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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极伤

这一年的天气有些奇怪,绵绵的雨一直下着,从暮春持续到初秋。秦淮河的水渐渐地涨起来,似乎在诱发着人们对生活的渴望,在一片雨雾中,市肆并不喧闹,但窸窣的人声混杂着窸窣的雨声,仿佛是种既远又近的繁华。桓温是在这个八月死去的,在雨季将歇的时候。这当然无比重大,但是,你也可以根本不去看重它。

朝廷为大司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事前商议时,王彪之王坦之和谢安一致认为,大司马收益州,行北征,镇荆州威慑胡人,撑起了大晋的西藩,这赫赫的功勋,是一定要记住的。虽然他试图篡逆,但最终没有成行,即便来“诛王谢”,也可以说是为了卢悚的事。于是,陛下下诏为大司马加殊礼,追赠丞相,葬仪依照当年的王导。朝臣们看着御诏上桓温那最后的官爵……大晋使持节,侍中,大司马录尚书事,扬州牧,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封南郡公……各个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叹息。

不过,出乎人们意料的,在葬礼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将要代桓温执掌门户的桓冲,居然两天都没有出现。这已经十分令人疑惑。然而第三天早上,桓冲赶来时,却又不见了桓温的四弟桓秘以及他的长子桓熙和次子桓济。桓冲身披重孝,代替桓熙行孝子之礼。

人们在惊诧中猜想,桓家一定是出了事情啊。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葬礼后不久,消息灵通的王坦之赶来尚书台,向王彪之和谢安通报了其中的原委。原来,桓温举荐桓冲代其执掌权位,却引发了桓氏家族内部的争斗。桓熙桓济兄弟与桓秘暗中谋划,要趁葬礼之际毒杀桓冲,再请桓温的夫人南康公主上奏陛下,由桓秘代其职位。桓冲的手下截获桓熙的信使,搜得了密谋的书信。桓冲为避凶险,暗中赶来建康。等到桓温死后,桓熙尽了孝礼,他才派遣精干的力士拘收了桓秘与桓熙兄弟,将他们送往长沙安置,永不任用。

王彪之听着,感叹,桓幼字一向以谦谨闻名,倒果真是个孝义的人哪。谢安的脑海中浮现着桓冲的模样,说,是啊。桓公有这样的兄弟,也可以安心啦。

三人再无言语。他们的心思是复杂的。这个人,很快就将操控桓氏的大权,很快就是他们必须要面对的对手。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呢?

王彪之终于开口,大丧已过,桓幼字任命的事,也该奏请陛下啦。谢安和王坦之谁也没有回答。这件事,自从桓温上奏以桓冲代其权位开始,他们就已经在思考并商议了。只是,这其中的分寸是那么难以掌握,所以至今也还没有定论。不过现在,的确是不能再拖延了。

谢安取过纸笔,写下几行字,递给王彪之。王彪之接过看着:以江州刺史桓冲领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扬州刺史。荆州刺史桓豁进位征西将军。王彪之没有评价,又传给王坦之。王彪之暗暗思忖,看来谢安的意思,正是这样了:

一来,桓冲的资历威望以及功勋,无法与桓温相提并论,那么“大司马,录尚书事”的权位,就可以不再加给他,于是,桓氏就不再有总理朝政的权力。二来,桓温原本统领全国诸军事,那么都督上游六州军事的荆州刺史桓豁就仍是他的下属,桓氏就是一个坚固的整体;而现在,桓冲没有统领全国军事,那么倒是把桓家的势力分割为桓豁与桓冲两部分了。只是桓冲作为桓氏当轴人物,还有在朝辅政的大权。再有,桓豁进位征西将军,一方面,可以当作对桓氏的一个补偿,而另一方面,倒有些兄弟争衡的味道啊。

王彪之在心中掂量,呵呵,谢安这办法,暗中毫不手软地为朝廷收回了重权,但看上去却十分合理,即使桓冲心中不满,但以他的资历声望,也难以说出话来。他瞟了一眼谢安,轻叹,这个人哪……但再一想,忽然发现,这其中还有一件很重大的事啊。而这时,王坦之已经问了出来。

王坦之略带担忧地说,安石啊,按你的意思,这徐兖二州,将不再归属桓氏了吗?谢安坦白地回答,是啊。如果这样的话,桓幼字已身兼四州军事,又以扬州刺史参与朝政,仍为辅弼重臣,他已然劳碌得很啦。这徐兖二州正是京都防御北方的门户,军政繁杂自不必说,依我看,他未必顾得过来啊。

王坦之说,你可想过啊,当年大司马为领徐兖二州,可是费了不少周折,如今从桓氏手中收回,这是否……谢安正色说,文度,不要说徐兖二州,就是那荆州、江州、梁州、益州,哪一处又不是陛下所属呢?怎会成了哪个家族的领地!王丞相为一国宰辅,他亡故后,亲生六子,哪一个承袭了相位呢?他说着这番道理,心中却在希望,他们能够明白他的心思。现在正是桓家最薄弱的时候,内部还未稳定,桓冲内外交困。那么削弱桓氏的势力,正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等到桓家调理妥当,只怕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坦之说,安石,这难道不是有些风险?谢安叹气说,今天不担这风险,那日后的风险,只怕你我就担不起啦。王坦之无语。许久,王彪之说,我看就这样办罢。明日我就向陛下启奏。

这一回的权力分割,就这样拟定下来,司马曜很快下旨,桓冲领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军事,任扬州刺史,镇姑孰。那么,桓氏失去了总揽朝政的权力,同时让出了徐兖二州。但即使如此,这个国家最为重要的两个方镇,荆州和扬州,依然掌控在桓氏手中,他们依然能够威慑朝廷。只是关于徐兖刺史的任命,似乎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这两州长官之位,竟不可思议地空缺了。

桓冲接到御诏,默坐许久。虽然他知道,一定会有变故,但心里仍然感到了不舒适。朝廷并没有过分地剥夺桓家的势力,并没有让他不能接受。而没有加封给他的那些权位,他的确也无由去领。他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如鲠在喉,而又无以表达。他只有接受,如果感到不满的话,那么就只是他的无理。

也许那时的桓冲将军并没有想到,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开始。我想,他后来一定是懂得了这道理的:桓家拥有了太多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那是早晚要归还的。任何过盛的,都要去削弱它。当我开始看到太傅眼中的世界,我知道,他就是这样想的。这并不像人们所传说的那么复杂,他始终都是一个简单的人。

纪真的生活的确是发生了改变。因为她变换了一种方式去看周围的世界,所以她误以为自己从前都看错了,而现在看到的才是真相。她这一次的变化同样令越嫂感到吃惊,不过毋庸置疑的是,真儿是走到现实中来了,她的确更像个正常的女人了。她忽然增添了十分的活力,对很多事情,也开始表现出热情。

然而连绵的阴雨,却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无比缓慢,这令纪真感到了消磨。大概是这期间朝廷的事情过于繁忙,谢安也好久没有来。纪真想不起,以往的雨季到底是怎么过的,只是,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无所适从。她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读诗,弹琴,找姑娘们去闲扯,她回想,难道,从前的人生就是这样平淡无味,毫无意义吗?

越嫂走上楼,因为终于可以无所事事,她倒一下子感到疲倦了。她移来琉璃榻,疏懒地靠着,手中摩挲着一只暖炉。纪真坐在那里弹琴,除了这个,她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越嫂闭目听了一会儿,无奈地说,真儿,你这是做什么呢?纪真不回答,她努力稳定心神,继续弹奏。越嫂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不该弹的时候就不要弹,求不来时,还偏要去求,难道当年桓大人就是这么教你弹琴的?好一会儿,忽然听到琴声裂帛般响过,骤然而止。越嫂对她的情绪感到更加不满,说,怎么能这样任性呢?你学琴这么多年,连这个都不懂了?纪真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许久才说,您别说了,我知道。越嫂睁开眼睛,只见纪真低垂着头,满脸的迷惑和倔犟。越嫂终于宽和地说,好了,你是太烦闷了。烦闷时,就不要偏去求什么。

纪真疑惑地说,可是,我从前弹琴时,并不是这样啊?越嫂端详她好一会儿,说,真儿,你总是要长大的,难道永远做小孩子吗?纪真眨着眼,说不出话。越嫂说,你今年已经快二十五岁了罢?可的确是不小了啊。纪真心里猛地一动,二十五岁?不小了?这个她从来没有想过。越嫂说,你该懂得怎样去处置你的生活了。

纪真陡然抬起头,自从她开始思考以来,这几乎是她唯一的问题,可是却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她含着期待说,那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处置我的生活呢?越嫂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烦闷吗?纪真垂下头,不知是不明白还是不愿说出来。越嫂说,这是因为你长大了。你懂得去珍重一些东西了,不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看重。

纪真怔怔地坐着,我……她没能把话说完,泪水却一下子迷住了眼睛。她哽咽着说,可是您知道吗……我很难过……然后,她就捂住脸,无法抑制地哭起来。越嫂等待着,在她看来,真儿的哭泣也是十分正常的,只是,她哭得太晚了。

纪真哭了好一会儿,渐渐止住。越嫂想,应该告诉她一些规则了,也许现在,她能够听懂了罢。她说,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吗?纪真茫然着,打算?打算……我打算……去看看他……虽然她的声音那样轻柔,但仍然惊得越嫂怔住了。她不能想象,真儿怎么会产生了这样可怕的念头。她原本想听听纪真对将来生活的考虑,但她……居然想的是这个。许久,越嫂说,真儿……你不想活了吗?仿佛是实在无法压抑,纪真的声音忽然变冷,我哪里不对呢?越嫂语塞,你……纪真说,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到这里来了罢?他喜欢来时,他就来,而他不喜欢来时,他就不来。那我喜欢去见他,就凭什么不行呢?

越嫂忍不住说,真儿!你还明白你是什么人吗?你还明白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吗?纪真说,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是什么人!我活下来,是上天让我活下来的,不是谁能改变的!越嫂说,也许上天就让你去死呢!纪真说,那我就去死!

越嫂无话可说。纪真说,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他所做下的所有的事,都是他心里想这么做的;我所做下的所有的事,也都是我心里想这么做的。有什么害怕被旁人知道呢!他如果是这样的人,那我宁愿从来没有认得过他!越嫂说,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这只是在残害你自己啊!除此而外,再没有什么用处了。你明白吗!纪真沉默着,思索着,却不回答越嫂的话。许久,她忽然略带恨意地说,我懂得您的意思,您是想告诉我,我是无比低贱的人,而他,是那样高贵得让人望而不及,所以,我的难过原本理所应当,所以,他想把我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就只有去听从!您就是这个意思罢。倘若我待他不好,那自然是不行的,但即使我想待他好呢,那同样不行!因为还要看他是不是需要我!是这样的罢?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呢!

越嫂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纪真,她也第一次得知,她的头脑里居然执著着这些东西。难道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够看到的真理吗!难道她竟要去同这些作对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姑娘啊,可她却根本不懂得。仅仅因为谢安许久没有来看她,她就这样不能容忍,那么今后,她可怎么生活下去啊。越嫂想,大人对她太娇惯了,以至于让她这样任性。

越嫂不再体谅她,凝重地说,真儿,你说得对,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怎么想,都不会改变。纪真面对着她的冷漠,忽然显出了几分虚弱,怔住了。越嫂说,我问你,他曾经让你听从过什么吗?你不愿去做的事,他曾经强迫你做过吗?而你一定要做的事,他曾经阻止过吗?越嫂说到这里,感到无比痛惜,真儿,你真是太糊涂了。

纪真渐渐觉得,头脑正变成一片空白。仿佛是把心中积蓄的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一下都迸发出来,而她自己倒变得空虚了。她无力低下头,是啊,我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呢?我都是明白的……我并不糊涂……可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思,为什么他要对我那么好?他被所有的人仰望着,而我是这样低贱,他却还要对我这么好,这太不可思议了,完全像是假的!他做得这样完美,让我想恨他都无法找到理由,难道,他就不能对我坏一些吗!

