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关于他所有的事,我都并不是十分清晰的了解的话,那么——太元元年,那个正月,那个元日,却是那样赫然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不,是赫然呈现在了整个国家的面前,它向所有的人宣告着,大晋开始了又一个崭新的时代。而这个时代,竟是他支撑了起来……
这是纪真第一次这样明确地了解谢安,仿佛躲都无法躲开。因为这已经是每一个小民都知道的事。那一天,建康城实施了禁行,皇帝司马曜身着庄严的元服,在百官的跟随下,去告祭太庙。然后大赦天下,年号改为太元。陛下正式临朝,皇太后回到了后宫。司马曜下旨,诏中军将军桓冲,进位车骑将军;而谢安,则在原有的侍中、尚书仆射、扬州刺史之上,加领中书监,并录尚书事。那么,他就将这中书、尚书、门下三省的最高权力都集于一身了。同时,还拥有了总理朝政,可以过问国家一切事务的大权。……于是从这天起,他就成为继桓温之后,大晋又一位真正的宰相。
越嫂走上楼时,神情多少是兴奋的。她看着淡漠地坐在那里的纪真,笑说,真儿,你听到大家都在说什么吗?纪真不说话。她认为越嫂的话并不需要回答。宰相?她仍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这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愉悦。她冷冷地看看越嫂,心里却在想,他居然是一位宰相。现在走下楼去,随便抓过一个什么人,这人也会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多么了不得啊……
纪真咬着嘴唇,莫名其妙的恼怒从心头升起。她竟然感到,自己居然是憎恨谢安的。他为什么永远都对她这样顺从?这真是可憎恨的,因为,正是这“顺从”,却反倒使她变成了他的奴隶,但她却没有任何能力去挣脱。她真的是被他驱使了,甚至她这憎恨,都是被他驱使的结果。她看了一眼越嫂,抬头望向窗外的秦淮河,忽然冷冷地说,宰相大人,他又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到这里来了罢。
司马曜端正甚至有些拘谨地坐在皇位上,内廷里只剩下了他和谢安两个人。他已经十四岁,并且迎娶了皇后,不过,他依然没有找好这感觉,俊削的面孔上,那目光仍然清冷而孤独,胆怯中却含着锐利。他很快看一眼谢安,又垂下头,踌躇说,谢仆射。谢安郑重回答,陛下。司马曜有些急迫,又有些无助,他的目光游走着,问,请您说说,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呢?他竟是这样惶恐而恭敬,仿佛眼前的谢安并不是他的臣子,倒却是他的长辈,而仿佛这个天下也并不是他的,却是属于他和谢安两个人。
谢安想,这样是不好的。他起身拜倒,说,陛下,臣愚昧之见,愿达于圣听,请陛下参详!司马曜几乎要站起来,稳定一下,才说,大人还请起来说话。谢安领命归座,缓缓问,陛下,您心中,到底为什么而忧虑呢?司马曜现出几分迷茫……朕只想,幸赖大人之力,让车骑将军回到了豫州和江州,皇廷才有今天的安宁,朕心中宽慰得很……只是,似乎仍有很多忧虑的事……那又该怎样做?大人能否说一说呢?
谢安一字字地听着,许久开口,陛下,以臣之见,这第一的大事,莫过于那……司马曜忽然抢过来,说,莫过于那苻秦日益强盛,恐怕会有非常的举动!可是不是呢?谢安认可地点头,陛下英明啊。他接着说,近来秦主苻坚攻取凉州,降刺史张天锡;又吞没代国,这北方……苻秦已然一统了呀。司马曜也是近来得到了这讯息,略显急迫地说,那么会怎么样呢?他们果真会来侵犯我们吗?谢安说,胡人靠勇武得天下,性嗜征伐,这大举南来,只怕是难免哪。
司马曜说,那么我们可是他们的对手吗?谢安想一想,竟摇了摇头。司马曜说,仆射大人,那又该怎么做呢!谢安看到他惶恐的目光,忽然说,陛下!今天我们不是苻秦的对手,但明天却未必不是啊!陛下不要忧虑,我大晋正朔相承,有苍天护佑,断然不会没于氐胡之手的!司马曜看着他那不可动摇的神色,疑惑说,果真是这样吗?谢安说,是啊。许久,司马曜试探着问,那大人准备要怎么做?谢安思索着,说,陛下,《兵法》说,这用兵之道,无恃其不来,恃我以有待也;无恃其不攻,恃我有所不可攻也。正是这道理!我自坚若磐石,他又有什么办法?
司马曜若有所思地听着,懵懂地问,那又怎样才能“坚若磐石”?谢安说,胡人虽然强大,又屡屡滋扰我边境,但我却不能为他左右,而惩一时之意气,万事须从长远处打算,自当……他缓慢而稳定地说,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司马曜用心地听着,轻声重复,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仆射大人所说,正是这对待胡人的大政吗?谢安微微点头,是啊。司马曜说,只是,朕倒有一些不太明白……刚才大人说,倘若胡人侵犯我们,我们势必不是他们的对手,难道只要我们心里不慌乱,就行了吗?这似乎……
谢安露出温和的笑意,陛下,臣所谓“镇以和靖,御以长算”,这说的是外事啊。司马曜稍稍醒悟,说,正是了。那么这“内事”,又该怎么样呢?谢安说,我晋室南渡数十年,国力积弱,又遭王敦苏峻两番内乱,数度对胡人称兵,这内事,必当先固其根本哪。国富自能兵强,人和自能坚固,内事不定,外事又怎有根基呢……《德经》上说,这治大国者,如烹小鲜,不可轻易去搅动,天地间自有运势,持国者必当顺势而为。如今天下纷乱,民心不定,切不可行那严苛细密的法令,大局处不得轻慢,细节上则不须深察。只有这样,百姓才能心安。而百姓心安,国家才得强盛,国家强盛,才能不畏强兵啊。他深深地思索,这“内事”之政,必当要“不存小察”,而“弘以大纲”!
谢安一口气说完,充满信心地看着司马曜。不过这一番话,司马曜已经无法听懂了。他只是在心里想,太后说,谢仆射是可以相信的人。也许,他真的是可以相信的。想着,一丝希望从他的心里升起来,他说,那么……就请仆射大人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罢。谢安深深行礼,臣领旨。
“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很快,这国政方略就明确地传达给了三省所有的官员们,大家思索着,领会着谢安的意图,并让它开始运用到自己所管辖的事务中去。不过在这之前,谢安还是特意去问了王彪之的意思。
王彪之看着他一如既往的谦和甚至恭顺,轻轻地叹息。他郑重地表示了对谢安的支持,然后拍着他的手臂,恳切说,安石,你不必再问我的意思,自己裁决就好了……谢安说,叔虎……王彪之真诚说,你是一国之相啊!日后不必再这样啦……没有等谢安开口,他又爽朗地笑起,如你用得着我这老朽,我自会尽这绵薄之力。只是……我也正有件事,要同你商议呢。王彪之笑说,过几天,我打算回乌衣巷去,安石如果有什么吩咐,让他们报到府中就好啦。他的目光看上去适然而又平静,仿佛是已满足于自己这一生的沧桑。
王彪之似乎想起什么,竟略带着半分感伤地说,呵呵,我那部《古今礼典》,也不知是不是还来得及做完……听到这里,谢安的心头袭过一阵疼痛,还记得那一年,王彪之请他和王坦之一起到府中去,大家在心照不宣中达成共识,一起来阻止大司马的谋逆,而最终,是他们取得了胜利。那么现在呢?大司马早已不在了,王坦之也已经不在了,如今王彪之也马上就要离开,到了最后,就只剩了他一个人。而他呢,将要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布满了内忧外患的国家!王彪之深深地看了看他,抚着他的手臂说,安石啊,你这个宰相……不好做呀。
两个人默对着,许久许久。终于,谢安把心绪渐渐抽出,他说,叔虎,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的意思。王彪之说,好,你说罢。谢安说,自当年苏峻作乱以来,宫室毁坏,那存留下来的,也破败不堪。我想……为陛下再造建康宫,叔虎觉得怎么样呢?
