暗中对自己不利呢?这难道不是十分凶险吗?
他在心里念着谢安的名字,他无法断定谢安这样做是不是有意。他与谢安是有情分在的。虽然他曾导致了谢氏豫州势力的失去,但谢安依然应征做了他的下属,看不到丝毫记恨。他并不能算是一位名士,但名冠士林的谢安,却一向对他这位上司谦敬而恭顺。甚至他镇姑孰,偶染疾病,谢安还曾亲自去探望,就像去拜访老友,那诚恳而真情的神气,至今仍然留在他的心里……他叹着气,仿佛在自语着,安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若无其事地说,嘉宾,你说说。郗超想着,行礼说,谢安石一代名士,从不见他有什么济世之功,从不知他有什么济世的志向。但以属下之见,他并非只是个挥麈清谈的人物啊。桓温应着,嗯。郗超接着说,纵然他就是挥麈清谈之人,但此人在朝在国都素有根基,倘不能被明公所用,早晚必是大害。桓温又应了一声,嗯。郗超说,明公,不如……早做定夺啊。桓温听着,并不表态,他看到一旁的主簿王珣,忽然问,东亭(王珣,被封东亭侯),你是谢万的佳婿,你说说罢。
王珣虽然刚刚二十四岁,但两年前就因精干有谋,得到桓温的赏识,被任为主簿。他和弟弟王珉一起,出自琅邪王氏最为显赫的一支,他们是王导丞相的嫡孙。两兄弟几年前与谢家联姻,他娶了谢万的小姐,而王珉,则娶了谢安的女儿。王珣的目光显得明快而犀利,仿佛可以看穿一切复杂和纠缠。他思索一下,很快回答,明公,郗嘉宾说得有理。桓温面无表情地说,噢,为什么有理啊?王珣说,以属下所知,谢安心思深远,是个难测的人哪。明公……当早日定夺才是。
桓温听到这句话,忽然转脸盯着他,那目光锐利而冰冷。王珣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慌乱。桓温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缓缓地问,东亭,你是要劝我杀了你的妻伯吗?劝我杀你弟弟的岳丈?王珣没有躲避他那含着威胁的目光,他朗声说,不错。明公若明智的话,就该早些杀掉谢安。桓温忽然仰天大笑,这房屋也似乎随之震动,他厉声说,好个无情无义的王东亭啊,你身为贵胄子弟,居然要反吗?王谢两家虽非一体,但世代交好,结为婚姻,你好大胆子啊,居然要劝本公杀谢安,我来问你,倘若不是谢安,而是你那些叔伯们呢?你也劝我杀了他们吗?!
王珣一句句地听着,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当听完桓温的话,他竟也纵声大笑起来。郗超看着两人,他忽然明白了桓温的意图,于是旁观着,并不说话。王珣说,我原以为明公是能为大事的人,现在看来,哈哈。桓温斜睨着他,好,你就说说,我怎么不能为大事啊。王珣说,丈夫志在四海,既要为大事,岂能囿于家族之名!明公竟不能明白这道理!他冷笑一声,王珣忠心辅佐,不想竟至猜疑!明公既然如此,我回我的乌衣巷去,逍遥一世岂不好!说着,他转过身,冷笑着向外走去。郗超看一眼桓温,急喊着,东亭不要走!他上前拉住王珣,又把他扯了回来。
桓温忽然开怀地笑起来,牵住王珣的手说,东亭啊,不要挂怀,我不过是试一试你啊!说着,他又感叹,东亭果然是我的良佐之人哪!郗超说,东亭身系王谢两族,说到谢安石,桓公又怎能不防呢?王珣行礼,说,明公何必多虑呢!王珣眼中,能举大事者才称得英雄,这与生在哪一门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士卒忽然来报,琅邪人王子敬求见桓公。听了这话,三人都不由吃惊。王献之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和桓温几乎是从不来往的。王珣是他的堂弟,郗超倒也常和他交游,他来找这两个人,倒并非不合情理。但他却明明是来拜见桓温。桓温的脸上堆起笑容,快把王公子请进来罢,何用这些礼节呢。
王献之面带欣喜的微笑,优雅地走进府来,手里庄重地托着一叠书笺。大司马公府的庄严肃穆,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压力,他依然闲散自然,顾盼神飞。他远远地向桓温深揖,又同王珣郗超见礼。桓温见到,竟起身向他还礼,请他在客榻上坐下。
王献之并不客气,他仍然没有出仕,依是一派名士的飘洒。他笑着说,桓公啊,昨天新亭会,众贤群集,却独独缺了您一人哪。桓温爽朗地笑着,说,安石做主人,就算没有了老朽,也自然兴意盎然啊。王献之并不否认,他笑说,只是这集会少了桓公,已经可惜得很,这诗集却万万不能再缺了桓公的佳作啊。说着,他捧起手中的书笺,交给桓温。桓温稍现惊喜,接在手中。郗超和王珣也走上前来,这书笺正是集了昨天新亭会上的诗作,郗超和王珣的诗也收录其中。
王献之笑着,凑近桓温说,昨天,谢侍中请我作集。只说,怎能没有桓公的佳作呢?一定要放在卷首才好。呵呵,今天我正是特意向您求诗来啦。桓温的脸上渐现微笑,说,子敬啊,你和安石这是特意为难我来了?王献之抬起头,吟着……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不知道是哪一朝先人做的好诗啊?桓温大笑,子敬啊!王献之一揖,笑说,桓公可不是偏要这一回雅会不能成集罢?若没有这压卷之作,我这诗序又从何作起?桓温看着他真率明朗的目光,觉得心中舒畅许多,说,好,那我就献丑罢了。桓温神气微敛,凝神提笔,即刻成了一首五言诗,拿给几人看。诗句虽然写得不饰精琢,但句句质朴动人。王献之情不自禁地持卷吟诵,朗声称赞,好啊。然后如获至宝地收好,十分满意地告辞去了。
