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真没有随谢玄到府中去。她只想快些回到绿绮楼,回到那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无论如何,那里还是她的拥有,还能够让她感到温暖。
谢玄颇不放心地把她送上车,还小心地叮嘱了车夫。不过这些,她都没有感觉到。这件事,仿佛让她的头脑从混浊中变得敞明了。她终于看到了这个真相:她和谢安之间的联系,原本就是那么脆弱,甚至根本就不存在。
她一下子开始明白很多事,包括他,也包括自己。她再一次验证,原来世界是多么的残酷。在最初陪伴他的日子里,她并不懂得珍重他,但他却会那么宠爱他,现在想起来,那迷恋竟是那么难得。但是,她长大起来。她开始需要他,爱恋他。是啊,她有多么爱恋他呀,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发生更多的变化。当她并不关怀他的时候,他是如此;而当她宁愿把自己的生命融化给他时,他却依然如此。
那爱恋为什么就会如此容易变成了憎恨?她恨的是什么呢?他的不可改变一天天地激怒着她,她无法忍受这蔑视,甚至,她同样憎恨自己这不能压抑的憎恨,憎恨别人的人,永远都是无能的。于是,她开始伤害他,仿佛只有伤害他,才能让她稍稍感到舒适。然而,一切永远都会纠缠在一起。她这样憎恨他,伤害他,却是因为,她不能离开他。她真的想了办法。如果她能再有一个他的孩子,并且顺利地活下来,那么很多事都会发生改变……然而,这些在很多年前就被撕碎了,就仿佛上天早已注定,他们之间永远都只能是疏离。
兰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想象不出。她认为,他只应该爱恋如自己一般的女子,但她也同样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独一无二的,不会有人同她相像。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迷恋上另外的女人?她想起公子们的话,想起也许她此刻就在他的身边,正在一起干着同她一样的事情,她的气息急促起来,不能承认地频频摇头,这一定不是他的错,他不会迷恋上旁人的。一定是那个女人引诱了他。那些女人,比如楼里的这些姑娘,她们什么都不懂得,但却自以为什么都懂。在那妩媚的笑容下,她们每一个都有一颗冷漠而残忍的心。想到这里,她居然为谢安担心起来,那兰姬就仿佛是一条缠绕在他身上的毒蛇,而他却完全没有自卫的能力。我真是糊涂,她想,为什么没有随阿羯回府里去呢,这样我也许就能知道更多关于这女人的事呢,如果让我碰到她,我就要把她那些丑事,那丑恶的心一下子揭穿出来,给所有的人看。这样,他就不会被她伤害到了。纪真打着主意,却似乎忘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也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那些丑事”,又该是些什么呢?
纪真开始考虑她的行动,这件事诱惑着她。她要去见一见那个兰姬,那个毒蛇样的女人。她要把她的谢安救回来。虽然她时常会憎恨他,但是想起那恶毒的女人正在迷惑他,伤害他,她就一点也不恨他了,并觉得,她有保护他的义务。她到底在哪儿呢?在小东山的别墅吗?或者是府中?可怎么才能见到她呢?她搅尽了脑汁,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么,还是先到府中去看一看罢,他现在不在府里,倒正是最好的时机呢。
她把嫣然叫进房来,说,你这就到府里去,求见羯公子,说我今晚去拜访他!听到她的话,嫣然站了好久,女主人,您要……到府里去……拜访羯公子?!纪真坦白说,是啊。嫣然踌躇……奴婢多嘴,这,是否不妥呢?纪真说,这有什么不妥?是阿羯他邀我到府中做客的嘛。你认得他吗?嫣然讪讪的,低声说,奴婢很小的时候,就是他房里的呢。纪真好奇地问,竟是这样?嫣然轻轻点头,嗯。后来公子他出仕到了荆州,大人就命奴婢跟随女主人了。纪真说,好啊,你也正好可以见见从前的主人呢。嫣然依然犹豫,这……那……奴婢该怎么对公子称呼您呢?纪真不耐烦说,这还用说吗,你真是越长大越糊涂了,自然是称我慕容先生啊。嫣然还是觉得这事太过不可思议,故意拖沓着,以期待纪真反悔。纪真生起气来,你还不快去吗?如果再这样不听话,明天我就把你嫁给佃客做老婆去!嫣然十分委屈地看她一眼,扭身跑下楼去了。
当然,事情是很顺利的。因为谢玄向纪真发出邀请在前,所以,听到慕容先生要到府里来,他竟十分高兴。并且见到嫣然,也让他想起了很多。当初自己离开建康,这个孩子还只有十二岁,是最乖巧的姑娘了。十几年过去,她那模样竟没有太大的改变。
谢玄本想和嫣然再说上几句,但她却十分胆怯,每说出一个字,都要战战兢兢,只怕说错了似的。于是谢玄笑起来,轻声问,慕容先生心绪可好些了吗?嫣然不敢抬头,含混说,先生挺好的。谢玄点点头,好,那你就回去罢。回去转告先生,今晚戌时,我会派人在朱雀桥迎候他的。嫣然如释重负地行礼,是。然后慌忙地跑去了。谢玄看着她的背影,微笑想,难道这些小姑娘长大起来,就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吗?
感觉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因为有了预谋,纪真竟暂时把那些悲凉和失落忘记了,也不再落泪。在这一刻里,这件事所产生的诱惑,足以掩盖掉另外的一切。她是按照谢玄说好的时间赶到朱雀桥的。果然,早有两名仆人恭敬地在桥头等候了。
通报之后,两人就引着牛车缓缓行去。不过这一回,牛车并没有走府宅的正门,而是转入一旁幽静的巷弄。纪真从窗边探出头,自下而上地看着一侧白色的高墙以及那交错的檐角。府中树木的枝叶从檐边伸出,团团的,细密柔软,仿佛是丛丛的细竹。
牛车在东面的府门前停好,纪真走下来,轻轻环顾,这里虽也轩昂,但竟有些冷落的味道。在随仆的引领下进府,一路只是清静,并没有王家府第那样的喧哗。园中林木错落,夜色里,只有白石的小径曲折着,显得格外分明。沿着小径又走一会儿,穿过一道四围雕砌的拱门,她抬头看去,竟一下子被眼前这景色吸引了。
展开在前面的正是一片涟滟的荷塘,只是时节尚早,荷叶还没有生长,倒是早发的睡莲已星星地铺展在水面上,甚或可见几处零落的莲苞。风从水面掠过,传来阵阵淡香,让人难以辨别出它们到底发自哪里。不远处的水边,一座玲珑的亭台灯火通明,光影倒映在水面,远远就看得极清晰。亭中早摆设下酒案,鲜果杯盏列放俨然。纪真忽然觉得那亭台一下子缥缈了,仿佛是她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地方。
谢玄正在亭中等候,看到她,立刻走上前见礼。纪真在自失中抬起头,看到谢玄着了一领宽松柔滑的白丝袍,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轻逸而又贵丽。纪真忍不住地观赏他,在心里感叹,多么隽爽的羯公子啊,难道真是上天的意思吗,竟然要这样的人去血战沙场?
谢玄请纪真到亭上落座,侍女们斟上美酒。纪真应对着谢玄的问候,却在心里盘算,该怎样向他问起那件事呢?那个女人,她一定会在府中吗?正想着,“笃笃”的更声响起,正是二更天了。夜风更添了几分凉意,倒让人不自觉地叹息。
纪真暗暗咬牙,看来,再不能耽搁了,即使没有适宜的理由,也只能牵强地开口。她鼓起勇气,强把笑容浮现在脸上,说,公子啊,今夜这样幽寂,倒让人心里愁闷了呢。谢玄不懂她的意思,见她竟有几分戏谑,笑问,先生愿怎样排遣呢?纪真清咳一声,啊,这个……她瞟着谢玄,早听说大人风流,府里的姑娘,也是京都最出众的……这个……谢玄会意说,先生有此兴致,又有什么难办呢。府里倒是有些姑娘,要她们来陪伴先生就好啦。
纪真脸上微红,仍不满意地说,只是……只是那寻常的姑娘嘛……谢玄稍怔,想,慕容先生贵为皇胄,自然见识极多,寻常女子一定是不能人眼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再看纪真迫切却又不好说出口的模样,他猛然记起下午时,她向自己问起兰姬……谢玄醒悟地笑起来,我懂得先生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想……见一见兰姬呢?