也许王彪之是真的再也不想管朝中的事了,但是,谢安这番话,却让他不得不又想再说点什么。在他的印象里,每每谢安做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时,总是无比固执,任你怎样说也改变不了。就像当年他执意去请皇太后训政一样。只是后来,当他借用太后的权力,把扬州和徐州终于收回朝廷,王彪之才明白,原来他竟是对的,其实也没有什么莫名其妙。
不过这一回,虽然他仍然不明白谢安到底是想做什么,但这件事看上去,也还是那样莫名其妙的。他蹙着眉说,安石,不是我多口,只是,你这是要做什么呢?陛下虽然临朝,但并没有说过嫌弃这宫室简陋的话呀,国家如此虚弱,又值征战之秋,怎能去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这我倒真是不解了,陛下自己既无异议,你却又劳得什么神呢?谢安没有争辩,心中再次浮现起司马曜那惶恐又有些尖锐的目光。这件事他是想好一定要做的,只是担心王彪之可能会来反对,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并且,王彪之只怕是难以被说服了。而这其中的原因,他是不能对王彪之说出来的。
王彪之面对着他的沉默,不解地追问,你倒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谢安眼看必须回答,半晌说,宫室简陋,后人会说我们无能啊。王彪之仍然觉得那样不可理喻,半带戏谑地说,从前有人说,你这个人好“名”,我却一向以为并非如此,怎么今天你真的好起“名”来了?说到这里,他笑看谢安,原本你要做,做就是了。只是你问到我,我自然是要反对的。来日陛下如果问起,我自然也要直言上奏啊。如何定夺,你拿主意就是了。谢安轻轻点头,嗯,我懂得你的意思。
几天以后,王彪之离开了尚书台,而建康宫,也终于没有动工。不过,谢安并不是真的把它放弃了,只是王彪之这坚决的反对,他是必须要顾及的,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弄得整个朝野吵作一团。他需要的,是等待更好的时机。
纪真怎么也没有想到,谢安这一次来,竟给她捎来了王恭的口信。他笑吟吟地上楼,见到真儿,就忍不住地说,这真是当信使来了,可不好辜负了王公子的盛情啊。
纪真先是惊喜,他终于到这里来了……她这变化是那么奇怪,原本无以摆脱的怨怒甚至憎恨,竟随着他的到来,忽然就转化为压抑不住的热情,仿佛在等待着一种释放。但当她听到,他这回是来“当信使的”,却又立刻觉得心里失去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减去了光彩。她忍不住说,看来,我还要感谢人家王孝伯啊。
谢安没有想到这一句玩笑话,居然让她想到了这一层,不过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去解释,于是只装作没有听见,笑拥着她说,人家国舅王公子特意到我府上来,求见慕容先生呢。纪真半含不悦地听着,不过这件事倒引起了她一些兴趣,于是问,他要见我做什么?谢安说,人家王公子说,慕容先生虽然非我族类,但也是个妙人哪,愿在白楼设宴,请你畅谈一番呢。纪真眨眨眼,他竟是这样说吗?那您又怎么回答他呢?谢安说,我自然只好说,先生不在这里,这讯息吗,我保管一定带到,请公子放心就好啦。纪真微眯着眼睛看他,于是,您就到这里来了?谢安笑答,是啊,这是好事啊。咱们慕容先生自有不同旁人的韵致啊。
但是,无论谢安怎样去融洽,纪真却已经沉到自己的心中去了,她完全看不到那外面还有什么东西。谢安这甚至带着恭唯的缓和,在她看来,却显得那样阴阳怪气,进而还有些无情。她说,那么,您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谢安看到她那冷冷的又含着痛苦的眼神,渐渐涌起一阵痛惜。他在心里对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去毁坏自己呢?你知道你的美是这个世界上多么贵重的东西吗?为什么你偏偏不愿意去珍惜它?
他的沉默竟让纪真更加执著了,她追问,您说,是不是这样?谢安没有回答。纪真把头转向另一侧,说,那么,王公子的话我已经知道了,烦劳您亲自来转告,我这低贱的人怎么担当得起。大人,您操劳国事,执掌天下,哪有空闲在这里消磨,卑贱女子,怎能误了那国家的大事呢。
谢安失落着,他想,他是不愿失去这个姑娘的,虽然他并不是不能失去。他认为,她一天天地让自己陷在痛苦中不能挣脱,对这些,他是负有责任的。
他思索着,问,真儿,你是想让我回去吗?纪真怔了怔,轻咬着嘴唇说,今天您来这里要做的事,不是已经做完了吗。谢安点点头,忽然握住她的肩,他是那样有力,让她无法违拗。谢安说,我不走。纪真无助地坚持,却不敢去迎接他的目光。谢安接着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呢?纪真忽地抬起头来,她问,您真的这样想吗?谢安说,你认为我不是这样想吗?纪真的泪水滚落下来。她靠进他怀里,然后紧紧抓住他,再不放开。她哽咽着说,大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请您原谅我罢……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只是,太想念您了……谢安舒出一口气,这一切令他无比疲惫,但又无比感动,他轻抚着真儿的背,说,我知道。好啦,没事了。
我在那样的痛苦中过着每一天,我不知道这痛苦,它为什么会来,而为什么又这样深刻。因为担心失去他,所以我抑制不住地去猜疑他,于是怨恨竟也由此而生。我不知道怎样去改变这些,而那一次见到王孝伯,却忽然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多么愚蠢的事。
纪真是按照谢安说给他的时间到白楼去的。王恭的这一回邀请,多少令她感到新奇。不过,她打定了主意,再不接受他送给的寒石散了,因为她感觉到,虽然谢安什么也没有表示,但他却是十分反对这东西的。她的确有些不甘,只是每想起那一回谢安的神色,她就会心虚,甚至就有些害怕。于是,她压抑了自己,决心永远不再去碰它。
白楼原是石头城的一家酒肆,因常得公子们的青睐,倒一天天显得贵重起来。王恭的到来,使得店主早早就辞去了楼上的客人,仿佛这里就是给王公子一个人准备的。
纪真转过木梯,缭绕的酒香甚至药石的香气就扑面而来。王恭轻衣博带,疏懒地倚卧在榻上。他微闭着眼睛,把玩着身边姑娘的手臂。纪真看去,这不是芳姿吗?只是这一回,芳姿的神气已经和上次大不相同,倒仿佛多了许多镇静和平稳。
芳姿拉了拉王恭的手,慕容先生来啦。王恭却并不急于起身,好半天才懒懒转过头。纪真在客榻坐下,芳姿起身奉酒。王恭这才坐好,他斜睨着纪真,忽然大笑起来,哈哈,这建康城,独有你这慕容先生最让人惦念啊!纪真浮起笑意,说,不知孝伯公子这样惦念,于我又有什么好处?王恭见她依然这样机辩,说,好处自然是多得很哪。日后我若做仆射,自然就请先生来做长史。先生以为如何?纪真一听,立刻摇起了头,这个不好。我家仆射大人,可是什么事也不需我做的,倘若吃人家的饭就要听人家驱使的话,这种事我是不干的。
王恭若有所思,忽然转头,对身边的芳姿说,做个像慕容先生这样无根的人,倒是人生的幸事。你说是不是呢?芳姿微微抿嘴,这个妾就不晓得了。只是,妾以为,人活在这世上,怎能没有根呢?纪真看她说话的神气,这芳姿果然不再像那个小姑娘了,仿佛她和王公子倒是颇融洽的,说起话来竟这样自如。
芳姿又说,像妾这样苦命的人,如果不是跟随了您,自然也就是无根的人了,还不知道会是怎样呢?王恭故意装作不高兴地说,怎么?你竟是个苦命的人吗?芳姿笑答,妾跟从您之前,自然是苦命的了。只是遇了您,妾这一生就有了根哪,这命运当然就好起来了。王恭不屑一笑,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下颏,好一张乖巧的口。是啊,你果然是有了根呀,来日你生下我这儿子,日后做官封爵,自然是好得很哪。他说得这样直接,仿佛完全不介意纪真正在一旁注视。这倒让芳姿羞赧起来,她瞟一眼王恭,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显得满足而又安静。王恭笑起来,放诞中却含着几分爱怜。
纪真竟觉得仿佛被打动了。也许,跟随了王孝伯,对芳姿来说,的确是一桩好事。她竟已经有了身孕吗?纪真不由得去观察她,忽然,一阵失落笼向她的心头。她也曾经是有过身孕的,她还曾有过一个那样可爱的儿子。她想起秦儿,想起他那温柔而愉快的目光……秦儿是个多美的孩子啊。她极力地抑制着,强忍住不觉中溢上的泪水。可是,她想,为什么会这样不同?想起那个时候,自己也才刚过了二十岁,是和芳姿一样的年纪。她记得当初她是那样不需要他,甚至不愿意去接受他。而芳姿,却是完全不同的!她的希望和人生,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因为这个孩子会把她和孝伯公子永远地连在一起,谁也不能改变。所以,这才是她的根。
也许这件事,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都是一样的。然而,纪真竟是在这个时候,才忽然懂得了。她想,芳姿才是对的。而自己的从前,一定是错了。如果秦儿还在的话,大人就不会常常把我忘记了。即使他会忘记我,但也不会忘记他的儿子的……那么他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她这样想着,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为什么,这些年,我竟再没能有个孩子呢?
纪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心里,木梯上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想,莫非是王公子请了另外的客人吗?很快,这来人走进门,王恭抬头之间,怔住了。叔叔?你怎么会到这里?
