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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战争

司马曜为了母亲封号的事,第二次来到了崇德宫。

他的母亲虽然只是父亲做丞相时的婢女,相貌也颇丑陋,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他的生母。他认为,母亲已经忍受了足够多的屈辱。当然,她也是无比幸运的女人,当年父亲宠爱的姬妾没有一个能为他生下儿子,但偏偏是这个相貌丑陋又出身微贱的女人,为他接续了皇统,她不但生下了一位皇帝,还生下了已经做了会稽王的弟弟道子。但是,因为出身的卑贱,父亲登基称帝,也没有加给她封号。直到自己登上了皇位,谢安王彪之几位重臣才终于商议,封她做了“淑妃”。

但是,她本该是一位皇太后……这样想着,司马曜就落下泪来。难道,母亲还不及那些从未得宠,也从未有过儿子的女人们吗?那些女人不过是出身高门罢了,难道就必须永远给她们以尊崇?

他一直不敢说出来。他知道,天下是这些贵族的。而现在,那个和司马氏一起来享有这个国家的贵族,是谢家。母亲对他们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们没有谁会去留意她的痛苦。加给她封号的话,无疑是对他们一贯的尊崇表示轻视。所以,他总是不能把这件令他心痛的事郑重提出。谢仆射不会同意的。即使谢家能够允许,但为了不使所有的贵族一同感到不满,他也不会答应。

但司马曜已经坚定下来,现在,他长大了,无论怎样,他还是这一国的君王。谢仆射不行的话,他还可以到崇德皇太后那里。如果她肯传下太皇太后诏书,谢仆射就是难以违拗的。一年前,他就曾到崇德宫去,小心地把自己的愿望说给了皇太后。没有想到,皇太后竟没有思考,立即说,给淑妃娘娘进位夫人罢。甚至自己还没有醒悟过来,她的诏令就已经传出了。这件事出乎意料的顺利,以至于他想再度给母亲加封的时候,却难以向褚蒜子再说出口。但这一回,他再次打定了主意,命令弟弟会稽王司马道子进宫来,同他一起到崇德宫去。

当褚蒜子看到竟是这两兄弟一同进宫的时候,就懂得了他们的来意。十八岁的会稽王司马道子,看上去是那么英气勃发,目光里闪动着锋华。看着这样一对金璧一般的兄弟,褚蒜子再次感叹,谁又能够想到,他们的母亲,会是那样一个卑贱丑陋的女人呢?

兄弟两个恭敬地向她行礼。举止之间,竟让褚蒜子感到,一种压抑不住的力量仿佛正在他们身上生长。这令她升起隐隐的不安。她没有等他们说出话,开口说,道子。司马道子恭谨地应答,娘娘!褚蒜子淡笑说,你怎么也到我这里来了呢?司马道子迟疑一下,看一眼司马曜,现出几分恳切,皇弟许久不见太后,心中挂念,才请求跟随皇兄前来了!他朗朗地说着,虽然只是借口,仍显得那么自信。褚蒜子审视这个年轻的郡王,心中的不安竟又加重了几分。司马曜的打算是明了的,他只是希望,自己和道子一起,来恳求这位太皇太后,颁下诏书,册封母亲太后的名号,哪怕不能立即实现呢,也要求得一个定数。他索性接过了司马道子的话,对褚蒜子说,皇嫂!皇弟命道子一同来问安,只是有一件至为紧要的事,恳请皇嫂俯允!褚蒜子听到这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司马曜坚定说,皇嫂!皇弟母妃李夫人,贤德淑惠,仁播宫府,先皇也曾恩宠有加,自入宫以来,行止端敬,谨奉宗室,宫府上下,无一不颂夫人有国母仪范!皇弟与会稽王每每念此,心痛难当,恳请太后授母妃国后仪号!说着,竟向褚蒜子凝重行礼。

褚蒜子垂着目光,她并不想看到事情走到这一步,陛下这样做,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有一些话,她可以说给陛下听,但却不能说给会稽王。但是……她痛惜地想,这样重大的事,陛下怎能就如此意气用事呢!司马曜焦急地等待,但褚蒜子却并不回答。

司马道子看到这情形,起身拜倒,恳切说,太后娘娘!臣弟妄言,自古节礼,岂只以这微贱而论。卫子夫以伶人侍汉武,卞夫人由娼优为国后,流美百年,万姓崇服。怎能以母妃未生于贵门,就论定一生的名分呢!褚蒜子俯头看着他,问,道子以为,当以什么来论定一生的名分呢?

司马道子怔了怔,忽然抬起头,说,皇嫂!若以尊贵来论这名分,也并非是旁人来论的!皇兄为一国圣主,皇兄论其为贵,才能为贵!皇兄倘以之为贱,他又何贵之有!皇嫂请想,当年那袁真,自然是尊贵的了,但后来怎样呢,朝命传下,尽族皆诛,这尊贵又从何谈起!

褚蒜子无言,司马家竟然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只是这道子,虽有一番锐气,但不免糊涂了些啊……那袁真怎是朝命处死的呢?那是桓温要置他死地。当年的皇帝海西公,他怎有这样的本领。这天下的尊贵,并非一日而来,贵族各个都有着三世以上的显赫,都有着数十子弟在朝廷在方镇担当要职,当年那王家,而后的桓家,如今的谢家,他们哪一个,不是比王室更加有力量!他们的尊贵并不是王室所能左右的。

但是无论褚蒜子怎样想,司马道子的这番话,却打动了司马曜的心。自从十一岁被大臣们扶上皇位,他一直是这么孤单。那些大臣没有谁会来体谅他的心意。虽然他渐渐地相信,谢安是在帮助他,甚至是在保护他,但是……谢安同样让他感到恐惧。司马道子的话,让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温暖,甚至是希望。这个弟弟,原本就是他最可亲近的人,虽然他说的那些完全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他是在说,有一天司马家会强大起来,我们才是这国家里最最高贵的人!我们会有权力决定那些所谓“贵人”的一切,甚至他们的生死。司马曜注视着这个弟弟,能够真心地和他站在一起的人,是否只有他了呢?他忍不住动情地说,道子……你说得太好啦。司马道子坚定地站立着,那么充满信心。

褚蒜子不再同他们谈论这件事,因为这没有什么可说了。看到两兄弟的相得,以及他们的执著,她竟在想,我真是糊涂啊,如果早料到的话,当初找到因由命李夫人去为先皇守陵就是了。但现在,陛下和会稽王这联为一气的力请……这已经是难以阻挡了。她说,陛下,为李夫人进位皇太妃罢,仪服一同太后。司马曜吃惊地抬头,褚蒜子的表情仍是平淡的,她接着说,就这样去做罢。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对视一下,司马曜说,谢皇嫂厚恩!司马道子伏地叩谢。褚蒜子浮起一丝微笑,说,陛下,日后兄弟们必当谨奉母妃,体经天意,爱重百官,安保国祚呀。司马曜欣喜之中,立刻说,皇嫂教诲,皇弟记下了。褚蒜子淡淡点头。

司马曜见大事已经办成,虽然母亲没有得到太后的名号,但却可以遵循太后的礼仪和服制,那么在这后宫里,她就已经是一位皇太后了。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再多留,同司马道子告辞而出。然后,并不命驾回宫,却一起往母亲李夫人那里去了。

褚蒜子无声地坐着,许久许久没有举动。身旁的老内官奉上茶,由于多年同太后的亲近,他压抑不住地感叹,娘娘仁德之心,上天可鉴哪。没有想到,褚蒜子听到他的话,眉尖稍蹙,竟问,我哪里仁德了呢?老内官一下怔住,不懂得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他窘迫地说,李夫人虽然出于微贱,也当真历尽了艰辛啊……想她生子贵为圣君,早不该遭受这凄苦啦!若非娘娘赐她名号……老内官的话没有说完,褚蒜子忽然打断,不要说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抑制着心中的不快。老内官惶恐着,娘娘……他不明白,这样一件看上去无比合理而又积下功德的事,为什么会让太后如此不悦。并且,无论李夫人怎样晋封,她也没有可能会危及到崇德皇太后的尊崇。

褚蒜子失落地望着前方,脑海里仍只是司马曜兄弟的身影,以及他们那同气连枝的相得。陛下只想到了他的母亲,但却不懂得,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这些,是褚蒜子所不能控制的。天下刚刚太平了多久呢,刚刚料理好了桓家,苻秦的强兵就突破了国境;刚刚战胜了苻秦……难道又将要发生新的冲突吗?

她疲倦地垂下目光,竟冷冷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对那老内官,又像在自语,苻秦厉兵秣马,窥伺吴江……他却在做什么呢,他只懂得他是否快乐,是否如意,是否被旁人尊崇体贴,余下的……他什么也不懂……老内官从没有听到皇太后这样评价过旁人,忍不住小心地问,您说的……是谁呢?褚蒜子说,我说的……是我们大晋的天子……老内官身体轻颤,深深地垂下头去。

会稽王司马道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为人们所熟知。不过,起初他的声望并不很好。因为他玄道的造诣不很高明,所以一直难以得到公子们的认可。于是,他也并不同大家一道。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宫廷里陪伴陛下,那时,所有的人都知道,陛下十分爱重这个兄弟。陛下同太傅商议,很快给他加了骠骑将军的称号,名号甚至高过了阿羯。没有人知道太傅究竟是怎样的感想,因为他很简单地接纳了道子,还曾当众称赞了道子的风仪,仿佛在他眼里,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李夫人的晋封皇太妃,使得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愈加亲近,当然,这实在十分正常,天下还有谁能够比母子兄弟更可信赖呢。两个兄弟快乐着,持续长夜的宴饮,有时还会邀请年轻的官员们一道参加,然后他们就和宫人们一起愉悦整个通宵。这是一段不必去担忧的日子,无论是陛下,还是官员们,甚至百姓,他们都这样想。

但是就在大家的得意中,谢安却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决定。

在写给司马曜的奏疏里,他说,苻秦兵势日渐强盛,南侵之计只怕已箭在弦上,必当早做谋划。荆襄之地,豫州司州,扬州徐兖,当增补军力,充盈军需,以备不测之变。然后又提出,自三月起,当减省烦费,一律以军国事务为首要,三省官俸,宫廷御供,权可减半。

司马曜看着这奏疏,苻秦定会南侵,这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但真的有仆射大人说得这样严重吗?另外,他不是已经有了战无不胜的北府兵吗,那胡人还值得如此担忧?不过,司马曜没有过多思考,习惯地准备批复。但是,当看到“三省官俸,宫廷御供,权可减半”一句,一阵不快却涌上了心头。他窃想,仆射大人他会不会是……见到朕同会稽王亲近快乐,似乎冷落了他,心中不满了呢?不然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减省宫廷的费用?这样一想,他又感到委屈,朕自承肆了皇统,可曾过上了几天快乐的日子?难道这也不可以吗。仆射大人你不也是不避奢华,整日妓乐笙歌,难道,朕反倒不行吗!

当然,他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还是依照谢安的意思,颁下了诏书。然后径直掉头,回后宫去了。谢安微微叹气,无论陛下会发生什么样的误解,这些事也都是必须要做的。半年前,苻秦南侵的信息时时传出,而这一段时间,竟奇怪地安静下来。阿羯也没有得到更多的讯息。这让他隐隐感到不寻常,仿佛会有什么危险隐藏在其中。

现在国家里的情势……荆州有桓冲坐镇,粮谷军备可自足,朝廷每年又以五十万斛米援助,当不必担忧;而下游豫州司州,兵力薄弱,桓伊豫州军不过一万兵士,必当增补,倘若苻秦全线南侵,这里正是至为险要的地方。下游谢玄的北府,他已尽了一切所能去维持,但……大概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事,这支拥有近十万兵士而又军备精良的劲旅,每一年的花费,几乎要分掉朝廷税米的一半还要多!下游的情势,同荆州相比,总是更艰难一些……

回府的路上,他大致把这一切调理清晰,然后在心里定下了对策。

进门见到谢琰,他说,给车骑将军写封书信罢。谢琰取来纸笔,等候着。谢安一面在随仆的侍奉下更换朝服,一面对谢琰说,苻秦或将大举犯境,且意在吴江,然下游防线仍待稳固,请将军发强兵策应,以分苻秦军锋,缓京师危重,使下游得以周旋。

谢琰按照父亲的话写完,迟疑着没有封起。他轻声问,这样写就好了吗?谢安说,就这样罢。谢琰说,孩儿担心……车骑将军他会不会相助呢?谢安说,车骑将军他为何不会相助啊?谢琰说,当年襄阳被困,他未发一卒,这一回,仅一封书信,他就会发兵了吗?谢安说,襄阳和这一回,岂是一样的事?难道桓将军心里不明白吗?看谢琰仍不信服,他忍不住笑说,你忧心这些可有什么用处啊?