纪真窘迫着,说,这个……不知兰姬姑娘,她在不在府中啊?谢玄舒畅地笑着,这实在并不奇怪,慕名到府里来见兰姬的名士,纪真早不是第一个了。谢玄说,这倒是不知道啊。叔叔这几天在别墅那里,或许会带她在身边罢。纪真感到一阵不舒适,故作失望说,竟是这样吗,倒是可惜得很了。
谢玄见她失落,宽慰说,不如明早我陪先生到叔叔那里去,自然也就见到啦。纪真还没有回答,一旁奉酒的侍女犹豫着说起话,公子……谢玄转头问,怎么?侍女低声说,公子,兰姑娘她不在主人那里……谢玄说,噢?是这样吗?侍女肯定地点点头,今天上午我到后面去,还见到了兰姑娘呢。谢玄笑看纪真,然后吩咐侍女,那就去叫她来罢。
纪真的心跳动着。她没有想到,那女人竟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她也没有想到,谢玄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只是,当想到立刻要看见这女子,一阵憎恶却又重新笼罩了她的心。她坚定着信念,无论如何,这个兰姬是不能原谅的,她一定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一定会害了他的。
我想那时,我大略是有些疯狂了。兰姬……她并不恶毒,甚至她也没有得到大人过多的宠爱。她是不是陪伴过他,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但是,事情并不像公子们说得那样,却是确信无疑的。当然这些,我是好久以后才得知了。现在看起来,就仿佛我把无数的意气和锋芒,都指向了一个并不存在,或者最多只是一个影子的仇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执著,竟仿佛是一种需要。
兰姬跟随侍女走来的时候,是胆怯而不安的。在这府里,阿羯是离她们最远的公子。如果不是最近时常跟随主人,她或许还没能同他有过一次交谈。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虽然她比起那些小姑娘,更加懂得人间的道理,但是有些事,仍然是让她失落的。只是,她会把那些看作必要顺从的命运。因为主人忽然的喜爱,她的名字一下子被很多人知道,一些奇怪的事,时常就会发生。而今晚,竟是羯公子要她前去,这更加让她感到心惊。
兰姬垂着头,缓步走来。白裙被夜风鼓动,阵阵寒意透入她的肌肤。纪真的目光跟随着她,一刻不移。看上去,她是纤柔的,但纤柔之余,那周身却蒙着一番难言的——亮丽。只是这亮丽,在纪真看来,却仿佛是种诡异,她想,那大略是妖物才有的东西。
谢玄笑对兰姬说,来为慕容先生满酒罢。兰姬小心应着,恭敬地接过酒觚。她虽然没有抬头,但灯火之下,容颜却映得十分清晰。她很美吗?不,不是的。这张脸所带给人们的感受,同她出现在亭上时竟是一致的,同样的纤柔却又……亮丽。纪真厌恶这种亮丽,或许因为那是她所没有的东西。她只是想,一个好女人,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兰姬捧起酒盏说,先生请。
纪真接过来,目光不曾离开她。兰姬感到了这气氛的奇特。如果说,纪真对她这超乎寻常的注视,在谢玄看来,不过是慕容先生终于得偿心愿的正常之举,那么对兰姬来说,就是完全不同的。这位先生的目光为什么竟是如此寒冷而又锐利,仿佛要将她刺穿。忐忑中,她悄悄看一眼纪真,却觉得心里更加慌乱。纪真看出了兰姬的心绪,她并不否认,这个女人,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转目之间,那种诡异的亮丽就自然地流动起来,这的确是纪真所没有见过的。
好一会儿,纪真笑说,果然啊,兰姬姑娘果然仿佛那姑射山上的仙子,实在不像这人间凡女啊。谢玄说,兰姬当年跟随孙兴公学艺,诗文也是不错的。纪真堆着笑,噢?难怪大人这样倾心爱慕了。这一句,在谢玄听来,不过只是戏谑,但在兰姬听来,竟似含着冰冷的讽刺。
纪真并不掩饰地打量她,想起什么似的,这倒怪了,怎么今天姑娘没有跟随大人呢?这也正是谢玄的疑问,他不经意地附和,是啊,你怎么没有到小东山去,叔叔不是冷清了些吗?兰姬局促起来,说,这个……奴婢略染了些风寒,大人命奴婢留在府中了……纪真说,我见姑娘神气倒有几分不安,不像是病状啊。兰姬低声答,这……奴婢时下倒是好一些了……她无助地抬头看了看谢玄,仿佛总有一些痛苦在心里,却不能说给旁人听。
或许纪真并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要怎样去惩罚这个女人,她最初的意气,竟让兰姬的卑弱慢慢消减着。不过无论怎样,她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她在心里提醒,不要被她欺骗了,她真的很会骗人,她这个样子,可以骗到很多人,所以,大人就被她骗去了。忽然,一个念头冲上她的头脑。她搞不清是怎么想起来,甚至还自问了一下,这是不是太邪恶了呢?但很快她就把这忘记了,只是恨恨想,这个法子,果真是很有趣呢。
她遏抑住怒火,装出十分欣赏的神色,欣然对谢玄说,公子啊,我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肯成全否?谢玄说,噢?先生有什么打算?纪真爽朗地笑着,倒怕公子为难啊。我只想,兰姬姑娘既然没有跟随大人,本也清闲无事,我这外邦的人,愿请姑娘到我那里一叙,岂不是美事啊。
谢玄沉吟不答。公子们相互讨要一个姑娘,原本十分寻常,这并不算无理。只是……兰姬正为叔叔所喜爱啊。慕容先生他本是知道的。或者,他一向同叔叔交谊深厚,料想叔叔也会答应他?纪真见他犹豫,又说,公子放心。倒不是求兰姑娘就跟随了我,大人心爱之人,自然是不敢讨的。只愿同姑娘盘桓两日,然后一定恭送回府,管保不会有什么损伤,公子意下如何呢?