纪真转头看去,心里也暗暗吃惊。这位公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同样衣冠华贵,容貌俊美,只是……看上去,他和王孝伯正是相仿的年龄,怎竟是他的叔叔呢?芳姿慌忙起身,小心地行礼。这公子笑着,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那目光闪动之间,纪真忽然感到,似乎其中有种诡谲,有种机算,让她的心不由地收紧。
王恭笑起来,竟半带不屑地瞟了他这“叔叔”一眼,说,叔叔如果没有事,跑来看我又有什么意思?不想这位公子并不生气,依然笑说,贤侄如今贵为国舅,倒是愈发地英爽起来了。他也不理会王恭的怠慢,转过头,郑重地向纪真打了一揖。
王恭端详两人的神色,怎么?两位竟然不相识吗?这公子说,这位先生看来不似江南之人,我自然是难结识了。王恭思索了一下,却没有点破纪真的身份,说,慕容先生原是大燕国皇胄,云游到这里来的。接着又对纪真说,王孝伯这位族叔,自然不是寻常的人啦,正是咱们仆射大人二小姐的贵婿啊。纪真怔住,再次抬头注视他。这公子听到王恭对他身份的称呼,嘴角竟挂起一丝嘲讽的笑,向纪真轻揖,国宝有礼了。
纪真理着思绪,王国宝……大人的贵婿,那么王珉公子是娶了大人的大小姐,这位王国宝,就是娶了他的二小姐。又听王国宝说,先生竟是大燕国的王子吗?纪真说,失国之人,倒令公子见笑了。王国宝微微叹息,然后坐下来,自矜且惬意地整理冠带。
王恭知道他一定是有事情的,至少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并且,他还知道,这位叔叔不会说出让他愉快的话来。于是,他直接问,你到这石头城来见我,倒是有什么话说?王国宝见这“侄儿”仍然这样不通容,也不再遮掩,索性说,孝伯啊,这事我是做不得,还是你去做罢。
王恭说,什么事?王国宝忽然冷笑,说,自大晋开国以来,你倒说说,什么时候高族士人也要交税呢?以往按田收税,已承袭百年哪,今日忽然就改作了按口收租,并下命,王、公高爵以下的,凡是编户,人人纳口税米三斛,倒只有投了军,才能不交粮,嘿嘿,如今在他眼里,我们也变成了贱民不成?
纪真听着,见这王国宝满脸的不平,他说的是什么呢?交税?关于这个,她记得越嫂曾经说过,虽然越嫂已经是良民的身份,但她如果在乡间的话,仍然是不必交税的,因为律法是按土地来收税。一家人耕种有限量的土地,有的人会没有事情做,遇到灾年,常常就交不起这地租了。于是,他们就把土地卖给富户,自己却变成了佃农,这样就不必交税了。另外,她知道,像大人这样的高门贵族,无论他拥有多少土地庄园,也是不必交税的。这是代代相传的法度,没有人曾怀疑过它……这就是说,以后所有的良民,还有像大人这样尊贵的人,也都一样要交税了吗?那么这律法……竟是大人制定的?
王恭虽然已经做了国舅,但仍然没有出仕,不久前他还推辞了尚书郎的官职。王国宝被谢安压抑多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如今只在中书省做了不大的官,国家的政务,他唯有听命,却没有半分说话的权力。王国宝的话也稍令王恭有些吃惊,这修改税法自然是谢安的主意,只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恭思索着说,改成了口税米吗……那这样一来,小民就要人人纳粮,那没有田产的呢?既然不再限土地,那么……这些人就自然会去开垦新田哪,倘若还不行呢,那就会去经商贩运……若仍然不行,王恭说到这里,忽然笑起来,那就去投军哪,哈哈,好得很哪!若当真这样的话,不需几年,必然田丰地广,市肆繁华,这募起兵来,也要容易许多啊……
王国宝没有想到他的话,非但没有引起王恭的异议,反而得了一番称赞,于是不满地说,那好啊,你就像贱民一样去给他交税罢,贱民交三斛,你也交三斛,好得很哪。王恭没有理他,依然思索说,那么,这朝里的大人们,可都乐意吗?王国宝讪讪说,不乐意又怎样,他不是说“不存小察,宏以大纲”吗,这也就是他的“大纲”了罢。他要说,如此才能富国强兵,你又能说什么呢?王恭忽然说,他说的哪里不对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倘若良民人人纳税,名士们却依然坐食爵禄,良民们纵然不反,也不会心安的!让你一年只交上三斛米,还不及你一个丫头的脂粉钱,你就不乐意了吗?
王国宝也有些恼了,好啊!你愿做贱民,你去做好了,我是不做的。王恭“哼”了一声,说,你心里记恨他,却只在这等无用的事上做文章,又有什么效用?王恭竟是这样直白,甚至纪真听来,都感到了不安。王国宝对这些似乎已十分习惯,说,好,我是不能把他怎样,只是,明日就须到丹阳府同贱民一道交上今年的粮谷,我家总需五百二十斛,这也正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第一桩事,这事我是做不了的,不然你去如何?王恭冷冷笑着,这有什么可难做,明早我送去丹阳府就好了。王国宝把目光转向一侧,喝着酒,不再理他。
纪真思考着,忽然想起那一回王献之和王珉的争执,原来,这样显赫的家族,他们的内部,竟都是这样复杂,而眼前,太原王氏这一对叔侄之间,似乎比献之兄弟的隔阂,还要更深。甚至这种隔阂,王恭竟不介意被她这样一个外人看到。并且,她也明确地得知,大人和他这位“贵婿”王国宝,竟是这样不愉快。显然,王恭居然是倾向于大人,而反对他这位自家“叔叔”的。纪真想着,觉得头脑绷紧了一般,她实在并不喜欢这些复杂。
王恭说,好,这第一桩事,我来做就是了。那你这第二桩,又是什么?
王国宝缓一缓心绪,脸上倒挂起几分神秘来。他说,孝伯啊,荆州的桓豁死去了呀。王恭怔住,缓缓说,桓豁死去了?王国宝点点头,不错,这消息刚刚报到朝里来的。王恭斜睨着他,说,桓豁死了,自有桓冲,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王国宝轻“哼”了一声,你倒不想想,这荆州刺史任命的权限,可在谁的手里呢?你看罢,桓家这一回只怕是要不可收拾啦……
王恭大笑,叔叔你不是看上了那荆州刺史罢?可惜呀,你得不了你岳父的喜爱,他连个吏部郎都不肯给你,你还是不要打算啦。王国宝淡漠地笑着,并不否认这事实。他讪讪说,我有什么打算呢,只是他若让桓冲到荆州去,这豫江两州可就又空悬啦,要我来说,孝伯你贵为国舅,陛下又爱重你,你倒是……王恭没等他的话讲完,笑答,豫州,江州?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做官在朝堂,就该做宰相,出领方镇,就该镇荆扬,这些要做不来,倒不如在乌衣巷逍遥取乐的好!
也许王国宝的用意,原本是希望能同王恭和谐起来,借助王恭国舅的身份,两人一起在这大变动中得到一些好处,但是……看来这位族侄,是的确不会同他一道了。王国宝暗瞟了一眼纪真,他完全没有看重她,所以他的话也讲得这样没有顾忌。在他眼里,这个鲜卑公子不过一个落迫的北人,不但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也丝毫没有伤害他的能力。
王国宝意识到这一回的努力再次失败了,王恭居然是这样不可调和,完全不像是一家的亲人。他的心里渐渐冰冷,也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很快,他就怀着不满甚至于不屑,起身下楼去了。倒是芳姿在一旁轻声地说,叔叔也不是恶意,还是不该得罪他才好罢。王恭仍是那样不以为然,像这等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也许,这世上最最令孝伯公子不能忍受的事,就是如今他这位叔叔倚仗相王司马道子的势力而权倾朝野了罢。王国宝不能得到太傅的青睐,也无法得到他这位国舅侄儿的支持,那么他终究是要为自己找到出路的。只是那时,没有人会想象,他居然会有今天的风光。
荆州刺史的任命,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而他们中间的一些,也正是通过自己的本领,试图从中获得些许利益。不过,这些持续的时间非常短。谢安是很快把荆州以及豫州、江州的任命人选报给了司马曜的。也许对这件事,司马曜的确是有想法的。他喜欢王恭。虽然王恭并没有想得到什么,但是,他只想,不管给了王恭哪一个地方,这个地方都仿佛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不过,当看到谢安的任命,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谢安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在谢安的奏表里,豫江两州刺史桓冲改任荆州,并统七州军事;而江州,谢安却任命了桓冲的儿子,资历并不深厚的桓嗣;与北方相接的豫州,他则提拔了淮南太守桓伊。
司马曜看着这道奏表,想,很多人都猜疑,谢仆射会借此打击桓家,而且,以往他对桓车骑是并不客气的,可是这一回,他为什么竟这样宽容,甚至是去扶植了他们呢?他迟疑着问,仆射大人,您是什么意思呢?谢安回答,陛下,您为什么感到困惑?司马曜说,朕只是……只是不解,您为什么都任命桓氏的人,让他们更加削弱,不是更好吗?谢安缓缓摇头,陛下,并不是这样啊。司马曜说,那是怎样呢?
