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真的神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什么改变。她极少说话,什么也不做,总是坐在窗边,仿佛在想着什么。不过,她仍然会顺应周围的人,并不给他们添麻烦。这让谢安没有任何办法,她如果能够把她的伤痛说出来,至少是表现给他,哪怕是发火呢,他都能够去帮助她。但她却不肯那样做。谢安无奈中,只好依从着她,让她自己慢慢去找回,或者去重建一个生存的道理。
渐渐的,在长久的漫无目的的思索中,她忽然萌生出一些愿望,并且越来越强烈。于是,她决定去试着做一做。这个早上,她穿戴整齐,又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就准备下楼去。她这举动把越嫂吓了一跳,越嫂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回来。真儿,你要去做什么?纪真的确有些不安,但她并不准备改变。她说,我想出去看一看。越嫂说,你要去看什么呢?纪真垂下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去看一看。越嫂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纪真不解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呢?越嫂说,这难道还用问吗?你已经是嫁了男人的女人呀,怎么能这样出去抛头露面呢?纪真思索着,摇了摇头。越嫂说,被主人收作侍妾的女子,都不可以私自走出府门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纪真说,我并不是他的妾啊。越嫂怔了怔,问她,那么你说,你是大人的什么人呢?纪真说,不是什么人。越嫂沉默一会儿,深深地问,真儿,难道……因为秦儿的死去,你在心里对大人有什么不满吗?纪真说,不,不是的。我没有对大人不满。越嫂说,那么他每一次来,你为什么总不肯用心地陪伴他,让他高兴些呢?纪真摇着头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太傻了,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所以……我想,看一看。越嫂叹气说,真儿,秦儿虽然不在了,但大人他为你做的,已经实在太多了啊。寻常百姓,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啊。你知道吗?纪真说,大人是待我极好的,可是……这与我要做什么,有什么关联呢?越嫂不能明白她的心思,但仍坚持说,无论怎样,你都是大人的女人啊。即使你并不在乎那些礼法,但大人的尊严却是无比重要的事,你不该这样做的。纪真拗不过她,垂头不再说话。
越嫂没有想到,这一回,纪真居然是那样固执。这几天,她常把那个鲜卑姑娘拉到初阳阁来。越嫂只以为她实在太寂寞,于是找个姐妹来排遣心绪,所以并没有留意她们在做什么。直到一个上午,越嫂上楼去,忽然发现那屋子里已不见了纪真,竟多了一位俊朗的公子。她十分吃惊,问,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那鲜卑姑娘露出得意的微笑,这公子才开口说话,一听那声音,越嫂才发觉,他居然是纪真装扮的。纪真温婉地说,请您允许我,出去走一走罢。越嫂细看她,她这改扮竟是依照了北人的模样,双眉浓黑俊拔,那鲜卑姑娘还为她装上了微翘的胡须,由于她们费了极大的心思,这易容竟很难看出有什么破绽,俨然就是来自北方的一位有些身份的公子。越嫂不安着,真儿,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不过,她已经无法拦阻纪真了。纪真向她行了个礼,就转身下楼去。
……我有多么傻呢?她想,这个城市,我完全并不了解它,我也完全并不知道,其他的人,他们都是怎样在生活。我该不该知道这些呢?
建康这才开始真正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失魂落魄地在那些青石板的街市和巷子中穿行,看那些水,那些桥,那些渔船,那些宅院,那些寺庙,那些楼阁。到处都是人。贱民,良人,僧侣,士兵,商人,逃难的人,外族人,他们穿梭在她的四周,不知道都在做些什么。他们同样是在生活着,只是,他们和她完全不同,和大人也完全不同。
那么,谁的生活更快乐呢?谁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
看那些生活在水畔的人们,那些坐在船边收拾着渔网的男人,那些摇着橹送人渡河的男人,那些负着货物送到船上去的男人,还有那些女人们,那些在埠头上捶打着衣服的女人,那些赤着足在泥岸上捉着跳鱼的女人,那些在破陋的船里煮着饭被熏烟呛得阵阵干咳的女人……他们是幸福的吗?……不,他们并不幸福。你看他们的神情是多么呆滞沮丧,他们的举止是多么粗陋不堪哪,他们粗声大气地说话,并且因为很小的事相互指责。他们因为自己太贫穷,所以眼睛里总是燃着那种渴望,他们想得到、再得到、不断地得到……他们怎么会幸福呢?
那么,大人呢,大人是幸福的吗?她想……他是的。他的确是幸福的。那幸福就在他的心里,所以他就有着那么美好的笑容。仿佛他一生下来,就是这样,而以后,也永远会是这样。甚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也能够分享那幸福所带来的快乐。大人为什么会幸福呢?因为大人生来就比他们尊贵,就比他们富有,所以他就比他们幸福吗?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纪真想,那么到底是怎样的呢?她不能弄清楚。
世界是多么奇怪,而又多么没有道理。这些人是无法想象大人的生活的。他是那样自然地奢华着,仿佛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倘若这些人知道,即使是在初阳阁,他一餐的花费也足以买下他们一整条渔船的话,他们眼睛里的渴望就一定会转变成仇恨。他们痛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他会拥有这么多的荣耀、财富和权力,而他们却一无所有。他们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然后把他的好东西据为己有,而那时,同样会有另外的卑贱的人,供他们去奴役。纪真懂得这些人们,他们就是这样的。……也许人都是这样的。就比如那个曾杀死她儿子的男人,除了那失去儿子的痛苦,他还同样憎恨着大人所拥有的一切,当然这里也包括她。所以他要辱骂她,要侮辱她。
这是多么丑陋啊。她想。我一向是不愿意去想它们的,但是,我要永远不去想,不去明白吗……
纪真沿着那些水流走着,并不想要走到哪里。她看着,思索着。然而,伴随着她的思索,痛苦却开始像波浪一样,层层地向她袭来。她在心里畏惧着,当她第一次来看这座城市,来看这个世界时,她竟发现,原来这里也同样处处是丑恶,处处是污浊,就像她小时候所看到的一样,只是残酷的方式不同罢了。她想,原来,人总是一样的啊……
越嫂在无奈中,分派了两个少年,每天远远地跟随着她,以防备发生什么不测。纪真依然是懂事的。在应该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并不让任何人因她为难或者担心。
这个下午,她依然怀着满心的迷惑和痛苦,回到楼中来。她感到越嫂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有什么事情,但又没有向她说明。她并不在意地继续向上走,她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才必须应该关心。她走到门前,一抬头间,怔在了那里。谢安正端坐在几案后,用心地书写着一张诗笺。她的脑子忽地回到现实,站在那里,不敢再向前。谢安停下笔,抬头看着她,半晌不动。他分辨许久,才认出了她。
谢安的无言让她感到了惶恐,念起越嫂的话,她想自己一定犯了极大的错误。她小心地走过去,踌躇着,缓缓跪倒在地,垂着头说,大人……贱妾放肆,愿请大人责罚……谢安放下笔,问,真儿,你做错了什么呢?纪真说,贱妾……我不知道。谢安说,你既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呢?纪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谢安端详她一会儿,说,你这是扮作哪里的人呢?她小心地回答,这……原是想扮作大燕国鲜卑慕容家的男子……谢安露出微笑,你起来,我看看。纪真起身,不安地站着。谢安上下打量她,笑说,倒还是蛮俊秀,只是慕容氏是大燕国皇室贵胄,你这模样,未免清简了些啊。谢安看着她,虽然她这样子也很俊朗,但看着自己熟悉的女人忽然变成了一个须眉男子,他自然地感到不舒适。于是他笑说,在这里你也要这样吗?还是换了这装束罢。纪真从懵懂中醒悟过来,慌忙应着,跑去了。
谢安的毫无责怪让她渐渐释然,她想,他同我所想是一样的。原本我要做什么,就同他没有关系。这样想着,惶恐再也不见,她又一下子回到自己的心情中。她虽然仍坐在他的身边,但心思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几乎要忘记他的存在。谢安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心里轻叹,她希望装扮成燕国的皇族公子,去和士人交游吗?他想起了未嫁时的谢道韫。道韫曾经也是这样的呀。她一向不屑于去遵守那些规则礼法,也常常希望能跟随他一起,去会见客人。但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在那极深的地方,真儿和道韫竟是有几分相像的。想到这里,他涌起一片怜爱,如果真儿喜欢这样,如果她能够因此而快乐,而生活得更自在的话,那么应该去支持她才对。