兰姬感到周身像被冰冷包围,仿佛危险正在迫近。虽然羯公子和这位先生颇融洽,但是这先生对自己……却完全不是和善的。她能够听出他每一个字背后的心声。
谢玄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说,先生啊,我看这事不妥呀。他依然是欣赏甚至喜欢纪真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就再度向她让步。纪真难以说出话,谢玄说,不如这样好些,明天我见到叔叔,问问他的意思罢。他语气虽温和,但显然是难以改变的,纪真无奈地笑笑,打趣说,唉,以我看来,兰姑娘要是公子所喜爱的,公子倒一定会慷慨得很了。谢玄笑而不答。
纪真眼见无法动摇谢玄,心里升起一阵无名的怒气来。大人真是了不得啊,在这位羯公子的眼里,或许这叔叔比他的父亲还要重要呢!多好的一对叔侄。甚至看到谢玄那谦和的笑容,她都感到不舒适。他们都是这个样子,这个家族里的人。好得让人不能找到任何厌恶他们的理由。然后,你就会毫无能力的,在不知不觉当中被他们操纵。
纪真强忍着,佯装笑脸敷衍,看看恭谨侍立在旁的兰姬,一阵为恶的快意再次向她袭来,她站起身,在亭台上踱了两步,然后走到兰姬身边,一面笑,一面打量她。兰姬紧张地不敢抬头。纪真笑出声,走到谢玄一边,神色兴奋地说,公子,我同大人相识多年,早知他子嗣零落,如今只有末公子了,现在有了兰姬姑娘,若能再添上个把儿郎,倒真是天大的喜事呢!谢玄欣然说,是啊。叔伯当中,只有安叔后继凋落,再能得子,真是好得很呢。说着,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集向兰姬。
兰姬听到他们的交谈,竟是那样惶恐,忽然跪倒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谢玄笑说,慕容先生说得有理啊。倘若有个一儿半女,你这后半生也就有了倚仗了。兰姬双手扶地,灯火之下,面色竟是那么苍白,她喃喃着,只怕……奴婢只怕……没有这个福分……纪真思索着这句话,那么,这个女人,她到底有没有陪伴过他呢?但这实在是无法再问出来了。谢玄见兰姬惊慌的神色,说,你起来罢。再敬先生一杯,就回去歇息罢。听到这吩咐,兰姬才渐渐地平稳下来。
那一次同兰姬的见面,我想,我还是得意的,在阿羯的安排下,我那么容易就见到了她;但是,这也是令人失落的,因为同样是由于他的安排,我却根本无法左右她。我甚至感到了委屈,就仿佛他们总是一个整体,现在还包括这个姑娘。阿羯总会去保护他们……只是,让我不能预料的,这件在我来说,只是即兴而做的事,竟引出了那么令人心惊的后果……
这的确是纪真做梦也不能想到的,三天之后,阿其跑上楼,给她送来了一个讯息,他说,羯公子今晚要来拜访,并有好消息要带给她。纪真惊在那里,问,羯公子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阿其说,是大人告诉公子的。公子说,今晚这事一定要办妥,因为明天他就要回广陵去了。纪真说,办妥什么事?!阿其却不开口。纪真看着这个熟悉的仆人,嗔怪说,阿其——你一定是知道一些的,是不是呢?
阿其显然十分为难,女主人——纪真说,你倒是说呀,大人为什么要把我这里告诉阿羯呢!阿其待了半晌,由于多年和纪真的熟识,对这位没有名分的女主人,他竟还是有些情意的,他怨痛地皱起眉,您说,您这是何苦呢!纪真怔住,发生了什么事?阿其说,今天主人回府里来了,羯公子来见他,提起您曾到府上去,向他讨要兰姬的事。阿其说着,仿佛觉得纪真是如此不可理喻,痛惜一般地说,您这是为什么呢?
纪真呆了一般。那晚阿羯是曾经说过,要去问问他的。只是我怎么就忘记阻止他了呢!天哪。她愣愣地盯着阿其,急迫地问,那么后来呢?大人他怎么说。阿其看她一眼,含着不满,又含着不解,大人答应了羯公子!看他那神气,倒仿佛一句“这叫什么事”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纪真的神色是怪异而惶恐的,她一字字地重复,大人他答应了羯公子?!阿其说,是啊。他当即就答应下来,羯公子说,那我尽快去办。纪真理着自己的头脑,不放心地问,你可听得对吗?大人他不是误以为是其他公子了吗?阿其说,这京都哪还有姓“慕容”的先生啊,您当真糊涂了吗,他还把您在这里也告诉了羯公子啊。纪真说,那么就是说,今晚阿羯他就真的会把兰姬……送给我吗?!阿其说,就会是这样了罢。
纪真慢慢地想,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阿其说,我怎么会知道呢。纪真惊慌着,可是,这兰姬……她到我这里来,这……我不想见到她,阿其,你回去告诉公子,请他不要来了……我不要她!阿其不说话,也不走去。纪真说,你快回去说啊!阿其说,这也许是办不到的了……纪真喃喃地说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夜不是还想好,把那姑娘要来吗,这样她是多么主动啊,她想怎样惩罚她,就可以怎样惩罚她。不过她并不想长久地惩治她,有两天大约也就够了。她费尽心机地想做成这件事,可今天,他真的把这姑娘送给她,她居然就害怕起来,以至于不敢再接受。
他在告诉我什么?向我表明,他并不是那么爱恋兰姬吗?不,不会是这样。他是在揭露我,揭露我在他眼里险恶的用心。或者,他是在警告我,警告我做了让他为难的事。那么,他想过我会怎么处置兰姬吗?他竟不担心我会杀了她吗?当然我如果杀了她,也就会永远地失去他了。他既然这样做,那么一定是想过了。这是多么难办的事,他就这样推给了我!纪真想着,眼前竟浮现起谢安那胸有成竹的笑容,他仿佛在对她说,自己做的事,自己可要承担啊。她忽然想大哭,但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
她又问阿其,大人他在哪里呢?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很想……见他呢?阿其踌躇着,这……女主人,难道主人他不知道您很想见他吗?纪真僵在那里,我……
纪真在初阳阁的露台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人能告诉她,应该怎么去做。那么她就只能靠她自己,再不会有人保护了。她现在最大的渴望,只是……能够见到他,然后把这些原原本本对他说清楚,让他知道,即使是自己做错了,也只是因为,她对他那不能更改的爱恋……如果他不肯原谅,她可以向他道歉。
她认为她是不能要兰姬的。她无法接受,让那姑娘生活在身边。并且,她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她并没有真的想把兰姬怎么样,她只不过是恼恨而已。直觉在告诉她,兰姬是不能要的,她还是不敢要的,她怎能一错再错呢。
那么,就把兰姬送回去?送回他的身边?天哪。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那就是说,她已经向他彻底地低下了头,以此痛悔自己的无理,而日后,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她也不能再有任何怨言。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脖颈,想,这是多么屈辱的事!她没有勇气去接受兰姬,那么就只能选择向他低头。可是……这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从此以后在他面前,她将不再有尊严。
纪真就这样走投无路地坐着,没有意识地看着秦淮河的流水,直到暮色四合。
谢玄是非常准时地来到绿绮楼的,当叔叔告诉他慕容先生的住处时,他就感到很奇怪,这位先生竟是住在歌楼里吗?他有些不适地走下船,越嫂和嫣然迎出来。其实他是见过越嫂的,那还是十几年前在东山的时候。越嫂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喜欢佩带紫罗香囊的阿羯,竟已经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也许是年龄的增长使越嫂发生了太大的变化,谢玄并没有认出她来。
纪真没有做任何准备,也没有改作男装。她只是想,就算让羯公子知道这些,又怎么样了呢。事情已经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说呢。而当接到通报,她却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她想,她的确是做错了,但他却不肯让她去解释。那么,说给阿羯行不行呢?把这些都告诉他,让他知道全部的实情!也许……也许他能够告诉他的叔叔吗?纪真紧张地站起来,整理好发髻和衣裙,端庄地坐好,等待着。
阿其引着谢玄走进来,谢玄看到纪真,忙垂下头,真是造次了,误入了姑娘香闺。然后转身要离去。纪真轻声说,公子留步——谢玄疑惑地转回头,纪真向他缓缓行礼,公子——谢玄说不出话。他的确并不认识她,而且也无从判断她的身份。虽然是在这歌楼中,但她并不像一个歌女,也完全不是一个卑微的人。可是,她又并不具备那高贵门户中女子的特质,就仿佛她并不是在这个人世间成长起来。
纪真说,公子请坐罢。谢玄听出那温存里暗含的执著,只好接受下来,向她还礼。嫣然奉上茶,谢玄见她不以为怪的神色,心里又起了怀疑,再次把目光移向纪真。而纪真,也正在迎接着他,并没有避讳。他感觉到什么,缓缓说,姑娘——你竟是——说完,又在心里细品她的声音,他现出欣喜的笑容,姑娘,你果真是慕容先生吗?