不知多久,越嫂走到纪真的身边,坐下来。她看着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孩子,涌起阵阵感慨。她轻声说,你对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纪真无助地看着她,思索,我想……我只是想……她终于抬起头,我想要,他的心……

越嫂的脸上掠过痛苦,她已经不想再去教育真儿了。真儿没有什么不对,并且她也是不能被教育的。她要什么不好呢,她要什么都未必不能得到,但她却偏偏想要他的心。真儿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越嫂相信,真儿其实是非常了解谢安的,那种了解,对自己来说,永远也不能领会。但是,真儿又是非常不了解谢安的,而她不了解的那些,对于自己,却恰恰很容易就能明白。难道真儿就看不出来吗?如果他的心有三成可以给她的话,他就会把这三成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甚至可以任由她去摆布。但余下的那些,并不是为她而准备。他已经把能够给她的都给了她,她还能再要来什么呢?

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罢。不过,越嫂没有看出来的是,纪真在同她交谈的时候,心里却在琢磨着自己的计划。她表现出平静和接受,以让越嫂不再过分地关注她。于是午后,当越嫂认为这风波终于告一段落,下楼去忙她的事情,纪真却已在心里做好了打算。

纪真的确是想得太多了,以至于把很多事想得不再是本来的面目。谢安已经十几天不在建康。连绵的阴雨,使下游各处江水暴涨,幸好这雨并不骤急,所以朝廷还没有接到水灾的奏报。但是,会稽三吴一带的万顷良田是这个国家生存的命脉,这根基是万不能出什么差错的。于是,他同王彪之及工曹尚书商议,分头到下游各郡去察看水情,以备早些防范。

这一回还算顺利,一切还都在朝廷能够掌控之中。他放下心,却感到十分疲惫。回京的路上,忽然想起,出发前,道韫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曾派人来说,孩子满月时,请他一定要过府去。他计算一下日期,居然正是今天。他命车夫加快些,至少在天黑前,要赶回乌衣巷。

渐进建康,雨越来越大。透过车窗望去,秦淮河正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他舒了口气,低头看一眼这身繁冗的官袍,心想,终于可以脱掉它了。于是他吩咐跟随的官员侍从,都各自回家。七香车驶在石板路上的辘辘声,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舒适。过了朱雀桥,忽然听到赶车人说,主人,远处有架长檐车。谢安应了一声,由于疲惫,他没有亲自去看。他想,无论是谁,在雨中来到这里等候或者求见哪位名士,这都是值得赞赏的。那么这样的人,应该向人家问候一下。他吩咐赶车人停下,说,你去问一问,人家主人是哪位,如果有空暇,就请到府中一坐。赶车人撑起伞,跑去了。谢安等待着,车帘忽然挑起,他抬起头,一下子怔住。他的脸上浮起惊喜,欣然叫了声,真儿!

纪真是听到车夫的通报,立刻跳下车,从雨里远远跑来的。原本整洁的发髻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那黑发凌乱着,毫无规矩地贴在脸颊上,沾湿的衣裙紧紧裹住她的身体,轻柔的披巾也变成了僵硬的束缚,缠绕在手臂上。但是这些,都无法掩盖她脸上洋溢着的热情与渴望。她那样真实而热烈地笑着,有些费力地跳上车来。

谢安一把拉过她的手臂,让她紧紧地依在怀里。赶车人莫名其妙地撑着伞跟随纪真跑回来,忽见车上这一幕,立刻转过头,又小心地把车帘放下了。纪真孩子般地笑着,她那热切的活力激荡着谢安的心,他抱着她,轻轻想,这样猝不及防的美妙,人生能够有几回呢。

纪真把头抵在他的胸前,说,我是不是吓坏了您?谢安微笑不答,他俯头看着她被雨水洗刷后显得更加清灵而真实的面庞,微嗔说,看看弄的这样子。然后,替她稍稍整理粘在脸上的黑发。纪真全不在意,转身抱住他,把面孔贴在他的颈上。谢安抚摸着她冰凉的手臂,轻声说,很冷罢?说着,他展开袍袖,把她紧紧地包裹其中。纪真仿佛这才感觉到凉意,蜷缩进他的怀里。她贴在他的耳畔,小声地,但却无比真情地说,我非常……想念您……谢安再次感到自己的心被激荡着,让他来不及去想任何其他的东西。纪真又说,您……是不是同样想念我呢……谢安将她抱得更紧,只是没有回答。纪真又问,是不是呢……终于,他仿佛感叹着,你说呢……

好久,纪真从热情中变得理智,因为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她直起身体,怯怯说,大人……那么,我这就回去罢……谢安的目光里掠过一丝失落,纪真接着说,我知道,您还有事要做呢。我只是想,来见见您……就好了……谢安欲言又止。纪真说,我是让他们去府里打听过的,知道今天是道韫小姐公子的满月,您一定要回来,所以才在这里等您的。说着,她再不管谢安怎样,轻轻抱了抱他,站起身来。

谢安说不清心中的感觉,不知是怜惜她,感念她,抑或是爱恋她,或者需要她,但无论如何,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就在纪真正要转身下车的时候,他突然说,真儿,不要走。纪真停在那儿,看着他。谢安向她伸出手,你回来。谢安重新抱住她,吩咐赶车人,你告诉夫人,让她转告道韫一声,我今天不过去了。

大人……纪真轻声说,这……道韫小姐她会不高兴的。谢安微笑说,不会的。说完,他忽然垂下头,深深地注视半倚在他怀里的纪真,这样一个真实而满溢着热情的生命……他希望让自己的心永远激荡在她那美好的热情中,任凭她去左右,直到,被她融化。纪真有些胆怯,悄悄把目光移开。他忽然分开她本已散乱的衣襟,轻轻地抚摸她光滑的肩头和前胸,纪真的气息急促了,她闭上眼睛,想,他的确还是这样需要我。他把脸颊贴在她的胸前,说着,真儿……我想……好好地看看你。纪真的身体轻抖着,忽然坐起来,说,大人,这是在车上啊……谢安笑着,替她整理衣裙,让她依着自己坐好。他说,你随我到天宁寺去罢。纪真诧异说,天宁寺?您要到人家的寺庙里去……谢安说,噢,没什么关系,那是当年简文皇帝赐封给谢家的。前面是主殿,后面的园子十分好,只是好久没有去游玩了。谢安说着,感到她仿佛因为冷,还在轻轻地颤抖,他一笑,居然将那已被雨水浸湿的官袍脱下来,把她的身体紧紧裹住。

我想那时,我一定是十分爱恋他的。心里燃烧着的火焰使我变得那样焦灼,同时,我也一定要去把他点燃。仿佛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快意,而绝不考虑,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在我的心里,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个空间,有天,有地,有他,还有我。而除了这些,就再没有另外的人和事。我想他是很快就懂得了的,所以我就常常会感到,我仿佛就是生活在那里面……

谢安没有去参加王凝之次子的满月。不过,谢道韫的确没有任何不悦,她也并不感到叔叔的缺席给这欢宴带来了什么缺失。一切都没有影响地进行了,大家依然愉快,依然尽情。

各家的夫人和姐妹们最后聚在她的房里,称赞着婴儿,议论着公子们,许久才散去。而这时,年轻的女尼慧清师傅,却悄悄地留了下来。慧清原本也是高门的小姐,与姐妹们一向熟识,她十几岁时出家为尼,而后一心研习佛法,如今已颇有些名气。看客人们散尽,慧清才面带神秘地说出一个消息,着实让谢道韫吃了一惊。慧清说,崇德皇太后命她带信来,要道韫这两天进宫去坐坐。

谢道韫陷入了迷惑。虽然算起来,褚蒜子正是她的堂姐,但是,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尊贵的皇太后了。褚蒜子上一回到谢家,还是她做王妃的时候。而那时的道韫,也还十分幼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她向慧清问起这原因。

事情听起来倒是十分合理。原来,慧清奉旨进宫去,陪皇太后讲读《心经》,不经意间,褚蒜子问起,如今这建康,倒是哪些姐妹诗文作得最好,最得人们的称赞?慧清想,太后幽居宫中,居然连这些都不知道。于是欣然说,建康最得人们称赞的才女,自然是谢玄的姐姐王夫人和张玄的妹妹顾夫人了。褚蒜子十分感兴趣,又问,那么这王夫人和顾夫人又怎么比呢?慧清微笑说,依贫尼看来,顾家夫人清心玉映,自然是闺房中的翘楚;王家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倒有些丈夫的襟怀啊。褚蒜子露出赞赏的笑容,当即对慧清说,多少年住在这宫殿里,果然是迂腐了,你去告诉王夫人罢,这几日有闲暇,就到我这里来坐坐。

虽然褚蒜子说得十分随意,但这无疑是皇太后的懿旨,是不得有半分拖延的。谢道韫想,太后与谢家一向并不亲近,尤其是从叔谢尚病逝之后。那么,太后要自己进宫,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否应该去告诉叔叔?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吩咐婢女们准备礼服,明天一早就进宫去。

不过,谢道韫的疑惑并没有很快解开,当第二天从褚蒜子那里返回时,许多事情倒更加令她不解了。她没有回到王家,而是直接吩咐赶车人,先到谢府去。并且,由于皇太后今天赋予的使命,她必须要去见一见叔叔了。

雨刚刚停下,空气里泛着难得的清新。谢安正在他书房前的园子里。他披着柔软的帛袍,踏着舒适的木屐,观赏着堂前的一株桂树。看上去,他的神气舒畅而又饱满。谢道韫走进来,并没有打扰。谢安这才发现了她,愉快地笑起。谢道韫上前,仰首打量这株桂树,说,叔叔这株银桂,可有五六年了罢?谢安停一停,微微感叹,是啊……正是五六年哪……谢道韫看着那枝叶间繁密开放着的细小白花,又看看谢安怜爱而满足的目光,轻声笑着。谢安除下几片将凋的老叶,不经意地问,道韫啊,你是有事罢?谢道韫说,是啊。谢安说,那天还算热闹吗?谢道韫说,很好啊。叔叔如果在的话,自然会更好的。谢安一笑不语。

谢道韫取过备在一旁的木钵,收集谢安除下的枯叶,她思索说,叔叔,今天皇太后要我进宫去了。谢安的动作微显缓慢,问,你是说崇德太后命你进宫吗?谢道韫说,是啊。……侄儿心里疑惑得很,皇太后虽然是我的堂姐,但与咱们家一向并不很亲近哪。只是这一回……太后她同我讲起了许多叔伯们的旧事,还问起兄弟姐妹们近来都作了什么诗,倒仿佛真的是一家人呢。太后同我讲论诗文,说着说着,就提起您来了。谢安忽然笑起来,侧过头说,莫不成,太后她看我哪句诗含混晦涩,文理不通,就向你询问吗?谢道韫微笑说,太后可不是这么说的。人家是说,您的诗,她是十分赞赏的,只是有些地方仍不很明了,想听听您自己的释义呢。

谢安整理完花枝,清爽地舒出一口气。他十分坦白地笑着,道韫,皇太后这是有事啊。谢道韫点头说,是啊……想是皇太后一定有要紧的事同您商议罢,只是,这未免不合宫里的规矩,所以她才命我进宫去,好来传话给您……我出宫的时候,皇太后还曾感叹说,如果当初新亭会,不是您的话,陛下还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欺辱呢……