第二天的早上,纪真正要装扮,谢安的童儿阿其却赶上楼来。他恭敬地向她禀报,女主人,主人吩咐,命小奴们侍候女主人出游,特备下紫罗襦、绛丝袍各一件,鹤氅裘一领,画轮长檐车一架,轻楫紫云舟一只,随侍四人,请女主人适意调遣。纪真怔住了,她没有听清楚那一连串流丽的名称,只是想,一定是昨天他听说我要扮作大燕国皇家的公子,才送了这些贵重的东西给我。难道,他竟然很希望我这样做吗?她忽然明白起来。他希望我快乐。因为看到我快乐,他就会感到快乐。他一向都是这样的。她微笑着,对阿其说,好,等我装扮好,你引我去看看罢。
于是纪真很快就变作了高贵的大燕国慕容家的公子。慕容公子因为厌倦了险恶的宫廷生活,和皇室断绝了瓜葛,出走南方,只愿怡情山水,结交人物。谢安的几个随侍,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以为她一定是主人尊贵的北方朋友,所以就称呼她“慕容先生”。
越嫂看着纪真身披用仙鹤羽毛编织而成的鹤氅裘,华贵地走下来。她知道,那是最贵重的裘了,在府中,连公子们都不能轻易得到,大人居然就这样把它送给了真儿,而这丫头却好像根本不懂它的价值。看着俊秀高贵的慕容公子从眼前走过,越嫂暗暗感叹,这两位神仙哪,真是世上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啊。
随侍们恭敬地微笑,请示慕容先生要到哪里去。纪真打量那华贵的牛车和游船,把目光转向秦淮河两岸的风物。她的心神涌动起来,仿佛世界又向她展现出了另外一番面貌。她微笑回答,那么,就到郊外去看一看罢。
我总是认为,秦儿是伴随着某种命运来到这世界上的,他的出生,他的死去,似乎都和这个国家有种奇异的联系。他出生的那天,大晋开启了一个新的年号,而他死后不久的日子里,这年号又那么突然地、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结束了。而伴随着这年号的结束,桓大司马的时代也渐渐地开始黯淡。
这个晚上,谢安留在了纪真这里。十几天的出游,使她的神情渐渐变得适意,目光也回复着从前的和煦,这也让他的心情愉快了起来。离开东山已经十余年,后来的这些年里,他无法回避地卷进了那些凶险的旋涡,虽然他能够极好地调适自己,能够平安地、机智地周旋在那些阴谋暗算甚至刀光剑影中,但这实在并不让他喜欢。他不能预料这样的生活到哪一天才会结束,难道要等到他死去吗?只是现在,无论从朝廷还是从谢氏家族来看,他都无法抽身。他必须坚持下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纪真的渐渐轻松,让他的心思荡漾着,他希望这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能够持续得长久一些。他忍不住去亲吻她,在相隔了很久之后,再一次与她同床,也让自己在完全的放松和忘却中感觉到那被压抑的心灵。纪真柔顺地融合在他的爱抚中,在那感觉里寻找她自己。虽然她的头脑里仍然盘旋着许多痛苦和困惑,但她正渐渐感受到幸福,她知道,当这幸福在心里扎下了根,她就会变得强大,然后就会愉快起来。事后,纪真依然像从前那样,很快就睡了过去。谢安满足地看着她,即使她这样的睡去,他同样能够感觉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侍女嫣然轻柔又有些惶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主人,您睡了吗?谢安颇觉惊诧。这些丫头都是懂规矩的,没有万分急切的事,她们不会前来打扰。谢安披衣坐起,说,你进来罢。嫣然擎着烛台,紧张地走进来,呈上一封书信,她极轻地说,主人,这是宫里的人刚刚送来的,他说,一定请您立即过目。谢安接过,吩咐她下去。他拆开来,一看之间,顿时惊住。纸笺上只草草地写了几行字:唯启大人,陛下自午时猝发笃疾,遂至难复,迷厥辗转,有旦夕之险,急报。
谢安揽衣起身,陛下病危吗?!这实在来得太突然了,昨天早朝时,陛下依然没有任何异样啊,怎么今天就会……那么,当真有旦夕之险,又该怎样行事呢?如今太子未立,陛下又传位何人?难道,果真要禅位大司马吗?不,他坚定地想,这是绝对不行的。而这时,嫣然的声音又传进来,主人……谢安说,你进来。嫣然的神情比上一次更加惊恐,她说,主人,阿其来到楼下,说陛下传口谕到府中,要您立刻进宫,夫人吩咐,请您不必回府,直接入宫就是了。如果说刚才的密报,还让谢安有所疑惑的话,那么这一回宫中传下口谕,就说明一定是千真万确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大晋的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他看了一眼熟睡的纪真,对嫣然说,整理衣冠罢。
谢安来到司马昱寝宫的时候,王坦之已经等在那里。陛下的情形的确是糟糕的。太医在一旁无奈地低声禀报病情。谢安拜倒榻前,司马昱听到他的声音,从恍惚中醒转,颤抖地伸出手,安石啊……谢安沉痛地扶住他的手,落下泪来。他说,陛下不必担忧,不日定可自安哪!司马昱缓闭眼睛,疲惫地说,安石,你不必再抚慰朕啦……只是朕心中忧虑……该当如何啊……谢安看一眼王坦之,恳切地说,陛下!臣知道您心中的忧虑啊。苍天佑我大晋,自然会万世不移啊!司马昱缓缓摇头……怎能万世不移呢……他说着,渐渐昏睡过去。
王坦之轻牵谢安的衣襟,引他走到外室,命侍从退下。谢安说,文度,陛下病笃,这事不能声张啊。王坦之轻轻点头,是啊。我已经命令各处严守宫门,不准放任何人进出了。只是,王彪之在外朝,如果有变,还需要他从中周旋,是否密报给他呢?谢安想想说,不必,他一定已经知道了。
郗超驾着轻捷的牛车,赶到宫门前。他一步跃下车,却看到宫门口森严的卫兵。他并不理会,径直向前走去。自从代领了大司马的职权,他一向是直入宫省,从没有人敢于阻拦。但这一回,竟是完全不同的,还没有来到门前,两旁的卫兵即长戟相交,拦住了他的去路。一旁的武官行礼说,郗侍郎留步,侍中大人有令,没有陛下谕诏,任何人不得私入宫廷。
郗超怒气升起,厉声说,你不想活了?!大司马录尚书事,总理朝政,难道谢安、王坦之不听从他的命令吗?你还不立刻打开宫门,是要领死吗?这武官却并不理会,他说,下官是门下小吏,只知道遵从本部长官的号令,郗侍郎的道理,不是下官所能领会的。郗超怒喝,谢安王坦之在哪里?叫他们来见我,我自然让他们领会!这武官说,这个……下官不知晓。郗超只恨不能一剑杀了这人,但宫门前大陈兵卫,眼看是没有办法了。他咬牙想着,谢安,王坦之,当初早不能将你们两人杀掉,真是我的过错呀。桓公早晚必为此后悔不及!他冷冷地看一眼那武官,转身忿然地走去了。
谢安和王坦之回到榻前,司马昱稍稍醒转,他仿佛积攒着气力,终于说……文度……给大司马传诏……王坦之怔了一下,取过纸笔。司马昱眼望着帐顶,一句句地说……吾遂委笃,足下便入,冀得相见。不谓疾患遂至于此。今者惙然,势不复久……国事家计,一托于公。便来!便来!
王坦之写完,转视谢安。他手持诏书,仿佛不愿交给等在一旁的侍官。司马昱虽然神情恍惚,但对他的举止竟十分明了,他说,文度,传诏罢……王坦之只得应下。谢安起身,随那侍官走出来,说,你等一等。这人忙回身行礼。谢安打量着他,这个人是陛下最亲近的内侍,这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于是谢安问,你认得大司马吗?这人答,下官认得。谢安说,那么大司马也认得你吗?这人说,桓大人也认得下官。谢安说,好。那这道御诏,就由你亲自去传罢,不要再委命旁人了。这人怔了怔,说,是。谢安说,你知道这御诏该怎么传吗?这人茫然摇头。谢安说,大司马向你询问陛下的病势,你怎么答他?这人施礼说,下官奉大人之命传诏,自然以实相告。谢安说,不对。你不要作答。这人显然没有听懂,但却不敢多问。谢安说,你不答,大司马必然追问,等他一再追问,你再答,“不知晓”。而后,无论大司马问你什么事,你都答“不知晓”,你记下了吗?这人思索着说,下官记下了。谢安观察着他的神色,缓慢说,此事干系重大,如果有什么差错……侍官惶恐说,下官怎敢有差错,请大人放心。谢安淡淡点头,嗯,你去罢。
王坦之无奈地叹气,对谢安说,陛下执意要召大司马来京,桓温若入朝,这天下岂不任凭他裁度了!谢安没有回答。陛下与他们自然是不同的。皇室的软弱,是因为司马家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力量,只能去求得最后的保全。而王谢高族不能够答应,是因为他们仍有权力和家族强势在手中。谢安说,文度,不要急,还是等一等罢,他缓缓抬起目光,大司马未必会来啊。
陛下的诏书传到姑孰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桓温刚刚接到郗超派轻骑送来的密报。密报中说,宫中传言陛下突染重病,而谢安王坦之紧闭宫门,严锁消息,不许人进出。疑其将有非常之举。报请明公,如何处置?桓温看了密报,心里浮上团团疑云。陛下虽已年近六旬,但平日从未听说他什么疾患,怎么今日就“突染重病”了呢?王谢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他紧锁双眉,暗暗怅恨,这二十年来,自己苦心经营,强势席卷天下,但却始终不能在朝廷有可靠的势力,郗超虽领中书省,但仍然被人摒弃在外,这实在是他最大的不幸。
传诏的侍官入公府宣诏,桓温急起迎接。听了御诏,他更加陷入了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诏书言辞恳切,字句焦急,难道果真是陛下突然病笃,诏我入朝共商大事吗?那么既是这样,王谢又要做什么呢?他的脑海中渐渐浮起谢安的面容,浮现出那让他难以看到任何意图的目光,他的心中泛起一阵似曾相识的凉意。他举目注视传诏官,发现竟是陛下最亲近的一名侍从。于是,他客气地请他入座,颇为关切地问,内官可知道,陛下遭遇了什么疾患呢?这侍官怔了一下,心想,谢大人说得不错,大司马果然询问起这些了。他回避着桓温的目光,并不开口。桓温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看他不答,桓温的眉头锁紧,又问,内官怎么不说话呢,陛下如今可安好啊?这侍官有些害怕,但依然支撑着,不肯开口。桓温由疑生怒,忽然喝着,内官!怎么不回答本官的问话呢!这侍官吓得一惊,十分为难地说,大司马不要问了,下官,下官什么也不知晓。桓温冷冷地打量他,那么王谢两位侍中,也在宫中吗?这侍官惊慌地摇头,下官不知晓……