纪真还以微笑,公子看出来了。谢玄的目光里浮上欣赏。恍然中,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倒暂时把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把兰姬送给她,全都忘到脑后去了。他暗自地思考。这位慕容姑娘,噢不,她不像是北人啊,她不该是姓慕容罢?这位姑娘,她很早就和叔叔结识了,并且还扮作男子和公子们交游,那么叔叔知道她是个女子吗?只是,她既然是一位女子,为什么还一定要兰姬呢?而叔叔,居然就答应,要把兰姬送给她?那么,叔叔是不知道她竟是一个女人吗?这许多的疑问一下涌上心头,竟让他无从问起。
当然无论怎样,这件事实在是让他惊叹的。这位韵致不凡的慕容先生,他竟会是这样一位姑娘,他记起小兰亭上她落泪而做的那首诗……在迷惑和欣赏之中,他许久说不出话。
纪真坚定了信心。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羯公子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她还认为他是会帮助她的。而且,就算他不能帮助她,他也一定不会做伤害她的事。她鼓着勇气,对他说,公子。您是依了大人的命令,把兰姬姑娘来送给我的吗?
谢玄把心情沉入现实,说,是啊。兰姬已经来到楼里了。纪真垂下眼帘,说,我本来不该这样做的。好一会儿,谢玄说,姑娘为什么想要兰姬呢。纪真看着坐毡上精致的图纹,说,因为……我不愿让她留在大人身边。
谢玄的心怦然跳动,他是这样吃惊。这位姑娘,她和叔叔已经相识很多年了,他想起那架长檐车,想起自己对这位“慕容先生”的一无所知,那么他们之间……而现在,这姑娘竟如此坦白地说出这样的话,这让他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他抬头看她,纪真淡淡地注视着地面,那美丽的面孔看上去,竟是如此惨淡。又听到纪真的声音,公子,我做了错事。但是,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呢?说到这里,她有点急切地望向谢玄,又垂下头,您能不能……对我说说呢?
谢玄被她这真实的痛苦和渴望撩动着,他想,这件事他是不是应该去了解?他的确是希望能够帮助她的。但如果这样,他就必须要了解那内情到底是什么,他就必须要了解,她同叔叔这许多年到底曾有过什么样的姻缘。但是,这也许是不应该的。他说,姑娘——是为收下兰姬的事为难吗?纪真缓缓点头。
终于,谢玄在两难中打定了主意,抬头说,那么,姑娘是在什么时候结识了叔叔呢?纪真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谢玄问,二十年前吗?那时……姑娘在哪里?纪真说,在东山。谢玄抑制不住地打量她,说,那么姑娘当初,是一位伶人?纪真说,是啊。我知道公子当时也在东山,只是您一定没有见过我罢了。谢玄淡淡点头,那姑娘又是哪里人呢?纪真说,我出生在兖州,就是今天公子您的属地。后来流落到江南来。我家本姓纪。谢玄说,我知道叔叔出仕后,就把姑娘们送到淮南去了,那么……纪真说,正是这样。在淮南六年以后,我才又来到建康,再次遇到了大人……纪真垂着头,说着那久远的事。谢玄仿佛也在寻找那些线索,说,姑娘从此就跟随了叔叔吗?纪真点点头。谢玄大致计算着时间,那时叔叔回到建康任侍中,不久自己也出仕了。那正是十二年前啊。他再次凝视她,在心中感叹,她竟已经陪着他过了这么多年……这真是出人意料。谢家的叔伯兄弟们,他们每一个都是颇有些姬妾的。但是,他们都并不是长情的人。房中侍妾不断地变换,留下孩子的,才得安稳地容身。甚至他自己,也并不是父亲谢奕的正妻所生。叔叔竟和这姑娘有了十二年的情分吗?……他感慨着,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姑娘你……可有没有……纪真听懂了他的意思,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谢玄神气稍振,噢,公子在哪里呢?纪真回想着那痛苦以及那痛苦背后更深的痛苦,说,秦儿他两岁的时候死去了。
谢玄没有说话。他是理解了纪真的。他也理解了那天晚上,她对待兰姬的举动,甚至她那样无理地要阻挡兰姬留在谢安的身边,他认为,都没有什么不能够接受。叔叔为什么会冷落了她呢?他看着纪真那淡淡之中,却压抑不住的真实的悲伤,竟在想,无论怎样,一个女子能有这样长久而深浓的情意,这是多么难得,多么值得珍惜啊。
纪真抬起目光,说,我想我的确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大人他真的不再容纳,竟答应要把兰姬姑娘——送给我!他要这样惩罚我……说到这里,泪水就跟着滴落下来。谢玄陷入了深思。叔叔是什么意思呢?这纪姑娘真的惹他生气了吗?不,他想,并不是这样简单,也许是我了解得太少,叔叔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想起自己对他说起这件事,他是思考了的,然后平静地说“那就送给慕容先生罢”……终于,谢玄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他说,姑娘是怎么打算的呢?纪真痛苦而慌乱地说,公子,我怎敢承担呢,我除了把兰姬送回他的身边,还能做什么呢?谢玄摇了摇头,竟胸有成竹地说,不是的。你应该留下她。
纪真怔住了,留下她!难道这不是在同大人作对吗?谢玄心中已经豁然,他笑说,他并没有想同姑娘作对,倒是姑娘你想错了。纪真不解地摇着头,公子,我真的不明白。谢玄不知怎样才能对她讲清,因为这似乎不是该用语言来解释的事。他思索说,姑娘,如果你心里没有事的话,别人又怎能同你作对呢?已经发生过的,那么就不必想了。
纪真缠在自己的感觉中,无法听懂谢玄的话。但是谢玄这一刻的坚定,却让她不由得想去听从。她疑虑地问,公子,难道真的留下兰姬姑娘,一切反倒会好起来吗?谢玄说,是啊。这是姑娘唯一的选择啊。纪真说,我不能把她送回去?谢玄说,自然是不能的。如果那样,姑娘将会十分难过,而叔叔,也会十分失望的。看纪真仍然不能解脱,谢玄宽慰地笑起来,姑娘难道真的看不出,他有多么顾及你吗?纪真的气息顿时急促了,她真的没有理解。她说,那兰姬将来该怎么办呢?谢玄说,叔叔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公安置的,不必顾虑就好了。
谢玄看懂了纪真的心。她有着完全无视外物的真情,她还会自然地去珍惜它,这是多么难得。但是,她却不能为它们找到根基。她总是不能忘记自己的卑弱,所以她就不愿去相信她自己。对每一个人来说,“根基”总是有的,但她却以为,她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就会去猜疑,就会担心遭到旁人的伤害……
我想那一回,如果不是阿羯,我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甚至在按照他说的去做的时候,我还是将信将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让我感到刺痛的事,却渐渐地远离了,由于兰姬生活在绿绮楼,那么我就不再担心他会被她“伤害”,而公子们也慢慢忘记了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再听到他们津津乐道他的“风流事”。兰姬没有声息地在这里住满了半年,然后嫁到了殷实的良民人家。出人意料的是,临行前她来向我拜别,落下了泪,真诚地感谢我对她的善待……一切就这么淡淡地过去,像这世界一样平静。好像没有从前,也没有未来,没有任何事。只是唯一让我失落的是,我仍然没能再见到他。