王献之去后,郗超再次提起关于谢安的事,桓温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两人见他如此,也只好暂不说起。
不知道桓大司马是什么时候决心要杀死太傅的,但应该不是那个时候。不过,那次新亭会,的确给他带来了糟糕的影响。他的威势,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朝廷的大臣,都开始渐渐地减轻了。同时,他又一次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弱点,这使他原本就犹疑的内心,更加布满了阴云。但有趣的是,几乎没有人能够确定,太傅做这些事情是有什么意图的。因为它们看上去太合理,太自然了。甚至还有人认为,这些根本就同他没有关系。这其中就包括陛下。
新亭会之后,司马昱对于朝廷的政事,愈发地心不在焉。他常常忍耐着把大司马的奏报听完,反正他能够杀的,都已经杀掉,能够罢免的,也都驱出了朝廷,其余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于是总是等桓温话音刚落,他就说,凭大司马去裁夺罢,退朝。然后径直回后宫去,过他的逍遥日子。大司马上奏的表章,他也常常会拖上许久才去看,而有时就干脆忘记了。
桓温无奈之中,渐渐恼火。他突然想起,不久前,他上奏削减三省十几个虚员的奏章,陛下仍然没有批复。于是这个早上,桓温并没有再奏请其他事情,只是直接地问起那道减员的奏章来。司马昱怔了怔,半天才说,噢,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桓温冷冷说,请陛下早日批复罢。司马昱忽然慢条斯理地说,大司马啊,朕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这么快呢!群臣忍住笑,心想,果然还是当年那言辞机巧的司马丞相啊。看桓温怔住,司马昱立即趁机说,大司马既然没有事了,那就退朝罢。说着,起身向后走去。
桓温的面色阴郁着,陛下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呢?有些东西,他是不该忘记的。他如果真的忘记了那些的话,自己当初的机谋就将会化为泡影。桓温想了想,突然开口喝道,陛下!所有人的心都被震动了。司马昱颤抖一下,站住。他看着桓温凝重而隐着威胁的目光,那久违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他原本为帝时间不长,又时常在悠闲中忘记自己的身份,现在突然面对桓温的恐吓,竟然不自觉中,向他打了一揖,说,大司马莫急……说到这里,他仿佛才醒悟过来,满面窘迫地挺直了身体,朕批复就是了。说完,他又觉得仿佛愧对了桓温一般,急忙快步地走去了。
群臣又一次看到了大司马的威仪。陛下居然会向他行礼。大家屏住呼吸,刚刚变得和煦的心情,重新笼罩起惊惧和担忧。桓温转过身,阴沉地扫视着群臣,缓步向外走。然而,他忽然看到,坐在不远处的谢安,竟缓缓站起来,跪拜在地。桓温疑惑地看着他,停住脚步。陛下已然退朝,他这是在拜谁呢?难道是在拜我吗?当他终于确定,谢安果然是拜他之后,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袭上了心头,他别无选择地快步走上去,扶起谢安,吃惊地,却有些惶恐地说,安石,你这是做什么?谢安抬起头,神色无比平静,他说,桓公,陛下在前面已经拜过您了,我这做臣子的,怎敢不拜呢?桓温怔在那里,谢安的目光是明朗的,平静的,毫无躲避,并且无法看出任何心情。
朝堂里的空气凝滞着。王彪之注视两人,不自觉中紧紧地抓住了绶带。谢安站起身,恭敬地给桓温让路,温和而平静地说,桓公,请罢。桓温那样复杂地看着他,说,安石,请。群臣依次走出朝堂。桓温在最前面走着,他倾听着身后那嘈杂的脚步声,忽然感到心在慢慢地缩紧。这些人……他们一直都在自己的背后,他们……他觉得后背正透着丝丝的凉意。谢安同群臣一起,一直恭送他上车,行礼告别。他终于坐回车上,竟有汗珠沿着花白的鬓发淌落下来。他想,也许这个地方,是不可以久留的。
而后这些天的晚上,郗超常常会留在桓温的公府,与他同榻而眠。桓温真切地感觉到,在这朝廷中,他必要对付并且防范的人,依然是这样多。郗超几乎每天都会陪他商议到三更,然后就宿在这里。
早上,桓温还没有醒来,侍从忽然来报,王谢两位侍中大人,奉陛下诏命来商议要事,已到府前了。桓温心中一惊,没有想到两人居然来得这样早。郗超坐起,稍理散乱的鬓发,思索说,明公,他们既是奉皇命而来,只怕不是小事啊。桓温正想起身到厅上,但又想一想,对侍从说,请两位大人到这里来见罢。见侍从走出,他一面整备衣冠,一面又对郗超说,正好,嘉宾哪,你就避在帐后,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郗超点头,好。
也许这件事并不像桓温想象得那样重大,谢安、王坦之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桓温上奏削减官员的事。陛下批复了那道奏章,但是,他并不同意大司马的意思,于是派遣他们两个来同桓温商议。桓温原本奏请削减朝中三省十几名在任的官员,这些官职有衔而无实,于是,官员们愈发整日清谈,举止放肆,全然不把朝廷官礼放在眼中。不过,陛下并没有认可。王坦之把那奏章交给桓温,说,大司马一次免去这许多人的官职,恐有不妥啊。桓温想,早知是为了这事的话,倒不必把郗超留在帐中了。郗超留宿他的公府,如果被外人得知,于他的声名实在并不是好事,他想,还应尽快结束这一番争执才好。