谢安思索着,皇太后这样不避嫌疑的称赞……嗯,他懂得了她的意思。她正是希望能通过道韫,来向他表示歉意啊……当初为保住皇室,她将他和王坦之一并送给桓温去杀掉,在心里,她是自觉愧对于他的。虽然他理解皇太后的用心,并没有丝毫怨怼,但是,褚蒜子却不会这样想。所以,当有新的事情需要同他商议或者需要他帮助时,她却那么难以开口。

谢道韫说,那么……您是一定要进宫去的罢?谢安没有回答。他的笑容渐渐收敛,这件事,他实在不能预料。如果不是褚蒜子,而换作先皇司马昱,或者换作桓温,换作王彪之王坦之,他都能够大致地感受到,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面对褚蒜子,他却忽然陷入了迷惑中。也许是他不够了解她,也许是女人的心思太过不可捉摸,也许……他让这件事停止在头脑里,在谢道韫的陪伴下走回前园。他笑说,道韫,太后这样喜爱你们的诗文,这是好事啊。谢道韫笑答,太后娘娘的义理很高明啊,小侄果真受益呢。

谢安是思索了许久之后,才决定进宫去的。虽然他不能感知褚蒜子的意图,但是,他直觉到,她将要做的事,并不会很糟糕。只是,在牛车的缓缓行进中,他忽然感受到自己这个新的定位,虽然它早就存在在那里,但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作用,所以就一直被忽略着。他仿佛今天才开始正视,他居然是身处在外戚的位置上。不过这种地位,对于几家最高等的士族来说,实在并不新鲜。他们每一家都会有女儿嫁入皇室,成为皇后或者王妃。当然褚蒜子与她们,是并不相同的。

谢安的到来令褚蒜子感到了欣喜。只是从她的脸上,你并不能够看出来。这原本令她很担心。因为这个邀请,是有些无理的。皇室仅有的一点尊严,并不足以命令一位正处在强势的高门当轴人物唯命是听,谢安可以以任何理由回绝她。不过他还是来了。这再一次向她证明,他并没有因为新亭会的事而记恨。

谢安行礼入座,他忽然感到,这气氛似乎颇有些不寻常。褚蒜子淡淡笑着,说,尚书大人,左将军夫人一定对您说了罢。这一回请您进宫,正是有些诗句不得正解,特意请您来指教一二呢。谢安答,蒙太后看中。臣但有所知,自然倾心为娘娘解之。褚蒜子悠然说,好。说着,她拿起早已准备在案上的一卷诗集,缓缓吟起。

~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

~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

谢安迷惑着,完全感觉不到她话中的意思。这首诗,是他当年在东山时写下的,那样真切地记录了那个时候,那山水、音乐、美酒、诗歌所编织而成的人生。

~清晨愉悦着明朗的日光,我到山林中吟啸放歌~

~夜晚品赏着皓洁的月色,我在厅堂前凝心抚琴~

~琴音清扬而又激越,南风轻轻吹拂着我的衣襟~

~饮一杯甘醇的美酒,送走我心中的忧虑~

~谈几句微妙的玄言,再一次澄澈我的身心~

谢安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这首诗来了,褚蒜子清越的声音响在耳边,阵阵的感慨袭上他的心头,他甚至想,当年的日子居然这样动人吗?现在看来,它竟是如此陌生。

褚蒜子吟罢感叹,尚书大人,这是多好的日子啊。谢安镇定着自己的思绪,他极力地把自己拉回现实,皇太后为什么要问起这几句诗来呢?它这样平白如话,又有什么可难解?许久,他行礼说,微臣拙作,得娘娘眷顾,当真是臣之幸啊。

褚蒜子说,大人,不必多理。这诗中倒是有一个疑惑,哀家一直解不开。所以才想问问您啊。谢安恭敬说,娘娘请讲。褚蒜子说,大人,我读此诗,只觉人生天地之间,能这样活一世,倒还有什么所求呢。只是这样神仙一般的日子,大人当初为什么就放弃了呢?

谢安怔在那里。无论他怎样去猜测,也不会想到,褚蒜子居然向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一生是奇妙的,他并没有一定要去做什么,但正因如此,很多事情,反倒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一向平缓,一向无争,所以,人们就无法看到他的弱处。但是,对他那极少的弱处,人们却又那么不包容。他的变节出仕,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整个贵族阶层大肆地评判过了,直到他们失去了兴趣,才渐渐搁置。而后来,人们慢慢看到,原来这个人的确并非“小草”,至今还没有辱没那“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美名,于是倒宽容起来,并且敬重他的朋友们,还会去为他维护这名声。

但是,褚蒜子居然向他问起了这个问题。而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面对的。谢安忽然起座拜倒,许久说,娘娘……微臣不胜惭愧!褚蒜子说,大人,这的确是哀家心中的疑惑啊。当年东山高卧,名扬天下,朝旨屡召不至,即使终身禁锢,仍不以为然。可为什么,您还是出仕了呢?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谢安的眉紧锁着。他虽然不懂褚蒜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当她问出来,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便他知道前面就是陷阱,他也只能跳下去。谢安再拜,而后沉痛说,太后娘娘,臣万死!臣之出仕,实为谢氏三代经营,眼看精华殆尽,诸兄相继亡故,孤儿满目,日后无以自养。臣念父祖之遗德,岂敢任一己之逍遥,遂践德以应征……臣自知享国家之俸禄,却锢于门户之私计,有愧天朝……臣……万死!

褚蒜子注视着他,许久,她的神情忽然落寞,感叹着,大人……难道不是人同此心吗……谢安抬头看去,她那光洁的面孔微微低下,正流露着似乎没有人能够领会的忧伤。谢安感到一种难言的滋味,忙垂下头去。褚蒜子缓缓说……谢氏精华将尽,所幸还有大人,宁愿践德以扶持……她茫然地望向前方,叹息,而我皇室呢……陛下幼弱,这宫廷里,难道不也是满目孤儿妇人,倒有谁来扶持呢……难道竟是我家门不幸吗?……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滴落下来。

谢安的心被冲荡着。虽然出仕这十几年来,他所付出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门户私计”吗?并不是的。但是,他的出仕却是因此而无疑。但褚蒜子没有继续抓住他这弱点,甚至对他不以国家为念的“门户私计”,宽容地表示接纳甚至理解。这让他感到十分惭愧。而她的忧伤却又那样深切,那样凄柔……谢安别无选择,沉痛而恳切地说,娘娘!臣有负先皇重托,臣……知罪啊!娘娘但有所命,臣自当竭一己之绵薄,以扶我主,兴我国祚!他说着,几乎垂下泪来。

褚蒜子说,大人,请归座罢……好一会儿,她凄然说,自我元皇帝渡江以来,百废未兴,却又屡遭变乱。如今,陛下年幼,外有强冠犯境,内有强族擅权。倒令人……怎能有一夜安寝呢……大人,您倒说说,我主怎样才能不被强权所慑,这国家怎样才能大安呢!

谢安感动着,沉默着,许久许久。他懂得了褚蒜子的意思。他想,这国家里,竟有这样的女人,真是幸事啊。那么,她这一次请自己进宫来,这目的就清晰得很了。她无疑是看到了这个时机,希望能借此稳固这个国家,希望使皇权摆脱这无时不在的威胁。但她的力量是不够的,她需要有人帮助。谢安思考着。他很久就已认定,稳固这个国家,是必须的事。但他同样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只有在沉默中等待时机。而现在,皇太后如果支持的话,有些事情并不是不能办到啊……

终于,他抬起头,注视着褚蒜子。褚蒜子迎接着他的目光,说,请您说罢。谢安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娘娘,若说这强寇犯境,当先安根本哪!我自固若磐石,寇来又有何惧!我尚不能自安,纵有勇武上将,逞得一时威风,也难保大局啊!

褚蒜子缓缓点头,大人说得是。只是……这自安……谈何容易?又怎样才能“安”呢?谢安凝重说,娘娘,天下自安,必要荆扬争衡。荆扬相衡,则天下平!荆扬失衡,则天下乱矣!褚蒜子神色稍紧,说,愿闻其详。谢安说,扬州为朝廷屏障,必由信臣掌握,京都才能安稳;荆州为西藩重镇,必由强将坐镇,才能威慑胡人。但如此,荆州强势,积久定生异心,则必当强扬州以慑之,天下才能平定啊!

褚蒜子凝神听着,说,大人……只是如今的情势,您自然明了啊。谢安垂下目光,如今荆扬二州俱在桓氏手中,一日一夜之间就能够倾覆建康,虽然桓冲继任以来并无异意,但这样的大局,天下怎么会安定呢?不过谢安以为,如果能够得到褚蒜子的支持,那么这件事未必不能做成。

他斟酌着,镇定地说,娘娘,如今陛下年幼,万事不能自主,难以制强臣,如当初大司马之势重演,陛下又怎能拒之呢?愿娘娘以社稷为念,再领大局啊!褚蒜子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大人!您的意思是……谢安说,二十年来,国运多艰,若非娘娘几度居朝堂以安天下,大晋何有今日!愿娘娘以苍生为念,再临国政,亲览万机!

褚蒜子凝视着谢安,无言。如果说她这一次请谢安进宫来,是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商议如何去稳固这个国家的话,那么她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至于要怎样去做,她是希望听一听谢安的看法的。不过,谢安的这个提议却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这件事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在她的一生里,临朝训政,她已然经历过两次了。那一年,她的丈夫康皇帝驾崩,她抱着两岁的儿子穆皇帝,垂帘训政,使一切都归复了平静。……再度训政吗?她的确是思考过。但她很快就认定,这是难以办到的。如今的情势与那时完全不同。陛下虽然年幼,但已经过了十岁;她虽然在宫中无比尊崇,但论起辈分,却只是陛下的从嫂;临朝训政,需要群臣取得一致,上表恭请,他们会支持她吗?她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谢安却这样坚定地提出了。那么,通过他的力量,或许这件事能够办到?她看着谢安那镇定的,仿佛不可动摇的目光,缓缓说,大人……

谢安与她对视着,他深深地说,娘娘一定要以国家为重啊……

谢安从崇德宫走出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一个令人敬佩女人啊。他想着,那么这样的话,很多事,就要尽快地去做成。因为已经没有时间。苻秦已然基本统一了北方,虽然它的内部还有无数的问题要调理,但是大举南侵,却是必然要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在这几年。那么,那些事情,必须要在这之前完成,否则,这个国家,这些人们,他们的命运就将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在宫人们恭敬地引领下,他慢慢地向外走。继续想。谢氏家族,也将会面临从来未曾有过的命运和前景。一切再一次验证了这个道理,他并不曾汲汲于追求任何东西,但那些东西却在不事觉察中再一次向他走来。甚至已经不能躲开。他望着雨后那显得十分深远的天空,如果他的想法得以实现,那么谢氏家族,就会走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台阶,这看起来竟仿佛有些意外……想到这里,他的心渐渐地沉重,那么,在剩下的最多二十年里,他的确再不能是他自己的了,他是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家族的……这些,他曾经躲了四十年,但最终,还是回来了。他必要担负着它们,并且不能让任何人感到,他有丝毫的厌倦和懈怠。

这个国家的格局,从那一天起,再一次开始发生深刻的变化。并且,不同以往的是,这些变化竟是在短短两年之内完成的。只是身处其中的人们,在当时,却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没有道理。但是当我们事后看回去,那竟是一步步的,稳定的,完整的。而当这些变化慢慢地实现,人们抬起头来,一个崭新的时代就已经呈现在了眼前。