谢安说,陛下,我大晋一重荆州,一重扬州,扬州有陛下天威,自然无忧。而那荆州呢?如今梁益已入苻秦,荆襄局势危急,如无身经百战且能震慑一方的将领,是万万不行的呀。国中除了桓车骑,无人能当此任哪。此其一也。荆襄之地为桓氏根基,大司马经营十数年才有今日威势,荆州若有差池,桓氏必乱,而桓氏乱,则西藩必危呀。此其二也。桓车骑时逢危局,桓氏本族中又一向失和,陛下若在此时戮力扶助他,他必然有感于心,才会安心为陛下守卫疆土,大晋这半壁江山,也才有所倚仗。此其三……陛下!切不可为眼前小利所诱,而失了大局啊!司马曜听着,竟有些动容,大人……这莫非就是您所说,上下安心,国家才会坚如磐石吗?他忽然觉得振奋起来,说,大人说得太对了。朕就照您说的意思去做!
于是,这任命顺利地传下来。桓家并没有损失更多的势力,只是豫州任用了虽属桓氏、但却是疏宗,并与谢安一向和睦的桓伊,那么,上下游桓谢势力之间,看上去就显得那么自然。而桓伊又素来以武略闻名,由他领下刺史,来强大一向薄弱又同苻秦相邻的豫州,也仿佛是十分合理的事。人们平静地接纳着,没有谁表现出不满,而刚刚引发的纷乱,也随着这任命的下达,很快地平息了下去。
桓冲从江州赶来复命,进谏之前,他来到尚书台拜谒了谢安。其实,他只是在谢安这里坐了一会儿,扯了几句琐事,然后就进宫去了。不过,这已经够了。谢安送他出门,心里渐渐感到轻松。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桓谢这两个敌对了十余年的家族,终于可以暂弃前嫌,共同去做些应该做的事了。这两个家族的和睦,将是这个国家所有百姓的福气啊。
由于司马曜领会了谢安的意图,所以他安排得十分妥当。他为桓冲在西堂排下了盛宴,率领文武百官为他饯行,席间又赏桓冲牛羊美酒,要他带回去犒劳手下的官员。桓冲的心思起伏着,深深谢恩。宴罢登舟,谢安却赶上前来,命令官船跟随,亲自护送桓冲上路。
两人同舟而行,直到溧洲。眼看渐近黄昏,桓冲看着一旁的谢安,他终于转回身,忽然向谢安行了一礼,恳切地说,大人哪,谢相!舟船劳苦,恐伤贵体,您一番心意,桓冲心知啊!大人就不必再送啦!谢安的心激荡着,上前扶住他,将军!桓冲抬起头,说,大人!您持国家之重,为天下宰辅,桓幼字自为上将,为国家镇守四方,桓冲怎敢有负重托呢!谢安握着他的手臂,坦然而真诚地说,西藩之重,大晋天下自得其半,如今又情势艰难,非将军不可倚仗,将军万万珍重啊!桓冲与他对视着,不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许久,桓冲缓缓说,谢相心意,桓冲铭记在心。谢安慢慢点头,将军此去西藩,不如何时才能再见,谢安有生之日,若得与将军东西齐举,共赴中原,再相聚首,也便无憾了!谢安说到这里,两人各自泪落沾襟。好一会儿,桓冲说,大人就请回去罢。还当保重才是。谢安点头,好。桓冲注视着随侍们上前,扶谢安回到他的船上。两人不约而同,再次相对行礼。谢安的船缓缓掉转头,向建康而去。
纪真从王恭那里离开,虽然她无意中得知荆州又将易主这样的大事,但却并不关心。从石头城回来的时候,她脑子里时时浮现的,却总是芳姿那安然的笑容。不容否认,她竟然是有些羡慕她的。芳姿是正确的。如果你想永远地留住他,那么这是唯一的办法。在秦儿死去了六年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竟是那么重要。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再有一个儿子呢?她的心里只剩了这一句话。她怎么样也想不清那原因到底在哪里。
纪真经过了好一番思考,才决定去采用这个办法。如果去请宫中的太医,她必须要通过谢安。但她不愿让他知道这些。姑娘们说,市肆那一边,最近来了一位老神仙,他虽然看上去衣着破败又肮脏,但却是一个神奇的人。他不但会为人看病,还会赠人仙丹,并且从不收银钱。他一定是得了仙道的,有时不必为你把脉,他就能马上说出那症结在哪里。纪真听着,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纪真的长檐车驶过朱雀桥,她挑起车帘,远远看到了那个人。他头发蓬乱,坐着一张破旧的毡席,除此而外,就再没有什么了。只是,让纪真稍感奇怪的是,在她的想象中,这神仙样的人,一定该是气定神闲才对,而这个人,他却正面带微笑,不时地四下眺望着,就仿佛这周围的俗世,竟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
纪真忐忑着来到他的面前,在毡席一角处坐下。这人似在意非在意地四面环顾,忽然把目光集在了纪真脸上。他猝不及防地开口,几乎吓了纪真一跳,女客来问什么?纪真心惊着,他居然这么简单就认出了自己的乔装吗?她怔一怔,索性承认下来,说,问子嗣。这人煞有介事地端详她,又说,尊家主人自然不在女客身边罢?纪真犹豫一下,说,您说的不对,并不是这样。这人露出笑意,也不跟她争执,又抬头望向远处,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事,这天下万事吗,自在阴阳相谐,阴阳相谐,其果必生。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盯着纪真,说,女客阴相极盛,尊家主人或不在女客身边,或不以盛阳约束,所谓任其滋生……女客才致如此啊!纪真的心怦然跳动,追问,那又该怎样呢?
这人说……如此,女客当自谐阴阳,才是正理也。纪真迷惑说,自谐阴阳,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仙人不能赐予些妙法或灵丹吗?这人笑了起来,心想,这个中了心魔的女子,她是不会懂得的了。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说,灵丹吗,有啊。只是今天已赠完了,现下是没有了。纪真说,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呢?这人故作思考,这个……女客不妨三日后再来,我一定给你留下,你说好不好啊?纪真犹疑说,神仙的仙丹一定会灵验吗?这人大笑着,却再不理会她。纪真讪讪地站起身,打了一揖,转身要离去。这人却又说,女客留步。纪真惊问,神仙有什么吩咐?这人笑说,来来来,我先授你这服食之法,倘若服错了……嘿嘿……纪真只好小心地坐下,听他在耳边讲了起来。
三天后的下午,纪真得到了那仙丹。那人将一只药觚交到她手里时,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这让她又陷入了迷惑。这人并不理会她的心思,又说,快去罢,去罢。莫忘记了如何服食,谁人服食啊……纪真紧握着药觚,点了点头,上车去了。
这人目送着长檐车,又忍不住大笑。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你这个狂僧,又来故弄玄虚害人吗?他回过头,一看这来人,更觉有趣,说,许玄度啊,我成人之美,怎说是害人呢?这来人正是许询。他虽然已经过了六十岁,但那神采却依然飘洒。许询冷笑说,这等良家女人,你却要作弄人家,何等居心!不想这人听了许询的话,忽然叹起气来,唉,可惜了一个好女子,偏让他毁掉了,不然若随我而去……许询先是吃惊,再是不屑,你这恶僧,竟动了这等非分的念头吗!这女子又被谁毁掉了?这人说,许玄度你不要污害人,我只说她若不是中了那人的魔,若是做了我的弟子,自然进境无量啊!许询不耐烦地说,哎呀,她倒是中了谁的魔呀?这人笑着,许玄度你果然是不长进,即便你看不出她那纶巾与当年谢万所披形制相同,也该看出那长檐车前角所垂的龙子幡罢?谁家的长檐车最喜欢挂龙子幡哪?哈哈……
许询若有所思,醒悟说,你是说,这女子她是谢……这人大笑,这许久你都没有看出来吗?许询轻“哼”了一声,我虽不是出家的人,但却没有那贼眼和尚一样的乐趣。这位和尚感叹,那一天,张玄说,谢安石有位鲜卑佳友,颇有些不同之处,呵呵,我一见这来人,就料定必会是他呀,只是……没有想到,这哪里是什么“佳友”,分明是他的……许询也笑起来,哈哈,咱们这位国相风流不减当年噢。他又想起什么,问,那你给她施了什么药?和尚大笑着,又能是什么药呢?自然是成人之美的东西啦。许询忍俊不禁,笑骂,果然是个妖僧啊。
那一回,我是真的被他骗了。直到后来,我在天宁寺再次见到他,才得知了他的身份。他居然就是名动江南的高僧支道林。并且,他也是太傅十分要好的朋友。虽然那只是支道林一时兴起的小把戏,但对我来说,后果却是那样糟糕……
谢安惊诧于这一回真儿的殷勤,她把自己打扮得非常美,又仿佛忘了心里的怨结,并不再苛责他。他在莫名其妙中顺从着她的所有安排,享用她早为他备好的美酒和佳宴。
他是在饮了半觚曲阿酒之后,才发现有些不对的。而这个时候,纪真已经像很久以前那样,就在席间,倚进他怀里来了。谢安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但是今天这件事一定是无法避免了。他索性不再思考,解开她的衣带,扯去了她的帛衫。
纪真满意地承受着,希望在她的心里孕育起来。谢安在她的左右之下,并没有选择自己行为的权力。而迸发之后,却让他一下子沉入了深深的倦怠。他很快地睡过去,并不知道,纪真一直在紧紧地抱着他,并把身体温暖地贴在他的身上。