他提起笔,问,太多了吗?那就删去几人罢。说着,他开始在那削减名单中挑选。而王坦之却完全不去理会他的心情,对桓温划出的人选,他提出了异议。桓温无奈中,只好同他一个个议论起来。谢安无语地听着。桓温这一回削减三省的官员,并非没有道理。大晋朝廷的官职,向来需设则设,不需设则免。而这十几处,的确并无保留的意义,这些官员也都是高族的公子,个个清贵,不屑于政事。只是,桓温借此打击高族的用意,倒是十分明了的。谢安以为,这算得什么大事呢,朝廷多了这十几个孩子未必能够得益,没有他们也不致会有什么缺失。所以,他并不说话,只任由王坦之去斟酌。
桓温和王坦之的争执,倒使谢安瞬时轻松了起来。他不经意中抬头,忽见从窗中穿入的风正撩起了幔帐,而帐中隐约竟有一个人影。他吃了一惊,细看,那人竟是郗超。他很快地思索一下,忽然含笑地,又仿佛自言自语地感叹,呵呵,郗生真可谓是入幕之宾哪。桓温和王坦之一下子止住争论,王坦之不解地说,你说什么?什么“入幕之宾”?说着,也向帐中看去。桓温不自主地显出了羞惭,心里想,偏偏是被看到了。再想,这谢安居然毫不通融啊。于是,他凝眉向谢安望去。如果说上一次他没有弄清谢安的心思,那么这一回,他却觉得是被刺痛了。谢安的眼神依然是平静的,毫不躲避,并且微挂笑意。桓温突然感到,在他那平静背后,似乎有种不可预知的力量,那力量在支撑着他,使他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都始终如一。那么这力量来自哪里呢?这力量……他立刻回想起,那一天群臣在他身后从朝堂走出来的情形,那一天,他就曾感到了那种力量,强大而不可预知。这就是他的倚仗吗?但桓温仍然不能肯定。
王坦之哈哈大笑起来,桓公啊,郗侍郎如果要听,也无须躲在帐后啊。叫他来听就是了。桓温无言,他并没有什么可以说。这时,忽然看到郗超撩开幔帐,起身走出来。他披散着头发,但却依然昂着头,并不看周围,旁若无人地出门去了。谢安笑对桓温说,嘉宾果然不同寻常啊……
当晚,桓温增加了公府的戒备,各处都增设了护卫。同时,他终于作出决定,他要尽快返回姑孰去。郗超和王珣懂得他的意思。在桓温一向谨慎而多疑的内心,建康对他来说,的确太凶险了。在这里,他没有他的军队作为保护,也没有更多能够为他效力的人。他把皇位捧给了司马昱,原本司马昱是理该帮助他,并且也曾准备帮助他的。但现在,这位陛下却把这些忘记了。为了避免不测,他必须要离开这里。郗超想,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姑孰近在咫尺,朝中有事,一日内就可以赶到,仍然可以遥控时局。桓温做好了部署,郗超将留在朝中,以中书侍郎的身份参与朝廷大事,大臣须向大司马奏报的事务,就由郗超来料理。王珣则跟随他回姑孰去。
在动身前的这天晚上,郗超问起,关于谢安和王坦之,将怎么处置呢。桓温思考了许久,说,嘉宾哪,没有因由啊……说完这话,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
大司马退回了姑孰,这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他的强力并没有远离,但大家却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生活。只是,不知为什么,司马昱的感觉却仿佛并不相同,他竟然变得忧虑了,仿佛桓大司马的离开,是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扔到了他的头上。他踌躇而伤感地对谢安说,安石啊,你是能解朕心怀的人,只是,这一回,你却解不了啊……谢安说,陛下是为什么而忧虑呢?司马昱说,人非圣贤,谁又能忘情呢?朕自然是为天下而忧虑了。谢安缓缓说,陛下说得是啊,这天下,的确堪忧啊……司马昱摇头叹息。
谢安很快找到王坦之商议,他说,陛下忧心国事,心不能安,不如劝他早日立下太子,这样国有王储,才能稳固啊。王坦之点点头,安石说得有道理。不如你我一道前去面谏陛下,早日定下此事才是。谢安说,好。但是,令王坦之想不到的是,当他们诚恳地向陛下提出这谏议,司马昱竟显得更加担忧了。王坦之不解,陛下年近六旬,立下太子,以嗣国统,这本来是极合情理的事,他为什么要担忧呢?谢安沉默地坐在一旁,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回来的路上,王坦之问谢安,陛下是什么意思呢?你提议要劝陛下立嗣,怎见了他,你倒没有话了呢?谢安轻叹着说,文度,陛下一向有陛下的难处啊。
如果说陛下的忧虑是难以理解的话,那么郗超处境的尴尬,就是人所共知的了。虽然他以中书侍郎兼桓温的一切权力,但,就凭他的资历和家世,就想傲踞中书,要大家都恭谨臣服吗?所有人都这样想。他们虽然会到他那里去商议事务,但却傲慢而随意,仿佛是在看一个笑话。不过,郗超并不理会这些,他会依着桓温的权力发布号令,并不管他们怎样去议论。群臣虽然傲慢,虽然不屑,但居然没有一个公然违抗他的命令。
谢安对郗超始终都是恭谨的,就像他是在面对桓温。他这自然中的举止,再一次得到了高士们的嘉许。但郗超对他,却并不客气。王坦之觉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郗嘉宾,不知为何对门下省似乎有着浓厚的兴趣,总会找出一些看去琐细平常但实际上却并不简单的事情,扔到他和谢安的头上。虽然他们都一一料理妥当,但这却令他十分恼火。尤其看到谢安对他的恭谨与听命,他就愈加忍无可忍。