谢安是并不经常到天宁寺来的。虽然这里早已是他的别墅,并有着极好的山林,但是因为远离乌衣巷,所以很少得到他的光顾。而每次来到这里,他就会想起那个下雨天的晚上。他从会稽查看水情返回建康,真儿就在雨里跑来看他。于是,他推托掉道韫小公子的满月家宴,带着真儿来到这里。他常常会想起那个晚上。那只是一个最美丽的女人所能带给他的印象,甚至她究竟是谁都并非他最最在意。当然……他没有忘记那是真儿。
他走过天宁寺庄严的山门,沿着微微起伏的石径向上而行。两侧繁密的林木透出阵阵的阴湿,把他的心也融化其中。精干的侍卫排成两队,在身后跟随。他沿着石径向上走,杂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寂寞就不可抵挡地涌上来。
那天晚上,除了车夫以外,他并没有携带其他的随仆。那牛因为走了太远的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上山。他就只好和真儿一路步行,就像今天这情形。真儿由于淋了雨,即使披了他的官袍,也仍然不停地颤抖。周遭并没有人,也不见灯火,甚至不能看到脚下的道路。他就在黑暗中抱着她,一路向上走。真儿虽然寒冷,但却没有害怕。她不停地在怀里愉快地同他说着话,那自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并不需要他回答。所以现在,他所能回想起来的,竟只是她的声音。
一座宏伟的寺院出现在他的眼前,殿前那株古樟树,依然茂盛而繁密,虽然并没有风,枝梢仍在不安地摆动。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叹起那个道理:如果……树木长得过于茂盛的话,那么风……自然就会从这里生发。
他在距离古樟树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下,看到树荫下站立的一位僧人。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虽然这人很早就以高妙的玄理和论著,享有了江南第一高僧的美誉,但是在谢安眼里,他却始终更像一位任诞不羁的名士。
谢安侧目端详着他……支道林是他多年的朋友。在东山的时候,他就是谢安的客人了。无论怎样去看,这位“江南第一高僧”,都是与众不同的。在剡县的时候,支道林在自己的寺院里驯飞白鹤,然后又养起了骏马。于是有人责问他,像您这样的法师,怎么能够在寺院里养马呢?他回答说,我只是看到马儿的神气远胜于君,所以才养在寺中的……如果说,他这样的举止,谢安虽然喜爱,但也认为不免太过惊世的话,那么他在义理上的“释玄兼修”,就是令谢安十分欣赏的了。他虽然身在释门,但却十分精通玄道经典,他所做的《逍遥游》释义,在瓦官寺向人们宣讲后,至今仍然被奉为典范,大家都以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超越他。当然无论如何,这“释玄兼修”,总是颇可引起人们的非议的。一心正气的王坦之气愤之下,做了一篇《沙门不得为高士论》,专为指责支道林这“不司本业”的“高僧”……但是对这个,谢安竟是赞赏的。
谢安愉快地笑着,走上前去。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并不恭敬的支道林,竟向他郑重地打起揖来,贫僧拜见宰相大人。谢安笑说,这一年来,法师果然更谙礼义了呀。支道林抬起头,笑答,哈哈,我来借你的地盘,自然要先讨好你啊。谢安含笑说,当初你要这样礼敬王文度,说不好就不会被他痛斥了呢。支道林说,若是这样的话,那这王文度,就实在无趣得很啦。
谢安笑而不语,倒想起,那年支道林曾说起的一桩事来,于是问,记得法师那一回说,看中了吴中的一处山泽,要在那里造庙隐居,只是后来,为什么又没有听说呢?支道林听他问起这个,颇有些意味地笑着,这事……看来是办不成啦。谢安说,噢?遇到了难处吗?支道林说,嘿嘿,三凝之这小儿,当真是个迂顽不化的人。谢安起了疑惑,支公啊,人都说凝之“迂讷”,不过以我看来,却不尽然哪。支道林说,好,那你就来说说,这是不是那迂讷的人做的事呢——我那仙山原本在会稽国,恰好是他的领属,我向他讨那座山,他却不肯。我自然要说,这并非白讨,一定会付钱给他。他却仍旧不肯。说到这里,支道林发笑,哈哈,不肯倒也罢了,他竟放言起来,说什么“这自古隐居,哪里不能隐,从没听说过,隐居还要买山的”!
谢安朗声畅笑,好一会才止住。他说,凝之这话说得好啊。支道林笑说,不然。谢安说,为什么“不然”呢?支道林说,这自古“隐居”,偏要穷愁困顿,偏要恶土穴居,才能显示志气贞节吗!如果一定要守这样的规矩,那又算什么“隐居”呢!买山又怎么样?买则买矣,隐则隐矣,这天下,哪里不能隐,怎样不为隐呢!
谢安倾听着,没有说话。不过,对于支道林这“买山而隐”,他仍然以为,不免太过骇世,这并不符合他对人事一向的看法。支道林爽朗地笑着,也不再提起,说,你既然来了,我还有要紧的事说给你听呢。谢安看他含着郑重,笑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法师以为要紧呢?支道林说,哈哈,这“要紧”,倒不是于我,却是于你这“方内”的人哪。谢安听出他言外之意,于是举手示意,请他一同走入寺院中。
谢安让侍卫们守在门前,不必再跟随,两人一道沿着殿旁的小径,缓缓行去。支道林环视这寺园,说,宰相大人,你这天宁寺果然是好地方啊。连那苻秦的慕容垂都向往得很呢。谢安一怔,没有想到支道林竟说起这样的事。他说,法师又怎么得知了呢?支道林说,哈哈,贫僧虽算不得有见识,无奈倒有更加没见识的人,天南地北地跑来投奔,自然就有从长安赶来的啦。他接着说,原本慕容垂垂涎你这天宁寺,是断然没有用处的。只是十几日前,苻坚却在朝堂上,把这天宁寺赐给了他呀。你说,这于你可是不是“要紧”的事呢?
谢安大致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想,一定是支道林有门徒从长安来,于是就带来了苻秦的信息。苻坚竟然把天宁寺赐给了慕容垂吗?这倒是说,他再度南侵的打算,已然是在筹划之中了。不过,谢安并不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讯息,在这之前,他已然接到了两番密报。第一回,是朝廷派驻在苻秦的哨探送来的消息,密信中说,氐秦天王苻坚聚信臣商议,有举重兵攻取吴江之意。而第二回,这送来密报的,竟是桓冲的亲信。桓冲在书信里对他说,苻秦恐将有不义之举,虽时日未详,但势必不在小,或意在吴江,盼慎处之……支道林今天所说,也一定就是这件事了。那么,从淮南之战以来,江淮间这难得的安宁,又将不复存在……而这一回,从这些讯息看来,这个国家将要面临的危险,或许就会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严重。
支道林见他不答,也不再问。他只为把这些说给谢安听,至于要怎样去斟酌,那是谢安的本责。于是,他很快地释然,吸了一口清润的空气,继续向前走去了。
