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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尾声

纪真在东山度过第二个暮春。

蔷薇花依然开遍了山野。浦阳江的两岸,江鸥更加繁盛,比起那年她在车上看到,喧嚣了许多。

她没有想到,嫣然会到这里来看望她。她正在厅前摆弄昨天萧铨给她送来的几段竹管,想挑选最适宜的一个,做成一支长笛。

嫣然还没有走进,她就听到大门外孩子叽咯的欢笑,以及仆人关切的呵斥。孩子抢先跑进来,仆人紧跟在他的身后。这孩子的确让纪真吃了一惊,他一定不会超过三岁的,还不能跑得顺畅。他笑得那么欢快,而娇小的身子却披着丧服。对这陌生的宅子,他充满了好奇,没有丝毫的敬惧。

嫣然走进门,看到她的样子,纪真就明白起来。纪真想起当年的小姑娘,她竟有了一番风范了。嫣然上前行礼,她选择着对纪真的称呼,终于说,婶母。纪真把她扶住,看到嫣然的泪水落下来。纪真轻声问,是羯公子他……嫣然缓缓地点头。好一会儿,她说,奴婢要回到建康去,将军他曾说……要我一定来拜望您。纪真牵住嫣然的衣袖,并不回答。她什么也不想说。阿羯死去了,不知道这一生,他是否能够感到安宁。或者,他仍然是在回味少年时的东山?或许那……正是他最最向往的时光?

孩子不慎跌倒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仆人赶上去,把他抱起。嫣然微嗔地说,客儿,为什么不能安静些呢?孩子的喧闹吸引着纪真,她想起了秦儿的模样。只是这孩子……他同秦儿显然是不相同的。客儿跌倒在地上,但却不知疼痛,挣脱仆人的手,咯咯笑着,又向他喜欢的地方奔去。

纪真说,这孩子名叫“客儿”?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呢?他是你的儿子?嫣然慌忙说,不是的。客儿是将军的大公子叔溟的长子,名叫“灵运”,将军说灵运是得了渊源而来,日后要送到高人那里教化,所以小字就叫作“客儿”了。纪真微微点头,得了渊源吗?嫣然露出欣慰,是啊。回到会稽这一年,将军十分喜爱他呢,还说,日后这康乐公的爵位,是一定要传给灵运的。

谢灵运对她的竹管发生了兴趣,几次试图爬上石桌。仆人只好把他抱到上面,小心地守护。谢灵运把那些竹管排成一行,然后趴在旁边,歪头思索。一会儿,他似乎颇有选择地拿起当中的一根,抓在手里。停一停,“笃”的一声,敲击在另一根上。听到这声音,他起了更大的兴趣,用一个很费力的姿势坐起,又击向其他的竹管,音色果然与上一根不同。他得意地笑出声,如果不是仆人保护,险些摔落桌下。敲击声渐次响起来,虽然完全没有曲调节律,但那一番稚拙,伴着他得意又欢快的笑声,竟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纪真注视着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他都会长大起来,他不会记得他的祖父,更不会知道我们的事情。她感到一阵欣慰,这有多好呢。

嫣然陪着纪真坐了半日,没有再停留。谢灵运不情愿地被嫣然抱起,因为可以带走那些竹管,他又很快回复了笑容。他在嫣然的肩头不停扭动着,狡黠地打量纪真,仿佛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美妙和诱惑。纪真送他们上了牛车,谢灵运快乐的笑声,在静寂中许久地回荡在她心头,然后就融合进四面温暖的山林中。

……

萧铨一如既往,会常常到这里来看望她,或者帮她做一些事情。从来到会稽不久,他在江边结识了她,一切就这样持续着,平常得仿佛不会改变。

……每一段阴雨的日子过后,萧铨会带来他的一只木匣,取出其中一面红色的旗帜,拿到前园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晾晒一天。那旗帜的质地是粗糙的,但却很大,色泽也足够鲜明。因为他总会把它卷起,摆放在自己的小船里不易觉察的地方,所以每次打开这木匣,就总会立即闻到带着清新的霉湿气息。

他知道,它不可能永远地保留下去。即使没有腐烂的话,它最终也将会褪变成苍老的白色。但他仍然希望,它能够留存一些时日。虽然它的生命曾经只有一天,甚至只有那一个时刻,但他想,毕竟有些事情,似乎不应该完全忘记。他走进园子,在明亮的阳光下,把那面旗帜慢慢铺开,展在照壁上。然后,他就不自知地站立着,长时间地端详它。

纪真的脚步声响起,紧跟传来她的声音,你来了?你知道吗,他们今年做的藕莼,好吃了很多呢。不等他回答,纪真又欣喜地说,那个摆渡人的老婆把她的手艺传给了女儿,她们在从前的藕羹里,加入了桂子、莲香,噢,还有蜂蜜,十分好呢。这小姑娘看到人们喜爱,就做起了生意来。浦阳江那边的渡口,比从前繁盛了很多呢……

纪真一面说着,一面把她得来的藕莼,盛放在碗盏中,看他仍然沉浸于那旗帜,她笑说,不要再玩赏它啦,快来尝尝啊,冷了就再不好吃了。萧铨笑一声,转身看她。纪真已不等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他来到身边,她把一只碗盏捧给他,尝尝啊。萧铨不得已咽下一口,懵懂地说,这很好吃吗?纪真不答,自得地把一匙温软的藕莼送入口中,令人满意的香甜,就很快地浮起在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