这一天早上,郗超送信来,要他们俩到他那里去商议关于会稽郡海匪作乱的事。昨晚,陛下刚刚接到会稽的急报,近三千名海匪自会稽登陆,突然举事,一日一夜间,竟占据了沿海三县,杀掠官员子弟,又打开牢狱,放走犯人。虽然近年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大家早已不以为怪,但无论如何,这仍然是十分重大的。谢安和王坦之没有耽搁,立即整理案卷,起身到郗超那里去。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郗超公府的门前居然已停了许多车辆。王坦之命门人通报,那门人却回答,郗侍郎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请两位大人稍候。而等了许久,仍然不见有人召唤。王坦之再次叫过门人,责问起来。不想那人却并不怕他,指着府前的牛车对他说,我们大人每天料理的大事,不知有多少件呢,您看这里的车子,都是在依次等他召见呢!王坦之气得说不出话,那门人又说,两位大人不愿候在车里,为什么不像别的客人一样,到客堂等候呢?那里要舒适得多啦。王坦之生气地说,用不着你惦记,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但是,他们仍然很久没有见到郗超。的确有官员陆续地从公府走出来,但并没有人请他们进去。门人几次恭请两人到客堂去,都被王坦之拒绝。看着渐渐西斜的日光,王坦之终于说,安石,不必再等了,我们回去罢。说着,又吩咐车夫。谢安舒了一口气,说,文度,不要走。王坦之说,你还要忍到哪一天呢?你难道惧怕他吗?谢安缓一下僵直的身体,说,这是大事啊。会稽是皇姓封国,如果贻误了时日,罪责不在小啊。王坦之说,即使贻误,难道是你我贻误的吗?谢安说,你要走了,就是了。王坦之积怒许久,怎肯就认。于是说,我走了又怎么样呢?明天我同他到朝堂辩理去!谢安微微皱眉,明天你同他到陛下面前争辩这种事吗?王坦之说,本来就是由他挑起的吗……不知是因为这一天的等候还是因为王坦之,谢安忽然觉得很疲倦,他有些落寞地说,人家正在寻你的短处,要置你死地。你却偏要把这留给人家吗?难道就不能为了性命,再忍一会儿?王坦之怔住了,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谢安缓闭眼睛,说,只等一会儿就好啦,他不会不见的……
谢安并没有说错,郗超的确是在这样做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地办到,以敦促桓温在杀掉两人的事情上不再犹疑。但这一回,他仍然没有成功。并且让他恼火的是,他们隐忍了,反倒取得了主动。面对王坦之的气愤和不屑,他还必须要向他俩表示歉意,还要为此找到合适的理由。他草草地把海匪的事商议完,就赔着笑把他俩送出门去,而在心里,却暗暗地咬着牙。
那些日子,太傅到这里来的时候并不多,也许是郗嘉宾给他找了太多的麻烦。幸运的是,在他的谨慎之下,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曾让我许久都不情愿去接受的是,他能够支撑起这个国家的局势,但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你吃惊地说,你说的是秦儿吗?我抬起头,想着那遥远的事情……是啊。
谢瑾马上就要两岁了。初阳阁对他来说,是个非常宽阔的天地,他常常自顾自地从厅堂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再跑回来,往来不断,边跑边发出轻快而满足的笑声。而每一次奔跑的最后,他都会停在阁中伸向秦淮河的露台上,那里总是阳光洒满,即使冬天也十分温暖。他满意地喘息着,通过雕栏的缝隙去看河面上的渔船和波光,一会儿看得入了神,再没有声息。
纪真走过去,看到他的脸上仍挂着细小的汗珠,明澈动人的眼睛里,自然地流露着温存和笑意,因为河上总有让他着迷的东西,他稚嫩的嘴唇微张着,露出一排洁白小巧的牙齿。纪真长时间地看着他,想,秦儿多美呢。他的目光,从他生下来,就那么像他父亲。其实,大家都认为,秦儿的神气,也同样十分像她的,只是她不愿去这样想。
纪真等了许久,见他仍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就轻轻握住他幼小的肩,把他的身子转过来。秦儿乖顺地看着母亲,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纪真轻柔地问,秦儿看什么呢?秦儿指着河面,娇嫩地说,船——纪真说,噢,船是做什么的呢?秦儿说,坐船看阿爹——纪真笑问,阿爹在哪里?秦儿转过身,抬起手缓缓指向远处的乌衣巷,然后又回头看纪真,仿佛等她认同。纪真嘉许地抱住他,从秦儿能够听懂她的话以来,她就在渐渐地把这些教给他。她希望他从小就能习惯于他的身份,而永远不要把这卑微的出生遗留在心中,这样,他今后的日子才会过得自在。于是,她继续问着她的问题,在这个世上,谁是最疼爱秦儿的人?秦儿十分熟练地回答,阿爹。纪真满意地点头,又问,在这个世上,谁又是秦儿最喜欢的人?秦儿轻快地笑着说,阿母——纪真噘起嘴,微嗔说,秦儿——秦儿立刻意识到自己记错了,又说,阿爹——纪真笑着抱起他说,秦儿乖啊——这回记住了吗?秦儿忽闪着眼睛,点点头。