谢安是在王彪之极力反对的情势下,执意率领群臣上表,奏请皇太后褚蒜子再度垂帘训政的。在王彪之看来,这原本是一件极不合礼法的事,但是朝臣们竟都一致地赞同了谢安,而并不理会自己的道理,这其中也包括王坦之。这让他再一次真切地看到,琅邪王氏的时代的确已经过去……而很快,朝廷就颁下了第一道崇德太后令。

大家看到,在这诏令里,皇太后调整了朝廷的一些官员。虽然这调整并不剧烈,并不致引起慌乱,但是,人们却都从中看到了她的心思,或者说是她与谢安的心思。朝廷的权重进一步向高族倾斜了,而亲桓氏的官员们,愈发远离了中枢。无疑,这是令官员们感到舒心的事,因为他们一向根深蒂固地认为,这个国家本来就是他们的。纵使他们什么也不做,也比那些武夫们高贵得多。他们再次为自己的尊贵感到了自得,同时对桓家的人更加不屑。有三位官员得到擢升,尚书仆射王彪之领尚书令,成为尚书省的最高长官,谢安升任尚书仆射并统领吏部。吴国内史刁彝领北中郎将,任徐兖二州刺史,镇广陵,朝廷正式从桓氏手中收回了徐兖两州。

这个任命对谢安来说,无疑是有利的。作为集国家大事于一身的尚书省,它的长官令、仆射几近同级,而尚书令更趋清贵,即便他不去理会王彪之,而独断尚书省的所有事务,也并非不可。当然,他与王彪之的冲突并不多。王彪之渐渐感到他要进一步打击桓氏的意图,心中仍然不解。谢安难道不是有些过分吗?桓冲自领命以来,行事谨慎,并不像他哥哥那样张扬跋扈,时局已经好了很多啊。人家既无反心,又何必再进呢?不过,这同样让他看到了谢安那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他深深地感叹,我原以为,这个人一向不过问门外事的,想不到,他竟还是这样顾念这个国家啊。

应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谢安已经成为一个能够左右全局的人。这是他与褚蒜子共同的需要。在这几年之内,让这个内部如张紧的弓弦一样的国家,真正地松弛下来,不能固若磐石,也要不能轻易就被撼动,他的很多设想就必须实现。只是,他知道,人们是不会理解他的。不过,他也不需要。

桓冲总是相隔许久才到建康来一次,并且也不多做停留。这一点,他同桓温居然十分一致。他并不是在简单地遵循着桓温的规则,他是的确意识到,他只能这样做。虽然他身为扬州刺史,建康也算扬州属地;虽然他领中军将军,为辅政重臣,本有权力守卫在陛下身边,但是,他很快感觉到,这都城,这朝廷,的确并不是他的。桓温时是这样,而现在,愈发是这样了。

他一个人坐在公府里思索,脑海中渐渐浮起一幅地图。图的中间是长江,然后从上游开始,是荆州、梁州和益州,这里是三哥桓豁的领地,他以征西将军领荆州刺史,都督荆、益、梁、宁、交、广六州军事,掌控着西部的广大地区。接着沿江而下,中游一带,江北有豫州,长江一线有江州,如今这两州军事,正由自己统领。下游,则北有徐兖二州,南有首府重镇扬州,并且扬州的会稽三吴一带,良田万顷,富甲一方,正是下游生存的命脉。徐兖二州已经交给了刁彝,而扬州刺史,仍然由自己在担任。

桓冲把思绪集向下游,因为这是令他感到不适的症结所在。

徐兖两州是建康防御北方的门户,朝廷执意要将其收回,不肯再交给桓家。甚至宁愿任用武干不足的刁彝来守卫,也不肯信任自己……徐兖两州是这样,那么扬州呢?他淡淡地叹口气。扬州,桓氏又有什么时候左右了扬州?桓温镇姑孰时,司马丞相暗弱,授予桓温扬州牧,从此在名义上,扬州已属于桓家。但扬州何时真正归属过桓氏呢?扬州各郡,安定而富庶,大多都是皇姓诸王的封国。这里又风光秀丽,为高族名士们所喜爱,清贵的官员们纷纷到这些王国来做内史(王国的太守)。这些人,这些皇姓王公,高门贵胄,哪一个会听命于桓家?

他渐渐地明白过来,其实这情形,对于朝廷,倒是很好的事。朝廷不可能真正放弃扬州,这里是下游甚至是整个国家的根基,并且,高族们广阔的庄园田宅,也都在这里。那么,他这个扬州刺史到底算作什么呢?几天前,各郡的内史大人们到他这里来上报民情,如果说从前他们已经是不尊礼仪的话,那么皇太后训政以后,他们就几乎是肆无忌惮了。这些先生公子们敷衍了事地说着政务,一边说,一边闲扯,甚至有的人还即兴做起诗来。他除了忍下之外,毫无办法。

事情在渐渐变得一天比一天更艰难,他也曾咬牙想,难道就不能治了他们吗?办法还是有的,当年桓温惯用的手法是,找出借口,然后威胁朝廷,先治下几个人的罪,以警示大家。不过,经过几番思考,他终于摇头,这恐怕是不行的。当初大哥所面对,是丞相司马昱,而现在呢,他要应付的,却是谢安。谢安恐怕是难以威胁的。另外,他无疑会袒护这些官员,会去保护他们的性命和利益。

这也许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与谢安从没有仇隙,虽然交往不如大哥那样多,但一向有书信往来,一道谈论玄言义理,言语也颇为融洽。今天这样的情势,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他是被迫处于这境地的,却又根本无法推托。他想,谢安也会是一样的罢。他涌起一阵伤感,人的一生,难道就一定要为这些争斗而活着吗。

忽然听到士卒急切的声音传来,报!桓冲一惊,报信的士卒已经奔进堂,倒头拜倒。桓冲看着他那满面风尘,问,什么事?士卒喘息着,禀将军!梁州,益州,被苻秦攻陷了!

桓冲惊得站起来,梁益两州都陷于苻秦吗?!士卒沉痛而胆怯地说,正是……桓冲想一想,那么征西将军可安然无恙?士卒回答,征西将军坐镇荆州,没有亲临战场,未受损伤。桓冲稍稍放心,他见这士卒无比疲惫的模样,命侍从捧来清水,让他稍事歇息,然后再把战况一一向他禀告。

桓冲镇定着心神,益州之地,易守难攻,这一回失去,什么时候才能再收复呢?!原本荆州正面受敌,与北方常有战事。但现在,上游被夺去,处境倒更加艰难。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惊,桓家势力遍布一条长江,全线受敌,如果苻秦当真大举南侵,以桓家的能力,又怎是对手?他统领扬豫江三州军事,镇守下游,危急时刻,必要全力保卫建康,仅这一件,要做到就已十分不易,他又怎能抽开身去援助兄长?桓冲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缓缓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正被渐渐挤压着,仿佛要被那强力碾碎一般……他甩了甩头,忽然吩咐,叫司马来,我要到营中阅兵!

也许桓冲将军处境的艰难,原本也是合理的事。当你处在盛时,那些隐藏着的问题,你就无法看到。而一旦这盛世已去,你从前种下的因,现在却都会结出果来给你看。世上的事原本就是公平的呀。你今天所承受的,就是你昨天所做下的,而你今天所做下的,就是你明天将要承受的。对于桓家来说,这道理竟显得那么清晰。……不知当时,桓冲将军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桓冲的命令传出,长史,主簿,司马,参军应命赶来,跟随他到营中去。不过,极不凑巧的是,大家走出不远,天色骤变,竟忽然下起了大雨。士卒赶来牛车,扶他坐上。桓冲失落着,原本他只为这许多艰难无法消解,才想去阅兵聊解心绪,眼看连这个也不能办到。

桓冲的车掉头返回,其余人等则在雨里跟随。然而,大家却忽然听到,一个慢条斯理却又十分不满的声音说,真是没道理啊,就算他不得了,坐镇一方,那也不必一个人独占一架车啊?人们循声看去,说这话的,正是桓冲的骑兵参军,历来被人们称道的风流公子王徽之。王徽之很多年前就出仕了,虽然他对做官毫无兴趣,但也并不反感。他先做了桓温的参军,不久桓温病逝,他又跟随了桓冲。

当然,他在姑孰公府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比起当年的谢奕,他或许还要令人省心一些。他并没有强拉着桓冲陪他喝酒,也没有非要天天在公府出入。只是,人们常常会看不到他,有时好几天都找不到人影。问他身边的仆人,会回答说,主人出去游历了,少则几天,多则半月,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个难以事先交代,所以小人们也不知道。

而军府的生活,也使这位风姿俊朗的佳公子,一天天地不事精雅。或许这粗陋之地,原本也容不下那矜雅之气,他渐渐地不修边幅,头发也常常散乱着,不加整理。但好在他自己并不厌恶这些,仿佛还很有兴趣。无论何时,当他遇到旁人,总是那么笑容可掬。而有时,他还会随意在什么地方,就写下一句动人心脾的诗句,然后掷笔而去,再不回顾。人们看到,就会围上去观赏,然后感叹说,这可是王子猷的字啊……人们依然像从前那样喜爱他,并且铙有兴味地把他的事迹传播开去。

大家听着王徽之的诘难,忍不住笑着,倒想看看他要怎么办。王徽之用衣袖掩住散乱的头发,不满地,快步向那牛车赶了去。随驾在车旁的兵士惊诧地看着他,却不知该不该拦。王徽之一把撩起车帘,钻进车里。他不去理会桓冲,只是见到他身边的空位,就不由分说坐下。桓冲一直在看着他这举动。由于实在没有什么能说的,他就只好看着。王徽之瞟一眼桓冲,笑说,你一个人独坐一架车,不觉得寂寞吗?桓冲忽然转过脸,望向车窗外,不再理会了。

王徽之不以为意地说,哈哈,我正好来陪陪你,给你解解寂寞。桓冲仍看着窗外,并不理他。王徽之说,许久不见,你这样忧心忡忡,我看在眼里,都觉得不自在啊。桓冲依然不理。王徽之讪讪感叹,嘿嘿,愚人病入膏肓,有仙人来赠药,他居然不识。桓冲终于忍无可忍,对这些贵族公子们,他的容让已经绝不止一天两天了,他并不像桓温那样看重自己的声名,偏要把这些清贵的人物请来装点门面。对这大名鼎鼎的王子猷,他一向只当他是个食客,并不理会罢了。他想起不久前入京时,那些高族官员们摆给他看的嘴脸,又想起扬州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内史大人,心中的怒火陡然升起来,他转过脸,向王徽之喝着,你给我住口!

王徽之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好啊。看来你这病还是有救的。桓冲盯着他,直接问,我问你,你到我府里来是做什么的?王徽之眨眨眼睛,认真想想,说,你问我这个啊,我常常看到门前有马经过,是不是管马的呀?桓冲点点头,好。知道是管马的就好。我再问你,你一共管了多少马匹?王徽之抬起头,悠然说,我既不“知马”,又焉知其数?桓冲虽然不得不钦佩他才思的巧妙,但仍然气得咬紧了牙。他忍一忍,又问,那你知道近来有多少匹马暴毙吗?王徽之微笑着,拈出《论语》中的一句来化用,我既不知“马生”,又焉知“马死”呢?