不过,让谢琰惊诧而又欣慰的是,那结果竟很快地显现了,并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十几天后,荆州就派来信使,奉上了桓冲的亲笔书信,桓冲的回复同样十分简洁。他说,谢相恩厚,自当忘躯以报。襄阳之失,深愧于心。谨奉调遣,即日起兵。然后,在收到书信十天之后,传信兵就奔入府来,向谢安报上了荆州出兵的情形。他神气振奋地说,禀大人!十日前,车骑将军在上明调派将士,分取西北两方,起兵伐秦!

谢安说,将军如何调遣呢?这兵士答,车骑将军兵分四路。这第一路,遣宁远将军桓石虔、振威将军桓石民,领水陆军共两万,进袭竟陵。第二路,遣前将军刘波攻沔水以北;鹰扬将军郭铨进攻武当。第三路,遣辅国将军杨亮攻蜀,先围五城,再进军涪城。这最后一路,车骑将军则亲统大军五万,兵进襄阳!

谢安缓缓听着,将军调遣了多少兵力?兵士答,自荆州至川蜀,共遣将士十二万人!谢安又问,那苻秦又如何应对呢?兵士说,前方探得消息,秦主苻坚已遣冠军将军慕容垂率众五万,驰援襄阳,迎战车骑将军。另派张蚝引军四万为后援,另有张崇、都贵,共引五万余众,援辛野、武当两郡。

谢安说,好,我知道了。看士兵退出,谢琰忍不住地说,车骑将军竟调遣了十二万人进攻苻秦吗!谢安微叹,这已然是荆州全数的兵力啊。谢琰想起自己的猜疑,倒有些愧疚,疑惑说,父亲……当初车骑将军不救襄阳,满朝怨忿,您偏置之不顾,仍以军需辎重援助,您真的早已料到,竟会有今天吗?谢安看了他一眼,笑说,末儿,你担心那没有发生的事还嫌不够,怎又忧心起已过去的事来了。谢琰语塞,但见父亲不想说给他听,只好将话题引开,说,只是不知这一回,桓将军能否收回襄阳呢。谢安回答说,襄阳孤立江北,收回也难固守,况那慕容垂枭勇异常,桓将军倘恋战倒是不对了。只是,他这一番伐秦,声势这样壮大,已然牵引秦军主力西移,如今苻秦十五万强兵援救荆襄,下游倒正好得以周旋!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叹,桓幼字深识吾心啊。

谢安扬起头,说,你这就去传令各处,一则,命阿羯速速遣将,佯攻彭城,攻城是假,守淮为真,淮阴盱眙一段,不得令秦兵有一人渡淮!谢琰记下,谢安又说,二则,命扬州、豫州、司州,征发流民人丁,以补军数。豫州军需,命桓伊报上数目。谢安思忖,吴国内史胡彬,素习水战,命其领扬州水师万人,自海道发淮阴,固防淮水。谢琰一一记住,看父亲神气坚定,心中也添了几分激越。

谢安平缓心绪,打量这个孩子,说,这一回到阿羯那里传令,你自去就是了。谢琰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疑惑着应下。谢安叹一口气,然后就留在那里罢。谢琰一下说不出话。谢安微含笑意,怎么还不快去?谢琰的脸上闪起光彩,振奋答,是。谢安淡笑说,隔不久就常回来,看看你母亲。

荆州的战事持续了两个月。虽然桓冲将军并没有夺回襄阳,但上游这几乎倾动全力的反击,却使秦王苻坚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进取吴江的愿望,而把重兵不断地派往荆襄。下游的防线和军备,就在这空隙间,不事声张地日益强大……看上去,仿佛一切都在按照太傅的策略进行着,但是,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人们仍然还会发生疑问,而对于近密的人来说,有时就是难以按捺的。

这一晚,谢安交代过扬州流民的事,正准备离开公府,长史王献之却含着不悦走进了门。谢安打量他说,子敬有什么事呢?王献之不便违礼,只好庄重地坐下。他有些迫促地,甚至是诘难地说,大人啊,王子敬有一事不明,倒要向您请教呢。

谢安听出他话里的不满,问,子敬说得哪里的事?王献之并不回避地说,我说的,是那宫中的事。谢安垂下目光,竟说,子敬还有另外的事吗?王献之微怔,随即说,只是这一件,另外的没有。还请大人明示,您如果不说的话,我自然是不走的。

谢安看他倔强中含了几分正气,无奈地笑起来,子敬要我说什么呢?王献之显出痛惜,忍不住地说,大人!以我看来,大人你……你有失职之嫌哪!王献之仿佛忍耐了许久,他索性站起,踱了两步,说,大人您同王文度,受先皇托孤之重,当年桓温逞威,幸有两位悉心辅佐,才得保平安。王文度早去,是大人力挽危局,义扶幼主,竟无欺主之心。非只王子敬,众人都是看得明白的!只是,大人您既为社稷之臣,本当有社稷之心,怎能为一己名节,忘了先皇托孤重义,纵主非为呢!

谢安的眉渐渐锁紧,抬头说,子敬!人主哪里非为了!王献之痛说,大人哪!我只问大人,以会稽王人品才干,又年仅弱冠,他怎能领骠骑将军的名号呢!谢安无语。王献之又说,这并不是人主之失,实在是大人之失啊!陛下愿立亲近,原本也是常情,只是大人竟不以公心为重,任其树立,难道这是良臣所该做的事吗!会稽王没有传世的美誉,大人您就不吝称赞,倒怕他不为朝臣看重,王子敬当真惶恐呢!我只问大人,道子为人,果真像大人所说“清澹通彻,神秀非凡”吗!谢安凝视着他,一动不动。王献之说,大人一向鄙薄虚情矫作的人,您这一句,难道不是虚情矫作!以王子敬看来,倘若王文度仍然在世的话,一定不会像大人这样去做的!

谢安舒缓着气息,好一会儿开口,声音竟是那样淡漠,子敬,你说完了吗?王献之怔住,你……谢安说,说完就回府罢。王献之呆立良久,我当真一点对策也没有吗?我满心肺腑之言,他却一句不听,当真就没有道理了吗!想到这里,他更加气恼,说,得不了大人的示下,王子敬是不走的了。谢安说,好,你留下罢。我走就是了。说着他站起身,就向外走去。王献之恨恨地咬着牙,忽然拦住他的去路,大人也走不得!谢安站住,脸上竟掠过痛惜,子敬……王献之坚定着神色,并不退让。

谢安无奈垂下头,转回身来。王献之接着说,我当真不懂了,东亭、国宝,大人嫌恶他们为人,抑而不用,即使旁人议论,也不为所动,为什么这道子,大人却要违心扶持呢!道子是贪于权势的人,日后必会惑乱人主,为患国家,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况且,道子日渐得陛下的恩宠,对大人您又有什么益处呢?这于国于私,哪里有纵容推重的道理!莫非大人只为一身的名节,竟然置家国于不顾吗?

王献之一口气说完,从背后瞪着谢安的身影,倔强地等待他的回答。谢安转回身,缓缓说,子敬,大晋这天下,是陛下的呀。王献之说,但陛下也会有过失啊。谢安摇摇头,陛下果真有过失,他自有醒悟的那一天;陛下自认没有过失,那就是没有了。王献之说,陛下倘若被人迷惑了呢?大人也不闻不问吗?

谢安说,子敬啊,大晋这天下,陛下才是圣主,他自然是要做主的了。他已然长大成人,早不是那少年啦。他做的又有什么不对呢?王献之说,难道宠信权佞之人,还算不得不对吗?谢安说,权佞与否倒在其次,陛下只是愿主宰自家的天下罢了,他自然是要宠信他的兄弟啊。苻秦南侵在即,难道这做臣属的,却要同人主相争?!这才是于国有益吗!王献之无言,但是谢安的话,他仍然无法认同。

好一会儿,听到谢安轻声地叹息,王献之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里竟浮动着凄凉。谢安说,子敬啊,我很想念你父亲哪……王献之的心绪忽然凝滞了。他为什么会说起这样的话来?少年时的记忆瞬间涌上王献之的心头,跟随父亲到东山去游玩的时候……天,他想,那时见到的谢安,他是一个多么气韵飞扬的人哪。

谢安淡笑说,好啦,回府去罢。王献之无语地跟随他向外走,不觉之中,眼睛竟湿润起来。

那时……他总会赶来看我。我能够感觉到他的疲倦。疲倦到对那些提也不愿提起。我会尽力地让他快乐一些。我有些惊奇地发现,让他快乐居然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有时只是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上一会儿,他的目光就渐渐有了神气,似乎还存着绵绵的喜悦和感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曾经漠视他,甚至伤害他,他却不从会憎恨我的原因。他是那么容易满足,他总是能够发现你待他的好处,你在他的眼里总是好的,他又怎么会去憎恨你呢?

这天,因为王献之的哥哥徽之从荆州返回建康,预备在郊外买一处庄园来住,于是就邀请了公子们一道,沿秦淮河而下,一路玩赏风物,挑选上佳的去处。十几年后,纪真又见到王子猷,在心里感慨许久。一直游玩到夜色降临,她才返回来,只觉得既疲惫又惬意。

走上楼去,看到房中灯烛昏昏,长榻四周纱帐垂落,嫣然蜷在一旁的坐榻上,已然昏昏欲睡。见她进门,嫣然小心地指了指帐里,示意她轻声。纪真微微心惊,他又已经等候了很久吗?她悄声地改换了装束,命嫣然回去歇息。

纪真撩起帐帘,俯头端详他一会儿,解散发髻,在他身边卧下来。谢安无意中翻转身,恰好将她抱在了怀里。他仿佛醒悟一些,喃喃说,你回来了……朦胧中确认她一定是真儿,并没有出了差错,他下意识地拢过她的头,把她的脸颊习惯地贴在颈上,又放心地睡去了。两人身体的气息蕴热地混合着,烘暖了她的脸,她也很快困倦起来。

清晨的时候,纪真睁开眼睛,看到谢安正斜卧着,手里捧着一卷文稿。她靠在枕上问,您在看什么呢?谢安欣然说,你醒了?这是干令升的《搜神记》啊,其中的故事,有趣得很呢。你读过没有?纪真懒懒地把颏搭在他的臂上,笑说,自然读过了。别的故事倒不记得,只是您的从兄安西大将军谢仁祖那些个风流事,我却历历在目呢。谢安失笑,这个干宝真是神奇啊,我倒想不出,仁祖少年时和府里的婢女盟誓婚约,我也不知晓啊,他又怎么得知了呢?还说仁祖无子,竟是得了这报应。纪真说,那这是不是真的?谢安说,这奇异处正在这里啊,也曾听府中人说起,当年仁祖负了那姑娘,是确有其事的。纪真讪笑说,天下神异的人,或许不是您这凡人所能明白的呢。谢安答,说得也是。他开怀地笑起来,哈哈,幸好这异人已不在人世,不然,倘我一不当心负了你,他也一定会让我遭些报应的。纪真说,这个异人不在人世了,难保就没有另外的异人啊。也许千年之后,正有后人像您一样,清晨里捧着哪个“异人”做的《辨鬼书》,嘲笑您这半生的风流事呢。谢安的神思飘荡着,千年之后……他微笑起来,无意识地抚着纪真的长发,叹息,焉知你我今天的话,不会被旁人所闻,焉知你我今生之事,不会被后人所知呢……

纪真仰头看着他,笑说,说起故事来,我正听了一个故事,昨夜就想讲给您呢。谢安说,不会又是什么蚰蜒的偈子罢?纪真说,偈子岂是这么容易得来的?当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呢。她想一想,问,东山的附近有个祝家庄,您听说过吗?