这时,秦儿忽然指着远处,阿母——船——纪真看过去,远处的河面上,竟出现了很多小船,那些船渐渐地驶近,它们都同样残破,而每只小船的船桅都挂着同样的白幡,那白幡上似乎还画着什么图案,但纪真无法看清。在朱雀桥的码头附近,小船越聚越多,嘈杂的人声、水声、船舷相撞声传进楼来。这是怎么回事呢?纪真疑惑地看着,忽然听到秦儿欢快地笑起来。纪真问,秦儿为什么高兴?秦儿指着远处,好看。纪真说,什么好看?秦儿说,白色的——好看。原来他说的是船上的白幡。只是,那白幡是做什么用的呢?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小船还在不断地聚集,不少人下了船,聚到码头上去。那些人的衣着,也同样破烂不堪,而他们头上,都裹着画了相同图案的白巾。这些白巾又让秦儿兴奋起来,他指点着,笑得很快乐。
越嫂和芸儿她们听到楼外的声音,也赶到露台上。越嫂皱着眉说,一定又是哪家的教主布道来了。纪真说,总有这样的教主吗?越嫂说,是啊。还有很多人都愿意跟随他们呢。纪真说,为什么从前没有见过呢?越嫂说,这京都之地,是极少放他们进来的,就算允许了,也会派许多官兵跟随着呢。越嫂说到这里,觉得很奇怪,怎么今天竟没有人管呢?眼看小船还在不断地聚集,带着白巾的人不断涌上岸来。岸上也有人跑来接引,他们很快地编成了队伍,唱起曲调怪异的歌,沿着建康的街市行进了。
两个小姑娘议论着,芸儿说,有这么多人都信奉这教主吗?你说会有一千个人吗?嫣然说,一定有的。不知道是哪家的教主呢?你还记得吗,王右军家就是信道的,他家献之公子娶郗家小姐时,还卜问了教主的意思呢。纪真看着那景象,听着小姑娘们的话,觉得这些事并不让她喜欢,于是尽管秦儿还执著于看那白巾,她还是把他抱了回来。
你打断我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名叫卢悚的教主,冲进宫廷行刺陛下的事?我说,是,就是那件事。你说,那个卢教主只带了八百人,竟然能够直入宫廷去,人们都传说,那是他用仙术把那些人送进去的。我说,不,不是只有八百人。有八百人去了宫廷,而剩下的几百人,却是来抢掠的……他并不懂得仙术,所以能够直入宫廷,是另有其他原因的。
也许,这件事情对寻常百姓来说,富于传奇的意义。但对于宫廷,它却实在并不算什么。卢悚在举事前,曾暗中拜访过海西公,声称愿以神教之主的法力帮助他复位,但海西公却无动于衷。他已经对这些毫无兴趣,甚至不久前,他曾宠幸过的美人以及她们生下的皇子们都被人密谋害死,他也没有悲伤。人们都说那主谋一定是桓温,但他却并不关心。他没有理睬这位神通广大的教主,只是守在窗前继续看他的日升日落。
或许卢悚真的相信,自己是有强大法力的,不然他又怎敢这样图谋宫廷。并且让他惊诧的是,建康居然可以这样随意地进出。他的教徒冲进宫去,甚至抢得了许多武器。但谁也没有想到,护卫建康的中央台军,居然早有准备,仿佛正在等待着他。在游击将军毛安之的眼里,这群贫苦的败落的乌合之众,实在不值得他动什么干戈。很快,这八百多人就被歼灭殆尽,而卢悚,在逃跑时,也被毛安之一枪击杀在大殿前。
事情是很漂亮地结束的,整个皇宫没有受到任何损伤,陛下也没有因此而被惊扰。卢悚带来的八百名教众,也都随他殉教。但与此同时,那剩下的几百名教徒,却流窜在疏于防备的建康城里,大肆地抢掠……
绿绮楼的防卫,谢安是曾经关注过的。这里虽然地处杂乱,周围流民与商旅常年交混杂居,但各色人等,都有其不成文的规矩,加之官兵日夜防范,乱虽难免,但却不致闹出大事。而楼中又有六七个身手矫捷的少年,以备日常之用。所以,这里一向并不让人担心。
但这一回的情势却是那样猝不及防。也许是有人向那些教众透露了内情,让他们得知在这杂乱中,这里却还是个富贵的地方。所以,他们是集聚人手冲上楼来的。为首的是两名头目。他们把姑娘们赶到一间房子里看管,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掠夺。
越嫂本想帮助纪真趁机逃出去,但没有来得及。那两名头目已经带着教徒闯上楼来。纪真抱着秦儿躲在榻上,她看上去并不惊慌。两名头目用尖刀指着他们,教徒则开始搜刮这楼中的东西。纪真无言地坐着,这样的情形,虽然许久许久不曾见到了,但她却没有感到陌生。她不怕他们,也不恨他们。只是想,拿去罢,都拿去罢。拿去了就好了。
而那些教徒,也许他们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虽然这暴行本身已经在激荡着他们心中的恶念,但他们并没有打算去伤害这些人们,他们最需要的,是抢到东西。而这时,忽然听到秦儿稚嫩的声音,阿母——我要——纪真心中慌了慌,但又镇定下来,轻声问他,秦儿要什么?秦儿轻快地笑着,把双手伸向那持刀的中年头目,热切地期盼。他是那么高兴,那最让他喜欢的白色头巾竟会一下子到眼前来了,而且那上面还有那么奇妙的图案。纪真这才明白他的心思,轻声说,秦儿不要——那不是我们的——年轻的头目听到她稳定轻柔的声音,心里竟有些畏惧。
中年头目蹙着眉,凝视这孩子。秦儿那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他,充满了快乐和热望。这中年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他突然走上前去,用刀尖指着纪真,阴沉地说,把这孩子给我。纪真吃了一惊,她抬起头说,这里的东西,你要拿走的话,拿走好了。但他不能给你。中年人并不理她,刀尖又向前送,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揽住了秦儿。他命令着,放手。纪真没有选择地松开手,秦儿如愿以偿,竟没有丝毫恐惧,他欢快地笑着,伸手就去抓他头上的白巾。