桓温陷入沉思,陛下明诏在这里,这内侍竟然无比心虚,不敢明言。果真是其中有诈吗?再看字迹,依稀是王坦之的手笔,虽然他常替陛下草拟诏书,但怎知这一回不是矫诏呢?果真诏我人宫,共商大事?只怕是王谢心怀叵测,谎称陛下病重,以诱我入宫对我不利啊。他想着,难道我看不出你们这伎俩?他冷冷轻笑,想,好啊,你们既然要从中作梗,倒不要怪本公不客气了。于是,他提笔写下一道奏表,大意是说,得悉陛下疾患,不胜惶恐,当悉心善养,定可大安……家国之事,干系重大,谢安、王坦之都是辅弼良才,有他们在朝,国家自然无忧……他将奏表郑重交给侍官,速速回报陛下罢。
早上,司马昱的神气竟振作了一些,他凭着靠几,稍坐起来。王坦之急召太医,太医却暗暗摇了摇头。王坦之私下对谢安说,情势这样急迫,陛下却偏等大司马来朝,等得及是祸,如果等不及,同样是祸啊!安石,该如何是好呢?谢安缓缓说,眼前只有立下太子,国运才能接续。王坦之凝重地点头,嗯。
司马昱叹息地问,难道大司马还没有来吗?看着他的沉痛和忧伤,王坦之和谢安对视一眼,跪倒榻前,王坦之沉痛说,陛下!大司马来与不来不是紧要,国有王储才最为紧要啊!司马昱转过目光,你们是劝朕选立太子吗?王坦之说,陛下,正是啊!司马昱垂泪说,朕何尝不想啊……只是……谢安说,陛下,我大晋宣皇帝开国而来,国运虽辗转流离,但国姓未移啊,陛下又岂能……司马昱艰难地说,愿等大司马来,同他商议……王坦之焦急地说,大司马一刻不来,就一刻不议,如果大司马一世不来呢!陛下,这立嗣原本只是皇廷家事,您既不肯独自做主,不如听一听朝臣们的意思,不能再等大司马了!司马昱看着谢安,安石,你的意思呢?谢安说,陛下,王侍中说得极是啊。
司马昱犹疑着,却看到传诏的侍官风尘仆仆跑进宫来,呈上桓温的奏表。谢安问,大司马在哪里呢?侍官回答,大人,大司马没有奉诏前来。谢安和王坦之各自舒了一口气。司马昱颤抖地看完奏章,长叹着递给谢安。谢安两人看过,各自无言。“谢安、王坦之都是辅弼良才,有他们在朝,国家自然无忧”,话中的意思是无比明了的。那么,王谢与桓温之间这许久的暗中较量,到这里终于针锋相对了。从此以后,他们所要面临的,就将会是毫无掩饰的刀剑相加。但他们并没有退路,并且也不准备退却。在谢安心里,他虽然很长时间都在顺应着大司马,但他并不怕他。……他所顺应的并不是桓温,而只是那一个“势”。但现在,他感到,这个“势”已经在改变了。
谢安的平静稳定着王坦之的心,使他暗暗地坚定信念,要把这件事做到最后。司马昱惶恐地说,你们打算怎么做呢?谢安说,大司马既不肯来,就请陛下早立太子罢。司马昱看着他们毫无畏惧的神色,吩咐王坦之传谕,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太子人选。然后又说,再发一诏,请大司马即刻入京……
大臣们关于太子人选的商议,是在一个时辰内完成的,不过并没有议定什么人选。由于没有透露消息,除了王彪之和郗超以外,没有人知道宫廷里正发生着的危机。大家都以为,这实在是很正常的事。王彪之和郗超发生了激烈的争论。郗超坚持说,这事并不急在一时,大司马总理朝政,应该等待他来裁夺。王彪之是清楚他的心思的,如果将这事拖到陛下驾崩,那么对桓温来说,就是最为有利的,他不能任其纠缠下去。于是,他终于声如洪钟而又斩钉截铁地说,扶立太子,是皇室家事,还要大司马来指示什么!更用不着你和我在这里议论!这事不必议了,请陛下自行裁夺,才是正理!郗超一时无话可说,而王彪之的气势和言语,却振奋了所有人的心,他们不再小心观望,纷纷出来表示赞同。于是朝议很快结束,群臣请陛下自选太子,无须再听大司马的意思。
司马昱犹疑着,终于吩咐,叫昌明来见罢。实际上,关于这太子的人选,他是早已想好的,只是,他不敢这样做。他虽然自幼贵为王胄,但子嗣始终不盛,有的又早夭,这曾经令他颇伤脑筋。十几年前,一位有名的道士到他府上去,言谈之间,得知了他的烦恼,就欣然为他相卜府里的婢妾,看看哪一个是贵显之身。那道士居然一眼看中了一个下人,这姑娘虽然年轻,却生得粗壮丑陋,平日只做些粗重的活计,下人们戏称她为“昆仑婢”。道士久久看着这姑娘,频频点头,说她有万人不及的贵相,必有贵子。司马昱虽然不喜爱这姑娘,但却十分相信那道士,于是竟把她收了房。没有想到,道士的话居然很快应验,不多久,她竟怀了身孕,然后生下了昌明世子,取名司马曜。昌明虽是鄙陋的下人生下的孩子,但却继承了父亲的俊美姿容,没有丝毫低下粗鄙的模样,很快就成为最得司马昱宠爱的儿子。
十岁的司马曜流着眼泪跪在父亲榻前,被正式立为太子。谢安王坦之依礼参拜。他们看着这个俊秀的,目光里透着几分冷意的孩子,在心里想,也许不久,这就是大晋的下一位天子啊。
那一天的情势是那样急迫,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在无形中牵动着这个国家。桓大司马始终没有来。陛下在一天里向他发出了三道诏书,不知道在陛下驾崩前,他是不是都接到了。因为担心被害,他始终不敢进入宫廷。那么,实际上,在那最关键的时刻,他的命运,是操纵在太傅和王侍中手里的。
司马昱违背了桓温的意思。他与大司马从前是否有过默契,那只是他自己的事,所以他的负疚和畏惧,也只有他自己去承担。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而他的儿子昌明就要接替他成为皇帝,那么大司马将会怎么处置这个孩子呢?新的担忧加重了他的病情,他没有力气再去同谢安和王坦之交谈,只是集聚着最后的精力,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他示意王坦之起诏,如他驾崩,则诏告天下。
王坦之和谢安庄重侍在榻前,恭听遗诏。司马昱一向有着名传国中的文采,他淡淡追述着自己一生的沉浮荣辱,境遇动迁,字间仿佛要淌下血泪来。王坦之一一记下,和谢安都忍不住落泪。当说到身后的事,司马昱说,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太子幼稚,当请大司马悉心辅导,国事家计,一并托付……说到此,他泪落如雨,断续说,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谢安的面色渐渐阴郁。陛下遗诏,请大司马像当年周公那样,做摄政王吗?那么就是说,在大司马摄政期间,他将代陛下行使一切大权。这虽不能说是篡逆,但这国家仍然变成了桓氏一家的天下,无论是高门、寒门,还是贵族、百姓,他都可以越皇权而随意处置。另外,“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之类,与禅位又有什么区别呢?虽然当年孙伯苻对张子布,刘玄德对诸葛孔明都曾说过同样的话,但那是君臣情意深切、肝胆相照的言语,而现在呢?却是将自家的天下拱手送给一个权臣。谢安想,遗诏这样立下,是不行的。
王坦之艰难地写完,紧紧握着笔,无话可说。谢安接过,又看了一会儿,向王坦之示意。两人来到外室,谢安轻声但却凝重地说,文度,这诏不能发啊。王坦之叹气说,陛下他执意如此,你我又能怎么办呢?谢安命侍从都退去,说,无论如何,这遗诏不能发。他的坚定引起了王坦之的思索,那么,请陛下另立遗诏吗?只是,这……
两人思索着,忽然举目对视,似乎想到了相同的办法。王坦之咬紧牙关,四面环顾,见果然没有另外的人,竟缓缓拿起遗诏,凑近一旁燃烧的烛台。他最后又侧头看看谢安,谢安极轻地但却镇定地点了点头。很快,那一纸遗诏就化为了灰烬。王坦之舒出一口气,半晌不动。谢安取来木托案,把那些灰烬收拾在一起。
两人重回寝宫,谢安跪倒,把托案举过头顶,镇定地说,臣等万死。陛下方才诏书,实有不妥,臣等已将它焚毁了。司马昱颤抖了一下,艰难地侧头,盯着那托案上的灰烬,在心中无助地叹惜。他喃喃说着,安石……你这是做什么……这天下,原本就是人家送来的……不还给人家,人家要来讨债啊……王坦之忽然抬头说,陛下!这天下,是大晋宣皇帝、元皇帝的天下,怎会是旁人送来的!陛下又怎么能够随意处置呢!
司马昱的神气衰落着……好……你们说罢……该怎么处置……王坦之看一眼谢安,说,怎能“如周公居摄”,怎能“君可自取”?让大司马依诸葛孔明、王导丞相的故例辅政,已然是位极人臣了!司马昱闭着眼睛,许久,他缓缓说,起诏罢……
司马昱气息断续,遗诏就由王坦之边写边诵读着。王坦之有着极好的记忆力,上一道遗诏的字句,他居然记得一字不差。只是在书写中,他去掉了“依周公居摄”、“君可自取”等句,却改为了“依诸葛武侯、王丞相之故事”。司马昱听完,缓缓地吐出一句,好啦……然后闭上眼睛,许久不再有声息。
谢安和王坦之命侍官把遗诏封存,无声地在一旁守望。忽然见司马昱嘴角稍动,微弱地说,安石……谢安俯身向前,陛下!司马昱的脸上竟掠过一丝笑意,说,我见到了阿万哪……好啊……等你解职回东山,你我一同到阿万那里……清言去啊……谢安扶住他的手臂,泪水滚落着,陛下……
陛下是在这一天晚上驾崩的。这一场巨大的变故,任何人都不能预知,它居然会这样平息了下来,没有兵戈与动荡,没有杀戮与血腥。大司马在没有办法的情势下,只能任由他人裁夺他的命运。或许,正是由于多疑与过分的谨慎,使他失去了最好的时机。直到第二天,在王谢家族的坚定扶持以及群臣的默许之下,皇太子司马曜行南郊祭天之礼而诏告天下时,他才真正相信,原来陛下的御诏是确凿无疑的。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这已经是难以改变的事实。他的“姑予取之,必先予之”的策略,在这一瞬间宣告失败。甚至他退而求其次的目标——取得凌驾于各高族之上的摄政王地位,也遭到了彻底的拒绝。……他们居然敢于这样做?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他知道,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谢安,王坦之,他默念这两个名字,难道你们一定是要逼我吗?