谢安说,有啊。沿浦阳江行船一日的路程,就到啦,庄里颇有几户读书的人家呢。纪真说,正是了。这故事说的就是这个庄子里的一个姑娘。谢安说,这姑娘怎么样?纪真说,这姑娘名叫英台,生得天真美丽,自小学得了诗书。这样的女子,自然是不愿守在闺房里了。她长大一些,就得到父母的应允,改作男人的装束,出外游学去,结交士人公子……纪真欣然说着,一片愉快的笑容。

谢安在一旁打量她,问,你说的这姑娘,果真是姓祝,名叫英台吗?纪真说,是啊。但再看他的神气,一下明白起来,大笑说,您难不成以为,我正在夸耀自己吗?谢安说,不是就好啊,噢,哪祝英台姑娘怎么样呢?纪真渐收笑意,说,这英台姑娘结识了会稽的公子梁山伯。两人初见就十分相投,倾慕得很啊。只是一道求学三年,山伯公子却不晓得英台本是女儿身。谢安说,这样说来,这祝姑娘的易容术也很高明了,一定不会逊于你。

纪真嗔他一眼,接着说,两人学业将成,依依作别。四年同窗情谊,早已深入心怀啊。英台姑娘回家去,不久山伯公子思慕她,就到庄子里去拜访。这一回,却得知,原来这知己她竟是一位姑娘……纪真说到这里,问谢安,若您是这山伯公子,会怎么去做呢?谢安答,如此天作良缘,岂能错过。我自然心荡神驰,定要求之了。纪真说,正是啊。山伯公子自然也是这样打算。于是,他立即回到家,请父母遣了媒人来求亲。只是……当真世情难料,媒人到了庄上,祝家的长辈们却已经把英台姑娘嫁到马家去了。

谢安说,竟是这样的结局吗?纪真说,这并不是那结局呢。不久,山伯做了鄮县的县令,每天里思念英台,没有一年的光景,竟染病死去了。谢安微叹说,这梁山伯是至情的人哪。纪真说,山伯死去不久,英台行船到会稽,冥冥中似有注定,小舟行过山伯墓前,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英台心有所感,就命人去打探,得知正是山伯公子归葬之处……谢安说,英台姑娘又能怎么样呢?纪真说,英台姑娘辞别了夫家人,到岸上去哭祭山伯,痛彻心肺……天地为之动容。霎时间,雷雨齐作,竟劈裂了墓冢。英台心知苍天做合,竟纵身跳入墓中,同山伯葬在一处。那墓冢又合拢起来,完好如常了……

谢安听她讲完,深深地感叹,世间果真有这样至情的女子吗?太上忘情,而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天下女子,如果人人都有这样一番真义,那这世间岂不是清纯至彻,近于天道吗!他又问,真儿,你说的这故事,果然是真的?纪真说,是啊。公子们说,行船经过会稽时,就能够见到他们合葬的坟墓呢。谢安点点头,好啊。纪真笑问,您说什么好呢?这祝英台姑娘吗?谢安浮起微笑来,英台姑娘自然是令人神往的了。纪真讪笑说,倘若英台在世,我看您也定会辗转求之了呢。谢安揽着她的肩,笑答,这个难说得很哪。

……让纪真吃惊的是,她把这个动人的故事讲给他,只是希望他能够愉快一些,她想他一定会喜欢的,但却没有想到,不久,他居然向陛下上表,授民女祝英台“义妇”的名号。除此而外,他还亲自题她的墓为“义妇冢”,然后命会稽郡的长官为她建造庙宇,永享人世香火。他还对官员们说,唯有这样纯真至情的女子,才能担得起这一个“义”字。

信守礼法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这就是仆射大人眼中的“义妇”吗?做女儿时,不守在闺中,竟扮作男子去同士人交游;成婚后不守妇节,仍念念不忘情郎;最终又抛弃身份名节,同情郎合葬一处……仆射大人要把这样女人树为天下的仪范,这难道不是坏了千古的大伦?但是,他们改变不了谢安。何况还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他们都是谢安的朋友,对这个故事,他们也像谢安一样的欣喜甚至神往。

于是,祝英台的名字很快地传播开来,会稽的百姓们纷纷赶到她的墓前祭拜,而人们的生活,也由此变得更加自由和快乐了。这让一些官员摇头叹息,再一次感伤“礼”之不存,而在谢安的心里,却是满意又欣慰的。

我一天比一天地感觉到,他或许不应该属于那里。而让人奇怪的是,他并不属于那里,他却可以把那里的事做得非常好,胜过任何一个“那里”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心总是不在其中,反而可以把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晰,因为那不是你的追求,所以你就可以简单地看待它们。于是,在那些人看来,一些无比重大,无比值得惊惧的事,在他的心里,竟不是那么重要。

谢安是相信自己的感觉的,北方那不寻常的安静,一定是在酝酿着什么,当重大的事情行将发生,这安静往往就会出现。他知道朝廷里感受到这些的并不多,但是,至少有两个人,他们一定是感觉到了,一个是桓冲,另一个,就是谢玄。那么这已经够了。另外的人,他谁也不再需要。

终于,这安静忽然就开始打破,各方的哨探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向他报来了相同的消息。大秦天王苻坚在太极殿下命,征募兵勇。天王说,全国男丁十人取一人,一月间,大秦强兵将有九十七万,他将亲统大军,南下吴江,扫清六合……

谢安在是公府里得到这消息的,王献之仍像往常一样,陪在他的身边。他把密报交给王献之,不再说话。王献之没有来得及细看,已然惊诧地喊了出来,九十七万!他急看一眼谢安,再把密报句句读完。他依然重复着,无法相信这个数字,九十七万……苻秦当真能有……这许多的兵士吗……谢安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肯定地说,有。王献之急说,大人何以见得?

谢安说,子敬不妨细细算一算啊。苻秦境内,汉民胡民,口数当不下一千五百万,倘一户五人,则有三百余万户。倘一户两男丁,则有六百余万丁,苻天王十丁取一,则有多少兵士呢?王献之一路算着,说,六十万人。谢安点点头,不错啊。若加以苻秦原有军力,岂不正是九十余万吗?他随即轻叹,苻坚此言并不是虚张声势啊。

王献之和谢安对视,思索着。好一会儿,他说,大人!当真如大人所说,可又怎么应对呢!他慢慢细数,说,大晋荆州有十余万人,北府不及十万,各处州郡不及五万,扬州戍卫也不过五万,举国上下,不足三十万兵士啊!大人……他沉痛地说着,仿佛这是不会有办法解决的事。

谢安沉默一会儿,说,子敬,你还记得当年苻秦丞相王猛攻灭燕国那一战吗?王献之说,那一战出色得很哪。王猛以六万氐族兵大破燕国太傅慕容评三十余万鲜卑军,才夺下了邺城啊。谢安点点头,是啊。阿羯在淮南,不是也曾以三万精锐击败了苻秦十五万大军吗?秦军虽有百万,怎知就不能胜呢?

王献之并不信服,说,大人,不可这样做比啊!王猛灭燕,只因燕国已然内乱,国主无道,军心涣散,才有此胜呢!阿羯神武,但北军终究不过十五万人哪。如今,秦主苻坚将亲统百万大军渡淮,当以什么来抵挡呢!王献之焦虑之中,忽然说,不如请大人下命,暂且调荆州军主力精锐,速下扬州,与北府成形援之势,镇卫京师罢!

谢安摇了摇头。献之没有懂得他心中的忧虑,他说的这些,原本并不是最最重要的事。调动桓冲的荆州军吗?那实在是完全不能做的。献之毕竟一向是位风流公子,并不理会这些事务,所以不免过于意气了。这让他不由地思念起十几年前来,王彪之、王坦之,他们都是可以倚仗的人。当年如果不是得到他们机智而无畏的支持,他同样是没有力量去处置大司马的。但是……他们都早已不在了。看一看这朝廷中,年轻的名士们,他们有谁还是能够居位朝堂或坐镇一方的人呢?他叹了口气,说,子敬,这事……还是不要声张啊。

对于谢安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沉默,王献之几乎已经习惯,他点点头,晚辈知道了。只是大人,您果真不再做些准备了吗?谢安看了看他,还要做什么呢?王献之担忧着,大人,不该调遣将领到前方去吗?谢安说,子敬,为时还早啊。

王献之走出之后,谢安开始了深深的思索。九十七万?九十七万……他反复默念着这个数字。他想,倘若这九十七万果真都是劲旅的话,那么这支军队足可以荡平一切。在这片土地上,它不可能会遇到敌手。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九十七万呢……他自问着,苻天王这“十丁取一丁”,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苻秦这国家中有一千余万的汉民哪。氐人不过百万,另外的胡族不过三百万,这“十丁取一”,这六十万兵士,尽都是汉人哪!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幕场景来:

大江两岸,这一面是晋军,那一面是秦军,虽然旗号不同,服色不同,但相同却是,那些兵士都是汉人!然后,他看到,这些汉人或者跨着战马,手舞长刀,或者披甲执盾,坚挺利枪,乘着各自的战舰冲向对方,嗜血一般地厮杀在一处……一切是这样离奇,他在心里感叹,这是多么不可想象啊……他想起阿羯那一回说给他的事情,在盱眙,阿羯遇到了一队打着秦军旗号的汉军,见到阿羯的军队后,立即倒戈归降……又想起,每一年,朝廷都要想出办法,安置从苻秦境内不断涌向长江的汉人流民……

这些北方的汉民百姓,他们是那么渴望追随自己的陛下,他们始终认为,大江的那一边,才是自己的国家。北方数十年的血腥战乱之后,苻秦的统一还不曾达到十五年,这些汉民百姓的心里,他们不会去认为,那位氐人的天王,会是他们的君主。他们淡漠地习惯地看着这些变迁,那位天王,也不过是他们屡见不鲜的一个过客。胡人的国家,仿佛永远都会像那昙花,辉煌过后,即迅速地凋零……而我们呢——江南是如此安定,如此没有战乱和血腥,百姓们虽然并不富足,但他们已经能够平安地生活下去……北方的汉民百姓们,在他们的心里,一定会深深保存着向往和等待的罢……对于这件事,谢安竟有着足够的信心。现在的这个国家,也许它并不强盛,也许不久也将会走向凋零,但至少在今天,他坚信,它仍然能够赢得这天下的心。在这片土地上,它仍然吸引着所有的人。

那么他们——这苻天王征募而来的、六十万的汉人兵士们,他们怎可能为了这位氐人的“君主”,朝向自己的同族举起刀枪,誓死拼杀呢!他们怎可能为了实现一个异族人的“宏愿”,去消灭他们自己的国家呢!谢安的头脑愈加地清晰起来,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他想,这的确并不是“虚张声势”,却也实在是“虚张声势”啊!那么苻坚天王……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谢安把这件事禀告了司马曜,只是他没有提起那个数字。他不想把他吓坏,而真的吓坏了他的话,自己还要废尽周折地去抚慰,甚至还要把这繁杂的内幕讲解给他听。在陛下年幼的时候,他会这样去做。但现在,陛下已经长大了,并且希望有自己的主张。那么就依照陛下的意思去做罢,虽然那并不一定正确。

因为没有提到那个数字,司马曜也没有对这件事给予太多的重视,他笑对谢安说,荆州有桓车骑,徐州有冠军将军,那胡贼又算得什么呢?大人您也不必忧心啦。谢安说,陛下说得是。如今荆襄以下,豫州司州,扬州徐兖,兵甲充足,粮谷丰盈,战舰齐整,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司马曜欣然点头,大人说得好啊。我大晋正朔相承,自然国祚万年,天命所佑呀。谢安微笑不语。

司马曜是有事要对谢安说的。但想起这些,他又心神不定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大人,朕有桩事,还要问问您的意思呢。他的神情是那么复杂,含着几分机巧,几分不安,甚或几分胆怯。谢安说,陛下,请您吩咐罢。司马曜说,噢,好……大人可记得,当年朕拜您为司徒的事吗?谢安说,陛下隆恩,臣怎敢忘怀呢!司马曜说,只是大人不肯拜下开府,朕只好……改封您做卫将军了。他迟疑一下,说……这司徒府也就空置,朕以为,还当拜一位司徒,是不是更适宜呢?