纪真神情激越地说,你要这孩子做什么用呢!中年人并不回答,只是抱着秦儿,一言不发。纪真吃惊地看到,他阴郁的颇显苍老的面孔,竟挂上了一丝温存与暖意。他居然抓下那白巾,塞到了秦儿的手里。秦儿把玩了一会儿,仿佛醒悟过来,身子挣了挣,有些委曲地叫了声“阿母——”,就向纪真伸出手。中年人看着他的模样,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把他还给纪真。
但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芸儿的呵斥声从下面传来,这里是侍中谢大人的私宅,如果你们知趣的话,得了些好处就快滚罢!倘若伤了谁一根毫毛,管叫你们死了也没人收尸!还不快滚!接着是一阵嘈乱。原来,芸儿在无奈中,忽然发现,这些人虽然蛮横,虽然强悍,但他们却是胆小的。他们都太贫穷太低贱了,低贱的人,大多都是胆小的。于是,她鼓足勇气大喝起来,没有想到,这居然很有效用。那些人已经抢得了财物,听到她的话,更加不愿逗留,居然很快就跑去了。芸儿定了定神,赶忙跑上楼来。
也许这中年人正是要把秦儿还给纪真的,但他忽然听到了芸儿的话。这句话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了,向后退了一步,紧紧盯着门口。芸儿赶上楼,看到这情形,惊得呆住了。她定定神,喊着,你还不把小公子还给女主人,不想活了吗!她这一喝,另几名教徒和那年轻的头目都吓了一跳,倒想赶快跑掉才是最好。但是,这对那中年人竟毫无作用。芸儿有些害怕又有些焦急,坚持着说,你要知趣的话,就快放下小公子,滚下楼去!倘若被大人得知的话,自然叫你千刀万剐!这中年人突然开口,那声音震得仿佛整座楼都在轰然作响,侍中谢大人?!那在会稽隐居了二十年,最喜欢游山玩水的谢安吗!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包括这个人的同党。那年轻的头目不想再耽搁,就示意他离开这里。但他却像完全没有看见。仿佛他已经把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忘记了。年轻的头目没有办法,向几个教徒使了个眼色,然后相跟着奔下楼去。
芸儿被问得退缩着,中年人却又大喝,是不是!芸儿不自主地回答着,是——然后躲向越嫂身边。秦儿大哭起来,断续地叫着母亲。中年人侧头端详他,仿佛咬着牙说,你是他的儿子啊?!他又细看纪真,竟用刀尖指着她的脖颈,缓缓抬起她的脸,那你就是她的小妾?果然很美呀……纪真颤抖着,忽然听他大喝,下贱的女人!他刀尖一转,又指向越嫂她们,你们是他的奴婢,是罢!
中年人大喊着,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统统给我跪下!听到没有!不然我立刻杀了他!说着,他把刀锋抵在秦儿身上。纪真起身来,在榻上跪倒,越嫂两人见到,也跟随她跪倒在地上。纪真抬起头,轻声地但却坚定地说,你与大人有仇怨,你本该去找他清算,你也可以等在这里,他不久会来的。伤害一个孩子,难道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吗?她忽然伸出双手说,把孩子还给我。
中年人看着她,竟然有些退缩,但却更紧地抱住了秦儿。他狠狠地说,我不会还给你的。他杀死了我的儿子。说着,他冷笑,你们谁也不知道罢,十年前,他杀死了我的儿子!纪真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去杀死一个孩子的。中年人说,是他杀死的。纪真说,他为什么要杀死他呢?中年人说,因为,他喜欢游山玩水,他喜欢那座山。纪真问,哪座山?中年人说,我们的那座山。那是一座非常好的山,有很多高大的树林,树林里有各种各样的鸟兽。那座山一直都是我们的,从三百年前开始。我们在那座山里打猎,生存。纪真说,他占去了那座山,是吗?中年人说,是。忽然有一天,官兵把我们从那山里赶出去,要我们到山下去种田。他们说,这座山以后将要姓谢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再到这里来。
这时,越嫂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主人的确曾经很喜欢一座山,他钟情于那山里参天的林木以及极少见的几种鸟儿,而当时会稽的长官正是王羲之。一次他和王羲之赌棋,胜了之后,他就提出,要王羲之把那座山卖给他。但是买下后,由于那里远离东山,他去游玩的时候并不多,而后他又出仕了。所以那座山一直作为谢家一处广阔的庄园,每年会向府里交上许多粮食和物产。越嫂想,这个人说的,应该是这件事了。
纪真问,你的儿子和那座山有什么关联呢?中年人没有表情地说,我的儿子十三岁的时候,他忘记了,他像从前那样,到那山里打猎去。他被那庄园里的家兵打死了。纪真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告到官府去呢?中年人说,官府说,我的儿子是强盗,是活该死的。纪真垂着目光,听着……听着……这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她痴痴地跪在榻上,仿佛失去了知觉。
那中年人的眼睛里忽然闪动起邪恶和仇恨,他大笑着,说,我有多幸运啊!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见到他,但苍天有眼,却让我见到了他的儿子!说着他突然把秦儿拎在了手里。秦儿“哇”地大哭,乱蹬着小腿。他看着这孩子,痛苦地对着他的脸大喊,不许哭!秦儿受了惊吓,突然哽住了,大瞪着一双眼睛,仿佛停止了呼吸。过了许久,他才断续地喊出,阿——母——我不要——