谢安睁开眼睛时,初阳阁已经是阳光洒满。光线透过幔帐,显得无比柔和。他朦胧中坐起身,看到真儿偎在身边,睡得正香甜。他的目光不自主地从她裸露的身体上滑过,一丝愧疚再次从心头升起。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她依然是美的,并没有什么变化。那随着呼吸,渐次起伏的胸部和小腹,依然是那样充满了生机。他渐渐撩起她的黑发,轻轻地抚过她的颈,她的肩,然后将她的乳柔软地握在手中。这舒适从他的手心一直注入到心里,他竟又困倦了起来。
然而,这困倦却忽然使他清醒了。他猛然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眼见这洒满帐幔的阳光,他想,这真是太糟糕了。他不自知中,手里用了力,纪真睡梦里感到胸前的疼痛,“啊”的一声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却看到谢安正在思索着什么,显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大人……纪真懵懂地叫着。
不过,谢安已经来不及理会她了。他一面穿起中衣,一面吩咐,嫣然!嫣然急忙跑进来,谢安起身离榻,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嫣然忙上前侍候,回答说,主人,正是辰时。谢安强忍着,你为什么不早些叫醒我呢?难道你不知道吗?嫣然支吾地说,奴婢……奴婢计算过,您五日一朝,今日不是早朝的日子啊……昨夜女主人也吩咐,请您多歇息一刻才好……谢安一怔,忽然醒悟,今天这朝议推选文武良将以御北方的事,本是他特意提出的,的确并不是平日早朝的日子,这也怪不得嫣然。原本,他是打算好临睡前告诉真儿和嫣然的,只是昨晚……说不出的滋味弥漫在他的心中,他不由在心里问着,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呢?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她一定是想……是想再有个儿子罢。想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口气。这让纪真和嫣然都感到了不安。不过谢安已经不再想这些了,有远比这重要得多的事,他必须马上去想。
纪真披衣起身,想去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许是他没有时间,也许是他真的认为她做了让他再难容忍的事,他居然自始至终没有去理会她。嫣然惶惶中,很快地为他整理好衣冠,然后,谢安就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纪真坐在榻边,她那目光里满是惶惑,好一会儿,她竟又变得淡漠起来,看着嫣然说,这是怎么了呢?嫣然痛心地说,女主人,奴婢也不知道啊。
司马曜想,这早朝是一定不能结束的。虽然官员们都已畅所欲言,各自推举了他们所看中的良将,并且对这人选,大家也都精心地议论过了,但是,这朝会是不能结束的,官员们说的这些是不是对的呢,是不是要采纳?这件事是宰相大人提出来的,可为什么他却偏偏不来呢?
司马曜是那样心神不宁,一刻之前,他曾命内侍到乌衣巷去,诏谢仆射进宫,但竟没有见到他的人。他的夫人说,仆射大人昨夜突染风寒,正卧病在床,内侍要去探望,竟被夫人拦住了,只是说,待稍息片刻,大人一定会上朝来的。司马曜想着这些,一阵恐惧从他的心头掠过,他忽然想起了大司马桓温,又想起了自己的父皇。难道,是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冷冷地看着官员们,一语不发。大家谁也不说话。他们知道陛下在等什么,而这在他们看来,也是必须要做的。于是,在人选的议定已经告一段落之后,所有的人竟都是那样心照不宣地等待着。
谢安入宫的时候,竟然已近午时了。也许,他应该是十分惶恐才对,只是,这错误已经酿成,也许早就引起了陛下和官员们的误解,这已经是不可挽回。他索性不再惶恐,竟完全像平常一样地走上殿来。司马曜看着他拜倒阶前,目光里闪过盼望与依赖,但随之而来的竟是疏远和恐惧。谢安说,臣贻误朝时,罪该万死。司马曜想,是不是该问问宰相,为什么会贻误这么久呢?然而话一出口,竟是那样温和,他说,仆射大人请起,听闻大人身体不适,朕心中好生不安。说完,又立刻吩咐宫人扶起谢安,赐坐。谢安再拜谢恩,也不再推辞了。
官员们看着,各自无言。司马曜这才提起今天大家商议的人选,颇有些焦急地等待谢安的答复。谢安看过内侍呈上的名录,说,陛下,诸位大人所选的将领,俱为善才,臣以为,自当择职而用啊。司马曜点点头,仿佛一下子安稳下来,说,那么仆射大人可有良才要推举吗?
谢安微微点头,说,陛下,臣倒是有一人选,正要推举。司马曜说,噢,请大人快说罢。谢安凝重回答,亡兄故安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奕之子谢玄,少有经国才略,为臣所知,现任征西府司马,臣愿举谢玄以应征,自当为国之良将。
谢安朗朗的话音在这宫殿里回荡,他的每一个字,都令所有的人为之心跳。他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居然在这朝堂之上,公然推举自己的侄儿来出任要职!这难道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吗?所有的人都这样想。他一向是不会给旁人留下口实的,你总会发现,他做下的事情,一向都是那样完美,那样没有疏漏。但是今天……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司马曜好不容易堆在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凝住,他把目光投向谢安,而谢安,仍是那样稳定地、真诚地看着他,让他感到强大而不可违拗。司马曜不自主地说,仆射大人……
官员们沉默着。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仆射大人!大家惊疑中看去,竟是尚书王劭。王劭是王导丞相的儿子,也是琅邪王氏在朝中较有声望的人物了。王劭站起身,镇定着神气,说,仆射大人,征西司马谢玄,年纪尚轻,也不见有传世的声名,怎知他定能为国之良将呢?谢安郑重答,王尚书,兄子谢玄自幼在本官身边成长,其才略性情,深为本官所知,自不会有负国家之重托的。王劭犹疑着,在他看来,谢安此举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完全无法令人接受。他说,大人识人之明,虽一向为人称道,只是……谢幼度(谢玄,字幼度)虽然为大人所知,但却并不为下官所知,也并不为百官所知啊……谢安不再答。
虽然这件事,除了王劭以外,再没有人出来反对,但是,也并没有人真的在心里认同。谢玄生性温和而不善炫耀,声名不显地在征西府做了七年司马,除了年轻的名士们会称赞他之外,几乎就是一个可以被人们忘记的人。虽然谢安对他的才略如此“肯定”,但是在大家的心里,这仍然是一个疑团。谢安等待着,没有丝毫动摇。而这坚定,又使所有的人都难以再开口反驳。忽然又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谢幼度的确是个有才干的人哪。
人们惊诧中转过目光,这说话的人,竟然是郗超!如果说谢安当众推举谢玄已经十分出乎大家意料,那么这同谢家一向不和的郗超,竟第一个站出来为谢玄说话,就几乎是不可思议了。郗超走上前,看一眼谢安,向司马曜行礼,说,陛下!仆射大人举贤不避亲,有识人之明也。谢幼度一定不会辜负这推举的。他说的那样真诚,甚至令司马曜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谢安听着郗超的话,这的确也令他感到了意外。
也许,并没有人明白郗超现在的心思,至少此时,对于谢安,他竟是心存着感念的,而对谢玄,他竟也是真的欣赏的。他这一生,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曾致力于怎样把谢安置于死地,而最终,大司马却失败了。于是,他开始淡然地等待,等待着谢安来收拾自己,或者把自己赶出朝廷去。然而,他等了很久,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才是他这样做的真正原因,他甚至认为,这是他理当做的事。
王劭说,郗侍郎,你又怎能断定,谢幼度不会辜负仆射大人的推举呢?郗超毫不迟疑地说,当年,我和谢幼度同在桓公府,深知他是个有才干的,从旁人一举一动之中,他就能够断定这人的长处到底在哪里,而后再安置到最适宜的地方去。手下的人也一向敬服得很啊。郗超说得这样自信又细致,再没有人能够同他辩驳。
司马曜半晌说,既然是这样,那么仆射大人,该委任贤侄什么官职呢?他这样自然地问出口,在官员们听来,却包含着那么奇怪的味道。谢安感觉到了。但是,他却没有理会。因为这件事,他是一定要做成的。他说,陛下,自去夏八月,朱序调任襄阳,兖州空悬至今,臣以为,征西司马谢玄,接任兖州刺史,以镇卫京师,才是最适宜的呀。
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司马曜犹疑着,甚至惶恐着,兖州刺史……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想去反对,但是,却又不敢说出口。谢安说,还请陛下三思,再做定夺罢。司马曜稍稍松了口气,轻声说,好……朕自然会拟旨的……
