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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今生

对大晋来说,广陵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它简败而荒凉,布满泥滩。泥滩上零星地生活着最为贫苦的人们,他们都来自北方。北府兵的军府是这里的最高统领,掌握着这些小民的命运和生息。驻防黄河北岸的谢玄,接到叔叔将要亲自来到广陵的消息,一下子沉默了,然后就心痛起来。他命令高衡立即动身,返回广陵去,以最短的时间,在平缓温暖的地方,筑起一座崭新的城垒,虽然不一定要多么考究,但务必舒适。这城垒筑好后,高衡就带领万人留下来,以为护卫。

谢安在将军们恭谨的簇拥之下,走进城来。舟车的劳顿,让他十分疲惫,但看上去,他的步伐还是那么稳定,神色也无比清朗。他集聚气力,在将军们的引领下走上刚刚建起的甲仗楼,在泛着新木清湿的气息里,放眼四望。站在这十几丈的高楼上,这个广陵就一览无余地在眼中了。灰暗,荒凉……并没有村落,破败的房屋散落着,寥落的炊烟,偶尔怏怏地升起。他禁不住地叹了口气,问身边的高衡,这里有多少百姓呢?高衡俯首说,这广陵虽为军镇,但却是过江必由之路。江北百姓多聚集到这里,等待朝命安置。早先时,不过六七万人口,这两年,已经有四万余户,十余万人了。谢安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天早上,谢安神气颇好。见刘夫人走进门,说,来到这里许久,也要出去看一看啦。你随我一道去罢。夫人怔了怔,随他一道出门吗?这是否不太妥当呢。但很快,她就笑起来。好啊。只是你要看什么呢。谢安说,随意去看看罢。

刘夫人和他同乘了一架车,这在她来说,甚至是新奇的。谢安没有着官服,看上去竟像隐在民间的士人。广陵的道路泥泞而颠簸,夫人从车窗向外看,不由得叹息。谢安常常会令车夫停下来,让仆人搀扶着,在外面停留一会儿。这引起了夫人的好奇,但又不好走下车去。于是她问,你在看什么呢?谢安说,我想看一看,这里可怎样才能适于居住呢?夫人诧异地问,你不是不准备在这里久留的吗?

七香车再次停下,谢安下车去,好久没有归来。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挑动车帘,将身体稍稍探出。远远地看到,在仆人搀扶下,谢安正站在泥泞的道路边,同几个小民说着话。那些小民一面说,一面抬手指向远处,满面真切地倾诉着什么。谢安跟随小民所指,倾听着,不断地点头。夫人看着,轻轻地叹气。谢安返回来,夫人瞟了他一眼,故意说,你看看你的屐上,弄得这些泥泞。谢安垂头看去,屐齿果然已被污泥粘满。他向夫人笑笑,不答。夫人见没能惹他理会,索性说,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体察民情来了呢。谢安说,是啊。到这里十几日了,这些事怎能不做呢。夫人说,这难道是你该做的事吗。谢安说,这不是我该做啊。但却是阿羯该做的。他常年征战,又哪有闲暇理会这些。

夫人说,不做又怎么样了呢?谢安见她如此,摇头不再争辩。夫人又问,那你可体察到了什么民情?谢安说,果然是有收获的。我原以为,这里当真不适于居住呢。江北的流民不断南归,但朝廷又无法安置。于是就积聚在这里了。夫人说,是啊。阿羯的北府,不也是由他们组成的吗?江南无法安置,那就让他们继续投军啊,这样衣食无忧,他们倒更愿意呢。说到这里,她自得于自己的妙想,又说,阿羯进兵冀州、幽州,更充实了军力,那这一统中宇,岂不更加有望了?谢安听着,夫人虽简单,但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那怎么可能实现呢?大晋并不是供养不了更多的军队,但是,如今北方已没有强敌,却还要扩充北府,陛下又会做何感想?他忍不住淡笑了一声。

谢安疏懒地倚在车壁,说,要让他们在这里居住下来啊……这个广陵西高东低,雨水不足则西面旱,雨水丰沛则东面涝,百姓们是饱受了苦处,又怎肯安心居住呢……刘夫人感起兴趣,忽然说,那我就来给你献个妙策罢。谢安笑说,夫人有什么高见啊?刘夫人说,这个简单得很哪,你就在下游修一处大堤,让这一面的水势总是丰盈,西面自然就不会旱了,雨水多时,就开堤放流,东面自然也不会涝了呀。谢安听得直起了身体,夫人说,我说得可对不对呢?谢安煞有介事说,夫人果真是聪慧,当真是妙法呀。刘夫人猜不出真假,狐疑说,当真吗?谢安说,自然当真了。一会儿,我就命他们按夫人说的去做。刘夫人倒有些不安,就这样了吗?不再商讨了?谢安说,还要商讨什么呢?如今已是五月,七月堤成,今年就可收效呢。就这样做罢。

回到新城,谢安就兴致盎然地把这事安置了下去,他想,这并不是难以办到的。这里能够让人民长久居住的话,那对京都真是十分好呢。等把一切都料理妥帖,已近掌灯的时候。眩晕再度袭上来,不过对此,他已习以为常。只是奇怪的是,每每当这病状过后,他就会开始思念纪真。他曾经非常希望把她带到广陵,但终于忍住没有做。他心里的那个真儿,并不属于这样的地方。他宁愿把她远远地留在那里,让自己去慢慢地遐想。

他感到今天身体的状况有些特异,仿佛早上的振奋本不该有,这一刻就要全部补偿回去。他是很少请太医来为自己诊脉的,他一向懂得怎样调养自己。所以,这一回尽室来到广陵,并没有携医士同行。他不再想这件事,在极不舒适中,准备先睡下。

而这时,急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听到门前侍女的低语,似乎是阻拦这来人。好一会儿,侍女进房来,小心说,主人,羯公子派人来了。谢安支撑说,叫他进来罢。这来人紧张地进房,手中捧着一只石匣。他忐忑地行礼,大人……冠军将军有军情禀告。谢安打量他的神色,你说罢。这个兵士垂着头,大人,北府在前方……战败了。