谢安无语。……有一些事,他是早已想得清楚的:他并不是当年的大司马桓温,他没有桓温那样的志向,那么这天下,就只是陛下的;虽然他受先皇托孤,但是,他并不是陛下的父亲,他只是陛下的臣属。他没有做他父亲的权力,更没有这样的义务。也许陛下会做错,但陛下不需要他去纠正,那么,听从陛下的处置就是他做臣子的本分。他不会去反对陛下的,因为反对之后,那斗争而出的结局,也许会比顺从还要糟糕。或许有一天,他和陛下就都将无法自处,甚至你死我活。……如果天下不是在斗争当中,那么天下就还能够太平。那么为了这太平,失去一些他原本也并没有十分看重的东西,又有什么不能做呢?甚至,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谢安想一想,答,陛下说得是啊。司马曜说,那么……大人的意思,如今这朝里,还有谁可做朕的司徒呢?谢安沉默着,即使陛下这一回不是有备而来,只是来向他询问,可还有谁能做这个司徒的话,他也不会想出任何一个人来。虽然对于大晋来说,真正的宰相必得掌管尚书省,必得“录尚书事”,司徒即使形同丞相,却并不是掌握实权的官职,但是,无论如何,它是等同于丞相的。谢安想不出,如今在这国家里,哪一个人能够做得好这个“丞相”。如果没有陛下这一问的话,它理该继续空置下去,以待官员们立有功勋,再做封官。但是……看来陛下的心意是十分迫切的了,这一回不顺从他的话,那么必定还将会有下一次。

谢安沉默一会儿,说,陛下,以臣之见,骠骑将军道子,品性清脱,才干超凡,倒是最为适宜啊。司马曜怔住,惶惶地看着他。谢安微垂目光,看上去是那么稳定。司马曜忐忑地说……这,道子倒是如大人所说,是个有才干的,以朕看来,果然是没有更适宜的人选了。大人……那就这样做吗?谢安说,请陛下定夺就好了。司马曜偷瞟着他,说,好……

很快,司马曜就把这消息说给了司马道子。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看到这个弟弟,心里竟有些不舒适。从今而后,他就是自己的司徒了吗?这个刚满了二十岁的兄弟?虽然国家大权都在谢仆射手中,这个司徒不过一个虚职,但是,他还是感到,这也许是不太正确的。当年王导就曾是丞相录尚书事,父皇也曾是司徒录尚书事,但这个弟弟,他怎么能够同他们相提并论呢?

当然,无论如何他还是非常高兴。道子毕竟是他最为亲近的人,他想,如果母亲知道的话,也一定会感到满意的。司马曜把这些说给司马道子听后,竟忍不住叹息起来,似乎含着几分愧疚,仆射大人,他果真是像人们所称赞的那样,是最和善,最温厚的人了。说着,他再一次打量这年轻的弟弟,忽然真切地说,道子!你要为朕立功啊!不然朕可怎样推举你呢?谢仆射他能容你,可旁人却未必能容下呀!司马道子看到他的焦灼,忙跪倒在地,说,臣弟一定竭心辅助皇兄,自不会令皇兄为难的。司马曜看着他,心里的滋味竟是那么复杂。

岁月就是这样在我们不事觉察间,悄悄地流逝着。故事一天天地增加,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安静。这也许是很好的事。当你看到一切都是必然,而不去痴心地想改变它,那么你就成为了一个坚强的人。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是坚强的,虽然他们从来不为人所知……而我以为,越嫂一定就是其中的一个。

纪真并不知道,越嫂早已生了病,因为越嫂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是她认为,世上不会有人真正在意她的生命和痛苦,而对此,她也并不感到悲哀。这也同样是她为自己所保有的尊严。当纪真确定她的确是生了病,跑到榻前去照料她的时候,那病状竟已十分严重了。纪真懂得越嫂为什么不对自己说,所以她也没有多问,只是长时间地陪在她身边,同她说些平常的事情。

没有想到的是,谢安听到阿其告诉他这个消息,在遣太医看过之后,还特意亲自赶来看望她。越嫂已经老去。她斑白的头发散落着,再也不见往日的规整。谢安来到她的榻前,慢慢地握住她正在枯槁的手。越嫂缓缓露出暖意,轻声说,大人。然后一滴泪珠就顺着眼角淌落下来。谢安看着她,三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浮起在心头。

从兄谢仁祖死去的时候,越嫂正是像今天真儿一样的年龄。然后这二十年,她就几乎是在自己的身边度过。他已经想不起她当年的模样,只是记得,那个越泠姑娘一定曾是美丽的,并且还是个得体的人。仁祖的风流倜傥,很早就已出了名。姑娘们都是那么倾慕他。他宠爱过很多人,但也很快就会忘记。不过,这个姑娘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身边,虽然她并没有如何令人瞩目,但却一直没有被遗忘。甚至在从兄临终前,还将她托付给了自己。这是一个多么平常而又艰难的人生呢。谢安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沉默着。

渐渐的,越嫂的眼睛里竟闪动起几分神采,她把头向上微倾,似乎要坐起。纪真忙上前扶住她,原本,她没有任何话要对他们说,几天前她就已经把必须交代的事情说给了真儿。但看到谢安,她忽然想把这件事讲给他,虽然它完全不重要,但她想,它还是值得人们记住的。

她舒过一口气,精神竟振奋了几分,说,大人……您还记得《大道曲》吗?谢安的心微微地颤动。《大道曲》正是当年从兄做下的,很早就得到了人们的喜爱,也早已唱遍了江南。谢安说,记得啊。越嫂说,人们都说《大道曲》是将军做得最好的歌了,只是,却都不知晓,他是怎样作出这支歌来的呢……谢安说,噢?是啊。从来没有听仁祖说起过呢。

越嫂的脸上浮起笑意,目光显得那么遥远。她说,那年,将军他正在豫州刺史任上,是正统领着六州的军事罢,我记不清了……那是寿阳城,佛图楼那座酒肆的周围,是十分开阔又繁闹的地方。那一年的三月,正是暖春。将军忽然说起,要带我们去游玩。于是他要我们都换作了男装,他也脱掉官袍,穿了一件亮丽的绛罗襦,就到城中去游赏。

来到佛图楼下,他看到城中的百姓们都出门踏青,心里十分高兴,就带着我们上楼去,在酒肆中摆宴,一道观赏这寿阳城的繁华。那天将军兴致很好,要我把琵琶交给他。风很和暖,他就坐在胡床上,倚在窗槛边,面对着一片盛景,一面弹起琵琶,一面动情地唱起歌来: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楼下的百姓们见到,纷纷围上前来观看,然后大声地为他喝彩……那时我们都在想,百姓们怎么能够想到,这位英爽隽拔的公子,他竟是这豫州的最高长官呢……越嫂微笑着叹气,将军在州十七年,一向有德政,这是大人们都称赞的事,百姓们也都感念着他。将军交代我们说,不要把这事说给旁人,免得遭人家笑话。于是人们就都不知晓,他这《大道曲》是怎样做下的了。说到这里,她渐渐地平静,如今,将军他……也已经去了二十年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纪真扶着越嫂,不知不觉中,泪水滴落下来。

十几天后,越嫂就去世了。谢安为她安置了后事,并来到墓前祭奠。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谢家的兄弟都是那样早逝,除了自己和五弟谢石,他们都没能活过五十岁。越嫂的死让他感到,仁祖的确已经离他那么遥远,世上很多的事,不,几乎是所有的事,都不会因为我们的愿望而发生改变。

越嫂留下了很多财产,还有谢安赠送的许多东西,她把这些一并交给了真儿。这让纪真忽然正视,自己竟是这样富有,可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呢?它们怎么就会是自己的呢。她感到不知所措,不愿再去想它们。越嫂积蓄了这样多的财产,可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仿佛任何用处都没有。但越嫂一直在积蓄,纪真相信,她能够再活上二十年,也仍然会这样积蓄下去的,这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准备把越嫂的财产都分赠给楼里的姑娘们,然后就让她们各自离去,她并不需要这座歌楼,她没有越嫂那样的智慧,也没有那样的兴趣。

纪真跟随着谢安,从越嫂的墓前返回来。谢安看到侍奉在身边的嫣然,心里渐渐地打定了主意。于是他对纪真说,嫣然已经快二十四岁了罢,还是要找个婆家呀。纪真没有想到他会说起这些,不过这件事,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嫣然一旁听到,身体颤了颤,没有敢开口。纪真说,是啊。还是问问嫣然的意思罢。她并没有想,没有了嫣然自己会不会太孤单,仿佛她也并不需要侍女。

谢安让嫣然走在自己的身边,直接地对她说,过些日子,阿羯会回建康来,我要他迎你为妾,然后你就跟随他到广陵去罢。嫣然的心抖动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谢安说,你可愿意吗?嫣然忐忑地说,我……奴婢……谢安说,阿羯的羊夫人过世不久,桓家的新妇还不及迎娶,若你留在他身边,也好有个照料。嫣然不知怎样回答,泪水滚落着,主人……说着,仿佛要拜倒。纪真扶住她,说,不要难过了,羯公子一定会待你很好的。

回到车上,纪真忽然说,大人,我很难过……然后她就投进谢安的怀里,哭了起来。辘辘的车声混合着她的哭泣,一路向回走。纪真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感到悲伤。见她终于回复,谢安这才开口,他抱住她,竟带着半分要求的语气,真儿,你随我回府里去罢,好不好呢?

纪真恍然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嫣然去跟随阿羯。只是,他为什么希望自己同他回府里去呢?这许多年不都是这样很好的过来了吗?或者,他是担心自己太孤单,会害怕吗?纪真没有明白,于是她直接问,您为什么希望这样呢?

谢安不知如何回答她。他这愿望竟是迫切的。仿佛他很想把她长久地留在身边,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那实在是不可能的,那么多一刻总是好的罢。而另外……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在想着这件事,日后可该怎么办呢?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依赖的女人,并且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那么,她可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呢?她需要一个支撑,给她以最基本的保护。当她有了一个名位之后,这件事就会顺理成章。但是……这却意味着,如果她希望再找到一个男人,一起度过一生的话,她就没有机会了。不知她是不是愿意接受呢?

谢安不能把这些说给她听。但他又认为,自己这样去替她决定后半生,对她并不公平。他的头脑竟有些混乱了,不自主地问,你希望嫁到一个好的人家去吗?他的话着实让纪真吃了一惊,她注视着他,目光里满是迷惑。她问,您希望我怎么样呢?谢安搞不清自己怎么问出了这些。纪真的话反而让他的心激荡起来,他抱紧她,把脸颊贴在她的发上,说,我希望……真儿,你随我回府中去罢。你……纪真体会着他,忽然明白了他问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没有想到,这一生,居然得到了他这样深刻的爱恋,就像她没有想到为什么一下子会变得富有了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心中对她的私念,他甚至自己都为这私念感到羞愧……她并不在乎明天,因为那完全看不到,也没有想过,自己是否需要另外的男人。至于将来怎样,那并不是今天应该想的事。她感念着,为这种获得。并再一次地认为,自己是非常幸运,非常幸福的人。她悄悄地落下两行泪水,轻声回答,大人,请您安置就好了。

我做好了准备,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嫣然还没有离去,楼里除了日常的几名护卫以外,不再有旁人。那些繁杂的事情都是阿其在帮助料理。从嫣然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是高兴的,虽然广陵那里的生活一定比这里要艰辛,但我看出她仍是在期待着。一切都很正常。只是……不知为什么,许多天过去,那件事他居然一直没有再提起。我没有问他,直到嫣然离去之后,他又送了一个小姑娘来给我,我才意识到,那些一定是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关于苻秦的大举南侵,从前的讯息都还算是秘密的话,那么这一回,情势就是如此清晰了。当哨探们把消息汇集到谢安这里时,这讯息已经像阻挡不住的海潮一般,从淮河那一边席卷而过,直到江南。即使江淮间的小民百姓,也开始听说,大秦的天王苻坚率领着百万大军,就要去一举消灭大晋……出发前,他还给陛下加封了吏部尚书的官职,而谢相,则被任命为侍中,将侍从在他的身边。他在长安城为他们备下了舒适的官邸,只是在等待他们的臣服……百姓们莫名地议论着,疑惑着,大秦真的这样强大,真的能够轻易地灭亡了大晋吗?!……那么以后,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即将爆发的战争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它的胜负,将会决定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命运。

当然,这一切都是苻坚天王有意的安排。当他的大军还没有出发的时候,他就命令臣子们,把这个消息传播开去,最好让它立即传遍天下。他要让每一个小民都看到,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那在东南一隅的晋朝,又是如此不堪一击。他是一个宽宏的君主,会仁慈地接纳每一个忠诚于他的子民的朝拜。

乌衣巷谢安府宅的前园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位朝廷的官员。他们都是自己到这里来的,没有谁得到谢安的邀请。因为今天不是早朝的日子,谢安也没有到公府去,于是,他们就纷纷赶到了这里。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大家却忘记了寒冷,有的倚着青石而坐,有的却焦灼地踱着步子,并不时向四下张望。管家忙不迭地侍奉着,满面的恭谨和歉意。

游击将军毛安之忍耐不住,再次问那管家,仆射大人他果真不在府中吗!管家唯唯地说,小人刚刚进去通报,没有见到大人,想是……大人不在府中罢。大家不满于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但又没有更多的办法。尚书王劭在一旁说,我真是不懂了,谢相这是拿的什么主意呢?难道他没有得知吗!