桓冲只恨不能一脚把他踢下车去。他按捺着,沉声说,子猷啊,我这里官署小,容不下你这大才。我看你还是回家去,然后到谢安那里去寻个官做做罢。王徽之带着天真说,你这个人虽然无趣,但也不让人讨厌,我还不想走啊。桓冲气得梗住,你……王徽之感叹,谢安倒还是有趣的,只是如今跟你们这般人纠缠在一起,也一定早变得无趣了。我到他那里,又有什么意思?倒还不如在这里舒适呢。桓冲说,好,你喜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我车上有伞盖,你拿去挡雨,自己走路如何?王徽之说,噢?拿来我看。桓冲无奈,拿过伞来塞到他手里。王徽之把玩了一会儿,忽然挑起车帘,扔了出去,然后高声吩咐,去,把这个给大人们送去,让他们轮番挡雨。

桓冲无可奈何中,忽然想,不对啊,王子猷虽然行事怪异,但是他一向并不愿纠缠在我这里啊。莫非他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想到这里,桓冲不屑地一笑,你非要和我这无趣的人在一起,可有什么意思?自己下去走路多逍遥自在呀。王徽之说,真是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喜爱你这破烂牛车吗?我正是看你满脸的晦气,所以借着雨来给你看看病呢。桓冲说,好,那我倒要来听听,你看出了我有什么病啊?王徽之叹了口气,说,原本你们这些无趣的事,同我有什么关联,我只是看你病恹恹的模样,看得心里不舒适,才来替你瞧瞧这症结所在。桓冲不耐烦说,你还要啰唆到几时?不然就快些下车去罢。

王徽之斜瞟着桓冲,要说治你这病,实在简单得很。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不就好了。桓冲怒答,我何时抢过人家的东西?你不要信口妄言!王徽之说,哼,不是你抢的,就是你阿兄抢的,反正是你们家抢的。你们抢了,赖着不还,人家当然不乐意了。桓冲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吃了一惊,这个神仙一样的王子猷,竟然也懂得这些事情吗?他疑惑地看着王徽之,你说说,我抢了谁的东西啊?到底又抢了什么?王徽之说,你这样问就无趣了罢。他不屑地笑着,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不知活一世到底有什么用处。桓冲“哼”了一声,是啊,像你王子猷这样,活他一世,倒是有用得很呢。王徽之说,我活一世,是否有用,用不着你来说。只是,我活这一世,可比你快活得多了。桓冲白他一眼,那我倒是要听听,你有什么快活之道啊?王徽之笑说,这简单得很哪。能要来的东西就要,要不来的东西就扔了它,我才不会可惜。哈哈,我既如此,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啊?这才是真快活呢。

桓冲侧目注视他,他的确是迷惑的,王徽之这话,莫非竟是说……王徽之自得地笑着,又见他一脸疑惑,忽然觉得不耐烦,皱着眉说,你怎么还没有听懂啊!桓冲并不示弱地说,那又怎么样!你不要扯东扯西,直接说出来难道不会吗!王徽之渐渐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不屑说,哎呀,我是说,你把扬州还给人家不就行了!不就万事都好了吗!真是迂腐啊。

桓冲怔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把扬州还给人家!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大哥一生的辛苦经营,桓家才有这样的强势,虽然他与桓温都认为,这时,桓家应该保养精气,暂敛锋芒,所以从他继任以来,凡有大事,一定要奏报朝廷,请几位辅政大臣一并商议决定,并不擅自做主,难道这还不够吗!他暗暗地思忖,王子猷对我说这话,到底是什么心思?莫不是受人指使?桓冲冷笑说,你还真不像我府里的人啊。王徽之不屑说,我是你府里的人?噢,我的确是你府里的人,你要给我发薪俸啊!他洞悉了桓冲的猜疑,大笑起来,说,你不晓得,我本是朝廷派来的细作,谢安托我来告诉你,你把扬州还给他,你的日子就快活啦!哈哈哈……

王徽之这样说着,倒让桓冲有些无所适从。王徽之瞧着他冷笑,你还真是糊涂啊。你来看,这天下本有一件大宝贝,你把它供养在家里,人人在远处瞧着,各个都说你得了天大的好处。可这宝贝呢,实则难养得很,你当真得了好处吗?但人家却不管这些啊,你这自寻的苦,就独个吞罢。再者,你要说这宝贝是你家的,你就要保着它,日日派人守卫,不能有一点儿闪失,倘若闪失了,你可怎么活在这世上啊?可人家也不管这些啊。说到这里,王徽之颇为感慨,自语着,持则必失,哎呀,至理啊!只有不想去持,才不会失……哈哈!

桓冲怅怅地听着,他忽然感觉到,王徽之并不像是受了什么指使。在他那言语深处,似乎还隐隐包含着那么一种东西,竟仿佛是一种体谅……这让他有些惊诧,而又升起一丝感念来。并且,不可否认的是,他以为,王徽之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想,他不能那么做。即便现在他的处境十分艰难,即便日后也许会更加艰难,但无论如何,他不能那样去做。王徽之意犹未尽,兴奋地说,你看这事多有趣,倘若……你把这宝贝扔给了他呢?嘿嘿,让他去养……养得好,那是他该做的,若养不好,呵呵,他可怎么办哪?你不就因此而得意了吗?他的目光闪动着神采,如果这样的话,那你可有多舒心啊。

桓冲并不回答他,暗暗叹了口气。不过王徽之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仿佛说出这些,他已十分满意,竟觉得倦惫了。他愉快地伸个懒腰,倚着车壁,放松地伸开双腿,占去了多半个座位。桓冲无可奈何着,却听到王徽之喃喃说,我要睡一会儿啦,下车时你就召唤我一声……噢,让小人们送我回官署去也行……然后,在桓冲的注视下,他就很快睡了过去。

不管桓冲将军到底是怎样的打算,在那一段时间里,这国家的局势,仍然要发生迅速而重大的变化,这是他所不能左右的。他只能去选择在压力之下,怎样更好地调适和保全自己。但在这种繁难之中,太傅居然是经常到初阳阁来的。现在看去,我想,他一定是在迁就我罢。而那情势居然是这样,我并不懂得他需要什么,但却会把我的需要,毫无掩饰地强加给他。他竟依然能够接纳。

谢安在身不由己中,更加频繁地来看纪真。这甚至引起了夫人明显的不满。不过他懂得,夫人现在不会向他发作,她一定会等到这些事情堆积到足够有力,再来向他发难。他已经准备好,那时就立刻向她低头认输,然后去听从她的处置。只是现在,他难以顾及她。

真儿那没有来由没有目的的热切期盼与深情,令他愉悦着,感动着。他懂得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也许在他的一生里,再不会有下一次。但他又是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这对于真儿来说,只是一个瞬间。这样绚烂的开放之后,随之而来的,就将会是凋落。他不能预料那结果,但是,他又不愿去改变她。那么在他心里,这瞬间就显得弥足珍贵。就仿佛那今夜就要盛放的芙蓉花,如果来晚一步,你就再不能领略那饱满的风韵了。

另外……真儿是不能被伤害的,她那真实而娇弱的内心,甚至一个小小的拒绝,都会让她感到伤心。她需要慢慢地继续长大,按照她自己的愿望长大,就像他亲手栽种在堂前的那株银桂。他会让周遭的一切更加适合她的需要,然后,他就在一旁欣赏着她,看着她终于成就自己的美好。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纪真的情形,却比他意料的要糟糕。虽然这几个月中,谢安几乎每隔十几天就会来看她,但她还是感到了煎熬。她的每一天都变得那么不平静。她有无尽的热情和温存,令他愉悦,令他陶醉,几乎能够消磨掉他所有的精神与心力。

而当谢安从这里离开,最初的几天,她会在回味和自得中度过,她快乐地在楼中出入,找姑娘们去闲话,仿佛要向所有的人发布她的幸福。但是这得意,却并不能够持续多久,很快,她就觉得那回味已经变得枯燥,然后就陷入百无聊赖的期待中。上一次他是相隔了十天而来的,可这一回呢,十五天已经过去,他为什么还不来呢?难道,他是不想来了吗?或者是朝廷里的事务太多了?但他曾经是每隔几天就会来看我的呀。他一定是不如从前那样疼爱我了。但是为什么呢?

纪真回想起最初的日子,那时,谢安的确是十分迷恋她的。她回味着他那近于放纵的热情,那有多美啊,但是现在,为什么就再没有了呢?是因为他老了?还是因为……我老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暗暗一惊。很多事一下子涌进头脑。楼下的姑娘们,不断地来,不断地去,而现在,除了那个鲜卑姑娘是二十三岁以外,其余的姐妹都并不满二十,而她呢,已经二十五岁了。她惊慌地把手抚在脸颊上,我真的是老了吗?姑娘们过了二十岁,就要各自找去处,而这些客人们,他们总是钟情于更加年轻的姑娘,二十五岁?天哪,这样的女人哪里还会有客人眷顾呢?甚至连越嫂都不会收留她。她的手心里沁出了汗珠。我就像傻瓜一样跟随着他,过去了七年!我就这样变老了,然后,我还会更加的变老!那么他就会渐渐地不再疼爱我,而我呢,可该怎么活下去……

她改扮好,无助地跑下楼,也没有携带车驾。快要走到朱雀桥,却忽然看见前面的行人纷乱起来,守卫桥头的士卒们正把百姓驱赶到远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引起了她的好奇,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士卒们看到她的装束,犹豫着没有敢阻拦。

桥上已经空无一人,纪真走上桥头,却险些与从另一侧上桥来的人撞在一处。她慌忙停住,一看,不由惊诧起来。这个人她曾见过,正是太原王氏的贵公子王恭。原来,刚才士卒驱开人群,正是为他让路了。不过,令她惊诧的,倒并不是在这里遇到王恭,而是王恭的神色与衣装实在有些怪异。

时近隆冬的天气,原本已阴寒彻地,而这王孝伯居然只穿了一件轻软而凉薄的帛衣,他举步上桥,寒风之中,衣袖飘飘,倒果真有一番出尘的姿态。只是……纪真诧异地想,难道他不觉得冷吗?可是,看他的面孔,却微挂红晕,显然十分适意,而又陶醉,仿佛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世界。难道他是喝醉了酒吗?纪真想,但又十分不像啊。

王恭早已看到了她,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行礼,倒“哈哈”大笑起来。他上前来,竟一把抓住了纪真的衣袖,笑问,你这个慕容先生,正好来说说,这古人的诗句中,哪一句最好呢?纪真不适地想躲避,又被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无所适从。王恭放开她,脸上竟浮起几分忧伤,他打量着纪真,感叹,先生啊……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我所看到的,再没有从前的景物,人又怎么能不很快地老去呢)……这一句难道不是最好的吗?……纪真的心猛地颤动,她看着王恭,痛苦瞬时间涌上来,将她笼罩了。王恭意犹未尽,看着她说,这一回看到先生,比起上一回,你又老去了几分啊……纪真怔怔地站在那里,无法说出一句话。一会儿,泪水竟沿着她的脸颊,慢慢滴落下来。她动容地说,王公子……王恭站在桥头,把面孔转向阴郁着的秦淮河,许久不动。

纪真转过头,这才看到,几名仆人正跟随在王恭的身后,一个怀里抱着一领狐裘,一个小心捧着酒觚酒盏,另一个则托着一只精美的丝袋,不知其中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一名仆人上前来,小心而关切地提醒说,公子,您不能停下来啊……王恭这才醒悟,爽朗说,给慕容先生奉酒!纪真接过仆人奉上的酒盏,随王恭饮尽,这酒竟是温热沁脾。王恭说,好!就请先生随我同行一程罢。

纪真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也弄不清他只穿着单衣,为什么竟不觉寒冷。只是,他显然是沉浸在另外一种氛围中,而这氛围,着实地打动着纪真的心。王恭引她走下桥,在巷间行走,但仿佛并没有什么目的。纪真思索着,忽然醒悟,莫非这孝伯公子,他是在……“行散”吗?她又看了看身后仆人们手中捧着的物事,再想起刚才那仆人的话,更加确认起来。

关于这“寒石散”,她曾断续地听很多人讲过,只是从没有亲眼见到。这寒石散,原是当年神医张仲景为了医治伤寒病而炼制的良药。魏国时,大名士何晏最先发现了它的妙处:服食之后,则心神大开,你再不会沉浸在人间的琐事之中,就仿佛身登仙界,真的无所牵念了。至少在那一瞬间,你会觉得,自己果真就像是仙人一样。而到了大晋,不少名士都十分喜爱它。但那并不是能够轻易得到的,寻常的人,也许一生都不能见到呢。只是这样美妙的灵药,服食起来,竟是十分凶险的。服下后,一定要吃冷食,但须喝热酒,并要身着轻软的单衣去散步,不可以停下,否则就会有性命之险。也因此,人们就把这散步称为“行散”。纪真一点点地想起来,她看着王恭那逸兴飞扬的神色,暗暗感叹,世上真有这样的仙丹吗?能够让我把心里的牵挂统统忘掉,而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竟隐隐地萌生了几许羡慕。

而这时,忽然看到几名随侍远远跑来,一见王恭,更加快了脚步。为首一个跑到近前,俯首说,公子,文度大人有要事,要您今夜一定去见他。王恭神情飘荡,竟不以为意,说,叔公他有什么事啊,你们先去打探,再来说话。这随侍显然是知情的,说,今日皇太后下旨,任命文度大人任徐兖两州刺史,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明日就要启程呢。所以大人要公子们今夜都到他那里去。王恭努力收敛着情绪,说,这样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那徐兖两州刺史不是刁彝吗?说完,他又立刻醒悟,哎呀,对了,他不久前已经生病死了。他紧跟一怔,清了清头脑,说,你说什么,皇太后下旨,要叔公去做方伯,领徐兖二州?随侍说,哎呀,公子,正是啊。府里早已传开啦,只公子您还不知晓呀。王恭再想,忽然大笑,好啊,很好啊!你们回去罢。今晚我一定会到叔公那里祝贺的,哈哈!