谢安的头脑恍惚了一下,北府战败了……这说法是这样陌生。北府会战败吗?他忽然问,冠军将军怎么样呢!兵士说,将军没有参战。谢安目光垂落,问,是什么样的情形?兵士说,将军接受了邺城苻丕请降,允诺他一道同反叛了苻秦的燕国作战。将军大军驻在黎阳,他派参军刘牢之去援助苻丕。刘参军同燕国的君主慕容垂数次交锋,不分胜负。然后,就不免轻视起来。慕容垂诈败,以辎重引诱刘参军,刘参军中了他的圈套,被他反击得手,失了一万五千军士……将军已命刘参军,罢兵卸甲,以待朝命发落。特命小人请示大人,当如何处置……

谢安说,回去告诉冠军将军,解送刘牢之回京,面见司徒,听候他的发落罢。兵士说……是。谢安说,那这邺城又是怎样呢?兵士说,慕容垂虽败了北府,但也无力再战,向北退去。邺城仍然在苻丕手中呢。谢安深深思索,说,去告诉谢玄,不必急进。黄河一线必先固守经营,不可再折损大军。兵士说,是。他顿一顿,捧起手中的石匣,大人,这是……谢安看到,忽然感到似曾相识,只是……那似乎已非常遥远。

兵士说,大人,那自立为燕王的慕容垂,听说您亲自做大都督,来指挥北征,特意派使节向将军送来了这个,并说务必请您亲自开启。谢安的眉缓缓拧住。他想了起来。那年……十三岁那年,鲜卑辽东公七岁的五世了……那一只形制相同的石匣。那一对乳白色的狼尾……他清晰地记起,那个少年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说,世子说,要把它送给天下像他一样聪慧的孩子……

谢安看着这石匣,感到脏腑像被热流冲荡着,他接在手里。兵士忽然说,大人!请不要开启啊,不如让小人为您打开罢!谢安淡漠地说,不会的,他不会。你去罢……兵士极不放心地踌躇着,终于出门去了。谢安捧着这只石匣,许久,缓缓将它打开。

他凝视这再度来自远方的礼物,感觉到从未曾见,但也从未消失的那个人。这是一柄朴质而坚实的刀鞘。从灰白斑驳的弯曲鞘身,以及模糊不清的铜纹,能够看到那浸渍其中的风霜与光辉。它只是空空的,并没有佩刀。谢安想……他一向是有志向的。从那时直到今天。他一直希望让我了解,他是一个强大的人。并且,他也已经把这些展现给了整个天下。慕容道明(慕容垂,字道明)啊……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几十年的岁月化作坚硬的钝器,慢慢地割伤他的心。他无法再捧住那石匣,颤抖地把它放在几上。脑海里一阵混乱,忽然看到,那个梳着髡髻,垂着乌黑发辫的少年,正向那一片雪原驰去,然后就融化在一片白茫之中……他感到身体里一阵阵地冲撞,就要倒下去,凭着几案稳住了,却有血迹很快沿着唇边淌下来,滴洒在地面。他恍惚听到侍女的惊呼,就昏倒在那里。

太傅在广陵的日子,是八月时,阿其回到建康后,一边落泪一边讲给我听的。太傅并没有派人来接我,但阿其却似乎很惋惜,他总以为,我当初应该随他到广陵去。但我想,我留在这里,也许是对的。那没有用处。并且,那也不是他的愿望。他并不喜欢让我看到他的痛苦。

谢安休养了几天之后,仿佛好了起来。谢琰随在他身边,不再离开。他为父亲请来了高明的医士,但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谢安的神情同那医士一样淡然,医士没有多说话,只是写下了简单的药方,并告诉谢琰,应该返回京都去,这样荒僻的地方,是不能再住的。虽然谢琰认为,父亲是不可能听从他返回建康的,但还是把医士的话告诉了谢安。果然,谢安淡淡地笑着,完全不去理会。

谢安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关心着堤坝的修筑,并不像一个病人。一切都十分顺利,七月盛暑将至的时候,大堤就筑成了。然后度过第一个雨季。雨绵绵地下起来,一直没有止歇。百姓们看到了大堤的妙处,再一次称颂起宰相的功德。谢安笑对刘夫人说,这都是你的妙策啊。只是,夫人看着他,却含着不能说出的担忧。

果然,就在大堤筑成不过十天的晚上,侍女惊惶地跑进刘夫人房中,夫人看到她的神色,立刻懂得了,没有容她说出话,即起身赶到谢安房里。那情形虽然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但却仍然让她震惊。

他半卧在榻上,几名侍女都围在一旁,有的小姑娘悄悄地抹着泪水。他睁着眼睛,气息是如此急促,一手紧紧地抓住榻上的小靠几。血迹片片地浸染了床褥,侍女正在地上,整理凌乱掷在四处的沾着血痕的帛巾。夫人走上前,咬紧了牙,凝视他,她竟流不出眼泪来。他知道夫人正在眼前,但却无法理会。他只是盯着床顶的雕栏,用力地呼吸。夫人慢慢地坐下,抓过他的手。他起初是希望仍像往日那样温存的,但当握住她的手,他就无法抵抗地用起力来,夫人从疼痛中感觉到,他正在忍受的巨大痛楚。她终于哭了起来。

谢琰带着医士赶进门。他被眼前这场景惊得说不出话。父亲……他低低说着,跪倒在榻前,泪水落下。医士见到这情形,示意谢琰随他走出。

他焦灼地对谢琰说,将军啊,大人他不能再留在这里啦。谢琰期盼地说,那么回到京都去,父亲他还能好转吗?医士缓缓叹息,大人心里早已清楚得很哪,只是……谢琰说,怎么样呢?医士说,这广陵医药缺乏,倘回京都医治,会免去许多煎熬啊。他沉痛着,这样的情形……可怎么行呢?谢琰紧锁了眉,思索着。

他返回房里,看到谢安仿佛恢复了一些,他的气息渐渐平缓,但面色却显得那么疲惫而苍白,夫人为他擦去沿着鬓边淌下的汗水,轻声问,好一些了吗?他解脱一般地呼出一口气,轻轻点头。夫人看看谢琰,然后贴近谢安说,我们回建康去罢,好不好呢?谢安半闭着眼睛,觉得这一刻竟是这样舒适。夫人拭去眼角的泪珠,又说,你听我一回,我们回去罢。谢安不答,他没有说话的气力。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确有些想离开了。他不知道他还有多久的生命,但如果每一天都要这样度过的话,那么他真的希望现在就能够死去。只是……他强迫自己,没有去点头。因为那是不应该做的,一个将要死去的人,没有权力再去搅乱那些生存者的秩序。