皇太后褚蒜子坐在崇德宫里,听着侍臣向她宣读遗诏。朝廷里的事情总是奇怪的,当年被废黜的海西公是她的侄儿,而继立的司马昱却是她的叔叔,司马昱一向尊奉着她太后的名位,而她也同样懂得如何去同陛下相处。现在,陛下又驾崩了,这已经是她第五次面对这样的事情。
她面无表情地听侍臣念着遗诏,慢慢地转动手中的佛珠。……他们居然敢于这样做……她在心里发出了同桓温一样的感叹。高族中居然能有这样有胆识的人吗?他们并不是只会清谈哪。他们既不肯听命于陛下,也不愿依从大司马,态度坚决而无所畏惧。但是,这个裁决,对皇室来说,又是多么凶险呢!
她想,高族与皇室在这危急之下,虽然是在相互扶持,但毕竟是完全不同的。这“依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例辅政”的意思,一定不是出于陛下,而是出于王谢。如果诏大司马摄政的话,对王谢来说,自然是十分不利的,他们不能接受某一个士族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他们坚定地反对了。只是,这对皇室来说,虽然也无比屈辱,但却是最稳妥的办法。大司马虽然摄政,而在他死后,或陛下长大成人,他还理应还政于王。如此,皇室可以先得保全,而日后也还有周旋的余地。但现在王谢的裁夺,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呢?倘若激怒桓温,皇室还有什么办法去抵抗呢?
褚蒜子站起身,在宫里缓缓踱着,许久,她说,给我起诏罢。内侍忙赶上前。褚蒜子淡淡望着宫外,一字字说,皇帝冲幼,加在谅闇……诏令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内辅幼主,外安国政……内侍一一录下,然后起身往门下省去,褚蒜子却又将他叫住,说,不要依例请侍中大人参详了,直接发到尚书台,让他们奉诏而行罢。
王彪之完全没有想到,皇太后居然会传下诏令,来干预这得之不易的定局。他想,这诏令必定没有经过门下省参议,否则谢安王坦之一定会阻下的。皇太后一向在国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还没有人敢于不遵从她的命令。尚书台权力虽重,但却是执行政令的官署,并没有评议宫中诏令的权限。他双手捧着诏书,一遍遍地看着,陷入了艰难的思索。
这个下午,内侍惊慌地跑进了崇德宫,他满面羞愧地跪倒在褚蒜子面前,把一只木匣举过头顶。他支吾着,沉痛地说,太后……王仆射他……他将诏书奉还……褚蒜子看着那木匣,眉尖抽动一下,神色渐渐变得冷淡。她接过来,打开,里面正是那道她早上发出的诏令。内侍极小心地呈上一封奏表,惶恐地说,王仆射有表启奏皇太后。褚蒜子无语地接过,王彪之在奏表上说……如今这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遵从先帝遗诏,怎能使国家机务因此而停滞稽废……太后之诏令,不敢奉行,谨具封还。褚蒜子垂下目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许久不见有什么变化。
这一场较量也许到了这里,才算告一段落。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将不再发生改变。王谢高族胜利了。这个国家原本就属于他们,而今后,也仍然属于他们。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心里坚信这道理,所以才表现出了无比的勇气和胆识。但是,这件事是并没有真正结束的。所有的人都在惊恐不安中等待,等待着它所引来的后果。
谢安端坐在厅里,为先帝司马昱撰写谥文。夫人在一旁侍候,并不打扰他。风透着凉意,拂动起他的襟袍,他写着,忽而轻轻落下泪来,说,先帝是个真诚的人哪。夫人沉思一会儿,说,我记得,你并不是很推崇他啊?你不是曾对阿万说,司马丞相的最大长处是清谈吗?谢安说,清谈又怎么样了呢?像先帝这样的人,本来不该跻身朝堂,更不该为帝为相,说到这里,他流露着掩饰不住的伤感,如果能够清谈一世,澄心静意,遣怀山水,难道不是最完美的吗……夫人是敏锐的,她听出了他的意思。他虽然是在说先帝,但同时也是在说自己。她的目光里浮起怜惜,又想起近来自己一直为他那个姑娘耿耿于怀,也没有赏他好脸色,于是走过去,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谢安握过她的手,许久不动,让一切都渐渐平静下来。
谢安的谥文很快被送到桓温那里,请他修正。桓温一句句地读着,许久,他仿佛自语又仿佛在对所有的僚属说,这还有什么要修正的呢!说着,把它扔给王珣,你们看看罢!大家传阅着,参军袁宏压抑不住地称赞,好文哪!言辞挚美,情意深笃,果真是好文哪。王珣观察着桓温的神色,谢安这篇谥文的确写得很好,但是,一篇谥文并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得让大家传阅吗?桓温忽然“哼”了一声,冷笑说,这不过是安石短小的佳作呀。他在我这里时,还有好文章留下哪。他说着,脸上流露着淡淡的悲凉,仿佛在回味着当年的岁月。大家面面相觑,他这样称赞谢安,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桓温又问,你们都看过了吗?王珣说,明公,诸君都传阅了。桓温微垂着头,说,好好看看罢,日后就看不到了。他的话音虽然很低,但每一个人都听得无比清晰。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桓公的意思是……难道是……王珣叹息着想,桓公终于下了决心哪,虽然有些晚了,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桓温没有再让大家猜测,他正襟而坐,说,东亭。王珣答,在!桓温凝重说,整备军马,起兵五万,明日入京。王珣凛然应着,是!大家怔怔听着他的决定,虽然这本已在情理之中,但听起来却仍显得那样不真实。难道他真的要这样做吗?难道他真的要……诛王谢……移晋鼎?!
消息是很快就传到建康的。大司马并没有告知朝廷,但他也没有掩饰。那么一切就显得更加凶险了。司马曜尽量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崇德宫。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前,目光是那样惶惑不安。褚蒜子看到他,温和地说,陛下,你进来罢。司马曜答应着,好。不知为什么,看到皇太后,他心里也同样存着几分惊恐。虽然论辈分,皇太后只是他的从嫂,但是在他心里,她却是那样高不可及,那样让他无法了解。
司马曜向她行了礼,坐好了。褚蒜子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丝毫不像他的父亲。内心的孤独,使他显得那么冷漠,而又时时流露着恐惧。她温和地说,陛下,你是遇到了困难的事情吗?司马曜是小心而敏锐的,他回答,皇弟请皇太后指教。褚蒜子说,陛下,你要问我什么事呢?司马曜努力地保持着镇定,说,皇太后,大司马领五万兵马,将要从姑孰入朝来,要诛王谢,要……他再也压抑不住,稚嫩的脸上现出焦灼和期待,皇嫂,请您告诉皇弟,该怎么办呢?
褚蒜子是知道他要问她什么的。她坦然地回答,陛下,你是说,大司马要来诛王谢,移晋鼎,是吗?司马曜无助地说,是的,太后。褚蒜子说,陛下,这件事……你该先同王谢两位侍中大人商议,问问他们的意思啊。司马曜说,皇弟也曾想过的,只是……大司马既然要来诛杀他们,皇弟怎么对他们明言呢?褚蒜子淡露一笑,陛下,王谢两位大人哪里像你想得这样愚昧呢?司马曜无法明白她的心思,说,皇弟只想,两位大人既没有士兵,又不会武艺,他们怎么会是大司马的对手呢?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褚蒜子不禁笑了,她说,陛下,他们既没有士兵,又不会武艺,却能把你扶上皇位,他们是会有办法的。
司马暇还是摇头,行礼说,皇弟知道皇太后是最聪慧的,只想请皇太后指教皇弟。过了好一会儿,褚蒜子叹了口气,说,陛下,大司马一向有功于国,他自姑孰来朝,你应该派官员去迎接啊。司马曜应着,噢。那么怎样迎接呢?褚蒜子说,不要让大司马急于入朝,你可先向他下旨,告诉他明日派官员到新亭去迎接他。司马曜说,皇弟记下了,只是派哪位大人去呢?褚蒜子说,自然是所有官员都该去的,请王谢两位侍中大人来主持。
司马曜忽然抬起头,皇太后,这样怎么行呢?大司马明明是要来诛杀他们的,这样,不是正好把他们送给大司马了吗?褚蒜子的面色凝重了,她缓缓说,陛下,难道不让大司马来杀他们,却让大司马来杀你吗?司马曜怔在那里,喃喃说,竟是这样吗……大司马如果不杀他们,就会来杀我……褚蒜子说,陛下,你要明白,你虽然是他们扶上帝位的,但如果你对他们心存感激,就不对了呀。大司马是不希望你做皇帝的,真正激怒了大司马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啊。难道你要和他们站在一起,要用我司马家的天下,去为他们殉葬吗?司马曜艰难地说,那么,如果把他们送给大司马杀掉,大司马就不会杀皇弟了吗?褚蒜子悠悠地说,这是不能预料的啊。但是一定会有效用的……司马曜踌躇着,点了点头。
谢安在府里接下陛下的诏令,他依然是平静的。不一会儿,刘夫人闻讯赶来。但看到他的神色,她只好暂时压抑住惊慌,尽量平静地问,陛下让你明天到新亭,去迎接大司马?谢安说,是啊。夫人端详他,终于问,这难道不是太凶险了吗?过了好一会儿,谢安才说,你是担心他会杀我吗?夫人哪想他回应得竟这样慢,急切说,我不担心这个,又能担心什么呢?谢安笑起来,你不明白啊。大司马是我的老朋友,他不会杀我的。夫人说,我的确是不明白,他虽然一向很推崇你,但他因此就不会杀你吗?谢安笑说,你不明白,但大司马却不是个糊涂人啊。夫人气恼,我这样担忧,你居然说我是个糊涂人吗!谢安哂笑,什么叫庸人自扰呢。夫人气得说不出话,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气,她忽然想,难道我真的没有把这事看得清楚吗?而真的是“庸人自扰”?