纪真迷惑地听着,完全搞不清这其中的意思。王恭一面缓步走着,一面转目看她,忽然笑问,先生啊,你既然决意留在江南,做了谢安石的座上宾,我就送你“食客”两字,先生不会介意罢?纪真觉得这称呼很有趣,笑答,孝伯公子如果认为说得对,我又介意什么呢?王恭说,哈哈,先生果然豁达,那么,既为人家“食客”,自然要为人家谋划的,想必这朝廷里的琐事,先生也明了得很了?

纪真眼见无以作答,心思一转,机巧地答道,孝伯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既是做人家的“食客”,那只管“食”就好了,其他的事,我又为什么要牵挂?王恭大笑,说,那先生岂不成了“吃白饭”的?纪真频频点头,正是,正是啊。要不是为了“吃白饭”,我又何苦过江来呢。倒是这边的“白饭”吃得容易些呀。王恭笑着,忽然向她一揖,先生好境界,王孝伯当真服了你。纪真自得一笑。

王恭被那寒石散的药力激发着,他举头望着前方,忽然颇有心得地感叹,你们仆射大人,可是会做人得很哪。纪真笑答,这个自然。他要不会做人,我这“白饭”可就不容易吃啦。只是,孝伯公子又是什么意思啊?王恭见她这样言辞机智,更添了几分兴致,他斜瞟着纪真,自得地说,你们仆射大人的意思……哈哈,这朝廷里,他眼看将如日中天,我叔公自然要让他几分的,太后倘若不摄政的话,他们还可一同辅佐陛下,现在皇太后摄政,我叔公还有什么用处?他的日子正不好过呢。一定是你们仆射大人同太后商议过啦,让他去领徐兖两州,这可是件一举多得的事啊。我叔公在朝廷不舒适,你们仆射大人也未必舒适啊。这一来倒好,加给了我家方镇大权,叔公也不会不满意,而你们仆射大人呢,正好再兼管中书。哈哈,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呢?王孝伯真是钦佩啊,钦佩!

王恭一口气说完,颇得意地看着纪真,仿佛在说,你们的心思,我可是看得十分明白呀。纪真暗暗惊诧,这其中竟然如此复杂吗?但她脸上仍不动声色,笑说,哈哈,王公子果然和这“吃白饭”的人,不能同日而语。王恭猜不出她是否明了内情,爽朗地笑着,我许久没有去看望你们大人啦,倒不如请先生带信给他,只说,晚辈心中钦佩得很,想念得很,不久自然前去拜望,好生请教请教这做人之道。哈哈……纪真听着他的语气,疑惑想,大人他在朝廷里声望这样高,但像王孝伯这样的后辈,说起他来却仿佛很熟识的人,并不拘紧,也不惶恐,这倒真是颇难得啊。

王恭说,先生果然不是凡俗的人,不然怎么能吃上你们大人的白饭。先生初来江南,我本当有礼相赠的,只是想你出于皇廷贵胄,什么珍稀的宝贝没见过。倒是不知,这寒食散的妙处,先生可领略过吗?纪真微惊,心里竟升起了几分盼望,说,那样的仙丹,哪里是容易得来的呢。王恭笑说,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相赠,倒只有这些药石,不如送给先生一品罢。

纪真不自主地现出欢喜,欣然说,早听说这寒食散,服食后飘然欲仙,不知果真有这样的效用吗?王恭神秘一笑,先生一用就知道啦……他说着,吩咐仆人将装了药石的丝袋捧上前来。纪真在无比好奇中接过,无暇掩饰地说,那在下就不推辞了。王恭说,哈哈,我也曾几次要奉送你们大人的,但他偏不肯受,真是个无趣的人……不过他的话,纪真却没有再细听,因为她的心,早已被这据说能够忘却烦恼而身临仙境的仙丹吸引去了。

那样重大的事情,我居然是从王孝伯那里听说的。只是后来我才懂得了其中的含义。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徐兖两州,这个护卫着整个京都平安的地方,竟仿佛被赋予了一种魔咒,在那一年里,仿佛它并不需要任何长官,否则就没有人能够摆脱那厄运。

王坦之接任徐兖两州刺史,已经过去了五个月,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看上去顺理成章。国家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而人们的生活与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晚上,仆人们把近两天来的书信捧进厅里,请谢安回复。

已经是暮春的天气,夜风和煦地涌进来。谢安一封封地看着,每遇到朋友们新作的诗贴,就不免停下,欣然体味一会儿。他不经意中又拆开一封,并没有留意这是谁所写下。然而,读过那第一行字,他一下子惊住了。他看着那字迹,勉强坚持着把它读完,握住书信的手竟颤抖起来。

这封信是王坦之写给他的。刚一拆开,他就认出了那字迹。王坦之是经常给他写信的,这仿佛是他的爱好。甚至同在朝廷为官时,他也要常常写信来。那一回,王坦之在信中严厉地指责老庄之学是误国误民之道,并郑重地写下一篇《废庄论》,一并送到他手里。他们还为此在书信里互不相让地争辩了一番……谢安读完这封信,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凝住了。他沉痛地自问,仿佛不肯相信这事实,这难道不是太无情了吗……王文度他不过四十六岁啊。

这封信是王坦之在病榻上勉力写成的。那完全的淡泊与坦诚,令谢安无比吃惊但又不得不去相信,这件事的确是真的。王坦之在信里说:

仆既不久,原天命所属,哀伤也自无益。只心忧未平,遂诚言于君。

君既为时望所嘱,群情所归,国祚兴衰,实君之任也。彪之时近天年,大任唯其在君。只恨天命不作,不能见君扶幼主以安社稷,济黎民以宰天下。诚大恨也。

而君将以德望为国相,幼字则以勇武为上将。国家穆伦,唯在两和。倘将相失情,祸其大矣。仆智虑下愚,难体君意,唯盼谨慎操之,勿使圣主再被刀兵之患,授强贼以窥吴江之机。仆心深忧,如君得详,实幸矣!

君既掌台阁,群心向望,国之标也。然居丧不辍妓乐,经年不废丝竹,溺也。而一餐废百金,衣冠尚珍华,奢也。困顿之秋,何可为此!然君之所行,百官效慕,遂成积俗。仆亦深忧之,如君能体,自无憾矣!

仆平生所私,数子耳。然其各奉朝命,非仆所念。唯子国宝,实为怨结。少子德操不作,君抑之不用,仆亦深可之。唯念及王氏绝婚事,知君豁达。但忧孙辈尚幼,母若相离,实为痛矣……

言至此,怆然怨痛,悲心难复。此天意哉!

谢安手握书信,一动不动中,泪水缓缓垂落。他想,王文度一生慷慨忠直,这临终的话,仍是这样忠心可鉴,正气卓然……他不了解谢安处置桓氏的用心,苦劝他能与桓冲和睦相处,让国家暂得相安,真诚流于字间;他不能接受谢安妓乐笙歌,每餐百金的奢华,再次毫不容情地称其为沉溺奢靡,劝他戒奢以俭,给士人们做好这个仪范。

而对私事,他并没有过多交代,只是提及了第四子王国宝。王国宝年少而无德行,为人机巧谗佞,在答允这桩婚事的时候,谢安完全不曾料到,王坦之竟会有这样的儿子。谢安没有任用他担当重要的官职。对他这做法,王坦之竟一向是认同的。只是……王坦之唯一不希望见到的,是谢氏和太原王氏也同样发生绝婚的事。虽然国宝无才,但毕竟已经有了年幼的孙儿。他不希望他们小小年纪就没有了母亲。

谢安品味着他的每一句话,心头是那样失落。王坦之规劝他的这三件事,除了这最后一件,他都是难以做到的。他想,王文度是他的朋友,但王文度却不是他的知心人。只是,谁又是他的知心人呢?他觉得心在冷落着,是啊?有谁呢?他想了好久,头脑里除了淡淡掠过王羲之那已模糊的面容外,就再想不起来了。而渐渐的,纪真那似在意非在意的微笑,竟浮上他的心头,孕育起几分暖意来。他想,她本来是多么完美啊,这世界的污浊,沾染不到她的眼睛……只是,她已经在变化了。他的目光里挂上悠悠的哀愁,但这是不该阻止的,就算因此他就会失去他心中的眷恋,他也不想去阻止她的变化。因为改变她,同样是改变了他的心。那么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回过神来,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于是抬头吩咐,来人。随侍赶进厅来,谢安说,去告诉管家,即刻带几个人,乘快船到广陵,探问刺史王大人病状,速速回报。

然而,谢安并没有等到王坦之病情的回禀,两天后管家返回时,带来的却是王坦之已去世的消息。而同时,皇太后和陛下也接到了奏报。

王坦之的死是那么猝不及防,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不适应,人们都痛惜地落下泪。而在去世前,王坦之除了给谢安写了信以外,也向陛下写了一道奏章。他辅佐幼帝经年,在奏章里,他以一位老臣的口吻,就宫中上下的事一一嘱托,谆谆开导,深切而忧心。当提到朝中的事,他说,仆射谢安,中军桓冲,本社稷之臣,国家之事,当悉咨二人,谢安近在宫省,相问必不繁难,桓冲虽在姑孰,一日之间,也可到达。得二臣相佐,事无不判矣。而后,再没有提及其他的事。很快,褚蒜子下旨追赠王坦之平北将军,行厚葬之礼。

徐兖二州再一次陷入了无主之中。人们从对王坦之的追念中抬起头来,开始猜测,这个无比重要的方镇,它的下一位刺史,将会是谁呢?而近十天过去,朝旨依然没有下达。但是,一件令人们无比惊诧的事,却在这时忽然发生了。

袁宏极力地保持着镇定,将手中的奏章呈给谢安。他郑重地说,大人,桓中军请辞扬州刺史,以求外任。谢安抬头与他对视,好一会儿,才打开了奏章。

谢安立即起身到王彪之那里去。这着实让王彪之吃了一惊。桓冲请辞扬州刺史!他看着谢安,在心中感叹,他果真把这件事做成了呀。而再细想,皇太后摄政,一向处于见疑地位的桓冲,更加难以自处,如果是陛下临朝,还要听他这辅臣的意思,而皇太后却可以根本不去理会他。扬州本来就该是朝廷的呀,谢安借用皇太后的权柄,使这扬州对于桓冲来说,一天比一天更加炙手……他终于受不了了。