谢琰把刘夫人搀扶到一旁,说,母亲……我们回京都去罢。夫人痛苦地看着他,他若不肯,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谢琰仿佛早已想清,说,就由孩儿向陛下上表,请求还京。陛下他不会不答允的。刘夫人思索说,嗯,那就快些做罢。谢琰点头,立即向司马曜写下了奏章,然后派轻骑连夜赶往建康。

同以往一样,这一道奏表,很快被送到尚书台。官员们立即呈报给司马道子。看着谢琰真切而焦灼的言辞,司马道子感到一阵心悸。太保离开时,尽室而行啊,他怎么会又要返回呢?难道真的是重病在身吗?他想,这当真是非同小可的,万万不能匆忙行事。他想一想,立即乘上车辇,到太原王府去。

天色已经暗下,王国宝没有料到司马道子会到这里,正在厅前和子侄们游戏。孩子们玩得兴起,喧闹着。司马道子径直入府,王国宝见他严峻的神情,吩咐孩子们拜见相王,然后命他们离开。

司马道子急迫地说,你岳父在广陵病重,你可知晓吗?王国宝怔住,说,并没有听说啊。午时我还曾见到胡儿呢,看他神色一如平常,不像发生了这等事啊。司马道子冷冷地望着门外说,谢琰替你岳父向陛下起奏,请求回京都来呢。

王国宝眯起眼睛,说,竟有这样的事?司马道子说,是啊。以太保大人的性情,他既然离开,又怎会反悔呢?这其中……王国宝说……广陵的百姓不是正在传颂岳父大人的美德吗?那大堤不是刚刚才筑好?他又怎会就病重了呢?何况,他果真病重,难道回到建康,就会痊愈了吗?司马道子说,我正是感到稀奇呢。这广陵……他盯着王国宝,仍有三万的北府兵啊。

王国宝思索说……以我看来,这奏表未必是真哪。司马道子的目光阴沉了,国宝,这是天大的事,不可胡言哪。王国宝说,国宝怎是胡言呢?相王请想,岳父大人他身在建康,这京都并没有他亲信的兵士啊。他到广陵去,倒恰是把北府掌握在手中了。我听说,他刚刚去了广陵,谢幼度就派遣高衡率了一万多兵士,从前方回来了呢。若不是有所图谋的话,何须让这许多人离开前方,到广陵来呢?

司马道子说,嗯……你说得倒非无理,只是,这奏表若是当真呢?人命关天哪……倘若陛下得知……王国宝说,相王,这事不能让陛下知道啊。倘若是真,岳父大人年事已高,天命将绝,即便回到京都,又能怎样呢?又岂是旁人害他?司马道子说,若不理会,倒怕谢琰……王国宝说,京都还有台军万人,不妨暗中调遣,以备不测……

每隔一两日就会发作的病痛,让谢安在十几天之中,迅速地变得软弱和衰老。甚至夫人也开始在心里说,如果不能立即回去的话,为什么不让他早些死去呢。谢琰等待着京都的消息,但始终没有接到司马曜的旨意。夫人的泪水簌簌落下来,她竟开始祈盼那个结果的出现。终于,去请旨的兵士赶回来,他泪流满面的惭愧着,说,没有等到陛下的诏书,不过,府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讯息,征虏将军命他带回了医药,并已连夜赶进宫去。

谢琰听着,神情渐渐地扭曲,他不肯让父亲回京吗!这兵士颤抖着跪倒在地,哭起来。谢琰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啊。大晋英明的圣主啊!泪水冰冷地从他脸上滚落,他慢慢地站起,厉声说,你去!立即乘快马到黎阳,告诉冠军将军,说是太保的命令,命他立即回军广陵!

兵士仰头看着他,抽泣着,却没有起身。谢琰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你怎么不去呢!兵士爬起,痛苦地说,将军……将军果真要这样做吗……谢琰说,这是你该问的吗!兵士退了两步,仍不敢向外走。谢琰犀利的目光转向另一名兵士,喝着,你!去传令高衡,集结广陵军马,整备战船!两名兵士对视着,慢慢向外挪动。

然而,刘夫人近于凄厉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慢着!两名兵士站住,倒觉得卸去了重负。刘夫人再也不顾许多,命侍女搀扶着,疾步走出。她气恼地看着谢琰,怒斥,你要做什么?!谢琰咬着牙,不看母亲,也不答话。夫人颤抖说,你不爱惜你父亲一世的美名,也不爱惜谢家这几百人的性命和前程吗!谢琰猛地抬头,母亲!刘夫人吩咐兵士,你们都下去。然后毫不退避地盯着谢琰,落泪说,他怎就有你这样的儿子呢!谢琰再难忍住,说,母亲!孩儿哪里不是?难道我们家就如此任人欺凌吗?夫人端详他,慢慢问,难道你惧怕他们?谢琰说,惧怕?我为什么会惧怕他们?夫人说,你不惧怕他们,又怎会感到被人欺凌了呢?谢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夫人说,末儿……我们家是没有人能够欺凌的,你懂吗?谢琰的泪水淌下来,母亲……父亲他为这国家……他……夫人镇定地看着他,不……那不只是为了国家,那同样也是为了谢家,也是为了你们啊。末儿,这天下,得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失掉了什么,那也不是真的。你不要再让你父亲伤心啦……谢琰垂下头,无言。

母子两个沉默着,夫人的心竟是肃穆的,她仿佛也为自己找到了安宁。脚步声忽然响起,门外的兵士跑进来,急切说,将军!陛下御诏传到,那来人已到新城了!谢琰和刘夫人对视一会儿,夫人说,末儿,代你父亲接诏罢。

谢琰没有想到,这来传诏的人,竟是宫中一向最为熟识的太医。他满面焦灼地赶进来,简短地宣读了司马曜的手诏,命谢安立即启程,回京都调养。

谢琰弄不清这其中的周折,依礼接下诏书。太医并不耽搁,一面随谢琰向后走,一面说,昨夜陛下从征虏将军那里得知这消息,心中焦急,命下官即刻动身,来为大人医治。大人他怎么样了呢?谢琰垂下头说,还是请您去看一看罢。

我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的死去,都要承受无比的痛苦。阿其讲起那些事的时候,一直在流着眼泪。不过,那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当太傅奉陛下的御诏,从广陵返回建康的时候,那痛苦竟奇怪地减轻了。阿其还曾认为,或许他会好起来呢。你说,是深秋的时候罢,我记得将军是在八月十五之后,突然离开了前方的。后来将士们才得知太傅病重的消息……