她正想再问,忽然见随仆跑进来禀告,主人,侍中王大人前来拜访。谢安和夫人对视,夫人说,好啦,这回又来了个庸人。你还是去解解这位庸人心里的烦恼罢。谢安仿佛想起什么,说,哎,别说啊,你同王文度还真有几分相像。夫人嗔他一眼,算了罢,不要拿我同“江东独步”的王大人相比啦。说着起身回避。
王坦之快步走进来,向他一揖,就不由分说地坐下了。谢安命左右退下,王坦之迫不及待地说,安石!你打算怎么处置呢?谢安说,处置什么?王坦之已经习惯不去理会谢安的镇定,他说,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谢安失笑,忽然觉得王坦之也是令人喜欢的,他说,文度,这有什么可处置的。王坦之再不掩饰,急迫说,不同你说那些没用的话。我还是先对你说说这事情罢。谢安说,好。王坦之说,安石,大司马要做什么,自然不用再说,而你我又何去何从呢?他看一眼谢安,继续说,依我看,倒只有两个办法,但无论如何,这新亭是万万不能去的。谢安不知他又动了什么心思,于是问,什么“两个办法”?王坦之说,自然是这脱身之计了。这第一个办法……这诏书本来是陛下传下,陛下年幼,不知其中的利害。倒不如……请皇太后再发一诏,先免去这新亭之会,而等大司马入朝,再想办法安抚之,或可免了刀兵之祸啊。说到这里,他踌躇着……皇太后的生母谢夫人是仁祖的姐姐,说来,你还是太后的从舅,不如由你上表,太后念及骨肉之情,或可就免了这灾祸呢。谢安不置可否,说,那这第二个办法呢?王坦之说,这第二个办法嘛……他支吾着,终于说,安石啊……不然,你我……去避一避?我家里正有日行四百里的追锋车,现在动身,还算及时啊……就算大司马怀恨在心,难道他能把你我两家都杀个干干净净吗,我料他还没有那个胆量!
如果说这第一个办法已经让谢安觉得不着边际的话,那这第二个法子就实在让他忍俊不禁了。他想,王文度果然是担忧得很了,当真病急乱投医,竟说起这样的话来。他笑说,文度,你这法子……难为你能想出来啊。王坦之说,噢?你说哪个好些?谢安坦率说,哪个也不行啊。王坦之焦急地说,哪里不行呢?
谢安站起来,缓缓走了两步,说,这第二个办法,自然是不行。不必说了。这第一个办法吗,文度,你怎知这诏令不是皇太后的意思呢?王坦之一怔,你是说要你我领群臣去迎接大司马,竟是皇太后的意思?只是,你多少也是她的从舅啊。谢安说,皇太后待其嫡亲褚氏,都一向严谨,岂有为这样的大事而眷顾谢氏的道理?王坦之思索着,忽然有些恼怒,莫非皇太后的意思,竟是要将你我送给大司马处置,而保住皇室吗!
谢安赞许地点点头,正是这样啊。王坦之愤怒地说,你我为保住他司马家的天下,几经凶险,时时担杀身之祸,而事到临头,她竟然要我们去做这顶罪的人!谢安说,文度不要这样说。皇太后本意是愿请大司马摄政的,真正反对此事的,是你我和王彪之,难道你要让陛下为你我做这顶罪的人?各人做的事各人担,皇太后自然是这个意思了。王坦之说,只是……听你的意思,倒是说,你我只有奉诏前去了吗?谢安点点头,晋祚存亡,在此一行啊……这新亭是非去不可的。他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感叹地说,人生世间……岂有做事不做到底的道理呢?
听他说着,王坦之的目光竟渐渐蒙上了一层惊恐,你我奉诏前去,难道不是去领死吗?谢安颇有心得地说,文度,以我所料,大司马是不会那样做的。王坦之说,你怎么知道呢?谢安淡然微笑,呵呵,他自然是不会的。王坦之由惊惧转为疑惑,还没有开口,谢安却好像想起什么,噢,文度,我原本约定,今天要去拜访一位隐士,险些忘了。说着他唤来随仆预备舟车,然后又对王坦之说,其余的事,你我来日再议罢,少陪了。谢安待客向来是坦率的,王坦之了解他这风格,于是也并不以为无礼,又见他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居然还悠闲地去拜访隐士,心里倒平静了几分。
谢安送他出府,独自乘上阿其的小船,到初阳阁来。他想他该去看看纪真。
但纪真并不在楼中。她出外游玩还没有归来。他无声地等候着,淡淡环视这楼阁。忽然想,从真儿陪他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算起,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三年多了呀。那么,她也应该有二十二岁了罢?他蓦地发现,关于这些,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留意过。
他一面焚上香,一面想,其实是不是见到她,也并不重要。越嫂不安地赶上楼来侍候,见他焚香,忙精心地上前摆下了琴案。谢安说,很好了,不必烦劳了。越嫂恭敬地退出去,她忽然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不寻常,他仿佛有些沉重,又仿佛有些悲凉。这让越嫂感到了不安,于是,她悄悄侍奉在门外,并不远离。
琴声在楼里响起来,沧桑而空旷。越嫂隔着门前的珠纱屏风,凝神倾听。虽然她在谢家曾生活了二十年,但听到谢安弹琴,次数却并不多。客人来宴饮时,他常常会抚琴为人家伴奏,客人兴之所至,也会奏上一曲得意之作,请他鉴赏。但是,除了实在无法推托,他却是极少弹琴给客人听的。越嫂记起在东山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日落时,独自在厅里弹琴。而在弹奏之前,他还喜欢饮一杯陈年的颐白或曲阿酒。越嫂忽然醒悟,哎呀,我忘记了。本该为大人备上好酒的。
谢安并不介意这些。这样的空荡与孤独,反倒让他觉得很舒适。这正是他此刻所需要的,他一向认为,琴这种东西,只能弹给自己。他在不知不觉中弹起这支曲子来。不过以往,他并不喜欢弹奏它。因为在他的心里,生活是一种优美,并不是渴望,也不是追求与抗争。但是今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很自然地盘旋在心里,挥之不去。
越嫂很快听出了它的旋律,她吃惊地想,竟然是《广陵散》吗?大人也喜欢这支曲子吗?《广陵散》是不同寻常的。仿佛从诞生那一天开始,它就深刻地浸透了鲜血与抗争,而它的最后湮灭,竟同样也是在鲜血与抗争中结束。它讲述的是聂政刺韩王最终为父雪仇的故事,这故事总是生长在极遥远的地方,又总是深埋在人们的心里。聂政用他的鲜血和勇气,换得了一个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但人们记住的,并不是这故事,却是那一番挥之不尽的荡气回肠……它是一支宏大、激越而艰深的曲子,世代辗转流传,直到传到魏朝的中散大夫嵇康这里。没有人能够像嵇康那样了解它,而嵇康,也从不肯去把它传授给那些不能了解它的人。直到被文皇帝定下了大辟之罪,嵇康被押赴刑场,这位名冠天下的高士才忽然发现,一切都已经悔之不及。他已经无法再把它传授给喜爱它的人了。他向刽子手要来七弦琴,面对着屠刀,最后一次把这支曲子弹奏给围观的人们,希望能够有人把它记住。于是,《广陵散》就在这最后的绝响之中,同嵇康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而现在的曲谱,是人们根据自己的记忆,记录推敲,重新编定而作。没有人能知道,它是不是还是当年的《广陵散》,但是那荡气回肠,那鲜血的浸渍和抗争,却依然没有改变……
谢安顺应着自己的心,弹奏这支曲子,他的心是激越的、凛然的、肃杀的,而他却又是自然的、舒畅的、尽情的。他忽然感到,自己仿佛正在扔掉什么东西。一缕黑发从发髻边散落,他用力地抬起头,凝视远方。他的心里再次地但却是坚定地掠过这样两句话:人世间最好的是什么呢?——是美。人世间最有力量的是什么呢?——是心。他微笑起来,在这微笑中,世上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琴声浸渍着鲜血与力量,而他,仿佛正适意在那鲜血与力量当中,他想,一切永远都是很美的……
越嫂听着,觉得心在不断地揪紧,几乎让她无法抵挡,她把手护在胸口,支撑起全部精神去抵抗着。嫣然跑上楼来侍候,看到嫣然,越嫂忽然回到了现实。而回到现实,却让她舒适了许多。她一把拉住嫣然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出声。
谢安在适意中,渐渐煞尾。他觉得一切都是坦白的,光明的,无论世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这坦白与光明都永远不会改变。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享受着自己的感觉。
越嫂缓缓起身,小心地绕过屏风。只见谢安微笑地低垂着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她惶恐地打量他,只见他发髻松散,鬓发垂落颊边,而那黑发布满光泽,并不见有一丝白色。他已经是五十二岁的人了呀!越嫂在心中感叹,仿佛这才计算起他的年龄来。他竟然已经五十二岁了吗?她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他仿佛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没有欢喜和悲伤,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处。人们对他的记忆,总是停留在初见他的那一瞬间。在越嫂的印象里,他总是三十五岁,是谢尚去世时他的年龄。而在纪真的印象中,他却永远是四十。越嫂打量他,再一次想,大人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于是,她无声地退出去,不再打扰他。
谢安抬起头,感受着初阳阁四面洋溢着的气息。那是纪真的气息。他在适意中,感觉到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痛楚。当他把心绪集中在这痛楚上,它就放大了起来。他在心里问着,真儿,你这姑娘啊,你到底需要什么呢……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无论他为她做什么,都并没有什么意义,而他什么也不为她做,也并没有什么关系。真儿的心在哪里呢?他是明白的,但他毕竟还是一个男人呀。这就像一个魔咒似的让他不能挣脱,甚至他完全明白那咒语是什么以及如何去解脱,但他却偏又不愿那样做。她会无比顺从地侍奉他,她会毫无怨言地为他生孩子,甚至她的生命都可以由他来处置,但是,她的心呢?