支道林法师在天宁寺讲了三天《阿毗昙经》,几乎所有的士人都赶了去。原本我是并不知道的,十分吃惊的是,竟是阿羯派人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想,会不会在天宁寺遇到太傅呢?虽然,我是那么希望见到他,但我却还认为,似乎不应该同他相见,至少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同他相见。所以,我是在三天之后,当法会已经结束时,才到天宁寺去的……我心怀着企盼,总以为,倘若见到这位“高僧”的话,他一定能讲给我一些道理……或许能够给我以帮助。
对于这里,纪真同样有着清晰的记忆。在走过山门的路上,她真切地体验到那残留着的美妙,然后就发现自己再一次被刺伤。幸好这段路并不长久,她还可以尽快地挣脱出去。
纪真走进门的时候,支道林正坐在法堂前,微合着双目。法事刚刚结束,他还没有离开。一旁的僧徒看到纪真,谦恭地备上坐毡。纪真在支道林对面坐下,看着他。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快袭上她的心头,我为什么觉得,这位高僧,我曾经是见过的呢。支道林慢慢睁开眼睛,打揖说,女施主。纪真的心猛地一动。她一下想了起来。这个人,他不正是——那个在朱雀桥边为人医病的“老神仙”!他还曾赠给自己什么“仙丹”,而那“仙丹”……纪真不由地咬起牙。难怪他称自己“女施主”,他早该认得自己的。然而,她又蓦地想起谢玄的话,他说这个人是江南最有名的高僧,倘若是这样,他又怎会作出那样不堪的事来呢!纪真怔怔坐着,不知是否该去质问他。
支道林若无其事地看着这姑娘,每次见到她,他总有种想发笑的感觉。他想,这女子她是不希望过舒心的日子呀。没有事也一定要找些事,有一件事就可以找到两件事,有两件事就可以找到三件事,有三件事就可以找出无数事,呵呵,这天下的人们哪。他看着纪真,脸上竟是一片天真。
纪真莫名其妙地同他对视,说,法师……小女子请问,我们是不是曾见过呢?支道林慢慢点头,说,见过啊。纪真忍一忍说,法师既认曾见过小女子,那我倒有一问……您当初,为什么要欺骗小女子呢?支道林说,女施主不免言重啦。纪真固执地说,又怎是“言重”呢?当年大师所赠“仙丹”,请我家……我家夫婿用了,哪里是大师所说的效用!这又怎么解呢?支道林舒了口气,女施主所求,不以此法,又何以成真呢?纪真心里涌动着怒气,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忽然想,这哪里是什么“名僧”呢,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名僧”?难道是……我错认了人吗?阿羯对我说的“支公”,他不该是这样的。或许不知是哪里来的和尚,在这里假冒法师的名号,特意来骗人呢。啊,不错,一定是这样了。那一回他就是在骗人,这一回只是故伎重施罢了。
纪真在恼怒中感到失落,她想,如果见到这位“高僧”的话,或者他能够讲给她一些道理,让她看懂一些事情,但是……她看着眼前这和尚,忍不住说,你……究竟是哪里的人?怎敢冒法师的名号,来……来为乱人间!她从来没有训斥过旁人,话一出口,倒把支道林说得仿佛妖物。一旁的僧徒听到,惊怒中想来质问,但看到支道林丝毫没有不快,又低头忍下了。支道林畅快地大笑,那声音清泠悠远,在穹顶间回荡不绝。纪真疑惑着,这个和尚竟还是有几分气韵的,只是……她已然认定,他不会是那“高僧”,这一定是无疑的。她说,那……上一回的事,就先不同你计较。但你要告诉我,支公法师他在什么地方?我要去拜望他老人家。
僧徒听她仍然这样无礼,又想上前,但还是忍住了。支道林笑意渐收,看来,这姑娘是不会相信自己了。他也不再解释,却说,他不在这里啦。纪真想,我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和尚,他果然是假作的。她又追问,难道法师他离开这里了吗?支道林摇摇头,还没有。纪真不悦说,你说得什么话呢,他到底是不是在天宁寺里呢?支道林笑答,女施主说他在,他就在;女施主既说他不在,他自然也就不在了。僧徒听到这个回答,悄悄看了看师父,钦佩这偈语的精妙。纪真不愿再理会这难缠的和尚,转头问那僧徒,这位师傅,请你告诉我,法师他还在寺中吗?僧徒向纪真合揖,他的头脑里仍在回味着师傅刚才的偈语,很快回答说,女施主说师傅在,师傅就在;女施主既说师傅不在,师傅自然就不在啦。
纪真怔住了,她从右到左地打量这两个人,生气地想,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僧人……眼看这个和尚神情自若,好像有无数的欢喜事在心里,看到什么都会让他快乐。而那个小和尚,虽是很乖巧的样子,想不到,竟也是这样颠三倒四。无奈中,她站起身说,既然见不到法师,我这心意也尽了。你们……你们就留在这里,继续欺人罢。
支道林一看她要走,忙说,女施主且慢。纪真转回头,你要告诉我法师在哪里吗?支道林说,非也。支道林在哪里,不在贫僧,而在女施主。只是贫僧倒有一个故事,愿讲给女施主听听。纪真疑惑着,这个和尚装神弄鬼,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但他这举止,又让她生了几分好奇,想,若只说一个故事的话,倒未必能够害到我罢。她迟疑着,虽然不很情愿,还是坐了下来。她说,那你就说罢。
支道林说,好。他扬起头,目光里充满遐想,说,我见女施主,倒好有一比啊。纪真说,好有一比?你把我比作什么?支道林说,女施主可见过那蚰蜒吗?你正可比此物啊。纪真想,这和尚又要弄鬼话骂人了,竟把自己比作那样污浊丑陋的毒虫!她忍不住说,好,那我就来听听,我哪里可比蚰蜒了?你可要说得对景才行!支道林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诘责,继续神采飞扬地说,女施主你只当自己是那蚰蜒。这一日清晨,你从洞穴中走出,到草间游玩。你身有百足啊……说到这里,他竟以双手仿效着蚰蜒的足尖摆动的模样,心气显得那么沉入。纪真虽然气恼,但看着他的神情,也不由随之遐想起来。
支道林接着说,这百足自如而行,如云似水,浑然天得,你畅游草木之中,饱饮甘霖,真是舒畅无比啊!纪真听他描绘这神妙的景象,竟觉得心中舒适了几分。支道林说,你无知无识,不知这百足为何物,行无阻滞,如随风顺流,哪知天下还有行路的艰难……纪真的心跳动了起来,这和尚他在给我讲什么呢?蚰蜒身有百足,但自己却并不知道,于是路就走得没有艰难……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还没有想清,支道林又讲了下去,女施主你畅游了一天,于是回洞穴歇息。第二天清晨,又走出洞来,准备另觅胜景。你心中舒畅,胜景自然也不难找。偏这时,你却碰上了一位玩伴。纪真被吸引着,禁不住问,什么玩伴?支道林说,这玩伴也是你熟识的,正是一只蝼蚁。纪真说,那又怎么样?支道林说,你就和蝼蚁结伴而游,可偏偏这蝼蚁发了好奇,问女施主,你有这许多的足,我倒不懂得了,你行路的时候,是先走出哪一足呢?支道林忽然盯着纪真,问,女施主,我问你,你这百足之中,在行路时,先要走出哪一足呢!纪真正遐想自己是那蚰蜒,被他这样一问,忽然心中一紧,说,我不知道……是啊,该先走出哪一足呢!支道林看着她说,而后,女施主苦思冥想,蝼蚁公子说得有道理啊,该先走出哪一足呢!前面的路怎样才能走得好呢!