你忽然叹息,说,谢太傅当年这违众举亲,真的是有识人之明啊。我说,你很了解你的这位统帅是吗?你说,我是在将军来到兖州不久,就跟随参军刘牢之投到他的麾下的。然后,他指挥北府,先胜淮南,再胜淝水,而后兵进中原,我们一共打了十几仗。你知道吗?我们没有失败过,无论敌人多么强大,情势多么凶险,我们也没有一次失败……
也许司马曜的确没有地方可以去,而除了谢安,也没有人可以供他来询问。但是这件事,他仍然必须听从谢安的处置吗?他感到无比的压抑,终于又来到了崇德宫。
褚蒜子已经许久不再去过问国家的事了。她想,当她把政事交还给陛下,那么就是把陛下交给了谢安。无论如何,她宁愿去相信,她的判断是没有错的,谢安对于陛下来说,是用来依靠的,而并不是用来畏惧。然而看到司马曜那忐忑而锐利的目光,她的心里浮起了担忧。司马曜进宫来,踌躇地坐下,说,皇嫂,朝中的事情,您听说了吗?褚蒜子说,你是说,任命征西司马谢玄领兖州刺史的事吗?司马曜说,嗯,这是谢仆射的意思。您说,朕仍然要照办吗?褚蒜子看着他,忽然说,陛下,你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呀。
司马曜抬起目光,朕不明白,皇嫂,请您讲讲罢。褚蒜子叹气,陛下,你怎么是“依照”谢仆射的意思去做呢?你是一国之君哪,而谢仆射,他只是你的宰相……司马曜急说,可是……褚蒜子说,仆射大人若说得正确,你自然该去采纳的,但却不是“依从”啊;倘若他说得不正确,你就不必采纳了呀。司马暇思索说,那么,谢仆射他竟然举荐自己的侄儿来做刺史,这一定是不正确的,朕就不必“采纳”了吗?褚蒜子听着,暗暗地感到失落,陛下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终于,她说,不。你该“采纳”他的看法的,因为这一回,他是正确的呀。
司马曜不解地说,那么为什么呢?褚蒜子说,陛下……有许多事,你该自己先想清晰啊。你知道,他正在做什么吗?你能够看到他的心吗?司马曜的眼中掠过痛苦和迷惑,朕不知道……他有时似乎很可亲,而有时,又似乎……很可怕……褚蒜子缓缓摇头,不,你不该去怕他。因为,他只是一个用来保护你的人,你懂吗?司马曜说不出话。
褚蒜子说,陛下,你来看,桓家已经远离了我们,那么我们这里最需要的是什么呢?司马曜茫然地摇头。褚蒜子说,谢仆射把桓家请回了上游,下游就真正变成我们的了,再不用桓家人来管,那么,我们就必须要自己来守卫自己呀!所以,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呢!司马曜想着,依然摇了摇头。褚蒜子叹气,在悲凉中想,我们司马家的皇帝啊……
她说,陛下,我们需要一支军队啊。司马曜怔怔说,军队?褚蒜子点头,是啊。你来看,如果,我们从此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哪怕有七八万人呢,那上游荆州有十万的兵力,这样,上下的力量就相当了,就算桓家人再有异心,再想像当年大司马那样顺流而下,可就要仔细地掂量啦。这第一件,就是震慑了桓家呀。司马曜仿佛醒悟,谢仆射曾对朕说,这荆州和扬州,只有力量相衡了,国家才会安定,正是指的这个吗?褚蒜子说,正是这意思啊。不过,这只是这军队的一个效用罢了,而另一个,倒是更重要呢。因为,我们有了这军队,也才能够抵御苻秦哪。说到这里,她悠悠望向远处,看他这三年以来,倒正是一步步地做着,一者抑制了桓家,再者,他也正是要调配起更加强大的力量,来抵御苻秦哪。如今,他这意图……就只差这最后的一步了……陛下,你要看得分明啊。司马曜迟疑着,这……难道说,谢仆射举荐征西司马做兖州刺史,竟是为了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吗?褚蒜子缓缓说,如果我料得不错的话,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你很快就能够看到。司马曜说,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是谢玄呢?
褚蒜子仿佛有些疲倦,说,陛下,你仔细地想想看,这支军队除了谢家人以外,他怎么能够交给旁人呢?交给桓家?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交给琅邪王氏?当年王敦两次举兵谋反,王丞相举止暧昧,王家不是我大晋的忠信之臣哪。那么交给太原王氏吗?司马曜接过说,交给王孝伯难道不可以吗?褚蒜子摇了摇头,你虽然爱重王孝伯,只是这位国舅虽然性情忠正,但却矜持傲物,他不是那能安稳军心的统帅之才呀。何况他从未出仕,怎能以布衣之身,调任刺史呢?司马曜思索着……这样说,似乎谢幼度,倒果然更适宜些……褚蒜子说,谢仆射他是不可能把它交给旁人的,这支大军若不在他的完全把握中,他又怎么掌控这大局呢?
司马曜沉默着,好一会儿说,皇嫂,朕总是不知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不会欺骗朕呢……可又该怎么办呢?没有想到,褚蒜子竟果断地回答了他,不。他不会欺骗你的。陛下,你一定要相信他。司马曜说,真的不会吗?褚蒜子说,这件事难道还不清晰吗?他推举侄儿,为什么竟要自己来开口呢?只须暗中指示给一两位官员,由他们来提议,难道不是好办得多吗?谢幼度一样能够做成这个刺史的,如果那样,陛下你怎么还会感到心中不适呢?司马曜醒悟说,正是啊,他为什么不那样做呢?褚蒜子说,因为,他不愿欺骗你。这并非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他自己啊。司马曜依然懵懂,不过他已经渐渐相信了褚蒜子的话,他说,那么朕这就拟旨,调任谢玄兖州刺史罢。褚蒜子点头,只是,她似乎仍不放心,凝重地说,陛下,你要记住啊。大晋正在这危急的时候,不要去猜疑你的宰相……司马曜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些信心,他说,皇弟记下了。
司马曜离开后,褚蒜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她想,她必须要这么做,即便谢安真的会欺负陛下。因为现在,只有这样,才能稳固住这国家的局势。不过,她依然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谢仆射与桓大司马,甚至和王导丞相,都是完全不相同的人。但是,人的心是那么不可预知,一切都是在变化之中。谢玄这个兖州刺史,是必定要当成的,那么,这谢家的势力,谢家的势力……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命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道手诏。
内侍将皇太后的手诏传到乌衣巷的时候,谢安刚刚应付了夫人对他的冷漠。不过这一回,他是很不成功的。夫人机智而得体地为他遮掩了贻误早朝的事,这让他感念之余,又感到深深惭愧。夫人见他回府,只是极正常地同他说了几句琐事,对那件事只字未提,没有责问,甚至看也没有看他。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等着她的责罚,但夫人却根本没有理会。很快,她就把他扔在厅里,独自回房去了。他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忽然想,她也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了呀,可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感到她变老了呢?
正在这时,传旨的内侍就进府来。这内侍手里托着褚蒜子的诏书,面含微笑,说,崇德皇太后有诏,说到这里,他清咳一声,近日太后研读仆射大人旧时诗作,深有所感,特亲笔将仆射大人原诗题作一帖,请大人赏鉴。谢安疑惑着,忙答,微臣鄙陋拙作,怎劳太后亲题,臣不胜惶恐。侍官微笑说,仆射大人,还请接诏罢。谢安说,是。这才将诏书接在手中。
眼见内侍出门而去,他展开御诏,见那纸笺之上,正像内侍所说,只有褚蒜子亲笔写下的谢安的一首旧诗,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这首诗是他在东山时,写给好友王胡之的。王胡之给他做了集,于是它就流传了开来。他并不知道,同样就是这首诗,在纪真十几岁的年纪里,当她在桓伊府中的时候,曾深刻地给予了她帮助。他看着褚蒜子隽拔的字迹,深深思索。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那膏油因为能够放光,所以会被燃尽;兰花由于出众的芳香,所以会被采撷而凋零……他明白了褚蒜子的意思。
虽然他一直在想办法去弥和这些,为了不使陛下对他产生猜疑,但是,也许这根本就是难以避免的。他并没有对那个极顶的权力发生过兴趣,所以,他永远也不会欺骗陛下,无论陛下多么年轻,多么无知。这正像褚蒜子所说,他这样去做,并不是为了皇室,而只是为了他自己。只有这样,他的人生才是完满的。那么,应该怎么做呢?怎样让皇太后明白呢?