这个晚上,谢安的神色竟好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只是睁开眼睛,忽然感到一切都变得爽明了。他看了看伏在榻边已昏然睡去的谢琰,如梦初醒地回想起这些天的事来。痛楚中是不能入睡的,在缓和的几天里,他就一直在睡着,以等待下一次发作来把自己唤醒。原来这些天竟是这样过来。他稍稍活动身体,竟还是自如的。侍女发现他醒来,悄悄上前,欣喜地注目。

谢安竟问出话,是不是在下雨呢?谢琰蓦地抬起头,惊说,父亲!谢安看看他,又看看侍女,说,怎么一直在下雨啊?谢琰带着喜色,回答,是啊。一直在下雨啊!谢安仿佛欣慰,说,好啊……谢琰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满怀希望地说,父亲,前日陛下传诏给您,要您立即启程回京去呢。谢安点点头,这事我记得。谢琰欣喜于他的思维竟如此清晰,说,孩儿这就随您回京去罢。

谢安叹了口气,那就回去罢。你扶我起来。谢琰说,您不要劳累啊。谢安瞟他一眼,我还有事情要做呢。说着他试图起身,谢琰忙上前搀扶。但终于,他发现自己是不能离开这床榻的,只好在侍女的扶持下半卧着。谢琰忧心地问,您有什么事要做?交给孩儿就是了。谢安说,好啊,我也做不了啦。谢安仰起头,思考,他的面孔看上去那样苍白,而又瘦削。仿佛终于想清,他说,一件,你即刻向陛下上奏,请辞军职,随我一道还京。谢琰默然听着,父亲是在安置后事了,作为他唯一的儿子,自己必要离开朝堂,守灵三年。这是必须的事。他垂着头,凝重回答……是。谢安说,嗯……这第二件,立即派人到阿羯那里……谢琰说,要他还京来吗?谢安没有理会,继续说,告诉他,黄河南岸定要固守,而后……以朱序镇守洛阳,明年仲春水涨的时候,分从彭城和洛阳起兵,东西齐举,进兵河北。谢琰咬紧了牙,半晌说……孩儿记下了。

谢安缓一口气,说,去给我取纸笔来罢。谢琰说,您说给孩儿就好了。谢安竟露出半分笑意来,你做不了啊。快去取罢。谢琰有些惶恐地取来纸笔,在靠几上安置好。侍女小心地移来烛火。谢安沉默一会儿,说,你不要在这里了。把阿其叫来就好。谢琰不放心地说,父亲……谢安说,哎呀……去罢。谢琰不舍地退去了。

天气已经这样寒冷了吗,他下意识地裹起身上的狐裘。灯烛有节律地跳动着,簇簇的,充满了生气。阿其已经跑进来,看到谢安的神色,他抑制住惊喜,没有声息地在一旁侍立。谢安看着铺在眼前的纸笺,提起笔,他的手居然没有抖动。那支笔擎在那里,许久许久没有落下。烛影在纸笺上跃动出灰暗的阴晕,伴同着窗外清晰的雨声。为什么会这样清晰呢,无论是他所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就仿佛他已经是个清透的人。

他久久地提着笔,却没有写下一个字。真儿在他的心里,仿佛就只是一种气息。就让她远远地氤氲在那里,滋润在他的心中。然后,她就随风飘散,去到她将要去的地方。人世间的道理原本就是那么美丽,当你顺着河流慢慢地漂去,回过头来,你一定会惊诧于你所成就的这一番完美的行程。

他把那纸笺提起在手里,烛火映出细密的草秆的压痕,让他涌起暖暖的温存。他慢慢把它折起来,又停留许久,封好了。他对阿其说,回到建康后,你就去送给她罢。

第二天的早上,谢安的车驾从广陵启程,返回建康。

事情已经在朝廷里遍传。除了谢家的人以外,有很多人赶去迎候。纪真从公子们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当然,她还并不了解那真实的情形。她只是感到,或许她应该去看一看。她取来伞盖,没有再费心地换作男装,就走下楼去。

已经渡过宽阔的长江,谢安半卧在七香车里,轻声地同夫人交谈。夫人心里是存着疑问的。于是,她不再避讳,轻轻拍着他的手,你说……日后阿羯在前方,是否能够收复了中土呢?谢安笑说,你当真不该做个女子呢。夫人说,我这一世,这女子做得舒适得很哪。下一世还要做呢。谢安的心里浮起阵阵感激,笑得温暖而饱满。夫人说,你说啊,阿羯可能不能呢?谢安轻松答,这同我有什么关联?夫人替他理着鬓发,说,你果真这样想吗?那末儿、胡儿,他们也都同你没有关联吗?谢安说,是啊。有什么关联呢。他心有所感,看着夫人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夫人凝视着他,说……有桩事,我倒想问问你呢。谢安轻轻点头。夫人说,你那个姑娘……她也有三十多岁了罢?谢安看着她明朗的目光,微微叹息。夫人说,她也不能再嫁旁人啊,日后,你希望我……怎样对她呢?谢安温存地说,你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罢。夫人握过他的手,不再说话。车身颠簸着,渐渐驶近建康。

一会儿谢琰上车来说,已经到了石头城,就将进入西州门。谢安颤动了一下,西州门吗……夫人轻声问,你想起什么呢。他轻轻地感叹,还是回来了。夫人说不出话,他终于没能回到东山。仿佛那一个圆周,永远也不能写得完满……他仰起头,缓缓说,桓温的时候,我也常常担心不能保全性命……夫人说,你果真还是担心的呀。谢安浅笑,是啊……记得还曾做起这样的梦来,我乘上了他的车舆,一路走,走了十六里路,然后就停下,再不向前了。如今,我替代他料理这些事,也正有十六年啦。他望着夫人,笑得那么天真。东山远远地停留在少年的时代。

谢琰说,官员们到西州门前迎接,他们想同父亲见一见呢。谢安回答,不必了。不在这一时啊。谢琰回味着他话中的意思,下车而去。

车驾并没有停留,就在人们的注视中,慢慢驶入建康。纪真站在很远的地方,站在百姓当中看过去。兵士们不准许百姓靠近,只有官员和士人,由随仆撑着伞盖,无声地伫立在道旁。隔着绵绵的雨雾和人丛,她想,我们都生活在一片相同的繁华中。我在这里看到的你,和你在那里看到的我,是不是一样的呢?细密的雨扑落在她的脸上,周遭虽有些凉意,但还是舒适的。身边百姓们窸窣的议论声让她感到平静,一切都是这么安然,所有的变迁,都将融化进那永远不会改变的景幕里。就像这雨,这人声,这交错着的伞盖……纪真转回身,从人丛中穿出。她想一个人走回去。