已经做了吏部郎的王恭踱到他身前,狡黠地笑着,问,王尚书啊,你这样急于见他,倒想问他什么呢?王劭瞟了他一眼,自然是问战事了,宰相大人他到底要怎么处置呢!王恭说,那依大人之见,可该怎么处置?他的话一下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把目光投向王劭。王劭说,这有什么好说呢,无非两条路走,一来战,二来和呀。毛安之说,说得是啊。只是,战又怎样战,和又怎样和呢!

王恭说,你们说得倒是爽利得很哪,倘若是战,又同你们有什么关系?那要去厮杀的,是谢玄,是桓冲啊!他们两个还没怎么样,你们为什么要急得这般模样了呢?不过,王恭这话却一下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的确,他说得是不错的,也许对于这场战争来说,他们谁也并不是那危险的真正承担者,但是,这战争的胜负,却决定着他们的名位,他们的身家资财。官员们不悦地指摘起来,毛安之说,你王孝伯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又不肯去战场厮杀,你到这里来见他,又是做什么呢?大家纷纷附和,等着王恭的回答。王恭忽然大笑,谁说我要见他了?毛安之怔一怔,你不为见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王恭不屑说,我不过是来看看诸位的高明行事罢了,至于那战事,原本就同我无关的。

大家纠缠着,不知道在辩论些什么。忽然听到一个官员说,哎呀,你来得正好啊,快去见见你们大人罢!官员循声看过去,正是王献之走进府来。他焦急中倒显出几分庄重,看着大家说,怎么,大人不肯见诸位吗?有人无奈说,谁知道啊?一个时辰也没有见到他人影呢。王献之想了想,停下脚步。王劭说,子敬,你快去看看罢,你们大人可在不在府里?王献之却没有听从,他环视大家,问,各位大人到这里,自然是来问计的罢?几人不约而同地回答,正是啊!王献之说,那诸位是做什么打算呢?

王劭郑重说,子敬,依你看来,如果是战的话,可能够取胜吗?王献之不回答。立刻有几人说,是啊,可怎么能取胜呢?王献之心里涌起不悦,虽然王劭是他的叔公,他也并不客气地问,那几位大人的意思,咱们就是必败的了?毛安之说,哪里说必败了呢,只是,你倒说说,又如何才能取胜呢!王献之轻“哼”了一声,说,这个嘛,我看还是要等谢幼度回来之后,诸位一起去问他罢。毛安之说,幼度虽有谋略,你倒替他想一想,以北府不足十万兵士,怎样取胜这百万大军呢!王献之无以辩驳,索性说,将军堂邑溃败时,可曾替他想出,如何去收复淮南吗!毛安之气得怔住,说,好。我自然是没有本领的,你有本领,就想出个计策来,清扫了这遍地的胡贼!王献之不去看他,也不理会。

这时有人说,既然不能战胜,倒不如想个两全的法子呢。王恭大笑起来,说,原来,这两国交兵,竟还有两全的法子啊。王劭接过说,怎么就没有?那苻秦造这样大的声势,我看他未必想要渡过长江呀,说不好是为报上一回淮南之仇,意在夺去徐州呢!桓冲是明智的人哪,江北不守了,就凭这长江之险,同苻秦对峙,这有什么不好!仆射大人倒是坚定得很,偏是不肯放弃江北,一定要以淮水为界,可这淮水岂是那么好守的!王恭笑说,我听懂大人的意思了,您是说,把江北的徐州、豫州送给苻坚,而后同他们划长江为界呀。王劭说,正是如此了,难道这不是最周全的策略吗?不如请仆射大人遣使,向苻坚请和。他得了两州,也不会穷究不舍。咱们还有长江之险,日后还可以从长计议,这难道不是两全的法子!

王劭的话说完,官员竟纷纷认可起来:王尚书说得在理啊。既然没有取胜的把握,为什么不用这平安些的计策呢。王献之蹙着眉,官员们竟都是这样的心思吗?虽然,他同样看不到那胜利的机会在哪里,但他也无论如何不能去认同。并且他还认为,或许他弄不清谢安的心思,但谢玄,却绝不可能赞同他们。只是,谢玄还没能赶回来,倒让这些人占去了上风。他有点疑惑地看看王恭,王恭满脸的不以为然,笑叹,哈哈,原来这“两全”,是指豫州和徐州,都周周全全地归入大秦哪……

王献之一看没有办法,索性对那管家说,你带我去见大人罢!管家为难地说,长史啊,大人他不知在哪里啊……小人……王献之“哼”了一声,好,我自己去就是了。说着举步就向后面走去。管家追了两步,一看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地站住。

谢安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不希望见到他们。他不愿把本已有限的气力耗费给那些没有用处的事。他半卧在榻上,侍女用蜂蜜调制了温热的白粥,以托案呈着,在一旁侍奉。他慢慢地喝下一口,蜂蜜微辛的甘甜混杂着稻米的清香,滋润在咽喉,让他感到一阵惬意。

不经意地抬头,竟见王献之站在堂前,怔怔地出神。谢安笑问,子敬什么事啊?王献之升起一阵气恼,从侍女手里一把拿过托案,说,你下去罢,我来侍奉你们主人。侍女迟疑着,讪讪地退下了。王献之索性把托案执在一旁,说,您果真是好气量啊。谢安竟不理他,起身取回那盏蜜粥,继续喝了起来。王献之无奈地站起身,来回踱着,转头对他说,宰相大人哪,百万敌军已经接近了国境啊,您这白粥竟能喝得这样香甜吗?谢安饮下一口,说,这有什么关联?苻坚来了,我就不喝粥了吗?

王献之点点头,好。那我只请教大人,您可有退敌之策吗!谢安看他一眼,仍不理会。王献之没有办法,说,这许多官员在府里恭候,您不同他们相见,倒是独自在这里惬意……他打量谢安,竟一下子想起他家族里那位祖上,一向以清谈和美貌著称的宰相王衍来,想起了他那“国亡犹在清言”的典范。他恨恨想,这举止风格,看上去还真是有几分相像啊,于是冲口而出,莫非大人已然拿定了主意,也要像他们一样,预备向苻坚割地请和吗!

谢安说,谁要向苻坚割地请和啊,我怎么没有听说?王献之讪讪说,官员们在前面议论,等着见您也正为说这个,要一并向苻坚求和呢!大人心里只怕也已经想好了罢!谢安微笑问,依子敬的意思,你打算怎么样啊。王献之并不迟疑,王子敬虽然是一介书生,没有那军国的才用,甚或咱们不是苻秦的敌手,但这割地求和的事,却是决不会赞同的!不然我就回山阴去,同子猷琴瑟相和,了此一生就是!谢安忍不住笑起来,好啊,好。王献之说,您到底是什么打算呢!旁人甚或在说,那苻坚为您建了官邸,纵然国亡也不失富贵,胜败又怎么样呢!

谢安听到这话,忽然感叹,胜败又怎么样呢……是啊,胜败又怎么样呢!王献之说,你……你果真……谢安感到心中一阵不适。胜败又怎么样呢……他自问,他真的能够忘了这些吗,他想他是无能的,在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他总是无法丢弃……他深深地叹口了气,庄重地抬起头来,然后神气清凛地说,子敬,你来我这里,若是问破敌之计的话,我可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王献之见他改变了神态,也振奋起来,说,我自然不是来问您这个。只是,官员们恭候这许久,您为什么不去见他们呢?难道果真也打算去求和吗!

谢安说,子敬,你有什么可气恼呢?他们说向苻秦请和,就真的能够向苻秦请和了吗?你难道还不许人家说话了。王献之眨着眼睛,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一下释然起来,笑说,哈哈,我原本料定,您一定不会赞同他们的。然后又说,可您总该去见见他们哪。谢安说,我既没有邀请各位大人,为何要见呢?国家之事,明晨早朝自会商议,我这府里可不是议论这等大事的地方。这难道不是一向的规矩?王献之说,只是,这本是非常之时啊,还要讲这些规矩吗!谢安笑说,呵呵,哪里非常了?苻坚来了,我这规矩就不要了吗。

王献之看着他淡然的笑意,心气竟开始稳定了,他思索说,依我看,他们若不得您一个答复,只怕是不肯走的了。诸位大人的心思,是想先得知您的意思,再暗中斟酌,明日面见陛下时,心中倒更明白呢。

谢安说,嗯,他们要问我的意思吗……王献之说,正是啊,您不如说个明白,我转告他们也就好了。谢安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说,好。子敬,你就去告知诸位大人:苻坚举百万胡贼犯我国境,为逆天之举,兴不义之师。我自当——集国家中坚之力,就在这里,将其了断!

王献之同他对视,脸上渐渐泛起光彩,他霍地站起身,正要走出,却一下站住,向着谢安一揖到地,这才快步地出门去了。官员们仍在争辩,一见王献之,顿时围上前,询问不停。王劭说,子敬见到仆射大人了吗。王献之目光炯炯,说,见到了。几乎所有的人同时间出,他要怎么做呢!王献之抬起头,满面的凛然,朗朗说,自当集国家中坚之力,就在这里,将其了断!

半晌没有人说话。王恭第一个笑出声,说,你们这“两全之计”,看来是派不上用场啦。说完,仿佛这里再没有吸引他的事物,竟一路笑着,出府去了。人们终于有了声息,不过那力量却消减了大半。只听到有人无力地议论,“非要战吗?”“看来是要战啦。”“可怎么战呢?”“这就不知晓了,人家自会有策略的了。”王劭从青石上站起身,一面舒掸着衣袖,一面长长叹了口气,说,战就战罢……人丛里竟是一片叹息。如果恐惧同样也会激发人们的兴趣的话,那么现在,大家就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甚至那接受之中,竟还包含了一丝失落,似乎它本可以弄得更加热闹一些。大家叹息着,各自出府而去。王献之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依然激荡着。

建康是曾有过一阵慌乱的,不过那时间非常短。人们睁大眼睛,捕捉着各种细节,想从这些地方来印证,战争离我们到底还有多远。但是很快,大家就感到了疲倦。除了那一个骇人的消息之外,十几天过去,再没有事情发生改变。甚至如淮南之战江船的限航,都没有实施。人们原本的怀疑和惊惧,竟开始被习惯所取代:百万大军吗?这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那说不准就是吓人的呢……

谢安常常会禁不住地感觉到悲凉。他看着朝臣们,看着陛下,看着司马道子,原本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就会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趣。他变得更加沉默,而一旦开口,就往往是不能更改的决定。这使官员们感到疏远和压力,但却没有人觉察到他心里的悲伤。他简单地做了这件事,在朝堂上,面对惊恐无依的陛下和已各自有了打算的朝臣,条陈了“一定要战”的全部理由。

苻秦还没有足够稳定的国家根基来支持这场战争,天下百姓的心,是属于大晋的,苻坚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这“天时”正在我方。大晋前有淮水,后有长江,互为表里,并不是那些不习水战的北人所能攻破,苻坚虽然号称有益州水师,但那水师的筹建还不足一年,断然不能通过桓冲的防线。这“地利”也在我方。如今大晋上游有荆州强兵,下游有北府劲旅,各守一方,互为形援,可谓君臣一心,固若磐石。这“人和”仍在我方……

谢安坚定而清晰地说完,望着司马曜,陛下,苻秦哪里有取胜的道理呢?