谢安庄重地将诏书呈放案上,吩咐身旁的随仆,去把吴兰叫来罢。吴兰跑进门,谢安说,吴兰哪,城西十几里的地方,有座土山,可是不是呢?吴兰忙答,正是,主人。谢安叹气,说,你可还记得你跟随我在东山的年月吗?吴兰的心里生起一片感慨,说,主人,老奴怎么会忘记呢!那是老奴这一生最想念的日子啊。谢安看着他已斑驳的鬓发,说,你我都老了呀。吴兰忙抬头,真诚说,老奴的确是老了,只是主人您却并没有老啊,谁不是说您风姿倜傥,有如当年呢!谢安爽朗地笑起来,好啦。你也不必再来称赞我啦。既然你还惦念当年的日子,我正有桩事情,要你去做呢。吴兰说,就请您快吩咐罢。谢安说,说来也不难,你就速速领人去,把城西的土山,用心地修建一回,把它弄得像东山一个样子罢。吴兰吃了一惊,紧跟又掠过一阵心痛,主人竟是这样怀念那一段日子啊。只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谢安说,你可听到没有啊。吴兰忙答,听到了,主人!老奴一定办到,一定会修建得和当年的旧居一个模样的!谢安点点头,好,那就去罢。不要耽搁了。吴兰说,是,请您放心罢。
“小东山”别墅就是在那时完工的。那竹林,那亭台,一切都和东山那么相像,甚至还能够找到我们当年的蔷薇洞。这别墅修建得那么迅速,它让所有的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在太傅的心里,“东山”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同它相比。人们都说,谢相身居庙堂,而他的心,却仿佛仍然是在那山林之中,只是,他们却并不知道,这“小东山”的诞生,竟有着如此深刻的原因……
褚蒜子听内侍报上这讯息,微微浮起了笑意。她知道,这是谢安给她作出的明确答复,同时,他也正是通过这件事,把自己的心解释给了所有的人。她想,这是很好的事,只是她不知道,司马曜是否也看懂了谢安的心思。
这些天里,王恭又一次向纪真发出了邀请,不过这一回,却并不是谢安亲自来做信使了。纪真只是见到了阿其。王恭竟是邀请她到府中去,时间定在九月十五的晚上。她不无感慨地想,这就是公子们的生活,他们是最最尊贵最最幸运的一些人,他们真的可以什么也不做,但却能够生活得那样惬意……只是……他们是真的惬意吗?
纪真按照约定的日子,乘车到乌衣巷去,她忽然希望,每一天都有一些这样的事,至少这时,她没有空暇去品味那些痛苦。太原王府在这座城市里,和谢家一样,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地方。随侍们熟识地驾着车,很快就赶到了,纪真在随仆的引领下向府中走,即使她早已习惯了绿绮楼的华美,但这府院的富丽与轩昂依然令她感到惊诧。她在一瞬间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大人要把绿绮楼修缮得那么华丽了,那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她想起绿绮楼最初的简拙,如果那样的话,也许他一天也不能生活下去。
纪真跟着随仆来到东园,刚刚穿过回廊,就看到不远处竟是灯火通明,喝彩和欢笑不断地传来,还有姑娘们逢迎的笑语。纪真好奇地看过去,这场面竟是这样新奇,宽阔的庭园四周,到处都摆下了高烧的红烛,甚至回廊外晚开的桂花,也映得分外娇鲜。原本月色极好,而这一来,这园中竟明亮得如白昼一般,但又有一番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意味。
公子们依然各领坐毡,极随意地坐卧,案上酒香四溢,同燃烧的脂香混合着,飘得满园。与酒席相对,约百步远处,正竖了一支做成狮头的木盾,木盾两侧烛火通明,让那狮头看上去,竟多了几分诡异。纪真无比新奇地走上前,王恭看到她,大笑招呼着,要她落座。纪真一看,在座的这几位客人,都是自己所熟悉的,王献之、王珉,还有张玄。几人一见是她,也都不再多礼,饮着酒,沉浸在各自的快乐中。王献之与她对视之间,露出了微笑。
这时,王恭大笑说,王僧弥你还在啰唆什么呢!莫不是心里害怕了吗!张玄也笑起来,哈哈,僧弥啊,这一回你可只能箭箭均中狮鼻啊,不然你们兄弟,这十万钱可就输定啦。
纪真听得心惊,再看这场景,原来,孝伯公子今晚,竟是要请公子们一道射箭为赌吗?她环顾周遭,竟见远处那狮头左右,正站了几名女子在侍候,而公子们各人身后,也都笑吟吟地站立着端弓捧箭的姑娘。不过,这赌注也令纪真吃惊,这局的胜负,竟下了十万钱的赌注吗,当年越嫂买下绿绮楼,也不过只用了八万钱哪。
无论纪真怎样惊诧,也许这十万钱对公子们来说,的确并不值得珍惜。王珉似乎也看出败局已定,不过这箭也还是要射,他疏懒地站起来,从身后姑娘手中取过弓箭,凝力张弦,试了几回,仿佛才满意了。箭尖在月光和灯光的映衬下,灼灼闪烁。王恭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忽然心动一念,吩咐远处的姑娘,你们几个,谁要是以为你们王公子这箭能射中,就离箭靶近些站,我自然有重赏;谁要是以为你们王公子这箭射不中,就远些站,不过这赏赐可就没有啦……王珉弓弦满张,“嗖”的一声,利箭疾穿,立刻传来箭中木靶的声音。恐惧与惊喜交织中,姑娘们尖声地叫着,然后忙不迭地看那狮头,向主人报上战果。竟是正中狮鼻!
王恭笑说,好好,果然厉害!只是还有两箭哪,必得有一箭仍要射中狮鼻才行啊,你王僧弥可要掂量好啦。这个胜利也颇出乎王珉的意料,他振奋一下,取箭张弦,第二箭一气射出。也许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这一箭到底会射向哪里,利箭离弦,守护箭靶的姑娘却一下看出了端倪,尖叫着逃向一旁。这一箭竟完全没有射中箭靶,更不要说狮鼻了。如果不是那姑娘及时地躲开,或许就会伤在利箭之下。
王恭和张玄笑得前仰后合,就连和王珉一起的王献之,也是忍俊不禁。这一箭大失水准,王珉再射,姑娘们却早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第三箭虽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糟糕,但也只射在了狮头的上端。这一回合,王家兄弟果然落败。张玄说,哈哈,今晚果然是有好运哪。王献之一听,不屑说,那“阿堵物”有什么可好,你得了这些东西,也算好运吗?王恭说,你说“阿赌物”,我看却好得很哪。王珉十分不平起来,我两人又怎是那武夫,不像你张玄常日在军,这个比法,不公平得很。
王恭听他狡辩,说,好啊,那就再博一局如何?王珉说,那要看你怎样博法。王恭说,既然慕容先生也在这里,不然张玄就同你两人一起,我只和慕容先生一起,你看怎么样?说着,他又问张玄。张玄掂量起来,这慕容先生是北人,自然是高手。王家兄弟虽然不济,但也并非全无用处,以三敌二吗,这倒果真是可有一赌啊。于是他说,任你们商量去罢,这等闲事倒不必来问我。王珉说,好。那这注又怎么下呢?王恭说,五十万钱,如何?王珉说,好。那就这样商定了罢。
纪真如坐针毡地听着,她已经大致明白了这其中的安排,看来孝伯公子一定以为我是精于射艺了,只是……她本想找到话锋将这事阻住,但他们很快就达成协定,并不允许她开口。当听到这赌注居然下到了五十万钱,她心惊之中,却已经难以推托了。但再想,这也并非是我的错啊,你非要这样做,也怨不得旁人了。
第二轮的博弈就这样开始,王献之在一旁微笑不语,他想,这个姑娘也能够射箭吗?王孝伯这回可是输定啦。当然,王恭是极有信心的。他站起身,连发三箭,虽没有一箭射中狮鼻,但却箭箭中的,都落在了上佳的位置。这一边王献之先射,果然是远不及王恭。不过,王献之深知这结果已是定局,不以为意地笑着,也不点破。
王恭笑看纪真说,先生,可轮到你啦。不过这个时候,纪真已经定下了心,她想,也许那并不困难,既然他们都可以做到,我为什么就不行呢?只不过,一定是难以射得好了。她暗暗咬牙,站起身,一旁的姑娘双手捧上弓来。只是,她接弓在手,却一下子吃了一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完全想错了。这张精铁炼成的强弓,她险些没能拿动它。她几乎是用了全部的气力,一手将它举在了胸前。捧箭的姑娘等候了好一会儿,纪真仿佛才想起还要用箭,于是接过来,回想刚才王恭的做法,费力地搭箭在弦。
几位公子看着她,除了王献之以外,都不由地起了疑惑,这位慕容先生怎像从没有用过弓箭一样?这射艺在北方极为盛行,特别是这些王公皇胄们,当年赵国的皇子也曾到江南来,射艺就曾冠绝一时。可这慕容先生?