然而,由远及近的迫切的马蹄声忽然传来,一下子搅动了这一片安宁。官员和名士们,以及所有的百姓,都把目光投向远方。纪真停住脚步,回过头。她听到人们的议论,那不是冠军将军吗!是啊。正是谢玄将军啊。那一回我见过他呢……

纪真举头望去。果然是谢玄正领着一队轻骑,远远地从雨中驰来,那么迅速地出现在人们眼前。谢玄没有看到前面的车驾,这场景让他感到了吃惊。驰到西州门前,他急勒马缰,战马几乎跃起。幼度!是王恭喊起来,你从黎阳回来吗!谢玄掠起早被雨水浸湿的征袍,跃下马,惊疑地看看大家,回答说,是啊。他完全不去掩饰这次归来的意图,说,听说叔叔患病,请还京都,特意赶来探望!

人们互望着,竟没有人答话。谢玄疑惑地问,诸位怎么会在这里?王献之仰首说,你不要耽搁啦。大人他已经回府去了。谢玄看看大家,不及细想,说,好。少陪了。然后上马进城而去。

很快,阿其来到绿绮楼,带来了太傅的书信,并把所有的事讲给我听。然后,过了三天,他就死去了。我是不曾想过的。我以为,我真的不再需要他。甚至那天看他进入西州门,我都没有感到难过。但是……那是真实的。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崩塌了。虽然我知道那并不真的重要,但是却难以抵挡那种崩塌。那封没有字的书信,我是看了很久很久的,而每一次,我都能够看到更多的内容。

由于谢安从府中迁出后,已经没有他名下的私宅,于是司马曜下旨,命令卫将军府为他举行葬礼。一切规格依照当年的王导和桓温。司马曜连续三天来到灵堂,领群臣行祭祀之礼,并追赠他为太傅。

司马曜的心是如此空荡,谢安除了上表辞去一切官职以外,在临终之前,并没有向他交代任何事,也没有为他举荐任何人。司马曜仿佛看到,他依然那样温和地微笑着,对自己说,陛下,天下是您的呀。您就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罢。司马曜看着他那神情,伏案哭起来。

他真的得到了一切。那从王导丞相起,就从来没有真正掌握在帝王手中的皇权,他竟然把它收了回来。可是,他却又感到那么空旷的失落,……那种支撑,它不仅仅是现实的,它还早早就根植在了他心里。一切都变得空荡,这个国家,就仿佛那海一样深广而又不可揣测。

他急切着,忽然对一旁的司马道子说,道子!你终于如愿了罢!那好,你就把这些都拿去罢!司马道子上前,皇兄!司马曜不容他说出话,难道,你不能做好吗!司马道子在做了这许久的宰相之后,竟渐渐找到了方式。他郑重说,皇兄,臣弟以为,这当真不是坏事呢!司马曜情急中,直接地说,好!你说不是坏事,你就像谢太傅那样,来为朕料理这些事情罢!司马道子说,臣弟自然会竭心沥血,为皇兄解去纷忧的!司马曜说,那你就来做罢!朕这就命你都督全国诸军事,这天下的事,你自然是能够料理好的了!

司马道子吃惊着,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这位皇兄的心绪。陛下不但迫切,而且恐惧。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国家,也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它,并且,他还不愿意去为它耗去太多的心神……他希望我能够像谢安那样,为他担负繁难凶险,却还要任他来摆布。司马道子忽然在心里冷笑起来,谢太傅的德行,我怎会有呢。皇兄你当真是错看了我啊。而这甚至是意气中得来的大权,让他如此激荡,那么从此后,无论北府,还是桓氏,我都可以调遣了吗!他想,你为什么这样糊涂呢,你把这些都交给我,你还拥有什么呢?难道只有我们那仁慈的母后吗?不……她也不完全是你的,她同样也是我的母亲。

司马道子压抑着极大的欢喜,拜倒在地,皇兄!臣弟不胜惶恐!司马暇不耐烦着,他对道子是并不满意的,但是……道子却是唯一同他亲近的人。他必须尽快地为这国家找到支撑,以卸去这忽然加到头顶的重负,而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但是,这感觉总是那么奇怪,每当他加给道子新的官职之后,他的心里就会不舒适好久……他想着这些事,心里就悲伤起来。谢安在世的时候,他感到那么不舒适,他希望把那些要回来。然后谢安就还给了他。而现在,他竟仍然这么不舒适!天下的事为什么会是这样……悲伤把他包裹着,年幼时的情景不断从心头掠过。许久,他忽然伤心地说,道子,淝水大捷已经有两年了罢?司马道子看着他失了魂魄一般的神情,说,就快两年了。司马曜点点头,好……朕要论淝水战功。司马道子没有回答。这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的。司马曜慢慢重复,朕要论……淝水战功。道子,你来为朕拟旨。

司马道子依从着,司马曜略去冗文,直接地说出那封号,而这些,他早已斟酌过无数回:

……故太傅、建昌县公谢安,追封庐陵郡公;征虏将军、兴平县伯谢石,封南康郡公;冠军将军、东兴县侯谢玄,进号前将军,封康乐县公;辅国将军谢琰,封望蔡县公;西中郎将桓伊,进号右军将军,封永修县侯。

……众卿勋德济世,流誉千年,国祀万代相承,永荫后世!