许久,王彪之缓缓点头,说,安石,这很好啊。只是……你可想过,他奏请“求外任”,又是什么意思呢?谢安与他对视,两人竟都笑了起来。王彪之看着堂外,浅笑说,呵呵,这一番交易,你说,可还适当吗?谢安沉默许久,说,扬州是朝廷根本,徐兖是国之门户,哪个也失不得呀。王彪之担忧说,安石,道理虽是如此,可你怎能做到啊!桓幼字此时请辞,意在徐兖,你当真收下扬州,却不另授州郡给他吗?我看这不可行啊。而况,如今这徐兖刺史,倒有谁能够胜任呢?谢安慢慢点头,叔虎说得是。一会儿,他轻声地说……分置如何?王彪之斜望着他,你说分置徐兖?谢安说,是。分置两州,解其强势,再计议之。王彪之思索着,谢安果真是煞费苦心啊。并且,他再一次感到了谢安坚定的心意,看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下游收回朝廷手中了。徐兖两州,原本算为一个方镇,长官只任一名,不过两州分置,在道理上,却也未尝讲不通。他缓缓回答,是个好主意啊……王彪之舒出一口气,安石,你我这就进宫奏请太后,再议这人选罢。谢安说,好。

很快,皇太后颁下了诏令。而这又一次的变化,竟仍然是在十分平静中完成的。因为没有人失去了太多,也没有人感觉到过分不适,那么一切就依然还能够持续。褚蒜子以扬州刺史桓冲为徐州刺史,自姑孰移镇广陵。加尚书仆射谢安扬州刺史。而兖州刺史,则任命了桓冲的亲信旧将朱序。朱序虽然是桓氏的亲信,但终究不是一个人。

扬州在经过十二年之后,终于从桓氏手中收回了。那么,对于谢安来说,他的“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的策略,终于在艰难中完成了第一步。而随着扬州刺史的任命,论起在朝廷中的地位与威望,也再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提并论。

谢安这一次到初阳阁,他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来睡上一觉。他是刚过午后就赶来的。他不想待在府里,虽然每天来拜访他的人,大多都是他的朋友,大多都是来谈论玄理诗文的,但是,他仍然不想见到他们。

至少今天,他什么也不愿去想。因为明天以至今后,他还有非常重要而艰难的事要去做。苻秦已经攻陷梁益两州,那么大举南侵,一定已经在苻坚的头脑之中了。而大晋呢?依赖桓氏家族来保卫吗?每想到这里,他就感到心里正泛着丝丝的凉意。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桓氏是不可能守卫好这国家的,它没有这个力量。另外,它也没有这样完全的心意。而真的发生了奇迹,桓氏守住了这国家呢?那么,岂不是比当年桓温时还要糟糕吗,朝廷还能依靠什么自立呢?而对于下面的事,他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打算,那么就需要实现它。想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这是明天的事,那么今天就把它忘掉罢。

他停止了一切思绪,到初阳阁来。他想,能抱着真儿柔软的身体慵懒地睡一觉。只要抱着她就够了,在她身体上那轻柔的泛着暖意的气息里,渐渐地睡去……想着想着,他竟然已经困倦起来。

纪真改扮好,让嫣然陪着她,匆匆地下楼去,而刚刚走到木梯前,居然与谢安撞了对面。她一下怔住,旋即上前,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颈。嫣然旁观着,她了解纪真的期盼,同时也在心里为她感到快乐。嫣然想自己本该回避的,只是……女主人的确还有事必须要去做呢,可怎么办呢……

谢安微笑地拥着她,无论如何,真儿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令他愉悦。他发觉她的身体竟是这样灼热,而再看,她居然只披了一件丝袍,虽已是暮春天气,这装扮也实在奇怪了些。他轻声说,你只穿这个出去,不冷吗?纪真犹豫着,虽然她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仍然无端地害怕,觉得那些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她微微扬起头,笑说,当年刘伶裸衣而游,人们不还称赞他是大贤吗?相比来说,我还差得远呢。谢安笑答,哈哈,你如果也裸衣而游,那就真是大贤了。纪真嗔他一眼,不说话。谢安不愿再忍受她这男人的装束,说,你就先把它们换去了,好不好啊?不过,令他稍觉惊诧的是,纪真并没有立即听从,她竟踌躇起来。天哪,我该怎么办?难道不去行散吗,那会不会死呢?终于,她坚定着,说,好……然后就愉快地跑回房去了。嫣然看着她的身影,满面的担忧。

谢安隐隐感到疑惑,难道她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去做吗?纪真换好衣装,只觉得心里正有炙烈的火焰在燃烧,几乎不能够安静地停下来。她不自主地来回踱着,不断找到话题,来掩饰无以抵抗的焦灼。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那一回我对您说,王孝伯要去看您,他可去了吗?谢安一笑答,还没有呢。你还真的相信他的话呀。他叔公王文度不久前过世,他正在丧中呢。纪真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却想,我真的不会死了吗?

热浪愈来愈激烈地撞向她的心头,纪真忙说,他的叔公过世了?我早听说这太原王氏也是十分显赫的,那么他们还有哪些了不起的人物呢?谢安听到她的气息急促着,但见纪真有意地掩饰,他也并不去点破。他说,王文度有五个儿子,各个都是出众的才俊哪。他说着这话,心里却想起了女婿王国宝,又想起王坦之信中的话,觉得那样不是滋味。他接着说,王孝伯兄弟是当年大名士王蒙之孙,倒是最不同一般的了。孝伯意气超拔,聪颖机敏,而又不事机巧,是个值得推崇的人哪。

谢安话音刚落,忽然听纪真说,嫣然,去给我拿些酒来!说着,她终于无法坚持,仿佛寻找依赖一般,走到谢安身边坐下,她难忍地扯开胸前的衣襟,然后求助一般地紧紧抓住谢安的手。谢安凝视着她,忽然明白了。再看嫣然小心翼翼地捧上酒,看着那升腾而起的热气,他确认了这件事。而随着这确认,一丝痛苦忽地掠过他的心头,紧跟是一抹失落,而后竟是阵阵的忧伤。

纪真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她微微喘息,知道再难隐瞒,她侧过头,无助而又有些陌生地看着谢安。嫣然见到这情形,忽然跪倒,说,主人……女主人她,因服食了丹药,如不能及时消解的话,只怕会有……性命之忧啊……奴婢多嘴,求主人勿怪……谢安稍待一会儿,淡淡对纪真说,先去行散罢。纪真抬头,我……谢安拍拍她的手,不要耽搁了,快去罢。纪真讪讪地点头,要再去改回衣饰。谢安说,这时难道还要这样麻烦吗?纪真看了看他,仿佛逃开似的跑去了。谢安对嫣然说,多叫几个人去侍候罢。

谢安一动不动地坐着,疲倦和忧伤慢慢把他湮没。寒石散,这个东西,他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评价过的。他的很多朋友都酷爱着它,甚至去赞美它,包括王羲之。他没有用过,也从不曾对别人评价。他不想去评判别人的事,生命是他们的,他们有权按照他们喜欢的方式去处置。但是真儿……真儿……她为什么非要去这样破坏自己的美呢……他失落着,慢慢地想。

他想,自己的确有些对不起她罢。他不能长久地陪伴她,不能让她的心变得饱满。也许,不是因为碰到自己,她的生活可能要快乐得多。她和孩子们是不一样的。孩子们的自信是生长在不容置疑的根基之上,所以他们每一个都有信心料理好自己的事情。但是真儿呢?她忽然找不到自己的根基究竟在哪里,于是就变得执著了,而且越来越锐利。他想,她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啊。但是,这完全都是自寻的,她自己不愿明白的话,无论他怎样,也帮不了她。

一会儿,他竟觉得头疼起来。他本来的憧憬一下子落空了,头痛折磨着他。他实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再无所求。如果说上楼前那种疲惫他还能承担的话,而现在,却有些无以抵抗了。他想,他该回到乌衣巷去,回到自己家里舒适华贵的榻上,如果他告诉夫人,不要让人来打搅,夫人就会巧妙得体地替他把这些安排好。他今天是真的错了,他不该对真儿希望太多,要求太多……这才是他失落的根源。

纪真跑上楼来。她是尽快地结束了她的“散步”,而跑回来的。谢安依然坐在那里等候她。她有些胆怯地走上前,可心里却又为自己的胆怯而恼火。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但却又不自主地感到心虚。好一会儿,她轻声说,您烦闷了罢?谢安笑了笑,没有。他是想现在离开的,因为他只想回家去睡觉,但是纪真那真切的渴望让他不忍拒绝。他还是陪伴着她,直到天色渐晚。只是关于寒食散的事,他却像从不知道一样,没有向她问起一个字。

谢安下楼来,疲倦完全把他笼罩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阿其赶上前来搀扶。谢安说,我没事,快些回去就是了。

纪真返回房里,她的神色是那样惊惶,一眼看到嫣然,她的泪水竟夺眶而出,十分绝望地说,完了,真的完了……嫣然惊异地扶住她说,您这是怎么了,大人他没有责怪您啊?而且,大人的很多朋友,他们都是常服这丹药的。纪真摇头,你不明白的。也许真的完了……她忽然无辜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不喜欢这东西吗。

几天后,王恭来拜访谢安。而这正是谢安所等待的。如果王恭不来看他的话,他也一定会派人去把他找来。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说给王恭听。王恭很小就同谢家的孩子是非常好的朋友,十几岁起就是谢安的常客。所以,他见到谢安并不拘束,甚至还是随意的。

不过今天,谢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同他谈论诗文玄理,却非常直接地对他说,孝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问你呢。王恭眨眨眼,眼看谢安虽说不上庄重,但也绝非玩笑,于是收敛笑容,郑重听起来。

谢安问,孝伯啊,听说你妹妹,今年也有十六岁了罢?王恭十分不解地瞧着他,谢安这问话的神气,倒仿佛是给哪位公子提亲,可是再想,他家连谢琰都早已娶妻了,如果提亲的话,又是给谁呢?他来不及想清,只好怔怔地回答,是啊,正是十六岁了。谢安笑说,听说令妹姿仪清婉,娴淑秀惠,可是不是呢?王恭更加摸不着头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旁人这样称赞他这个妹妹。他暗暗地苦笑,他这个妹妹,美倒是很美的,但自幼放肆又任性,离这“娴淑秀惠”可相差不知多远呢。不过,这些实情他自然是不能说给谢安的,于是含混地笑着,呵呵,小妹蒙您老人家这样高看,她可真是担待不起啊。只是晚辈愚昧,您这是要替哪位公子求亲哪?您还是明示了罢,晚辈也好回去禀告家尊。

谢安笑说,孝伯啊,我不是求亲,是想给你们家做个媒呀。令妹既然如此出众,来日引我见上一见罢。王恭一下子呆住。谢安居然要亲自去见一见他这仍在闺阁的妹妹,并且要给她做媒!王恭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许久,他无比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大人!您是说……愿举小妹为……

谢安微笑着,慢慢点头,是啊。陛下已经到了婚冠之年哪,皇太后正愿择一位淑惠贤达的女子,为陛下主理后宫呢。我看令妹倒是最适宜不过啦。谢安轻松地笑着,仿佛这真是天做的美事。