他久久地想着,不再奢望能够见到她。那么,你这姑娘啊,如果没有了我,你会伤心吗?是不是会有一些呢?你会一个人偷偷地哭泣吗?如果真的没有了我,你会怎么样呢?疼痛一阵阵地侵袭他的心,但他没有任何办法消除。他知道他为纪真做什么都是错误的,当然如果这是抱有什么目的的话。不,其实,做什么都不是错误的,因为那是他自己愿意的。他是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的,这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无论她怎样看待。
于是,他踌躇许久,终于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虽然他认为这没有意义,但是……他还是要做的。如果真儿还能活上五十年,那么她怎样才能心情愉快地去游玩呢?她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但他知道。谢安把书信封好,交给越嫂,淡笑说,我回去了。越嫂知道纪真不会为此而惭愧,但她却忍不住要去为纪真承担这惭愧,她惶恐地说,大人,时候不早了,真儿她就要回来了……谢安说,不急在这一时啊。他想一想,说,噢,如果这一个月后我还没有来的话,你把这书信送到府中去。越嫂怔了半晌,忍不住说,大人,您的意思是……谢安释然说,没什么意思,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他又细想,你交给谁呢?嗯……就交给夫人罢。他看着越嫂迷惑的神色,轻问,你记下了吗?越嫂说,奴婢记下了……只是,大人月内如能再来,奴婢自然要把它交还给您了,是吗?谢安爽朗地笑着,好,那时你交还我就是了。
那一天,我回来的时候,越嫂告诉我太傅曾等候了很久,但并没有提起那封书信。我的确并没有在意。我想我没有错误,自然不必担忧。而不久,我才知道,那一天,原本有着重要的意义。那一天,他心里所装载的事情,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
第二天的早上,王坦之乘车赶来,要谢安一道赶去新亭,他告诉谢安说,桓温接旨后,大军已止住,并未进京。谢安说,噢,这很好啊。夫人远远目送着两人,压抑着心中的担忧。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她无法抑制,快步走回内室,倚靠在柱上。天哪,她想,如果他果真……那么这个家族会怎么样呢?而我又该怎么样呢?
谢安刚刚走到门前,却看见两名侍女正搀扶着一位夫人走进府来。一看,竟是谢道韫。谢道韫见礼,温婉说,噢,叔叔这样早出去,一定是去迎接大司马罢。谢安笑说,是啊。你这样早回府来,又是做什么呢?谢道韫微笑说,好久不见婶婶,小侄心里想念得很,自然是来看望她老人家的。谢安说,好啊。你去陪陪她罢。谢道韫俯身行礼,轻声说,叔叔顺风。
皇太后褚蒜子把司马曜留在了崇德宫。她说,陛下,发一道诏令罢。司马曜惶恐地说,皇嫂,要诏令什么呢?褚蒜子说,诏令游击将军调集台军,守卫皇宫四门以及险要之处,不准再放任何人出入宫省。司马曜点了点头,好。褚蒜子看着他那孤独无助的目光,说,陛下,你不要害怕啊。司马曜眉尖抽动一下,皇嫂,大司马……他真的会来杀死皇弟吗?褚蒜子说,不会的。陛下,只要你心里不怕,他就不会杀你。侍官跑进宫来奏报,褚蒜子直接问着,王谢两位大人已经率百官去迎接了吗?侍官俯首说,禀皇太后,两位大人已经出府,正在赶去新亭。褚蒜子缓缓点头,再去探听罢。她的目光垂落在几上的木匣,那里面正存放着那道被王彪之退回的诏令。后面的事情,她已然想得很清晰。她抬头对司马曜说,陛下,咱们一定能够保住这晋室的天下的。
王坦之听着辘辘的车声,终于吩咐车夫,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有什么天大的事!又小心地问谢安,昨天,你说,桓温他不会那样做,你怎么敢肯定呢?谢安感觉到他内心真实的恐惧,依然镇定地说,大司马是个明智的人,他不会那样做的。王坦之觉得已经来不及去跟他议论“什么是明智”这问题了,只是焦急地说,那么他万一不明智了呢?可怎么办?谢安不能让自己陷入他的问题中,因为那是完全没有好处的。他想想,忽然神秘地说,文度,你可记得当年一眼就相中了当今陛下母后的那位仙道吗?王坦之略显惊诧,记得啊,不是说他早就仙游去了吗?谢安说,我说个天大的机密给你,你万万不可泄了天机。王坦之好奇说,好,你说罢。谢安用极低的声音说,他哪里去仙游了,他就在我府中啊……
刘夫人牵着谢道韫的手,并不掩饰地说,你来得正好,你叔叔的事,你知道了吗?谢道韫微笑说,自然知道了。朝廷里没有人不知道罢。夫人看看她的神气,无奈说,你怎么同他一个模样呢?难道你不担忧吗?谢道韫说,叔叔他不担忧,您为什么要担忧呢?夫人若有所思说,他倒果真是不担忧的,昨夜,他居然睡得十分安稳,道韫,难道真的没有凶险吗?
谢道韫想,婶婶原本就是聪慧的人,她一定能够想得明白的。于是她看着夫人,说,凶险一定是有的。只是,担忧又有什么用呢?夫人怔怔地说,你是说,你叔叔他是故作镇定来骗我,而本来却是非常凶险的?谢道韫说,他不是故作的。他只是在用最正确的方法去做。婶婶还记得那年在东山的事吗?夫人说,你说什么事?谢道韫说,那是叔叔大约三十岁时的事罢,他和王右军、许玄度他们一道去海上游玩。夫人说,我记得,不是遇了大风浪吗。谢道韫说,是啊。当时他们遇了大风浪,眼看小船就有倾覆之险,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只有叔叔没有慌乱,他平静地对大家说,如果这样惊慌的话,也许就真的回不去了。他的话倒让大家一下子镇定下来,然后平安地回来了。而从此后,王右军、许玄度,甚至包括您的哥哥刘真长,他们都说,叔叔有镇服国家的气度啊。如果他真的不肯出山,他们就要集天下的士人们一道推举他。婶婶,叔叔他一向是这样的呀。
夫人的心情是复杂的,这故事她当然是知道的,她也知道谢道韫想对她说什么,只是……她无法像道韫那样洒脱,她和道韫是完全不同的。她说,你们家的人哪,就都是这个样。仿佛明天你死了,我也不该悲伤似的。谢道韫一怔,立刻露出笑容,婶婶说得太好了。侄儿如果死去了,您自然不必悲伤的。夫人说,好了。我知道你们怎么想。只是,道韫啊,婶婶我是个平常的人啊,倘若今天他真的再不回来了,你们家可怎么办呢?难道这一家人,这些子弟们,都像你们一样神仙吗?我看不是啊。夫人说到这里,神情激越,也不知是怎么想了起来,突然说,我的确是老了,也不知道他到底看上了个什么姑娘啊,好像摸不到天地了似的。谢道韫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感动,她紧紧地握住婶婶的手,目光里满溢着敬重和欣赏。
夫人忽而悲伤起来,她说,你叔叔他待我是极好的,想起来,我却有些对不起他……谢道韫说,您不该这样想啊。叔叔他待您好,是因为他心里喜爱您。夫人轻叹着,你们哪……让人说什么好呢。谢道韫真诚说,请您不要再担忧了,不要再去惦记其他的人。这正是叔叔最想看到的呀。夫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如果……他……可该怎么办呢?谢道韫坚定地看着她,说,无论怎么样,您都会有办法的。您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刘夫人同她对视着,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王坦之忽然大笑,安石,你一向这样坦然自若,原来是早有高人参透了天机啊!谢安自得说,哈哈……正是啊。王坦之笑着,其实他并不相信。但是,他感受到了谢安的一片心意,心里竟平稳了许多。
桓温的大帐是在昨夜扎下的。他接到陛下的御诏后,下令止住了军队。这是他希望看到的事。这说明,他们是在害怕了。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也毫不介意他帐下朝廷和王谢的细作把他要“诛王谢,移晋鼎”的消息报告给他们的主子,或者说他正希望他们去这样做。他相信,整个建康都会在这句话中颤抖的。
他等待着他们的反应,在这都城里,正有三方的势力,他们分别代表着各自不同的利益。第一方自然是皇室,如果皇室畏惧了,那么无论怎样,他一定能够接到陛下的诏书,倘若任命他为摄政王的话,他即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王谢。这第二方,当然就是以谢安王坦之为首的两大高门,他们如果畏惧而低头的话,那么一切的对抗就将不复存在。而这第三方,虽然人数并不少,但却同皇室一样,是软弱的。他们正是朝廷中王谢以外的高族官员,这些人已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很久,大司马暂时不敢对王谢如何,但却随时都可以处置他们。在这惊惧之中,这些人又何去何从呢?
而在这三方力量之外,桓温的头脑里却浮现出一个令他迷惑的形象来,这就是王彪之。虽然,他曾经几乎把王彪之置于死地,但当他行废立时,王彪之居然在朝堂上为他寻找故例,主持礼仪,而后琅邪王氏又再度与桓家联姻。他曾为此颇觉欣慰。但先皇驾崩,王彪之又出尔反尔,坚定地站到了谢安王坦之一边,力请陛下选立太子。琅邪王氏根深叶茂,王彪之也并未参与遗诏的事,桓温并不愿过分地与这个家族为敌。但是,王彪之的取舍对这第三方来说,却无疑有着深刻的影响。那么他会是什么打算呢?
桓温一夜没有入眠,他期待着这些人能够珍惜这最后的机会。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一夜,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郗超连夜赶到,再没有人到这里来。没有任何御诏或书信,也没有一个人来向他表示亲近。
桓温的表情阴沉而疲惫,看着一旁的郗超和王珣,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几年前曾说过的话来。他忘了那句话是因为什么事而发,只记得自己当时愤慨非常,大声感叹,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也定当遗臭万年!记得那时郗超还是个孩子,听了这话,郗超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看了他很长时间,直到看得他心虚起来。于是他问郗超,对这话有什么评判?郗超冷冷地说,一个人有什么志向不是大事,但说出了志向,却不能把它实现,智慧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郗超的话让他感到刺痛,不过,他倒觉得,这孩子更加让人喜爱了。但是,果真“不能流芳千古,也定当遗臭万年”吗?他已经比那时又老去了十几岁,而今夜,他倒更愿意去思考另一个问题,人生在世,到底要追求什么呢?