司马道子一一录下,虽然他心中并不愉快,但也无法提出异议来。谢氏家族也将由此获得万世不及的勋荣,这“一门四公”的贵赫,在渡江以来,还不曾有过先例。那么,大晋也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与当年的琅邪王氏所共论的贵族。他们无疑是这国家里最最高贵的人,即便他们不再拥有权力,那留在人们心中的尊崇,也将不可撼动。他们的子孙会把这爵禄承袭下去,万世享用,过上没有忧虑的生活……司马道子吸了一口气,看来,这是难以更改的了。

……淝水战功就在谢安死去之后,这样急切地封赏下来。当然,在人们看来,它仍然来得太迟了。让司马曜感到无奈的是,谢玄执意不肯接受前将军的封号,他只愿做他的冠军将军。终是司马曜放弃,改为赐他百万钱,彩千匹,谢玄才领下旨意。人们不懂得谢玄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想对他们说出来。

谢玄在灵堂度过了十天,念着叔叔临终前的话,明年仲春水涨时,将进兵中原。他准备等大丧结束,就返回黎阳去,还有很多事必须做好。晚上,他回府来,刚刚走进门,随仆立即迎上前,仿佛一直在期待着。因为在丧中,虽然那是喜庆的事,也不得过于欣悦,随仆平静地向他禀告,他的长子叔溟今晨喜得贵子,大家正在等候着他为这新生的孩儿取名。

叔溟已经有了儿子吗。谢玄停下脚步……不可否认的是,作为长子的叔溟,一向是令他有些失望的,他仿佛不够聪颖,也不够温慧,并不像谢家的子弟。谢玄忽然感到一阵不舒适。这原本是令人欣喜的,只是,这个孩子……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降生呢。叔叔去了不过十天,他就来到了人间。谢玄甚至以为,自己这长房长孙的降临,竟隐隐地包含着对叔叔的伤害。

他想,这一定是有渊源的,那么必该把这孩儿送到高人处,以化去这与生同来的业障。他说,你告诉叔溟,等孩儿长大一些,就把他送到钱塘杜仙人那里去罢。随仆恭谨应下。谢玄叹息,既要送往别人家,小字就叫“客儿”好了。他又思索,该取一个怎样的本名呢?既是得了渊源,自然该有些灵异的地方,那么……谢玄对随仆说,告诉叔溟,就给孩儿取名“灵运”罢。他又自语地斟酌,谢……灵运……好,你记住了吗?随仆说,小奴记下了。谢玄说,过两日,让他们把灵运抱来,给我看看。

纪真的日子,在这一段时间里,是停止了的。她只是反复地思考一个问题,他到底还在不在呢?她计算起与他相识的时间,那一共是二十六年。如果从与他相伴那一天算起,那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里,他有多久是同她在一起的呢?并没有多久。那么那个时候,他是在的。虽然她也并没有需要他总是停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他一定是在的。

每想到这时,她就会忙不迭地去拿起那张空白的书笺,仔细地端详。她以为,所有的事,都记录在那上面,都细密地记录在那纤弱的压得服帖的草秆中。那些草秆,每一个都不同。这些足够让她研习一生。

那么,如果那时他是在的,即使他没有陪在她身边,而现在,他就不在了吗?现在的每一天,同那时的每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她曾经看到很多亲近的人死去,但她并不会感到深刻的悲伤,即使伤心袭来,也很快就会不自觉地遗忘。她想,她始终是一个不会去重视别人的人,无论那些多么重大。而现在,她所感到的,也仍然不是悲伤。那只是痛苦,她自己的痛苦。由于她自己的困惑所引来的痛苦。

她很快找到了这根本的问题,她要把它弄清楚。他曾经在吗?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吗?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在过,那么,“他”又是谁呢?如果,他永远都会在,那么,现在他又在哪里?

谢玄到绿绮楼来看她,他披在身上的缌麻丧服,让她觉得颇不舒适。

谢玄是有事而来的。看着痴痴坐在那里的纪真,他想,她一定是无比悲伤的罢。他恭敬地对她说,姑娘,请随我到府里去罢。纪真仿佛没有听到。谢玄微蹙了眉,说,姑娘……随我到府里去罢。纪真猛醒一般地颤抖一下,抬头看着谢玄,那眼神中竟含着几分无助。公子,您说……要我随您到府里去?谢玄缓缓点头,是啊。夫人在等着你呢。

纪真怔怔地重复,夫人?公子,哪一位夫人?谢玄的心里掠过一阵疼痛,说,自然是叔叔的夫人啊。婶婶她……希望能同姑娘见上一面呢。纪真木然地坐着,说不出话。谢玄说,不要担心,婶婶是和善的人,她对我说,姑娘是受了委屈的。纪真说,公子,我没有受委屈啊。夫人……她懵懂地思考这个从来没有去想过的称呼。但终于,她没能为它找到相应的形象。她说,夫人她……要见我做什么呢?谢玄说,婶婶是怜惜姑娘罢。

纪真仍然没有弄清这是为什么,不过她也并不认为这有多么重要。除了那个根本的问题,她什么也不关心。看到谢玄的庄重和执著,她说,好。就依公子的安排罢。

这件事完全不在我的想象之中。我居然是在见到了她之后,才想起,这位女人,她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要远远比我更多。这让我产生了十分的好奇。原来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一种联系,那一定与我们不同。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恼恨我。因为我忽然记起当年桓大人的夫人。……但是,慢慢的,我竟懂得了她,那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女人哪。她保护着旁人,也同样保护着自己,并且她是那么真心地维护他,担待他……这实在让我感到惭愧。

如果说纪真起初并不在意,到底是来到了什么地方的话,那么,卫将军府庄严隆重的葬仪,就在一瞬间把她刺痛了。在谢玄的安排下,侍女们搀扶她下车来,缓缓进府。除了她一个,所有的人都披着孝服。图案诡异的旗幡,在檐头的风里呼响,虽已过了大丧,不再有管乐的喧嚣,但僧道们的法事还没有停止,各色的法器奏演着不同的曲调,怪异而又缭乱。这些声音和景象,忽然从四周向她挤压过来,掣痛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死亡就像一个空间,它膨胀着,把她压制得无以容身。她痛苦地不断把自己缩紧,然而,就在这挣扎中,一些奇怪的话音忽然传来,由远而近,渐渐在她的耳边汇集。

它们音调不同,音色各异,但却同样的猖狂,同样的得意而又轻蔑:

那个人他不在啦……他死啦!他已经不在啦……这就叫作死,就是死啊……

她在心里对它们大喊:

死……什么叫作死呢!难道,死……就是不在了吗?

它们笑着:

你真是一个傻瓜啊……死,当然就是不在了……你看哪,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在啦……

她喊:

不对!你们说得是错的!死……并不是不在,完全不是!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什么叫作“死”,但那绝不是“不在”!