纪真竟觉得脑后泛起阵阵的凉意,而额角上,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盯着这和尚,头脑中仍在把自己当作蚰蜒,仍在想着那句话,我该先走出哪一足呢!前面这路怎样才能走得好呢!支道林继续说,女施主尝试起来,你先走出这一足,却发觉不行啊,又再走出那一足,竟仍是不行。你就伏在那碧草之间,仰望着高硕的林木,再也不能够向前走了。你已然不再会走路啦……
纪真痴痴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只在盘旋着那句话,你已然不再会走路了。不再会走路了。她看到那可怜的蚰蜒蜷伏在地面上,再不能挪动一步,就在那里等候它的死亡。不再……会走路了。纪真木然地站起来,竟向支道林行了个礼,只是,至于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支公法师”还是欺人的和尚,她已并不在乎。她无声地转过身,慢慢向外走。我已然不会走路了。她想。我的确已经不会走路了,我早忘记了那路应该怎样去走。但是,已经是这样了,我已经是这样了。蚰蜒已经知道了它身有百足,它已经知道了,就再不可能忘记。那么,它就只有去等候它的死亡。只有去等候死亡……
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似乎曾是没有痛苦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身有百足”,于是一切就会那么好,可是,这“好”她也并不知道。啊,我懂得了……当你知道了什么叫作“好”的时候,那么这个“好”就会跟着消失。她曾经以为她很傻,那时她不懂珍惜,不懂失去,不懂希望,也不懂回忆。可是……灼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那才是真正“好”的。但是,那已经失去了。她再也不会“好”了……她举目望向这出山的石径,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切都那么阴郁。她想前面不远,就会是那尽头了。一切都是有尽头的呀。原本哪里有“好”与“不好”呢。
纪真就在这个时刻里,在黄昏阴郁的湿气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终局。这个终局是什么也没有的。它没有,但它却那么清晰。一切都不会再“好”,她能够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再做,然后等候她的死亡。人生不会重返少年,一日之中不会再有第二个清晨,失去的,就再也不会回来。她的头脑,在经过了很多年的焦灼和斗争之后,再一次变得空空如野。她不再去想那些了,在这么重大的思考当中,谢安没有能够进入她的头脑。只是,透过这一片空空如野,那个什么也没有的终局,却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呈现起来,渐渐弥漫了她的脑海。
谢安从大殿的后面转出,慢慢走到纪真坐过的地方,坐下了。
纪真的长檐车来到山前的时候,他和支道林就得知了这个讯息。支道林想起“仙丹”的事,就把自己当初做下的手脚愉快地讲给了谢安。谢安除了苦笑以外,别无可说。支道林说,这姑娘是中了心魔的,想法把它驱除掉,才是最要紧的事呢。于是,他执意要谢安在殿后倾听,来看一看,他是怎样破解了她心中的魔咒。
听到那蚰蜒的故事,谢安忍不住叹赏,这个支道林啊,只是……这是否冒险了些呢。如果换作是他的话,恐怕就是难以作出来的……这会不会过分地伤害了她?而此后,她又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情?支道林淡笑说,你还是吩咐你的侍卫们,去跟随着她罢。谢安说,我已经吩咐过了。支道林闲闲地垂下目光,叹息,真是可教之徒啊。可惜,可惜啊。
谢安没有理会。他知道支道林是想对他说,倘若真儿做了他的弟子的话,一定会极有进境的。并且,自己也躲不过又要被他讥笑一番。他不想留给支道林这机会,于是并不答话。支道林若有所思,竟凝重地说,安石,我看,她——要胜于你啊。谢安无语。支道林把目光投向远处,也没有解释。
我完全不知道,这位神奇的法师,他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个故事。但是,那个故事却仿佛终结了我很久以来的生活。不,在那时,是终结了我所有的生活。我想我什么也不需要了。甚至思考也停止了下来。所有的事都没有意义。太傅的一切,在那个故事之后,也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真的是一个真理,在我的这个世界里,其实他根本不重要。
越嫂是那么清晰地看到了纪真的变化。
她几乎不再说话,这虽然也算不得奇怪,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多言的姑娘,但是,她那完全的沉默,却是那么不寻常。她的目光是简单的,简单得让人担心。她也不再弹琴,不再读书。每天里吃过饭,困倦了就睡下,醒来之后,就走去窗边坐着,那里的气息更加舒适一些。她整天整天地看着秦淮河,她不看那些渔船,只是注视窗下的水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会闪出些光彩来。
越嫂无比担心地观察着她。这个孩子难道痴呆了吗?听说那回她去了天宁寺,难道是路上撞到了妖邪,被缠住身了吗?她考虑去请一位术士来,好除掉这个邪障。她又找到阿其,把这情形说给他听,要他回去禀告大人。无论怎样,大人还是真儿在这世上的依靠。出乎她意料的是,阿其有些神秘地回答她,您不必担忧了。女主人她不会有事的。越嫂不满地说,不会有事吗?我看却不是这样呢!阿其眨眨眼说,您就信了我,不要多虑了罢。越嫂眼看无法,疑惑地想,莫非这些,大人他已经知道了吗?
纪真开始下楼去了,十几天来,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看着那水波,常常到夜色沉沉,再难分辨为止。终于,她似乎是不再满足于这样的注视,就起身下楼。她并不吩咐随仆,也完全不去乔装。正是初春的时节,阳光铺在身上,开始熨出一些暖意。纪真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走过朱雀桥,那边的码头上熙熙攘攘地泊着许多船只。她再走过去,是乌衣巷。她并不在乎那是哪里,只是向前走她的路。几名官兵远远看到这个姑娘,想把她拦住。但是很快有人跑上前去,向他们低声交代了一些什么,于是再也没有人阻拦她。她慢慢地从乌衣巷穿过去,两侧轩昂的府宅一座座从眼前掠过,缓缓行驶着的华贵牛车也不断地擦身而去,她穿行而过,一如既往。
在一座玲珑的石桥前,她停下来,这里并没有太多的行人,水上也不见更多的泊船。她慢慢地在桥旁坐下,依旧像在初阳阁一般,轻轻地看着水上的波光。这样坐下去,直到暮色降临。从此以后的许多天,她都会来到这里。随着日光一天天变得温暖,水中藻荇也开始泛起独有的香气,她就渐渐觉得,这些正在把自己浸没……
终于在一个午后,她开始试着接近那河水,她把双手慢慢地摆浮在水面上,让它们随着水波缓缓地漂荡,水中的温暖让她感觉到诱惑,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她不由自主地把手臂更深地埋入其中。在这接近之后,河面上的腥香洋溢着活力,扑上她的面颊,很快把她湮没起来。她不自主地露出了笑容,站起身,向水中走了两步,让裙裾在河面上浮动,然后,她继续向前走。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并不在乎。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没有痛苦。仿佛只是那种温暖的腥香诱惑了她,她愿意就跟随着它们而去。
……对于几位从纪真离开天宁寺后,就一直跟随着她的侍卫来说,这当然是绝不可以发生的事。这位姑娘一直是让他们感到惊异的。他们如此醒目地跟在她的身后,无论走到哪里,路上的行人都会投来怀疑的目光。但她,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不,那不是“好像”,她是真的不知道。大人曾经吩咐,不要阻拦她去做任何事,除非会有性命之忧。大家听得十分不解,有人问起来,倘若她伤害了旁人呢?她会不会就去点燃了民宅呢?这或许也只是他们才会想起的问题。大人同样是令人惊异的,他再次重复了一回他的话,倘若没有性命之忧的话,无论怎样都不要去阻拦她……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桩奇特的差事还是很轻松的,这位姑娘并没有那些想象中的恶迹。她根本不关心任何东西。甚至,在这许久的跟随之后,他们已经感到了厌倦,反倒希望她能作出些古怪的事来,以让日子变得有趣一些。
侍卫们在倦怠中,远远看到纪真的举止,一下子惊住了。各人在心里想,难道真的出了事吗?为首两人立即推开拦在路上的几个行人,冲上了桥头。纪真沉浸在那温暖的腥香里,向前走着,周遭的变故浑然不觉。两名侍卫在桥头很快地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跃入了水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纪真惊呆了,身体扑击水面的声音完全破坏了本来的美妙和舒适。她惊恐地看着水上掀起的波澜,气息顿时急促。两名侍卫游向她身边,从水中直起身体。纪真恐惧着,仿佛看到了河妖。一名侍卫在水中行礼,说,仆射大人有令,命小奴们守卫姑娘,姑娘不可自尽!纪真看着这两个人,除了惊惧之外,什么也不能想起。她竟不由得颤抖起来,顿时感到浸在周身的河水,竟是这样冰冷。这侍卫又说,请姑娘上岸!纪真只是颤抖,却一动不动。两人又齐声说,请姑娘上岸!但是,她仍旧站在那里,并不移动一步。