司马曜急说,仆射大人!可那苻坚有百万大军哪,他发兵时曾说,这长江,“投鞭足以断流”,这又怎么办呢?谢安淡漠地笑着,好一会儿说,陛下,以臣看来,苻天王他是没有见过长江啊。谢安话音刚落,几位官员听得有趣,也跟着大笑起来。

谢安说,陛下,苻秦虽号称百万,但兵士部族混杂,且多为汉人,原本污合之众,哪里值得陛下如此忧虑呢!司马曜疑惑说,果真会是这样吗?谢安淡淡想,也许他应该把那许多的内情,都讲给陛下和官员们听,但是……心中的倦惫竟让他懒于去开口。他只是说,陛下,天下之理,大象则无形,大音则希声。这声势造得越大,反倒是说,这苻天王心里,越担忧啊!他这淡然而平稳的神色,不仅令司马曜,甚至是所有的官员,都开始暗暗地疑惑,莫非仆射大人,他果真有退敌的妙策吗?或者,谢幼度得知的讯息更多些,只是这军国的事,他不好同大家清晰地讲出来?

司马曜看着谢安,原本,他对那战事要如何进行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关心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而如今,除了去相信谢安并且依赖他以外,没有任何可以选择。他想,或许这的确没有那么可怕,倒是我过于忧虑了。司马曜从狐疑中渐渐镇定,说,好!那么就请仆射大人统领全国军事,上下州郡,一应调遣,总督对秦战事!

谢安凝重行礼,臣领旨。司马曜满怀期待地注视他,又问,大人,一定能够得胜的吗?谢安平静说,请陛下放心就好。

这时,司马道子忽然走出,行礼说,陛下!国家时逢劲敌,臣弟自当尽绵薄之力。谢仆射指挥将士,浴血疆场。弟自幼学得御仙之术,愿在城西五十里处,设坛作法,搬请神兵,以助王师得胜!司马曜惊奇说,道子竟有这样的奇术吗!果真能请来神兵?司马道子俯首说,臣弟幼时曾随仙人学艺,这请兵之术,倒是通晓几分的。

司马曜听着,觉得既神奇又欣喜,立刻说,好,道子。你果真能请来神兵,退了胡贼,当真是为我大晋立了头功啊!司马道子说,蒙陛下夸奖,臣弟愧不敢当。大家听着这番话,品味着其中的意味。“为我大晋立了头功”……几乎所有人都在琢磨这一句的含义。想着,大家把目光投向谢安。谢安默无一语地站在阶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谢玄在这天晚上回到了建康。他将广陵的军事安置妥当,只带了十几名侍卫,渡过长江,乘快马疾驰回府。他不及脱下战袍,直接来到谢安的房中。谢安早已经在等待着他。如果在谢安看来,此前的那些事,都是没有用处但又不得不去做的话,那么谢玄的回府,才是他真正所关心的。谢玄走进门,从那凝重的举止中,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负重。谢安要他在身边坐下,直接开口,阿羯,前方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谢玄缓过一口气,说,叔叔,前方……只怕是十分凶险了。谢安说,噢,苻天王是怎样部署?谢玄镇定着,如实地说起来:苻秦这一回南侵,征发全国民力,幽州冀州的兵士,发于彭城;梁州益州的水师,自成都顺流而下;苻坚大军自长安起兵,以慕容垂、慕容暐、张蚝、梁成、王显、王永等共十余名大将为先锋,以苻融为征南大将军,总督先锋军事。这一路有精锐骑兵二十七万。

谢安一字字地听着,然后问,苻天王众号百万,余下那七十万人,又在哪里呢?谢玄说,苻融统二十七万先锋军先行,已达颍口。苻坚则亲率中军六十万人,另有三万富家子弟号为“羽林郎”,跟随苻坚左右,以为近卫。这一路中军,十日后,将达寿阳。

谢安思索说,苻坚亲统六十万大军吗?谢玄缓缓点头,正是。谢安说,那么这中军之中,还有哪些将领?谢玄想一想,答,倒没有更多的讯息了,只是……当年归降的朱序、凉州刺史张天锡,倒正跟随在苻坚的左右。

谢安微叹说,这倒奇怪得很了。他蓦地抬起头,正想对谢玄说出心中的打算,却忽然看到,谢玄的目光里竟是一片焦灼,仿佛在想着另外的事。谢安没有再说下去,他是极少从这个孩子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的。他想,阿羯如果是这样心绪的话,这恐怕是不行啊。

谢安缓一缓,问,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呢?谢玄望着他,目光里竟挂起沉痛。说,叔叔,苻坚的心思倒是明白得很了,淮南时,北府歼灭了他十四万精锐,于是他不愿再进兵东路;今年三月,车骑将军大举伐秦,屡屡得胜,他也不肯再进攻荆襄。这一回,他是要强攻豫州啊。

谢安点点头,嗯。谢玄说,我建康江面这两处渡口,东面为广陵,西面为历阳。若渡长江攻建康,必定要走这两条路。上一回彭超正是进犯广陵,被北府击败。所以这一回,苻坚是看中了历阳啊。镇守历阳的豫州刺史桓伊,兵力不过两万,正是我最薄弱之处。所以,苻坚二十余万前锋精锐,六十万中军,竟都选了这一路,苻融在前,进逼淮水,先攻占寿阳,再以骑兵突破豫州各郡,苻坚大军随后强进,一月之后,这八十余万人,就将兵临长江。桓子野又如何抵挡呢?

谢玄锁紧眉,继续说,苻坚自然是有谋略的人,他只怕车骑将军在上游以强兵策应,在西路已然分派慕容垂叔侄领了精兵五万人,进攻郧城,以压制荆州军锋,桓幼字即便有援救之心,却也没有这时机了。东路这一方,他命梁成、王显等十余名大将,率幽州冀州的精兵从彭城南下,也有五万兵力。这一路当真是一举两得,一来,可与苻融苻坚大军成形援之势,二来,又令北府难以出兵。倘侄儿率北府进兵豫州,这广陵岂不无人固守了吗!谢玄说到这里,沉痛地看着谢安,再说不出话。

谢安句句听在心里,缓缓问,阿羯打算怎样应对?谢玄痛苦地摇头,好一会儿,竟向谢安行了个礼。说,谢玄蒙叔叔爱重,得以领兵为方伯,镇卫国家。想我自幼平淡度日,从没有想过,日后能担起如此重任。领军以来,竭心尽力,不敢怠懈半分,只盼此生不负叔叔托付,不坠我门楣风采。说到这里,他缓缓拜下,泪水垂落,说,只是小侄原本愚鲁,实无李牧韩信之能……叔叔,北府兵力虽弱,但必当发兵豫州,岂能任他直下长江!广陵重镇,也不能不守,愿留军四万由末儿统领,护卫京师;侄儿自率五万精锐,迎击苻秦大军……杀得一人是一人,守得一城是一城,侄儿不死,不退半步。待来日北府不存,敌军兵临长江,我京都防线就又已布下了!叔叔以为侄儿之计如何呢!说着,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几乎要湮没在那悲怆之中。

谢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许,他总是以为,自己这一生,曾经愧对了很多人。而这些人里,也许谢玄,才是最令他心痛的。阿羯是那么温存而又无争,他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加令人相信。因为他这旁人所不能有的善处,于是他就拥有了比旁人更艰险更沉重的一生。也许这能够给他换来不世的功名,但那……却从来不是他的需要。谢安冷冷地想,因为他的好,所以……我就让他作出牺牲。这就是我对他做下的事吗?

谢安以最大的力气控制着,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你为什么难过呢?他如果要完完整整做好一个人的话,他就该有能力,去接受他的命运,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他必须要认下来的命。谢安决断地将另外的一切阻挡在心的那一面,以留待风雨平静之后,再慢慢地去体味那痛苦和折磨。

现在……他必须要让这个孩子以最大的信心去面对这场战争,哪怕是去战死。如果他这样统兵出战的话,是完全不行的。作为一名统帅,阿羯的确已经做得很好,一切他都已经看得很清晰,并且也思考得很周全。但是,有一个心结,他还没能解开。所以,他才会这样失落,甚至接近绝望。谢安要把这件事说给他听。虽然这也只是一个推断,谢安一直没有轻易讲出来,但它无疑十分重要,并且很可能,它就是真实的。

谢安缓缓伸出手,把谢玄扶起。他竟让自己露出了几分笑意,说,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呀,怎么倒像小时候的模样了?谢玄从悲怆中醒转,看到谢安轻松的神色,竟悄悄地惊讶了。谢安拍着他的手臂,说,阿羯啊,你还记得淮南战后,你回府来,告诉过我的事情吗?谢玄怔了一下,说,叔叔是指……谢安微嗔说,你果然是急得慌乱了,那么重大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谢玄说,您是说……有汉军曾向侄儿请降的事吗?谢安说,是啊。

谢玄惊觉地思考起来,说……我一时竟忘了,记得那一回,叔叔曾说,这苻秦的境内,大多的百姓,都是汉民……谢安淡淡点头。谢玄的神色紧张了,说,我果然是忘记了,这样说的话,那这苻秦的大军……这大军,难不成也尽是汉人吗?!谢安说,你说呢?谢玄说,啊,叔叔,果然是这样啊!那十丁取一,自然都会是汉人哪!他沿着这思路想着,那一回,那汉军见到侄儿,立即倒戈归降;当年大司马桓温兵出灞上,汉民百姓同样流着泪到路旁迎候……谢玄的眼睛里忽然闪动起光芒,叔叔!这样的话,那些兵士,他们不会为苻秦而战哪!谢安慢慢答,说苻天王“逆天而为”,也正在此啊!

谢玄心中豁然开朗,欣然说,叔叔……这百万大军,百万?当真是在欺人啊!那数十万汉军又能做什么用呢!难道他们会去残杀同族吗?!谢安说,阿羯,并不是没有用啊。谢玄说,叔叔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谢安实在思索了很久。当官员们在惶恐中争论的时候,他就在独自思考这件事,而后慢慢地接近那答案。他轻松地笑说,用处自然是有啊。一来,它可以雄壮声势。这效用你不是也看到了,陛下和大人们甚至小民百姓,不是都已心生惊惧了吗?苻天王原想有征无战,凭这一个号称“百万”就慑服了大晋呢。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在房中慢慢踱着,接着说。二来,阿羯啊,上一回,这汉军是做什么用的呢?谢玄说,用作运粮草的。话一说口,他惊说,难道这一回也同样是运粮的吗!谢安转回头,笑答,怎说不是呢!你常年在军,自知这精锐之师,倘作战的兵士有七万人,若以人来背负粮饷辎重,当有多少人呢?

谢玄说,三十万。他深深地思索,叔叔……您说得对啊。这运粮本以水路为最好,但北军一向不识舟楫,如今又早已入冬,淮北河道或是水枯,或是冰冻,他自然要以骡马或以兵士来背负粮饷了。这些汉民征发不过一个月,又不会去拼命厮杀,运送粮饷辎重,倒是适宜不过……他抬头望着谢安,以示征询。谢安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啊。阿羯,以你所说,这苻融二十余万骑兵精锐中,竟集了苻秦所有的名将,而那苻天王的中军,竟没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吗?难道这六十万人,竟无须大将统领?倒只有归降不久的张天锡、朱序在他的身旁?