那些声音嬉笑起来:

你看你多么可笑啊,难道他还在吗?那他在哪里呢?在那个贵重的棺材里吗?你说啊……你说他在,你就去把他找来给我们看呀……

她固执地摇着头:

不。你们错了。你们完全错了。根本不是那样。在与不在,都是永远的,死与不死,都是短暂的。你们不要以为,死是多么强大,不要以为,死可以终结这世上的一切!

那些声音有些犹豫了:

死还是短暂的?那什么是长久的?死不能终结一切?那你说,什么才能终结一切?你说呀?

她的心渐渐地变得强大起来,她说:

没有终结!因为,一切从来没有开始过!哪里会有终结!死,就像生一样,它只是短暂地出现在那里,它完全没有力量!它来到了,我们就像接过一个饱满的果实,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因为它是那么脆弱,它必须要完成它的使命,所以我们要去容纳它!

那些声音叹息起来:

你说的是什么啊……算我说不过你好了……那你说,他还在不在呢?

她坚定地说:

如果他曾经在过,他就永远都会在……如果他并不曾在过,那么他自然永远也不在,这和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声音仿佛再也找不到理由,或者是被她所折服,它们嘈杂地耳语,然后呜咽地说:

可是,他真的死了呀……

她竟浮起一些微笑来,说:

是啊……他真的死了。但是那在他的世界里,就像这个早上刚刚唱罢了一曲动听的歌,或者做下一首馈赠给朋友们的诗……死,同他原本就没有关联!

只剩了一些零落不清的叹息和怨怼,渐渐的,她的耳边澄静起来,她抬头看着这凛凛的葬仪,竟不自主地微笑,啊,你的心里,一定是明亮的罢。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总是一样的。无论怎样。

谢玄一直在小心地体味她,不愿让她感到太多压力和孤独。他万分惊诧地看到,她原本并没有表情的脸上,竟奇怪地浮起笑意来,目光里也透出了光彩。这位姑娘……他再次无声地感叹。

谢玄没有引她去行祭礼,虽然这看上去有些无情,但却是没有办法的,她没有这个资格。当然对于纪真来说,这完全不曾进入她的头脑。跟随谢玄来到后堂,家里的女眷们正聚集在这里。她们已经听夫人说起来,于是对这姑娘,每一个竟都怀了全心的期待。

纪真走进门,刘夫人抑制着心头的激荡,深深看着她。这就是那个让他依恋了二十年的女人吗?纪真轻轻扬起头,因为她看到了他心中的光明,看到了那死亡的无能,所以她的神色竟是那么和煦。因她没有着丧服,所以无论怎样看,她都是那么与众不同。仿佛就在这一片悲凄里,忽然漾起的一团和暖的春风。

纪真令谢家所有的女眷都感到了惊诧。她们都是十分尊贵的夫人和小姐,都能够在某一个瞬间感受到一个人的内心。她们依然沉浸在家族的甚至是国家的悲戚当中,而这个姑娘……在同样重大的失去之后,她几乎一所无有,甚至也不再有青春,但是……她竟仍然有着一颗单纯而温暖的心,这使她看上去是如此强大。

纪真轻缓地拜倒,恭敬说,民女拜见夫人。刘夫人沉默着,痛楚从她心里掠过。她说,请起罢。然后请纪真在席间坐下。

刘夫人看一看大家,忽然感到,这件事……或许已经够了。对她来说,一个持续了二十年的谜题,已经解开。这个姑娘……超出了她的想象。

刘夫人是准备要做一些事情的,她以为,那些本该由他来做,或许是因为自己,他一直没有为她做下,而这……是不应该的。但是见到纪真,她却怀疑起原本的打算来,并真切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也许并不在自己的领会之中。

但夫人还是要把那些事做完,因为这不仅是为了这姑娘,同样也是为了他以及这个家族。于是,她轻声问,你名叫真儿,是不是呢?纪真回答,是的,夫人。刘夫人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留在了他的身边呢?纪真微微抬头,说,夫人,民女侍奉大人,正是十七年了。刘夫人极轻地叹息,说,十七年吗?纪真说,是。夫人说,那么……可曾有过子嗣吗?

夫人那真诚坦然的目光,触动着纪真的心。她忽然想,为什么这一生,我总是会遇到这样好的人呢?或许,夫人她是在怜惜我,但是,她同样是在为他而担待……他们之间的情谊,竟是这样不容动摇。纪真敬重地俯下头,说,民女曾有过一位公子。只是……他很早就死去了。听到这里,或有女眷垂落了泪水。

刘夫人轻轻叹息,她沉默一会儿,说,日后……你到府里来居住罢。怎么能够独自住在那样的地方呢。纪真怔住,竟一时忘记了开口。刘夫人对谢玄说,阿羯,告诉兄弟们,姑娘入府来……当以主人之礼相待。谢玄郑重答,是。

纪真仿佛这才懂得了夫人的意思,惶然说,不。请您不要……民女怎敢领受呢。刘夫人温婉说,又有什么不能领受呢。纪真慌乱起来,那实在并不是她想要的。虽然她还没有思考今后要如何生活,但是……却一定不会是这样。她无以回答,想一想,起座跪倒在地,恳切地说,夫人恩德,民女……民女万不敢领受啊!刘夫人迷惑着,起来说话罢。你有什么难处呢?纪真站起身,她只是感到为难,可是却想不出理由来回答夫人的问话。

她那窘迫的神色,竟让刘夫人心生怜惜,她问,你希望怎么样呢?纪真依然无以对答,好一会儿才说,我……我不希望怎么样。夫人没能明白纪真的意思,却想,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许会懂得她的罢。夫人必要依照自己的道理来思考,她叹口气说,如果你果真不愿到府里的话……她叫来站在堂前的管家,问他,会稽那里,大人和末儿的名下,有几处庄园呢?管家在心里清点着,说,方圆百里的,有十二处罢。夫人点点头,那么……你选一处静适些,地上的小民和顺些的,把契文交给姑娘罢。

而这一回,纪真没有再迟疑,管家还不曾应下,她就急迫地开口,夫人!请您不必眷顾了。民女……当真不敢受呢。刘夫人凝视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姑娘她是真的不希望得到这些,仿佛在她看来,那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反倒是为她增添了负荷。夫人诧异了,终于问,真儿,你不曾想过,日后可该怎样生活下去吗?