派去探听的士卒进帐来禀告,朝中的大人们陆续到了,只是他们都集聚在驿亭,要等候王谢两位侍中。桓温长长叹了口气,这些人无论怎样弱小,但却是属于他们的。他冷淡地问,王仆射到了吗。士卒答,王仆射的车驾刚刚来到驿亭。王珣忽然上前行礼,明公,王珣愿去同从叔见上一见。桓温蓦地抬头注视他,淡淡点头,你去罢。
驿亭中,正是人声鼎沸,朝臣们正围着王彪之,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着,议论着。以往他们并不会这样多嘴,因为无意中的失言就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但这回却并不一样。大司马的屠刀并不是指向他们,于是,他们反倒畅所欲言起来。王彪之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在耳边说着,争论着,那大意无非是,不少人认为应先保全国家的平安和稳定,不如回朝请旨封大司马为摄政王。只是,他们这样说着,却极不坚定,仿佛又很不甘心,并不真的想让大司马如愿。但他们又谁也不肯去担当那风险,只是对王谢讪讪地表示同情。王彪之终于不耐烦,说,好啦。他们两人还没有害怕,你们又怕什么呢。
王彪之抬起头,忽然看到站在驿亭门前的王珣。朝臣们看到他,目光里闪动起猜疑甚至惊恐。王珣深深一揖,各位大人有礼,叔叔能否借一步说话呢?王彪之说,东亭,你随我来罢。说着,他走向了木梯。王珣跟上来,完全不再看周围的人。
驿亭的楼上正是一座玲珑的木阁,四窗通透着,可以远远地俯瞰长江。王彪之缓缓坐下,示意王珣坐在他的对面。王彪之并没有等王珣开口,他说,我知道你的来意。然后他目光微垂,竟称呼起王珣的小字来,阿瓜,只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王珣并不掩饰地说,侄儿正是不明白叔叔的意思,才特意来请教的。王彪之淡淡笑着,手捻银须,阿瓜呀,你说的那个“意思”,不是我说的这个“意思”,倘若你明白我说的这个“意思”,就不会再问我你说的那个“意思”了。王珣陷入了迷惑,他说,请叔叔明示。王彪之坐直身体,目视远方,你不过要问我,是否会相助大司马。想来倘若大司马势力大盛的话,你自然可以因势而起,这是好事啊。你们这一辈几十个孩子,虽然除了不愿出仕的都担当了官职,但是有谁是那能统兵方镇,或居朝廷枢要之位的用世之才呢?现在看来,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和子敬啊。倘若子弟们不能领兵方镇为刺史,或者得居朝廷高位,这家门强势又能维持多久?何况我家已远不如当年啦。
王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但听他说到王献之,王珣说,子敬风流俊逸,他会屑于去担当凡俗的政务吗?王彪之轻轻摇头,他是个乐于用世的孩子,同他父亲很相像。他虽然与徽之最亲近,但两人却并不相同啊。王珣说,叔叔,侄儿倒有些不能领会了。您既说,大司马势力大盛是好事,那么您是准备扶助他吗?王彪之正色说,不。阿瓜,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但……王彪之站起来,望向远处的长江,说,你记得当年先祖王夷甫“狡兔有三窟”的事罢?
王珣一怔,半晌说不出话。这个“狡兔三窟”的故事,对于琅邪王氏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它的作甬者,正是王家那位出名的“清谈宰相”王衍。在当时无比混乱的时局之下,王衍曾任命他的弟弟王澄、从弟王敦分别担任青州和荆州刺史,而他则居位朝廷。他自得地说,这就叫“狡兔有三窟”啊,无论哪方出了差错,我王家都还有子弟身居显位。他的话被人传了出去,遭到了无数人的鄙夷。
但王彪之今天谈起王衍,却是十分郑重的。他接着说,阿瓜,先祖的话说得对呀。你再看,自王夷甫之后,你祖父王导丞相与你叔祖王敦大将军,分据朝廷和荆州,我王氏才有这与皇室共天下的盛世。甚或当你叔祖拥兵谋反,而你祖父却依然不离皇廷,也正是这道理。而后怎么样呢?你叔祖兵败身亡,而你祖父呢,却位极人臣!王珣听到这里,醒悟说,叔叔,您的意思是……我已扶助大司马,而您却要同谢安王坦之一道,这样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王家都还有人身居枢要之位,叔叔……王珣感慨着,您真是用心良苦啊。
王彪之看他听懂,未置可否。他淡淡地说,如今,我已然是垂垂老矣啊!倘若大司马得其势,我也不怕丢了这性命。但你却可因势而起,这是好事啊。而这一回,倘若高门士族过了这难关呢,呵呵,这朝中就将是谢安王坦之的天下啦。王文度为人笃厚,不至于不能容你,谢安呢……王彪之思索着,他对那整天里要置他死地的郗超依然交口称赞,你又是他的姻亲,他又怎会为难你呢?阿瓜呀,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叔叔……王珣注视着王彪之,深深地向他行礼。
王珣一路思索着王彪之的话。一瞬之间,他忽然懂得,琅邪王氏家族自大晋开国以来,近百年腥风血雨,却始终不曾凋落的真正原因。人们都说,王导丞相善处兴废,而王家人则善处机变,而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这“善处机变”到底是什么含义。他信马而行,慢慢地坚定着自己的心。
桓温完全没有认为,王珣会给他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看到王珣略带着落寞的神情,他也不想再问。时辰就要到了,而他竟感觉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失落。在这样的威慑之下,这个都城中,竟仍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他。这么多的人,仍然都是他的敌人。那么,他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呢?
忽然看到王珣庄重地行礼,明公!桓温漠然说,东亭要说什么?王珣咬紧牙,说,请明公决断!机不可再失啊!听了他的话,郗超也抢上前,明公,不能再迟疑啦!桓温打量王珣,轻问,东亭,倘若那显赫的高族不肯从,可该怎样处置呢?王珣毫不迟疑地说,明公神威镇服国中,高族谁若不肯从,任他是谁,自该从严处置!桓温点点头,没有表情地说,东亭年纪虽轻,却令人佩服啊。郗超焦急地说,明公!要早早定夺啊!
但是,郗超和王珣谁也不能够明白他心中的失落。他们都太年轻了。他们并不懂得,这一个“篡”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年,曹孟德雄霸中原,威慑天下,他会行废立,甚至杀皇后,诛国舅,但他仍然要去求九锡之礼,以图禅位,而不去行那非常之举。自己比之曹孟德,他深知那是不可以共论的。几十年前,司马氏诸王作乱,入旧都洛阳轮番做那摄政王,而哪一个不是不久就死于非命,阖门被诛杀呢?倘若没有这番变乱,大晋也不致南渡,而失去北方那广阔的疆土。他一直在想,他们在万人唾弃中逞威一时,然后留下千古骂名,当他们被诛九族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后悔,当初不该做这大逆之事呢?
郗超和王珣与他是不同的。他如果举事成功,他们自然会得到益处,而他倘若失败,他们也完全有他们的退路。郗超虽然年轻,但并不是个执著于功名的人,在国中又富有声望。他去做个名士隐居,仍然可以逍遥一生。而王珣,他身后是强大的琅邪王氏家族,他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但是,桓家呢?桓家的这些子弟们呢?他们退向哪里?
一个惨痛的秘密,始终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里,这对每一个桓氏子弟来说,都是他们永远铭记于心但却永远也不能说出来的。人们并不知道,谯国桓氏家族曾经是显赫的。他们的先祖桓荣,是汉朝时显赫的大儒,此后桓家几世都在汉魏担任着高官。而到了他的六世祖桓范这里,桓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灾难。桓范以儒学和才干,很早就做了魏武帝曹操的臣属,而后得到丞相曹爽的赏识,颇得当世的敬重。嘉平年间,大晋宣皇帝司马懿剪除曹爽一党,他使用了无比残忍而绝决的手段,甚至与曹爽相交往的官员,也要夷其三族,而桓范正名列其间。桓家阖家男女,不分老幼,尽遭杀戮,甚至已经出嫁的女儿,也要被抓回处死。嘉平之狱的凶惨,甚至令司马氏的后裔,都不愿向旁人提及。而侥幸存留下来的桓家子弟,也没有人敢于说起那惨痛的往事。所以,在士族之中,他们总显得那么孤单,而他们也宁可去告诉人们,他们的家族并不显赫。
桓温想着,疼痛撕扯着他的心。他的父亲桓彝只身过江,而自己的这些兄弟和子侄们,正是桓家在那场灾难之后,刚刚复苏起来的生机,难道,要让他们再次去遭受那惨祸吗?郗超和王珣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他始终认为,在这个国家里,如果不能得到高族的支持,那么你就不能成就任何事情。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时代。声望它并不玄虚。有了声望,你就会拥有担当官职的机遇,而有了这许多官职,就会拥有左右国家的势力。除了自家人以外,你将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亲信。因为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分别属于不同的高族。高门士族强大地屹立在皇室和百姓之间,陛下要时时看着他们的脸色,而百姓的供奉,也首先要奉献给他们。
你可以杀掉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但是你真的能够把他们都杀光吗?那么这个国家依靠什么来支撑呢?你可以免去他们的官职,但他们的封爵却仍世代相传,难道你能够剥夺他们所有的土地和庄园吗?这个国家的稳固是长久而形成的,要破坏它,不知道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以及多少人去付出自己的生命。在那些庄园里,到处是他们的家兵和佃农,甚至有时竟会超过万人,那将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呢。只是,贵族们总是悠缓的,逍遥的,他们还没有想起去动这个心思。他们总是各家想着各家的事,并不理会旁人。但是,一旦有谁要篡逆呢?会引来什么后果?他们就一定会联合的。甚至现在,他们已经在联合了呀。
他所以能够倚仗的,是他掌握着几乎整个国家的兵权。但是,这真的是那么稳固吗?虽然他的兄弟们已担任了各个重要方镇的刺史,但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官职,并不能说明它的实质。这些方镇,真正让他放心的,仍然只有荆州。豫州是谢家的势力,江州则很久都是琅邪王氏的统属,而徐州、扬州,原本就一直为朝廷所掌握。那些军队和部将,不知多少都仍然是他们的旧部,这些人真的能够听命桓家,而与朝廷和高族作对,行那叛逆之事吗!