纪真持弓的手颤抖着,用尽全力也不能把那弓弦拉满。王恭万分不解地想,怎么竟会是这样呢?纪真咬牙坚持,手上疾松,那箭竟也向着狮头飞去了。这颇出乎她的意料,不过,那箭并没有射中,却擦着狮耳飞向了远处。但这已经令她十分惊喜,竟仿佛一下发生了兴趣,反倒把什么赌注之类扔到了脑后。她回转身,又取过一支箭来。
纪真面含笑意,正想射出这第二箭,可却发现,事情竟是这样糟糕,刚才那一箭已经耗去了她太多的力气,现在,她竟难以再用一只手将这张弓拿住了。她几次试图稳定,但都没有成功,几位公子被她这奇异的举止吸引,各个怔在那里。
纪真试了几回,终于有些沮丧,但又不知该怎么办。然而,正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响在耳边,温和而清亮,这一箭,我来替先生射罢。纪真诧异地回过头,这才发现,正有一位公子,站在自己身后。他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上去俊挺而清朗,但又似乎……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温存。纪真怔怔看着他,她并不认得这位公子,但是,她却认得他脸上那笑容!并且那样熟悉!她的心怦然跳动,竟忘了把目光移开。
她这长久的注视,令这公子稍觉奇怪,不过,他并没有感到不适。看到她手上的弓不停地抖动,几乎就要掉落在地上,他笑着,顺手扶住,然后接在了手里。纪真居然没有回答他的话,自然地把弓交给他,然后退向一旁。这时她才发现,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位更加年轻些的公子,看上去愉快且和煦,只是似乎神气有些虚弱。
王珉说,这是怎么说呢?难道还要中途换了人吗?王恭一见这两人的到来,又见这公子接过纪真手里的弓,喜笑颜开,换了人又怎么样,你和王子敬是一家,人家两人也是一家,自家人帮自家人,又怎么不行呢?
纪真没有品味王恭的话,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观察这个人,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这公子也没有理会两人的争执,对纪真轻笑,从她手里接过箭来,弓弦响过,应声而中,一会儿,传来姑娘们的欢叫,竟是正中狮鼻。他又问纪真,是不是还有一箭呢?纪真微愣,说,似乎是罢。他不再多说,取箭射出。这一回,居然再次射中了狮鼻。
王恭大笑,哈哈,你果然来得及时啊。这公子把弓交还侍女,和那更年轻的兄弟一起,各自入座。王珉斜瞟着他,阿羯啊,在荆州做了几年司马,你还果真成了武夫了。
阿羯……纪真记起了这个名字,这是她曾经很用心地去记住的。她想起了与他相关的一切,这个人他叫……谢玄,是大人的侄儿,王珉公子说,他的风采就仿佛那芝兰玉树……她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谢玄以及他身边的兄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家的公子,而对这些,她也已经期待了很久。她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但有一种感觉却十分清晰,这就是,她觉得,似乎他们是离自己很近的,她无端地感到,她能够了解他们。
听了王珉的话,谢玄微笑,却也不否认王珉这明显带着蔑视的“武夫”之称,他说,要说当年桓温的话也说得对呀,如果没有他那样的武夫,那王长史和刘真长可又怎么惬意地坐谈哪。纪真听着他的每一个字,那笑容她是那样了解,不过那语气倒是有些不同,这羯公子竟是有几分机锋的。
王珉听到谢玄这话锋,哂笑说,是啊,如今谢大将军领兖州刺史,监江北军事,你若不做个武夫,我们可怎么能惬意地坐谈哪。谢玄淡笑不语,不再争辩。
张玄眼看这情势,王珉曾是谢安之婿,与谢玄一向熟识,两人素来言语无忌,同谢家离婚后,倒愈发地机锋相对了。如今谢玄领下兖州,就要出镇广陵,守卫京师,那徐州刺史王蕴断然是指不上的,倒是说,从今而后,这京都的存亡,竟落到了谢家这位三十刚过,名士出身的公子身上了。张玄感叹说,只怕这时,比桓温的时候,更加艰险啊。王献之感慨地看着谢玄,阿羯只比他大不到两岁,从小就是同大家一样的矜贵公子,虽然做了多年的司马,但那神气却并没有多少改变,这次见到,竟似乎又多了几分……清孤。竟要他去镇守兖州吗?王献之暗叹,他这个好叔叔啊。王恭说,阿羯啊,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谢玄沉吟着,说,还当先听听叔叔的意思罢。王恭忽然一笑,哈哈,你叔叔一世的美名啊,这一回,你这干系可大得很哪。谢玄还没有回答,即听到王珉的笑声,他斜睨着王恭说,这个你就不必担心啦,你说我家岳丈大人珍惜他的美誉,难道咱们羯公子就不珍惜自己的美誉了吗?为这美名,他也一定会苦战沙场啊。
纪真凝视着谢玄,她明显地感觉到,王珉的话令他感到了不悦,只是,他并没有立即反驳。这时,谢玄身旁那位公子忽然开口,声音虽柔和,但语气却毫不相让,他说,若依僧弥兄长的话,这古来善战者,也都是为名了?那吴起,李牧,诸葛孔明,也都是为了名吗?王珉笑答,胡儿啊,此是一时,彼是一时,这怎可同日而语呢?纪真听到这称呼,记起王献之曾说,谢家的公子中,最为出众的是“封”“胡”“羯”“末”四兄弟,胡儿叫作谢朗,是一向和谢玄齐名的。她看着谢朗虽虚弱,但依然温和而稳定的神色,暗暗想,原来谢家的孩子,他们就是这样……谢朗说,兄长这话就不对了,这自古以来,为上将者,哪一个不是为国家守卫疆土呢?那桓温倒是颇为立名的,因此他才会北征无功呢。王珉不以为然说,桓温为名这是不错的,可你怎知咱们阿羯就不是为名呢?王珉倒有些争辩的味道了。
王献之听得心烦,正想开口驳斥,却听到谢玄的声音。他并没有抬头,竟仿佛是在说给自己一般,那声音淡然中,竟又带着几分沉重,他说,丈夫领千军,入死地,以谢皇恩……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王珉,僧弥看来,原是为名啊。一种难言的滋味袭上纪真的心头。她想,羯公子他已经设想了自己今后的事啊,而显然,他是并不喜欢这些的,也许他一定会尽力去做罢,也许这些能够带给他权力和荣耀,但是,纪真肯定地想,他的确是并不喜欢的。
王献之见谢玄已经说了这样的话,立即抢过话锋,对王珉说,要我说,你不如去向你岳丈求个差事去,也到沙场上冲杀一番,立个功名回来,让我瞧瞧罢。王珉依是一笑,这我自然是不会去的,这国家中有那立功名的人,也就有我这坐谈的人哪,哈哈。王恭举起酒盏,真诚地看着谢玄,由衷说,丈夫领千军,入死地,以谢皇恩!阿羯说得好啊。谢玄举盏相应,然而,他并没有完全接纳王恭这赞赏,那目光里,竟包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
大家喝起酒来。这一场搏奕,因为谢玄的到来,似乎也不再继续了。他们戏谑地谈笑,关于凶险的时局以及战事,也仿佛被暂时忘记。只是言谈中,王恭时时流露出的纪真与谢家的某种联系,却让谢玄感到了吃惊,他悄悄地打量她,更有些迷惑。不过不容否认,他很快地发觉,这位来自北方的公子,他的确是同大家并不一样的。直到月过中天,酒宴才渐渐散去。王恭也不相送,任由他们各自出府登车。纪真同王献之走在后面,心照不宣中,并不太多交谈。走出府门,纪真看到眼前这情景,竟不由停住了脚步。
门外不远处停着公子们的牛车,王珉张玄早已上车去了,倒只是谢玄正在门前停步,侧目看着那架长檐车,若有所思。一旁的谢朗迷惑地问,莫非你吩咐他们来接了吗?谢玄没有答话。守在车上的两名随侍一见他们,立即跳下车,亲切地行礼。王献之见到这情形,向纪真微笑一揖,告辞上车去了。纪真忐忑地走出,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玄转头注视她,轻声问,先生请恕幼度无知,不知先生与我叔叔可相识吗?纪真镇定说,流亡之人,蒙大人看重,多年照料荫护,不胜感怀。只是可惜从来未得与公子相见……谢玄脸上浮起敬重,竟向她深深一揖,谢朗见此,也相随行礼。纪真不及阻拦,又听谢玄说,不知先生身份,谢玄失礼了。说完,他竟回身为纪真挑起车帘,说,先生请上车罢。纪真承受不住地说,公子……不必多礼才好……但谢玄却不为所动。纪真别无选择地走上前,谢玄又伸手相扶。她尽量快地钻进车里,以回避他这一番殷勤。见她坐好,谢玄才释然微笑,拱手说,还请先生小心,谢玄不送了。车轮声辘辘地在耳边响起,纪真依然忐忑着,许久才渐渐平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羯……那一天,他的出现是那么出乎意料。不过,他在建康停留的时间非常短,很快他就渡过大江,到广陵去了。我想,这一定是太傅吩咐给他的罢,当他领下这个兖州刺史,他什么也没有做,而是立即开始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只是,令我一直感到惊诧的是,北府的建立竟是那样迅速,从阿羯离开建康,到他第一次指挥这支军队出现在江淮战场,竟仅仅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