王恭压抑着心中的激荡,强迫自己把这事调理清晰。为陛下择后,谢安为什么偏偏看中了自己的妹妹呢?再想,叔公过世,而父亲王蕴又是个不喜欢做官的人,太原王氏在朝的势力大大衰减,而能出一位皇后……那么这颓势就会一下子挽回许多。而自己如果拥有这国舅的身份,同样就将拥有完全不同的前程。只是,谢安为什么要这样扶持呢?另外,太原王氏叔公那一支也有几位小姐,按理以叔公的功勋,应该在那一支择后最为合理,可为什么他偏偏要选自己这支呢?许久,王恭轻轻问,大人,我叔公家里也有几位贤淑的女儿,不知您可知晓吗?谢安不以为然地笑说,我自然知晓啦,只是,想来一定不及令妹贤达呀。

王恭垂下头,想,也许是难以问出来了,他的心思,或许是不能明言罢。谢安说,好啦。过几天你引我到府中,我也好久没有拜望令尊啦。王恭虽然不懂他的意图,但这件事无疑是给了太原王氏这一支无比的荣耀和扶持,许久,他向谢安深揖,说,是。晚辈自然回去安排。

谢安目送着王恭俊拔的背影,他想,这个孩子要远远强过他的女婿国宝啊。而这也正是他不肯推举王坦之一支女儿的真正原因。以国宝的为人,倘若居外戚重位,必然要诌佞陛下,惑乱宫闱,到那时,恐怕也止不了他。而王恭要胜之百倍啊。

这件事顺利而又迅速地进行了。谢安见过这姑娘,果然端庄貌美,于是就立刻对人们赞不绝口。王恭的父亲王蕴惊诧之余,不禁也深为感念。谢安写信同桓冲商议,桓冲只是稍感皇后竟出于王蕴一支有些意外,不过陛下总要大婚,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况且他并不认为这与桓家有什么关系,于是也表示赞同。

这一年的八月,陛下举行了大婚之礼,而他正是十三岁,王皇后入主后宫。太原王氏由此再一次奠定了它的地位,并没有因为王坦之的死去,而受到压抑。那么这一步,谢安是顺利地实现了,而后面的事,才是最艰难的。

桓冲的牛车已经沿着朱雀桥边的石板路转了几个来回,道旁的士卒不厌其烦地为他驱赶周围的百姓,完全不在意这位大将军到底是在做什么。终于,桓冲止住了车夫,让他把车停在乌衣巷口。他尽量舒展开身体,仰头望着车顶,心中浮起桓温的模样。他在心里说,阿兄啊,你可明白弟弟的艰难吗?你可明白,如今我们家的艰难吗?……

也许,一切对他真的是不公平的。他是渐渐地把这些看清楚的,那就是,无论他怎样谦退,无论他怎样不事纷争,他都会生存在一种压迫当中。而为什么会这样呢?没有其他的原因,仅仅因为他姓桓。他用扬州换了徐州,他想离开那是非之地,那么总是要好一些的罢?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徐州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胡人那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大的存在,几十年的直觉在告诉他,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马上就要做。虽然王坦之在任时,已经做了一些,但那些还远远不够。他需要军队,足够的军队,而这些军队,则需要军饷、武器还有粮食,但是这些又来自哪里呢?……三哥桓豁那里,因为梁益两州的失陷,同样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威胁,那么这一条长江,看上去居然是那样脆弱,而他却要将它们完全承担起来。他想,这是无比艰难的,几乎就是根本做不到的。无论如何,他首先需要很多东西……可是……他再一次思索着接掌徐州以来的一些事,渐渐的,愠怒竟开始在心头升腾起来。他终于吩咐车夫,去谢仆射那里罢。

谢安接到随仆的通报时,正在厅里同谢琰一起,品评着顾恺之的一幅新作。谢琰闲适地站在他身边,同他轻声地交谈。听到随仆的话,谢安抬起头,他说,末儿,把这画卷收起来罢。随我一起去迎接桓将军。谢琰应着,压抑着心头的吃惊。他几年前已经出仕,对这天下的局势,多少也是明了的。他不安地看了看父亲,但没有多问。谢安缓缓地穿过庭院。他懂得,桓冲居然到府上来拜访,到底是为了什么。对桓冲的这个举动,他甚至感到有些欣赏。那么,他既然来了,也许这件事倒容易办到了。

谢安迎到府前,在离桓冲十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凝重而温婉地说,中军将军。然后庄重向他深揖。谢琰也随之见礼。桓冲同样庄重地还礼,说,仆射大人,桓冲冒昧来访,勿怪才是。谢安说,将军到访,正是我心中的期盼,何怪之有呢?桓温看到他悠深的目光,体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还礼。谢安说,将军请罢。

桓冲在厅里坐下,谢安命谢琰领仆人们退去。许久,两人对视一会儿,谢安淡然说,将军,请说罢。听了他的话,桓冲的面色严峻着,他尽量平缓语气,问,仆射大人,桓冲有一事实在不明,今天特意来向您请教。谢安轻轻点头,但我所知,必当奉告。桓冲说,好。不知大人可知晓,三月前,本州主簿上疏工曹,请批复增备徐州粮饷的事吗?这一道奏疏报到工曹,就再无音讯,仆射大人掌管台阁,不知大人可知晓吗?谢安缓缓点头,我知晓。这道奏疏在我这里。

桓冲的眉抽动了一下,他咬牙忍住,又问,那么,这另外一件,仆射大人想必也知晓了?谢安回答,将军是说一月前徐州发五千流民为兵,请有司备办枪械的事吗?桓冲惊诧于他竟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半晌才说,难道,这道奏疏也在大人这里?谢安毫不回避地说,是啊。在我这里。

桓冲看着他,终于忍无可忍,好!那么仆射大人,我只问你,这国家危难临头,如今以徐兖的军力,可是那苻秦的对手!谢安很快回答,那么,我也问将军,倘若补你这粮饷,你再征发这五千流民,你就是苻秦的对手吗?桓冲怔了怔,说,那依仆射大人的意思,倘若苻坚来犯,桓幼字就该坐以待毙,拱手让出徐州,然后请他南下吴江,大人再拱手让出建康吗!谢安缓缓舒了口气,说,将军这样说,就不对了呀。

桓冲也自觉有失分寸,缓一缓,忽然凝重说,大人,我知晓你心中的忧虑,只是,桓冲在军多年,自知这时局,不可再耽搁啦!大人纵然不以桓冲为重,但却也不以国家为重吗!他字字发自肺腑,看上去激越而沉痛。谢安的心在触动着,他想,国家有这样的上将,也真是幸事了。只是,他并没有让桓冲感觉到他真实的心情。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军,你并不知晓我心中的忧虑啊。

桓冲说不出话,他怎么会不知道谢安心中的忧虑呢?谢安一再拒绝强大徐州的力量,无非是担心养虎为患,担心桓氏进一步壮大,他桓冲就会再演举兵向阙的旧事。但他真的是没有这个念头,至少现在是这样。但是……又怎么能够让谢安相信呢?他沉痛地看着谢安,大人,还请大人以国家安危为第一要务啊……

谢安压抑着心绪的起伏,在心里叹息。许久,他说,将军,我也有几个疑问,敢问将军。桓冲稍稍平静,您说罢。谢安说,好。敢问将军,这徐兖二州,以将军来看,需要多少兵力,才能保全呢?桓冲毫不犹豫地回答,精兵八万。谢安点点头,将军说得是。不过依我看来,若没有十万之众,建康也不能暂得相安。桓冲疑惑地说,大人既知如此,却为什么又故意相阻呢?谢安说,我只问将军,倘命将军你拥十万之众,将军真的敢领吗?桓冲断然回答,桓幼字之心,天地可鉴,有什么不敢领呢?谢安并不回避地说,那这后来者之心,将军也能明鉴吗?

桓冲看着他,忽然语塞。他不得不承认,谢安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这件事他的确不能保证。而实际上,桓家真的放弃了那个愿望吗,并不是的。原本大哥的意思,也是希望平安地度过这艰难的日子,而等待再次崛起的时机。只是现在,他必须应对北方,所以几乎把它忘记了。他的确无法反驳谢安。而渐渐的,他却感到这气氛竟是那么不正常,本来话是不该说到这个地步的。这岂不是不给自己留下退路吗。

不过,这并不是桓冲所能决定,因为,谢安已经不想给他留下退路了。所以他才把话讲得这样分明。谢安接着说,我再问将军,倘若苻秦全线南侵,荆州、豫州、徐州一并告急,而荆州有险,将军你可会不救吗?以我所料,将军你必然分兵相救!那这京都又何以保全!桓冲紧紧盯着他,却说不出话。谢安毫不让步,又说,我再问将军,如今将军与豁公各守一端,仍然情势险峻,自顾不暇。而荆州之下,豫州、司州之地,薄弱如缕,倘苻秦强兵直犯豫州境,将军与豁公又如何处置!

桓冲的心揪紧着……谢安说得是没有错的。另外,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谢安身居庙堂,为这军国之事,竟也费了这许多的心思。这些,他早就知道,他比谁都更清楚。但是,他没有办法去解决。他再一次想,桓家……真的能守住这个国家吗?桓冲沉痛地把目光投向堂外,许久说,大人说得有理。但又能有什么良策呢……他无望着,他知道,谢安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的办法。

然而,谢安朗朗的话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来:你把徐州交给我罢。桓冲猛地转头,看着他。谢安与他对视,凝重而又镇定地再次说,将军,你把徐州交给我罢。桓冲盯着谢安,许久不动。两人对视之间,谢安竟依然是那样淡然。

桓冲的目光变得漠然了。他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大人还当以国家为重啊”。然而,也许谢安的办法,才真的是……“以国家为重”。如果他把徐州交给朝廷来经营,而自己则退到中游豫州江州之地,那么整条长江都会变得更稳固,桓家也将卸去一个重负,处境会轻松许多。但是,难道就这样让出徐州吗……桓冲许久许久说不出话。谢安只是等待着,并没有追问。终于,桓冲站起身,行礼说,大人,容我再思。谢安还礼,将军如有难处,只管说出就好。桓冲缓缓点头,告辞了。

谢安远远地送出,眼看桓冲的牛车渐渐行去,他站在府门前,许久没有离开。

王恭的父亲王蕴做梦也没有想到,谢安居然会给他写信,要他去担任徐州刺史。原本女儿做了皇后,他正想去当一个清静的郡守,远远离开京都这是非之地。而现在,谢安居然要让他去统兵方镇,并且是去领这样重要的徐州。他立即回信,婉言表示拒绝。但是,谢安竟不答应。经过几次的书信往来,王蕴竟被谢安的执著打动了,他想,或许安石是需要我帮助他罢,况且在朝中,也的确难以找到更适宜的人选了。于是,他终于应允下来,但却郑重向谢安表示,如果有更加合适的人,他就要把这职务让给人家。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答应了。同时,在桓冲离任前,谢安批复了徐州请奏的粮饷和军械,任由桓冲去处置。

谢安独自坐在宽阔的厅里。那么,仿佛一切都暂时不需要做了。他回味着,想起桓温的死,正是两年啊,仅仅只有两年……桓氏终于从下游离开,这宫廷也再没有一夜间就会被倾覆的危险。那么,今后的日子呢?

他忽然很想到初阳阁去,但很快,他居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反倒记起,前几天孙绰来看他,啰唆了好一阵,还特意送了两个姑娘来,并在一旁夸耀,说她们的歌声是如何美妙。当时他正没有心思理会,就敷衍着,先命人把她们安置下了。孙绰在他耳边聒噪了大半天,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谢安想着这个朋友,脸上浮起微笑,忽然想,这两个姑娘还没有见呢。记得孙绰说,其中一个仿佛是叫作……兰姬,呵呵,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于是他吩咐随仆,去把两个姑娘叫来,让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