纪真扑倒在榻上,泪落如雨,求你,不要再折磨他了,如果你心中难过的话,就折磨我罢……中年人抬起眼睛,看着这个纤弱、美丽但又坚定的女子,恨意扭动着他的心。他慢慢地走过来,纪真看着他,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他对着她的脸说,你这个下贱的女人。纪真颤抖着,却不反驳。刀尖抵在她的衣襟上,一划之间,襟带断作了两截。她的心渐渐地悲凉下去。绸衫自她的肩头滑落,展露出那洁净而美丽的身体。芸儿伏倒在地,叫了声“女主人”,泣不成声。
越嫂强忍心痛,忽然看到摆在不远处的一只长颈铜觚。她悄无声息地,缓缓凑了过去。纪真没有表情,也没有心情地等待着。她的世界在这一刻里又一次停止。中年人观察着她的身体,忽然说,我不杀你,也不杀你的儿子。后面这一句,让纪真仿佛已死去的面孔上掠过了一丝生气。这人又说,但我要给他留些东西,让他一辈子都记着……说着,那刀锋一转,竟向纪真的胸前划去。纪真本能地向后躲避。他命令着,你不要动。她的身体颤抖着,泪水滚落着,但却不再躲了。
这时,越嫂终于握住了那只铜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中年人的头顶砸了下去。他感觉到了身后的响动,立即回过身,但已经晚了。那只铜觚无比沉重地砸在了他的头顶。大家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越嫂想去抢过秦儿,但是,他竟拼着最后的力气,持着刀向后退去。他倚在柱上,渐渐向下滑倒。越嫂再次上前,但越嫂的急切却给了他最后的刺激,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在怀中扭动的秦儿,心里想,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然后,在越嫂的惊叫声中,尖刀刺穿了秦儿的胸膛。然后,这个人就死去了。
纪真从榻上扑向地面,她很快就确定,秦儿已经死了。只是在他微睁的眼睛里,流露着的仍然是那种温存,还有笑意,他始终并不懂得,这人世间还有痛苦和丑恶的存在。越嫂扯过衣裙,裹住她裸露的身体。她看了秦儿一会儿,一滴血从她的唇边滑落下来,她说,不要告诉大人,秦儿是因为什么死的……然后,她就晕倒在那尸体上,她想,她一定是死去了。
纪真醒来的时候,谢安已经在这里了。初阳阁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谢安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这对他来说,同样是完全不能想象的。
就在他进门之前,年幼的丫头芸儿跳进了秦淮河,她说她要去陪伴小公子。越嫂则久久地跪在地上哭泣,然后把经过讲给他听。但谢安完全不相信。他知道越嫂是在骗他。他始终弄不清那恶徒为什么偏要去杀死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而芸儿为什么又要追随秦儿自尽。但是,越嫂的悲痛和坚决,让他渐渐感觉到,或许在这事情的背后,正隐藏了极大的痛苦,而这痛苦一定与这惨祸相关联。他想,越嫂很可能是对的,也许自己知道了它,完全不是好事。于是,他顺应起来,接受这事实,不再追问了。
秦儿死了。但对他和纪真来说,失去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就仿佛那已经饱满起来的空间,而有一部分忽然缺失了,你将会永远感觉到那空旷的存在。纪真苏醒过来之后,并没有说过话。她仰头靠着卧榻,看着窗边随风涌动的锦幔,仿佛在想着天外的事情。这让谢安无法同她交谈。他握住她的手,她就让他握着,他怜惜地抱住她,她就让他抱着。但是,他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心。她的心在无比遥远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到达。夜里,他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她轻微的抽泣,甚至含着惊恐,他揽住她,感到她正在颤抖着。他的手臂仿佛给了她以依赖和希望。她不自觉中变得急切了,焦灼地靠近他,然后抱住他,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许久不肯放开。谢安轻拍着她,让她在梦魇中安静下来。她的呼吸渐渐均匀,缓缓睁开眼睛。昏暗的灯烛下,她的黑发混乱着,面色无比苍白。谢安轻掠她的头发,看到,她的目光又滑到天边去了。好一会儿,她看着他说,大人,您睡罢。不必惦念我。请您也不要太伤心。她的终于开口振奋着谢安的心,他抱着她,轻抚她的肩头,说,是做噩梦了罢?不然的话……你愿不愿到别的地方去住呢?纪真淡淡说,不用。您放心罢,我不害怕。谢安的心里掠过阵阵疼痛,他不能预料,还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让她的心回到这个世界中。
第二天早上,陛下没有早朝,谢安直接去了王坦之家。因为有件事,他想要弄清楚。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义。换作以往,他也是不会去做的。但这一回,心痛、悲伤、愠怒和疑惑,纠缠在他心头,让他终于无法抑制。