谢玄缓缓点头,正是啊……叔叔,侄儿想,果真如此的话,那这六十万中军,只怕军械都未必齐全哪,苻秦可有多么强大的物力,以使这百万大军兵甲充盈呢?何况,这许多的汉民倘都有了军械,若群聚而起,可又怎能制得住?苻坚不会那样做啊……谢安说,嗯,记得那一回,你说苻秦兵力,全国当有三十万上下。这一回发兵,长安定会留有至少五万守军,梁益两州也当有三万余人,那么南下胡族兵士当有二十余万,若再加以征发上来的数万胡兵……阿羯,这正是苻融那前锋军的总数啊!谢玄凝重地说,不错。梁成这一路五万人,自彭城而下,也当有近三万的汉军,谢玄淡笑起来,这也不过是一队乌合之众!谢安微笑着,没有答话。

谢玄的目光和煦起来,说,叔叔,侄儿明白了。谢安温和地注视他,阿羯,这倒并不是我担忧的事。虽然那“百万”原本虚张声势,但这一回,苻坚确是举倾国之兵南来,志在必得。你须以北府数万兵士,抵敌氐人二十余万铁骑……军中之事,你要好自担待。

谢玄稳定着,深深点头,侄儿懂得了……谢安叹口气说,苻坚兵进豫州,必当迎击,万不能退守大江,如你所说,倘北府战败……他凝重地看了看谢玄,京都还将有长江在啊。谢玄说,叔叔说得是。只是不知叔叔要怎么调遣,侄儿该如何出师,何时出师呢?谢安说,今夜,先命驻淮阴的胡彬领五千水军,溯淮而上,增援寿阳。谢玄说,只怕这也无济于事,寿阳……或许难以守住了。谢安说,守不住也要救。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谢玄点点头,是。谢安立即派人,连夜赶往淮阴传令。然后对谢玄说,桓子野镇历阳,必要迎战,他明日赶来建康,你歇息一夜,等子野来后,一并调遣罢。谢玄说,好。

叔侄两人商议着,不知不觉中,已然过了三更。寒气自四面升起,渐渐浓重。虽然战事已大致有了确定,但是,不知为什么,谢玄却并不想离开。他有些担心地感到,商议过这许多大事之后,叔叔的心里,剩下的竟仿佛是隐隐的悲伤。这让他疑惑而又不安。叔叔一向并不是这样。他不明白这悲伤究竟源自哪里,但却知道,它与战争并没有关系。

谢玄轻轻把炉火移近谢安身边,无言地陪他坐着。谢安感受到他这一番心意,心头浮起温暖。一会儿,他想起嫣然的事,于是微笑说,阿羯,我给你找了个姑娘啊。谢玄稍稍吃惊,竟有些不适了,叔叔……谢安说,有一年了罢,你身边总该有个温存些的女人呀。谢玄笑答,不知叔叔要许我哪个姑娘啊?谢安说,绿绮楼的那个小姑娘,你当年就认得罢。来日就把她带走罢。

噢?谢玄想起嫣然的模样,微笑说,我倒是很早就认得她的。但是……他转念再想,这嫣然是纪真姑娘最亲近的侍女啊,自己收嫣然为妾的话,那纪真姑娘可会愿意吗?他轻声问,那么说……嫣然自然就不在绿绮楼了?

谢安看看他,似乎很多事他已不愿再去思考,索性说,阿羯啊,你知道那位慕容先生,她是什么人吗?谢玄怔住,他没有告诉叔叔,他已经了解了那些事,没有想到,叔叔竟这样坦白地说了出来。谢玄抬头说,叔叔,侄儿已经知道了。谢安笑说,好啊。那么你说……我要把慕容先生接进府来,好不好呢?谢玄吃惊之中,竟不知怎样回答,半晌说,这个嘛,自然是好的,只是……他为难着,只怕婶婶她,不会高兴的罢……谢安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啊……谢玄细看谢安的神色,仿佛懂得了什么,悄悄笑着,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你忍不住轻笑,苻坚百万大军近境,谢太傅围棋赌墅,气定神闲,当真倾倒了天下的人哪!原来,他果真是早已看得分明了。我说,那么当时,果然是那样的吗?你笑说,是啊。秦军哪里有百万人呢!决战那一天,在淝水岸边,我所看到的,一定不会超过二十万。那所谓的“百万大军”,据说苻天王是把他们留在了项城。被将军击败之后,他身边仅剩了一千余骑,而那项城的“大军”,竟随着他的失败,神奇地全部消失了……

谢玄想,在这次离开之前,他要帮叔叔把这件事做好。很快他就要率军赶到几百里外的豫州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虽然,战事仍然十分凶险,但他已不再认为,这是一场无法取胜的战争。敌军二十余万吗?那么北府倘有七万人出战的话,也未必不可以得胜。淮南时,北府只有五万人,不是同样击溃了苻秦十五万强兵吗。他渐渐地沉下心思,一面等待桓伊的到来,一面想,还是该早些为叔叔做好这件事。而想到这个,他的心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谢玄找到胡儿谢朗,含笑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他听。谢朗听到,同样忍俊不禁,然后仿佛还嫌不够,提议再去找来万叔的长子谢韶。兄弟三个想好了对策,径向后堂走去。

谢安用过早饭,正和陪在身边的刘夫人说话。夫人同样是在老去了,鬓边也早已挂上银丝。不过,她的性情甚至她的声音,在谢安看来,却完全不曾有什么改变。她依然习惯地不断向他提出问题,并对他的行为表示质疑。

她说,你果真看得明白了?我怎觉得并不是这样呢?谢安说,看不明白又怎么样?难道仗就不打了吗?夫人说,我是不懂啊,你心里当真不焦急吗?你不是又来故作镇定,欺人耳目罢?谢安侧目看她,夫人的脸上仍是那一如既往的天真。他忍住笑说,好好,我故作的就是了。夫人思忖,又仿佛感到不像,说,那不然,就是你心里有了对策,只是你为什么就不说出来呢?谢安觉得头在隐隐作痛,说,我没有对策,可又怎么办?请夫人调遣将领去迎敌吗?

刘夫人瞪了他一眼,“哼”一声说,阿羯和咱们末儿都在军中啊,你当真没有好对策,难道不是要他们去送命吗!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自然是不会懂得我心中的担忧了!谢安含笑说,那你就担忧罢,正好看看,是否因你这担忧,孩子们就能击退了苻坚。夫人不屑说,好啊,你不肯说的话,我去问阿羯就是了。说着吩咐侍女,随我到羯公子那里去。谢安看着她,无奈地摇头。

刘夫人正要走出,谢玄兄弟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门前。兄弟们上前行礼,谢玄笑说,婶婶不必烦劳啦,侄儿来看您了。刘夫人愣一下,再看谢玄手中捧着一册书卷,竟是满面春风。她疑惑地说,阿羯啊,你不去调遣军队,来看我做什么?谢玄笑答,侄儿这几天重又研读《诗经》,颇有些心得,正想请婶婶指教呢!谢朗也在一旁赔笑,是啊,阿羯这义理高明得很啊,兄弟们是参不破的了,想来想去,倒只有婶婶能解呢!刘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说,阿羯你这是做什么呢?外敌当前,你怎么又读起什么《诗经》了呢!封儿谢韶走上前,殷勤地扶她坐下,笑说,伯伯一向教导侄儿们,为人当心如静水,不为外物所动,那苻坚虽然强大,咱们倒不必为他所扰啊。刘夫人不屑哂笑,你们果然是他的好侄儿啊。

她打量几个孩子,心中起了疑惑,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谢安看到这情形,早已懂得了谢玄的意思,说,你们要讨教《诗经》吗,同你们婶婶讨教就好啦。说着他瞟一眼夫人,显出几许疲惫,起身向外走去。没有等刘夫人说出话,谢朗说,叔叔忧心国事,劳累得很了,快请叔叔歇息罢。谢玄谢韶也唯唯称是。

刘夫人看着,心想,啊,看来……你们是勾结好了要同我耍心计啊。想到这里,她忽然起了兴致,好,那我就瞧瞧,你们可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再看谢安行去的背影,竟果真有几分倦怠,她忍不住吩咐侍女们,怎么这样没有眼色呢,还不去搀扶你们主人回房歇息。她的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说,阿羯啊,这《诗经》你又重读了哪些篇哪?谢玄悄悄看了看谢朗兄弟,颇郑重地展了书卷。说,婶婶,侄儿又重读了《关雎》、《螽斯》两篇。刘夫人点点头,噢,这两篇好得很哪。阿羯有什么心得呢?

谢玄持卷在手,脸上现出遐思,婶婶,这《关雎》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夫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几天侄儿再读《诗序》,倒更有所感了。刘夫人问,读《诗序》吗?又有什么感慨呢?谢玄思量说,这《诗序》上说,“《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侄儿想起那圣主文王太姒妃,她见到这样美丽贞静的好女子,就愿这位姑娘得配圣主,以兴周室天下,而绝无专宠之心,王妃想为圣主求得好女,竟“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当真令侄儿敬慕之至啊。

刘夫人微笑着,说,噢,太姒妃之德传颂千年,阿羯怎么今天才晓得敬慕呢?谢玄想想,这个……侄儿才识浅薄,以往是领悟得不及了。何况,自幼蒙婶婶教诲,这天下女子的圣德,只以婶婶为仪范,就足矣啦。谢朗和谢韶也频频点头,谢韶说,是啊,婶婶自然可做这天下女子的仪型了。刘夫人打量谢玄,心想,好个阿羯,仗着有些机锋,就特意设下陷阱来陷害我吗?你倒小看了你这婶婶呢。她依然笑着,说,你们可不要这样称赞我啊。那太姒妃的大德,我可是没有的。谢朗说,以侄儿看来,婶母贤德绝不差于王妃啊。刘夫人忍不住地笑着,差得远哪。难不成你们见过,我为你们叔叔求“淑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吗?兄弟们悄悄对视,各自想,早知道婶婶的厉害,看来这事……倒果真不好做呢。

刘夫人没有容他们说出话,又问谢玄,好,这《关雎》你领悟得不错,那这《螽斯》又怎样呢?这一问,谢玄倒窘迫起来,心想,婶婶难道早有了防备?他坚持着说,婶婶,这《螽斯》吗,《诗序》上说,螽斯虽是小虫,但却仿佛那周天子贤德的后妃,各个娴静淑惠,乐善不妒,所以,圣王的家室子孙兴旺,盛世相传,才有那几百年的圣治呢。侄儿看到这里,自然感慨万分,家门的兴盛,岂不正是得自这“不妒”之德?谢玄偷看一眼刘夫人,倒怕自己的话惹她不悦,轻声问……不知婶婶怎样解呢?谢朗和谢韶暗含笑意,等待婶婶的回答。

夫人不语。她忽然感到,这事仿佛有些不寻常。眼见大战在即,他们叔侄两个不去商讨御敌的妙策,反倒勾结一起,要纳妾吗?!这许多年过去,他也不曾提起,我只以为他早已没有那念头了呢。如今他已然六十岁,居然要迎那姑娘入门,看阿羯这模样,倒是迫切得很呢。这算作什么事呢!她想,他莫不是糊涂了吗?倘若此战得胜的话,他这临战纳妾,自会传为千古美谈,为人称道;但若失败了呢?后人又会怎样去评判?这一国的宰相,敌军百万近境,竟不思国事,只知淫乐吗!那百世的骂名,只怕是躲不过了。她有些失落地想,你这一生的美名,就为这个姑娘,当真就不想要了?她就如此重要?她渐渐感到一阵心痛,这件事我是不能答允你了。

刘夫人打定了主意,重新挂起笑容,对谢玄说,阿羯,以你所说,这《关雎》、《螽斯》两篇,正是赞颂女子有不妒之德,万事才能和顺,家室才能兴旺,可是这个意思?谢玄想,难道,婶婶会答允吗?忙回答说,婶婶慧敏,这正是侄儿的感悟呢。刘夫人笑说,好,那我来问你们,说天下女子“不妒”才算“有德”,又是谁定下的规矩呢?谢韶回答,婶婶,周公制礼,这自然是他老人家做下的规矩了。千年以来,该人人恪守呢。夫人看看几人,哂笑说,正是了。这制礼的原本就是男人,你们自然要为自家说话了。倘若这“礼”不是“周公”做的,而要“周姥”来做,我料她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兄弟们各个怔在那里,忍俊不禁中,谁也再找不出一句话。婶婶一言之间,就把千年来周公制下的“礼”尽数改了吗?虽然这时代对“礼”并不看重,只是,婶婶这也当真……兄弟相互看着,倒在心里想,“周姥”制礼吗?!呵呵,看来叔叔命定如此,这事可也怨不得旁人了。谢玄讪讪地收起《诗经》,再没有话。刘夫人自得微笑,也不理会。