岸旁的人们纷纷地聚拢,观看这一幕奇特的景象。大家议论着,试图去描述其中的内情。两名侍卫见纪真并不转身,但又没有办法强迫,只好站立在水中,牢牢地挡住她的去路。好久……纪真忽然听到焦灼而惊恐的喊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真儿!你要做什么呢!她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子想起,这不是越嫂的声音吗!她惊觉地转回头,越嫂从岸边跑过来,她是那么焦急,那么关切……这情形同样让纪真感到畏惧,竟不自主地想躲开。越嫂跑上前,她走入水中,握住纪真的手,说,你……你真的一定要这样做吗?她的声音是锐利的,同样也是沉重的,再度加重了纪真的颤抖。越嫂说,你真的是痴了吗?什么都再不知道了!纪真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越嫂问,你怎么样呢?纪真看着她,忽然,眼睛里闪动起无限的绝望,她急促地呼吸,终于说……我早已经不再会走路了……说完,泪水就仿佛清泉一般,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再也不能止住……我为什么又想了起来呢……一切都回来了,什么都没有改变……越嫂思索着她的这句话,没有来得及把它想清楚,却看到就在一瞬间,纪真的脸色竟变得无比苍白,然后她就无力地倒了下去……越嫂上前把她抱住了。纪真闭着眼睛,那惨白的美丽的面孔,看上去竟有些奇异。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因为那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是在半睡之中。我只是感到疲惫。于是就不断地睡下去。似乎太医曾来看过,但并没有留下药方。也许那些变化就在这昏睡中完成,当我醒来的时候,竟忽然发现,心里仿佛不再有疑问。噢,或许是因为,我已经看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什么也不想再问。心里是这样的空荡,任何东西都可以来此栖居,然后又随着它们的愿望而离去……几天后,太傅就来这里看我了。这是让我喜欢的。但非常清晰的是,我已经不是在等待当中。
纪真是在昏睡了两天之后,才真正醒来的。这几天里,她除了必要地吞下了一些用蜂蜜调制的鲊鱼羹以外,一直都在睡梦中。越嫂起初有些担心,但却渐渐看到,她居然睡得一刻比一刻更加香甜,有时还会发出饱满的轻鼾。也许她的确是太疲倦了。那么就让她去睡罢,原本就没有什么事她必须去做。
纪真终于醒来,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了好久。她慢慢地想,试图去寻找一些感觉。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坐起身,吸一口气,竟是如此顺畅。嫣然伏在榻边,已经睡了过去。纪真舒展着身体,发出满足的“嗯嘤”声。嫣然一下惊醒,欣喜地说,女主人,您起身了吗?纪真笑起来。她站起踱了几步,仿佛是选择着,然后向露台走去。她倚着窗槛站住,远远地向外望。那垂落在衣裙的长发随风掠起来,不停地跃动。嫣然上前说,女主人,当心受了风寒啊。再披件帛衫罢。纪真说,我不冷啊。嫣然看着她那笑容,竟觉得有些陌生。一会儿,越嫂送来备好的饭菜,陪她坐下,仿佛想说些什么。但看纪真甜美地喝着羹汤,再没有更多心念的样子,那些沉重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
……
越嫂和嫣然无声地惊诧着,接受她这又一次的改变。
她居然又变得慵懒起来,脸上挂着无所适从的笑意。也许不久前,那无所适从还是一种焦灼,而现在,它就仿佛只是一种享受了。很多次,越嫂想弄清这其中的奥秘,试着同她交谈,她并不回避,但也并不重视。那轻柔的语气以及温和的目光,让越嫂感到,也许自己这关切,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这个早上,纪真醒来,忽然想起,仿佛很久没有弹琴了,于是,她欣然撩起帐幔,吩咐嫣然预备琴案。
纪真没有梳妆,把琴案朝向西窗,敛衣坐好。她均匀地呼吸着,没有思考,指尖在适意中挑动琴弦。琴声竟是庄严的,这让她仰起头,必当把自己化人那一片庄严之中。她跟随着它,共同成就这一刻的完满。然后,就在那醇永中沉沉找寻,啊,纯洁得会令人伤心的生机,那样不可阻挡地生发,它似乎在一个角落间,但它又是整个世界,它富于韵律,也富有力量……一切都在那韵律中生发,然后……天下也随之而浩荡。
这一场盛大的花事,竟是如此庄严。
徜徉在这花事中……纪真这才意识到,自己弹奏的这支曲子……是《梅花曲》吗?桓大人……岁月像是一幅行进着的画卷,每个人都在命定中出场,然后离开,谁也不会真正地留下来。她想,那是些多美的人,多美的故事啊。桓大人、秦奴、仙樱、小姑娘们,还有王子猷……甚至那曾伤害过她的夫人,也并没有把憎恶留在她心里。他们都已经从她的画卷里离开了,但他们已然成就了她心中的美。他们自然是无心的,但她,仍然禁不住地心生感念。
徜徉在这一场花事之中……纯洁的生机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生发,无以阻挡,也永远不会完结。应该离开的时刻,我们就会从容地退去。因为我们已足够成熟。我们每一个都只是那其中的一枝,我们毫无关联,而又亲密相接。我永远只是我,你永远只是你。你看到的我,在你的盛世当中;我看到的你,在我的盛世当中。于是,你的美成就了我的盛世,同样,我的美也成就了你……
纪真仰着头,望着窗外那没有边际的天空。这琴声,这天空,这心念,竟是一样的庄严。一切是如此清晰,但却不再有答案。当所有的问题都不再需要回答,那么整个世界就会变得清明而完满。
谢安是在她弹到第二阙的时候,走上楼来的。他知道她没有发觉。他在她身后的座毡上坐好,然后不可抗拒地融入到那片庄严中。
他只是倾听。或者,他本来是惊诧的,惊诧于她真的是在改变。不过他以为,也许从今而后,这支《梅花曲》也再难放散出今天一般的华彩。他没有时间去惊诧。并且,惊诧也是不必要的。他端庄地坐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地倾听。这是一种等待,并不需要结局。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平稳地,安然地,一成不变地等下去。
琴声渐渐止歇,纪真并没有回头。两个人安静地坐着,沉浸在各自的心里。越嫂和嫣然早已知道谢安上楼来,这让她们无比惊喜,于是悄悄在门外守候。听到纪真琴声渐止,嫣然小心地转过屏风,预备去整理琴案。但看到这情景,又退了出去。纪真听到声音,转回头来。她看到谢安,怔住了。一会儿,笑容泛起在脸上,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大人。谢安看着她的每一个举止,说不出话。
纪真坐下。她和煦地笑起来。谢安伸出手,掠起她垂在颈边的黑发,抚摸她的颈和脸颊。纪真笑着,就有泪水淌落下来。谢安也笑起来。纪真擦去泪珠,继续抬头看着他。谢安握住她的手,让她慢慢依进怀里。然后,他轻轻地闭起眼睛,什么也不再想。
不知何时,听到纪真的声音……啊……大人,我给您讲一个故事罢。谢安说,什么样的故事?纪真说,您……见过蚰蜒吗?谢安微微怔住。难道,她要对我说那个故事吗?那竟不会让她感到痛苦?纪真悠悠地讲了下去。
她说,支道林法师……他是要考验我呢。她竟是如此轻松,仿佛同自己毫不相干。他十分谨慎地问,支法师说,蚰蜒就再也不能走路了吗?纪真说,嗯……这是不是灭顶的灾祸呢?谢安说,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破解?纪真微笑着,轻柔说,蚰蜒不会再走路了……那就不会了罢。那又怎么样呢?等到有一天,它就会把是否要走路的事忘记了,它自然就能够走了啊。谢安压抑着心中的涌动,她就这样把这些看懂了,如此简单……并且,让他宽慰甚至钦赏的是,在这路程中,她经历了那么痛彻的挣扎,而当她醒悟之后,竟完全没有记住那些痛苦。仿佛那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
很多年前真儿的模样再次呈现在他心里。从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认定——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就仿佛那蔷薇洞中一簇开放得极绚烂的蔷薇。它充满了精力和活性,感受着天时,对它来说,生命的意义,只是在于开放。它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地生长,绽放,然后消亡,与这世间毫无关联。它不会因为得到赞赏而开得更加灿烂,也不会因为受到贬低而感到自惭形秽……于是,她吸引了他,让他愿意长久地去守护;她的美丽和快乐,成为他最最重要的梦想。……他并不是为了她,他更加是为了他自己。
从那以后,我才真的意识到,在他的心里,我竟是那么重要。早先的时候,我并不懂得他,所以一切都不解,而后来,我只以为,他并没有那么真正的爱恋我。但这时,我却很容易地感觉到了那些……它居然是那样深沉而又缠绵,令人为之感动。我想,在后来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定是有些沉迷的。他仿佛总是深切地希望,能再为我做些什么,仿佛这会令他十分满足……
而与此同时,在他另外的那个世界里,新的波澜已经开始酝酿,然后就渐渐地壮大,等待着再一轮的爆发。那里是永远不会平静的,身处其中的人们,每一个都是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