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朝廷没有接到教徒抢夺民宅的奏报。但听越嫂的描述,绿绮楼的遭遇,并不是一个偶然,这绝非是一件小事。建康的安定,对这个国家来说,是无比重要的。而这些人居然光天化日闯入民宅杀人行抢吗?!在他的印象里,自从苏峻叛乱以后,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么,城中的官兵哪里去了呢?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这个疑问了。当卢悚的教众突入宫廷,他就很疑惑,这不足一千人,居然直入宫省,竟无人阻拦?而这回数百人公然行抢,也未见奏报?那么丹阳府知道不知道呢?这王坦之到底是动的什么心思?丹阳府主理着建康一切的日常事务,与中护军将军、游击将军一道,维护着这都城的秩序与稳定,而它的现任最高长官丹阳尹,正是由王坦之兼领着。
谢安的到来让王坦之吃了一惊,看到他苍白的面色,王坦之不安地问,安石,你这是怎么了?谢安说,文度,我有话对你说。王坦之迷惑着请他坐下,吩咐周围的人退出去。谢安直接问着,你可知道昨天城里的事吗?王坦之怔了一下,你是说妖道在城中抢掠的事?谢安轻叹,原来你知道啊。王坦之奇怪地说,是啊。谢安抑制着自己,说,有多少伤亡呢?王坦之淡笑说,那些妖道意在行抢,虽然声势不小,但伤亡并不大,没有超过十人哪。这也值得一说吗?谢安说,文度,我多口说一句,这怎不值得一说呢?就算没有几人伤亡,但全城人人恐慌,这建康还怎么做京都呢?天下最重在一个“安”字,如果连这个都没有的话,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王坦之疑惑着,这实在并不是谢安的风格啊。他一向是从不去评判别人的政事的,甚至有些事,即使摆在他的眼前,他也能够视而不见。但今天……王坦之思索着说,安石,难道是有什么贵人受到了损伤吗?谢安的面色阴郁着,贵人?难道小民就不是人吗?你看这天下高族,总共不过几十家,而小民百姓呢?有多少家?你既处尊贵,却不能令小民百姓心神安定,你这尊贵又怎能长久呢?文度啊,这道理难道还要再说吗……他说得沉重而恳切,王坦之无由之中,倒仿佛被触动了。
谢安沉默许久,倒觉得自己有些无礼。于是说,文度,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撤去城中的防务呢?王坦之叹口气,半晌说,安石,这其中另有隐情啊。谢安说,噢?什么隐情?王坦之说,你不知道啊。那妖道进城之前,我已经得知了这讯息。他不久前进入扬州界,大司马身为扬州刺史,竟然不闻不问,不加阻拦,任他直入建康,这其中一定有文章啊。谢安听着,不说话。王坦之说,难保两人不是串通一气,图谋作乱哪。谢安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说,你怕大司马趁机作乱,就和毛安之一道,把全城兵力结集一处,以守卫宫廷,是吗?王坦之轻叹说,是啊,建康的台军不到万人,倘大司马果真作乱,能够守住宫廷,就十分不易啦。谢安垂下目光,感叹,文度,你的确忠心可嘉呀。只是这时,他的语气变得沉痛,大司马他不会作乱哪。王坦之一怔,噢?为什么这样说呢?
也许关于这些,谢安从来没有打算说出来。但今天,他终于不能再忍了。他说,你想一想,大司马倘若作乱,他早就可为之,为什么还要费尽周折另立新君?大司马性情犹疑持重,他是要名正言顺地去取得那极位,而并不愿假以非常的手段,他拥陛下称帝,正是“姑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策略啊。他又怎能在拥立新君不久,出尔反尔,再举非常之事呢?
王坦之的目光闪动着,一会儿,忽然说,安石,你说得是啊!他继续想,你是说,他正是在……等陛下禅位给他!说着,他站起来,在厅里踱着步子,哎呀,正是这样啊!所以陛下自继位以来,一向忧心忡忡,他一定是深知大司马的意图的,甚或还有什么默契啊。那么安石,你一向陪着陛下谈论玄理,自然是想让陛下把这禅位的事暂时忘掉,不去理会,否则以陛下的性情,在忧惧当中,难保不会去做……他欣喜地说,你做得对啊。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曾说谢安是误国殃民的王衍,心里颇觉惭愧。他又说,你后来提议早立太子,也正是想让陛下断了这禅位的念头罢。但陛下不肯答允,倒是说,他仍然存着这心思……安石,这些……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呢?
谢安听他说着,心想,王文度原本是个聪慧的人,只是他总是囿于自己头脑中的规矩,所以常常看不到事情的全部。如果,他能看清楚些的话,就不会作出这错误的判断,建康就不会搞得一团糟。而自己,也就不会失去最心爱的儿子了。他听着,觉得心中渐渐地失落,今天这事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弄清了这原因,但又有什么用呢?他想,他真是糊涂了,他本来就不该到这里来的。那么让这件事快些结束才是对的,特别是在他的心里。王坦之欣喜着,正要由衷地称赞他,却忽听他淡然说,文度,我回去了。王坦之感觉到他的失落和悲凉,关切地问,安石,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悲伤的事?谢安没有回答,只是郑重地向他一揖,说,告辞了。王坦之目送着他,心中涌动着欣赏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