正在为难中,随仆忽然跑进来说,羯公子,朝里几位大人和将军听说您回来了,都赶来拜访,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呢。谢玄说,噢?先请大人们在前面稍候罢,我见过叔叔,自然会去相迎的。谢玄向夫人告辞,谢韶和谢朗也各自回去。谢玄正要转入后堂,忽然见刘夫人竟跟随自己走了出来。他忙停下脚步,婶婶。

刘夫人的神色已变得凝重而忧虑,说,阿羯,前方的事,你们已经安置妥当了吗?谢玄郑重点头,婶婶放心就是了,叔叔早已安置妥帖了。夫人点点头,那就好了。她站在那里,仍不想离开。谢玄看着她那忧心的神情,真诚地说,婶婶放心就好,末儿在军中,一定不会有损伤的。兄弟们定会平安回来。听到他这话,刘夫人眼中竟闪动起了泪光。谢玄宽慰说,您不相信侄儿,也该相信叔叔啊。刘夫人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那件事就是因为夫人那一句“周姥制礼”,终于没有做成。后来她这箴言,几乎传遍了京都,为人们津津乐道。我以为,太傅他一定是欣赏夫人的,从始至终。我能够想象到他会怎样去纵容她,然后成就她的性情。

你微笑说,谢太傅围棋赌墅的事,也正是在那时候罢。我笑答,是啊。他和阿羯是不可能把那些秘密和策略说给官员们听的,但是官员们却都不肯离开。于是他就邀请他们一同到小东山去游玩。那是很和暖的一天。他同张玄在山林间下棋,并以郊外的一处别墅为赌注。结果竟是那么出人意料。张玄是公子们当中,棋艺颇精湛的一个了,原本太傅并不是他的对手。然而那一天,张玄心神不宁之中,却输给了他。太傅兴致颇好,当即把赢得的别墅送给了旁人……你叹息说,这故事被百姓们争相传颂,他们都说,当年苻天王百万大军,只在谢太傅微笑之间,即灰飞烟灭,只是谁又知晓这其中的艰辛呢。……他应该是在等待桓刺史罢。我说,是啊。桓大人对这场战争来说,同样是十分重要的,那个时候,也许只有阿羯懂得他的心情。

桓伊是在黄昏的时候赶来建康的,还没有入城,他已经先派遣亲随来向谢安禀告。暮色已然落下。经过这一天的游赏,官员们也许是疲倦了,谁也不再汲汲于战事,反倒松弛了许多。谢安这才同大家一道乘车返回。只是,他并没有回府宅,而是径直来到了卫将军府。他下车来,在公府前站住,深深吸了口气,对谢玄说,阿羯,去请石叔到这里来罢。另外,命檀玄、戴溪、陶隐几位将军,还有子敬,一并前来。

谢安走入门,已在府中等候的桓伊疾步迎出。看到他,谢安的心里掠过一阵适意,不由自主地说,子野!桓伊深深行礼,谢相。谢安扶住他,示意一道进府。虽然桓伊担任豫州刺史之后,时常会来到建康,但每一次,都不会做太久的停留,所以每次见到他,谢安总会不由得感到欣喜。只是今晚,他们并没有时间去畅叙旧情,桓伊扶着谢安的手臂,一面向府中走,一面微含焦灼地说,桓伊自知军情紧急,连日奉命渡江,不知您要怎样调遣呢?谢安说,子野那里有多少兵士?桓伊答,历阳原有守军一万八千人,后征募流民,训练三月,如今正有三万兵勇。从历阳到寿阳,豫州几郡,每郡兵力均不足五千,守将多为文士,倘若苻坚大军从此南下……只怕不久就将兵临历阳城下呀。桓伊焦虑地看着谢安,等待他的回答。谢安点头说,你那里是最艰险的地方啊。

公府里早已灯火通明,两人刚刚坐定,谢石、王献之以及各位将军也奉命赶来。王献之一看这情形,心里升起一片凛然,取过纸笔,郑重坐下。大家纷纷入座,四面灯烛闪动的光影,竟让一切显得更加静穆了。谢安环视众人,凝重开口:

这一回苻坚举国南侵,众号百万,实不过乌合之师。百万之中,氐族本部不足二十五万,多为骑兵;鲜卑慕容部五万余众,已被苻坚派往郧城,以遏制车骑将军;其余胡族,羌人、羯人,不足两万,且人心不服。百万之中,六十万大军,尽为汉民。百姓被强征而来,无心为秦而战。

我下游北府精锐九万,豫州守军三万,扬州水师及京都卫戍五万余众,不曾弱于苻秦。苻坚以不习水战之北人,以并未强于我之军力,竟欲渡大江,攻我建康,何异于痴人说梦!

这一战,自当集国家之精锐,赖诸君之智勇,挫其本部强兵,其余胡汉部众,必然不战而自败!则大功可成!

大家无声地听着,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一个字都那样有力而决绝。所有人的心都不自主地跃动。竟然是这样吗!他们暗暗地惊问。但是,这疑问又很快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怀疑,而只有接受谢安所说出的一切。王献之紧紧握住手中的笔,心头激荡着,想,不错,我们一定是能够取胜的。

谢安抬起头,他的目光竟是那样不可动摇。半晌,扬武将军陶隐昂首说,仆射大人!我等必当血战沙场,誓灭胡贼!就请大人下命罢!另外几位将军也纷纷说,我等必当血战沙场!请大人下命!谢石也坚定地点头,兄长,下命罢!

谢安稍稍思索,说,苻融率氐族精锐十八万,进袭寿阳,意在南下豫州,攻取历阳,以图长江天险与我共之。然豫州军力不足,必当自历阳迎击,阻其南进之路。桓伊听到,颇为赞同地点头。

谢安转向王献之,子敬,拟表奏请陛下,以征虏将军谢石为征讨大都督,总督对秦战事。王献之依令记下。谢石从座中站起,似有推托之意,兄长……谢安没有容他开口,又说,建威将军。建威将军戴熙起座行礼。谢安说,石奴你率建威将军,领扬州水师一万人,为第一路。即刻起兵,溯长江而上,自历阳经巢湖入淝水,兵发寿阳。一则,增援豫州军力,氐人虽不习水战,但未必没有水师沿淝水南下。倘若遇敌水军,必歼灭之。再则,我水陆大军,粮饷军备,当由这一路运送。谢石见他已然想得这样周全,只怕无以改变,于是领下命令。

谢安说,子敬,表奏陛下,豫州刺史桓伊,进号西中郎将。桓伊站起行礼,大人!谢安说,桓将军率豫州本部一万五千人,为第二路。即刻起兵,与征虏将军水路并进,兵发寿阳。桓伊说,是!谢安说,龙骧将军、扬武将军。檀玄和陶隐齐声说,末将在!谢安说,两位将军率扬州军一万人,赶赴历阳,随桓将军一道起兵。两人领命。

谢安说,豫州水陆两军,只为阻挡秦军南进,阻其军锋。但敌众我寡,不必求战。以待东路北府增援。

谢安把目光转向谢玄,阿羯。谢玄凝重上前,叔叔。谢安说,冠军将军与谢琰率北府精锐六万,为第三路。即刻起兵,自广陵经盱眙,由东路进兵豫州。梁成据洛涧五万敌军,必攻破之。而后不得恋战,兵进寿阳。倘苻坚陷寿阳后南进,则以精锐袭其左翼,同桓将军分从东南两方合歼敌军。谢玄说,侄儿记下。谢安再向王献之说,子敬,表奏陛下,冠军将军谢玄,为前锋都督,总督前锋战事;散骑常侍谢琰,进号辅国将军。他缓一口气,看着谢玄,说,北府一路,为此战劲旅,当节节获胜,不得有半分气馁,自徐州至豫州,如遇阻挡的秦军,必歼灭之!谢玄郑重行礼,谢玄领命。

大家暗暗惊诧着,激荡着。无法想象,他心中竟然已有如此完备的策略。这样看来,苻坚原本压制东西强兵,而直下豫州的意图,就已被完全识破。这个策略,一面强大豫州的军力迎阻军锋,另一面以北府劲旅,由东路实现突破,以精锐袭其侧翼,如果顺利的话,那么大晋水陆军马,最终将齐集寿阳,同苻坚氐族精锐展开决战。而这寿阳,仍只在淮水岸边,距长江还有近六百里的路途。那么这一战……若论起凶险,甚或还不及淮南时啊!想到这里,大家心中愈加坚定了信念,倒忍不住悄悄叹息,只是冠军将军,当真艰难了些,他这位叔叔,竟又给他下了一道“只许进,不得退;只许胜,不得败”的命令啊。大家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谢玄,但却看到,谢玄的神色竟是那样平静和顺,而又不失坚定。将军们叹息着,然后各自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时你轻叹,你知道吗?关于谢太傅的部署,我们竟没有人知晓,包括将军最信任的参军刘牢之。将军在率领我们出征前,只是很简单地告诉大家说,大秦天王苻坚亲自来到了寿阳,太傅命令北府,把握这好时机,去取下他的性命。将领们听到,立即激越起来,纷纷请命,要抢先立下这大功。我们是那么自信,现在想起,我却弄不清那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那时,在我们的眼中,仿佛那位苻天王,他来到这国境,就只是为了来送命的……

绿绮楼正渐渐变得寥落,不过,这本已在意料之中。姑娘们得了纪真赠予的资财,相继地离开。嫣然跟随谢玄去了广陵。纪真想,在艰险的战事中,这个乖巧的姑娘,或许能带给他些温暖罢。谢安又送给她一个小姑娘,还没有十五岁,温柔而含着青涩。不过,纪真并不很在意,她甚至也不感觉到寂寞。

她一如既往地同公子们一道游玩,听他们议论时局。

王恭戏谑地说起,会稽王道子已经在郊外的祭坛上住了十天,他再也耐不住寂寞和私欲,就命令把美酒和姑娘们一起给他送上坛来。第二天的早上,道子继续作法,为王师调遣神兵,谁知不一会儿就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王恭笑得伏在酒案上,然后感叹,神仙果真还是灵验的。公子们也一如既往地嘲笑,又说起一天天更加忙碌的王国宝。国宝的堂妹正是道子的王妃,因为道子日渐得陛下的亲近,于是国宝也忽然有了很多事情可以做。据说他还曾进宫去,为一向俭素的李太妃,送去珍宝贵器,以装饰宫室。李太妃一生历尽悲苦,如今得到这贵门公子的敬献,十分的感激呢……

公子们兴致勃勃地议论这些,但关于战事,他们却很少提起,仿佛也不感觉到担忧。纪真懂得他们的心思,在最深处,他们都以为,那战争是属于谢家的。谢仆射不是已然胜券在握了吗?军队出征之后,他就继续整日游玩,和亲友们谈论人生义理,甚至那一日天气和暖,他还乘上华丽又宏伟的游船,摆出仪仗,带着子弟们去游赏冬日里的秦淮河,引得朱雀桥的渡口为此停航一天。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观看,人人心荡神弛,感慨这繁华和安详。他一定是早有把握了,不然他的弟弟、侄儿,甚至唯一的儿子去前方厮杀,他又怎能这样心旷神怡呢?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去烦恼?于是,一切居然变得十分平静,在最初的惶恐之后,官员们也仿佛没有了兴致,又重新回到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当中。

在纪真的印象里,建康永远都会是这样。她一直以为,这是天下最美好的一座城市。生活是一种继续,这才是它原本的面目。所以,颇为奇怪的是,从公子们的话中,她知道,有很多事对他的处境来说,都并不是好的,如那荒淫的道子以及谄佞的国宝。她甚至看到王献之都在为他感到担忧和不平,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并不厌恶他们。他们同样是在这继续当中,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厌恶值得不平的呢?她在心里微笑想,献之公子当真是个清明的人。只是他却不懂得,大人他自己,才不会去为这些而担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