桓温的面色渐渐地凄凉了。他一向所采用的先取得声望,再以武力威慑陛下禅位的办法,原本是十分正确的。但是,他的北征失败了,声望随之成为泡影,而这最后的威慑,也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他知道,箭在弦上,人们无法预知它的力量,才会心生畏惧,而它一旦射出去,它就只是一支箭,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了。而他的箭,又并不真的犀利。
他在心里一字字地,痛楚地对自己说,这件事不能再做了,不能再做了。郗超他们还在一旁恳切地劝说着,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不过,郗超的话还是多少引起了他的注意。郗超的策略是明了的。他认为,不如效法范增,摆下鸿门宴,帐后置刀兵,倘若王谢顺服,即等他们回朝请旨;如不肯,无须多问,当即诛杀,然后皇室自然畏惧,不必进兵入城,这事就可以办妥。桓温并不打算按照郗超说的去做,但想这法子,倒并不是不可行,在这险势之下,他们在惊惧之中,或许倒慑服了呢。于是,他缓缓吩咐,嘉宾,你去安排罢。
应该说,在这一刻里,除了桓温一个人以外,没有人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没有人能够预料,一个时辰后,这个国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所有人都知道,桓温是来“诛王谢”的,但他们仿佛又全都不相信,这件事会真的发生。但是,大司马帐前凛然的仪仗兵卫,大帐旁支起的白色帷幕,以及桓温远远坐在帅台上冷然的仿佛无法撼动的神情,却一下子让人们的心揪紧了。他们忽然意识到,也许那真的是会发生的。
谢安感觉到恐惧正在周围弥漫起来,似乎要将自己湮没。乐官和宫人们一面奏乐,一面在前面引路,官员们则缓步跟随。王坦之说,安石……你我……他是低声的,却又无比沉重,并且虚弱。没有等到谢安回答,忽然听到身后人丛中有人急切地说,哎呀,这一回怕是大司马果真动怒了呀,侍中大人啊,不如向他请命,咱们立即回宫请旨,封他摄政王罢。这话一说出,人丛中传出一片叹息,立刻有人轻声地附和。王坦之犹疑而期待地看着谢安,而谢安微锁着眉,一句不答。王彪之的声音凛然响起,这是人臣该说的话吗!只为保全你们各家的富贵,你们就愿社稷蒙尘,主上蒙羞吗!他轻哼了一声,又说,丈夫处世,纵然一死,也要死于国死于义,岂有临事反退却的吗!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年隐居不出呢!朝臣一下子再没有话说,谢安听得清楚,王彪之一面是在表明他的心意,而另一面,却是在说给自己听啊。
谢安侧过头,看到王坦之虽然垂落了目光,不再说什么,但脸色竟是那样苍白。你完全可以感觉到他那真实的无法抑制的恐惧。谢安无意间,忽然发现,他抱持着的手版,居然完全颠倒了。谢安淡淡地想,原本他和王坦之是可以相互扶持的,但现在看来,这是没有希望了。
乐官奏乐毕,退到一旁去。桓温用那猜疑的、阴沉的目光看着这些人,一动不动。谢安等待着,原本该由王坦之上前去宣陛下诏,以示慰劳,略陈朝中之事。但王坦之竟仿佛忘记了,他站在那里,并不抬头,也不肯向前走出一步。怀中那手版依然在颠倒着,他居然仍没有察觉。谢安不再等了,他缓缓走到帅台前,十分庄重地向上深揖,朗朗地说,侍中王坦之谢安奉陛下御诏,引百官奉迎大司马还京!群臣在不远处听着,谢安话音清冽,在军帐前回荡。桓温凝视着他,却一字不答,也没有任何表示。
恐惧在人们的心头堆积,许久,谢安抬头,再一次说,侍中王坦之谢安奉陛下御诏,引百官奉迎大司马还京!所有人的心都凝住了。桓温的眉尖抽动着,他看着谢安,却发现谢安正在迎接他的目光。而对视之间,他忽然看懂了谢安要对他说的话,而这句话却正是他此刻心中所想!他仿佛平淡地在问着,明公,你果真不再给自己留下退路了吗?
桓温的眉愈发锁紧,他惊诧地感到,即使在这样的空气中,他与谢安却仍然不是敌对的!他从谢安的目光里看不到任何仇恨与厌恶,于是也就不会看到任何畏惧。谢安只是像往常一样地在说,明公是明白的人。这件事你究竟准备怎样做呢?他完全不是在问,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呢?桓温是那样明了谢安此刻的心思,他所看到的仍然只是这个局势,却并不是他的生死。因为在他的眼里,他的生死只是这局势中的一小部分罢了。桓温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在心里对谢安说,我知道啊!即使我立刻杀了你,你也并不会怨恨我!他的心在失落着,他可以轻易地把他杀掉,但是杀掉他,就是战胜了他吗?完全不是这样。桓温的目光中随即掠过痛楚,他与谢氏家族,在国家的事情上,始终都是敌对的,而他与谢安,却从来没有过任何私怨。至少谢安一向是这样做的,直到现在。
桓温是在这一刻才忽然明白,为什么看上去,谢安的目光总是那样虚旷,总是不知道那边际在什么地方。因为,他的心就是这样……桓温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谢安。那目光分明在说,安石,这结局,我自然是明白的呀。
也许这一刻的僵持,对旁观的人来说,实在太久了。郗超在一旁注视着,目光里似乎要喷射出火焰。他并不懂得,桓温已经坚定了心意。而他却无法再忍受桓温的犹疑。这几乎是最后的时机了,难道还要失去吗!他咬牙想着,如果这样的话,应该代他决断才是对的!郗超早已做好了安排,早在素帐后埋伏了刀兵,并吩咐过那卫队长,看他举旗为号,当场诛杀谢安,擒获王坦之。然后再请桓公以此来要挟朝廷。他坚定了信心,从衣袖中慢慢取出令旗。
谢安和桓温对视着,两人竟渐渐感觉到,仿佛在极深极远处,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深刻的理解和相通。桓温在艰难中,竟低声说,安石……谢安吸了一口气,心想,他终于还是明智的。但是谢安懂得这情势的紧迫,他没有时间去过多地周旋。他的脸上忽然挂起深深的痛惜和不解,低声地,但却十分庄重地说,明公,我听说那忠勇的将士,自当为国家守卫疆土,那胸怀胆荡的高士,自当行事豪迈而磊落!谢安说到这里,桓温蓦然抬头盯着他,无言。谢安毫不让步地看着他,接着说,明公,你却为什么要置兵于帐后呢!
虽然谢安的声音并不高,但所有的人都听得无比清晰。郗超缓缓举起的令旗忽然停住,他完全没有想到,谢安居然会这样直白地将这一切一语揭穿。有位官员一时站立不稳,幸好被王彪之扶住,才没有跌倒。
依然在沉默的对视中,许久,桓温忽然说话,他的神情是那样淡漠,安石,我正是不得不这样啊……说到这里,他仰头望向天空,没有表情地笑着,重复着,我正是不得不这样啊……他笑着,神情渐渐地收敛,在心里长长地叹息。终于,他平缓地笑起来,安石,我正是不得不这样啊。如今这京都逆匪猖獗,怎能不防呢?哈哈,他不等谢安回答,忽然又说,那个叫卢悚的妖道,居然率领了不到千人,就直入宫省,我在姑孰又怎能放心呢?今日也正是为了各位大人的安全哪……既然侍中大人觉得不妥,那就撤了帷帐罢。
虽然这个借口是今天早上,桓温就已想好的,但对大家来说,他的转变,依然太过突然。人们一下子怔住,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郗超手中的令旗无力地垂下来,他看了看身旁同样失落而怨怼的王珣,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了。
内廷的侍官飞快地奔进崇德宫,跪奏,禀陛下、皇太后……司马曜急迫地问,你快说,大司马已经杀了两位大人吗?侍官说,禀陛下,大司马没有加害,两位大人仍旧安然无恙!司马曜看看褚蒜子,又问侍官,那你说,大司马为什么没有加害两位大人呢?也许这问话对这侍官来说,实在太深奥了,他支吾着,微臣愚昧……微臣只是看到,谢侍中责问大司马为什么置兵于帐后,而后,大司马就将埋伏的刀兵撤去了……司马曜不满地说,怎么会这样简单呢!他们还说过什么呢?这侍官不知如何回答,就一一地讲述起新亭的情形,诸位大人如何惊惧,王侍中如何倒拿了手版,谢侍中如何上前与大司马对质等等。
司马曜稚嫩的面孔显得那样迷惑,又问,那么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侍官说,大司马为大人们设宴,正拉着谢侍中一起说笑,融洽得很。司马曜惊疑地睁大眼睛,融洽得很!大司马不是要来杀他的吗?即使不杀了,又怎么会融洽得很呢?你快说啊!侍官惶恐地匍匐在地上,陛下……微臣愚昧,微臣不晓得……
终于,褚蒜子温和地开口,陛下……司马曜转过头,看到她的脸上正挂着那样平静而安然的笑意。从跟随父皇来到了宫廷,他从来没有从皇太后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舒适的笑容。他忽然发现,这位皇嫂虽然已经四十余岁,虽然曾历经过无数的沧桑,但她仍然是雍荣并且美丽的。他痴痴地看着褚蒜子,说不出话。褚蒜子吩咐侍官,你下去罢。侍官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去了。
褚蒜子的目光掠过几案上的木匣,轻轻地微笑。这正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虽然她不愿让皇室去承担这凶险,而把王谢推上了刀丛,但她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将这危难化解了。而现在这结局,对于皇室来说,真是再好不过。她温存地看着年幼的皇帝,说,陛下,这天下还是你的呀。
司马曜仍没有从迷惑中解脱,他问着,太后,请您指教皇弟,为什么谢侍中并没有说什么,大司马就不再杀他了呢?过了许久,褚蒜子缓缓说,陛下,你该记住啊,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呢?不是那权位,不是那刀兵,而是一个人的心哪。
到了这里,这件事真的结束了。那始终悬在太傅头顶的杀身之险,也终于度过了。几乎是从秦儿的出生开始,他就始终被这凶险包围着,我想,他一定也会为自己担忧的罢,虽然我完全不能看出来……你舒出一口气,微笑说,谢太傅的这件事,同淝水大捷一样,在这国家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了。到今天人们不是还在说,当年王谢齐名,而新亭一会,才真正分出了高下呀。我想着,是啊……这是件多么重要的事呢,它几乎结束了一个时代,而又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