我……纪真垂头不答,因为她真的没有想过。刘夫人叹息着,像看着孩子一般,温存地问,你对我说,他曾经赠送你一些物品吗?纪真恍然想起来,啊,他的确曾赠送给自己许多物品的,只是……那一直是越嫂在保管,越嫂死后,就是阿其在帮助料理了。阿其一定是知道的罢。她把这些想清,回答说,是的。夫人,大人他曾赠给民女一些物品的。

刘夫人说不出话。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心里没有规则,没有量度,不如何为付出,更不留意何为收获……她虽然弱小而孤单,但是,她竟可以不去依赖任何人。

夫人感到一阵心痛。她那么真实地担忧着,再一次问,你……可有什么希望呢?希望……纪真思索起来,希望……她再次看到他心里的那片光明,竟浅浅地浮起笑容来。她抬头望着刘夫人,温柔而安稳地问,您能不能……允许我回到东山去呢?

女眷中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但是纪真,她并不感到,这是一件令她伤心的事。她只是向往。虽然这座城市也同样为她所喜爱,但是,它似乎仍然有些迷茫。它美丽而不清明,缠绵而不光亮。这里的水波是沉酽的,并不是在轻快地流淌。这里的花树是雾浴的,并不是滋养着阳光。她真的想离开了。这愿望就在一瞬间形成起来。她再次真切地对夫人说,请您……把当年的宅子赐给我罢,行不行呢?夫人看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

……你问我,你就是这样,来到了这里?

……是啊,就是这样。我说。

是阿羯护送我回到这里来,并且在路上,他就开始那样恭敬地称呼我,再不更改。他是有事情要做的。那一回,他来到这里,竟是为了修建始宁别墅。你诧异说,将军……他在那时就已经有了打算吗?我说,应该是罢。或者他早已有所预料。你轻叹着,我几乎是同他一起来到了会稽呢。我问,你是跟随他南归的吗?你摇头说,不是。将军回师淮南之后,我就离开了北府。我说,阿羯他没有按照太傅的意思,出师河北吗?你清淡地笑了起来,说,那真是件……奇特的事。

也许对于北府的将领来说,这一回的谢玄,是令他们无法理解……甚至还有些伤心的。秋天过去的时候,他披着孝服回到军中,并且严整地布置下一切,以预备来年春天的全面进攻。虽然经历了上一次刘牢之的惨败,但将士们并没有感到沮丧。他们依然充满了信心,甚或相信,不必多久,收复中土的大业就将会由他们来完成。

然而,入了二月,谢玄接到相王司马道子的命令。他说,前方征战太久,不宜再动干戈,当置戍而还,命谢玄回到淮河的南岸。将领们很快得知这消息。也许这并不是奇怪的事。王室对于谢氏家族的猜忌,原本已接近公开。他们等待着谢玄的处置。虽然他们相信,将军决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去同朝廷作对,但谢玄的决定,仍然让他们感到了吃惊。

他没有同大家商议,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平静地命令,撤去所有的攻事和军械。然而那其中,有很多竟是不久前才刚刚完成。将领们痛惜着,希望他能够再去同相王商讨。但谢玄并不作答。

在这惊疑之中,他忽然开口,淡淡对大家说,如今北方虽仍未收复,但边境已然无忧,朝廷无须再奉养这样强大的军力。将领们听着,不知道他是在转述相王的意思,还是……他心里真的这样想。谢玄说,我将奉命率本部兵马回镇淮阴,诸位不愿跟随的,就请各领部下,到另外的方镇军府去做将军罢。

将领们惊呆在那里,从他那没有神光的面孔上,你不能看到半分的情义,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他的部下。但是,他们却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北方敌人的力量已经不再强大,朝廷也将不会再供养这支军队了……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们就将回复到从前的状态,回复到北府建立之前的那个情形?果真会是这样吗?!……这是多么残酷的事!虽然十年来的赫赫战功,使他们获得了更显要的军号,但是这些出自寒门的人们,仅仅依靠这个,还并不能够在这国家里立足。难道……这十年的热血,就要这样抛弃了吗!

谢玄淡漠着,无论他们怎样痛心,怎样不能接纳,他都仿佛没有看到。这件事对于朝廷,又有什么不合情理呢?陛下不需要北方的土地,他自然没有必要去耗费更多的资财。而相王……在同谢家的争夺中,他总是那么惊惧。这支强大的军队,会永远令他寝食难安。北府……谢玄想,他已经不再需要它,甚至,他从来也没有需要过。虽然,他是因它而成就,但是,他同样也因它而毁灭。没有什么情谊值得留恋,没有什么荣耀不能丢弃。或许,他应该想办法保全这支军队,因为渡江以来,所有掌握军权的高门,都在这样做。但是……他与他们不同,谢家也与他们不同。他不但没有兴趣,也已经没有了气力。

……一切就是这样决定下来。谢玄很快返回淮阴。而在他的身后,那支曾经威慑了天下,令胡人谈之色变的劲旅,就在一瞬之间分崩离析,它裂析为一股股的弱小力量,没有规则地分布到淮河南岸的各个地方。将领和兵士们重新过上了游民的生活。谢玄并没有回头看,即使当他得知,随着北府强力的消失,黄河两岸的黎阳和泰山很快发生了叛乱,他也没有再回头。

司马曜很快接到了谢玄的奏表,他说,黎阳和泰山的叛乱,都是因他处置不周所导致,加以近日患病在身,恐怕再难担负大任,请求陛下解去他在方镇在军中的一切职权……司马曜没有答应。他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然后急急派遣侍中和太医赶去慰劳,却没有批复谢玄的奏表。然而,侍中返回时,却奉上了谢玄第二道请辞的奏章,侍中禀告说,冠军将军他的确是生了病。司马曜落下了泪,仍然没有答允,只是命谢玄回到离建康更近些的地方,暂先调养。

……他仿佛就是为了那场战争而生下来,但现在,那些都结束了。你叹息着说,将军的心意是那么坚决,高衡说,在从淮阴迁往东阳的路上,他竟连续地写下了十几道请辞的奏章,不断地命人送往京都。

我说,他当时果然已在病中吗?你思考着,我并没有见到他。将军离开淮阴后,我就渡江来了,听说不久,高衡将军也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我来到会稽的时候,得知陛下终于答应了将军的请求,允许他回到这里。而那宏丽的始宁别墅,原来就是他的居所。……我曾经以为,将军生病的事必定不是真的,毕竟他才只有四十四岁啊。只是……你看着我,脸上再次浮起痛惜,这真是不可想象,我居然又见到了他……你长长地叹息,然后肯定地对我说,他原本不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