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啊,整个长江口这一中国着名的水上航道,都因为“鳗苗大战”而完全失控。利益驱动的不仅是人,而且也是各地的政府。
仅1995年捕捞鳗苗期间,58艘船只的推进器因为被网绳缠绕而失控;从上海市区驶往崇明、长兴、横沙三岛的客轮29次受阻;一艘远从国外运货到上海的外轮船长看见航道被捕捞鳗苗的网具侵占,掉头就出口而去;另一艘抛锚在检疫锚区内的巴拿马籍外轮,一夜之间被网具重重围困无法启航……国内外航运界一片喧哗:上海港是国际商港还是捕鳗鱼场?
鳗苗大战不仅是人与鳗苗为敌,而且也是人与人相斗相争,总之是要钱不要命,甚至出现蒙面大盗,抢占水域、斗殴流血。一些人成了腰缠万贯的暴发户,另外一些人则家破人亡。1994年2月230的一阵大风,仅崇明岛东滩水域就有7条船翻沉,死13人。1995年1月26日清晨4时,福建霞浦县的船只来到长江江面设标打桩时,被另一只船撞翻,船上5人全部浸泡在零下5度的江水里。1997年1月7日上午,横沙岛驶出的15吨小船顶着6级风浪驶往北槽海面做捕鳗作业准备时,小船被风浪掀翻……十二年后鳗苗大战要落下帷幕了,因为已经没有鳗苗了。
十年前,在江边用手提小网撒出去捞几个小时,就能捕到数白尾鳗苗;1997年的春天捕捞者用五口五米宽的“定置网”捞一昼夜,所得为几尾、儿十尾鳗苗,甚至网网皆空,一无所有。捕捞鳗鱼用的是高密度的筛网,对长江口的鱼、虾、蟹苗也是一网打尽。同样调查表明:每捕捞3—5尾鳗苗就有2.8公斤的渔业资源遭到劫难。长江口小白虾已近乎绝迹,在闸蟹苗年产量锐减。几千条、上万条船只吨位一年比一年大,速度一年比一年快,捕捞工具一年比一年先进,鳗鱼和渔业资源却一年比一年少,少到灭绝,这就是大自然的报复。在不可阻挡的人类的暴行面前,你记住,一定是更加不可阻挡的资源枯竭的生态灾难。中华鲟、白鲟、鱼等珍稀鱼类,更加踪迹难寻了,面对疯狂的捕缦大军及其天罗地网,除了死亡便是走避,岂有它哉?除此之外,春暖花开时,对长江口与江苏沿海海面来说,却是机油污染的季节,以致路过的候鸟不再停留,凄厉地鸣叫着盘旋着拍翅而去。
到1997年3月底,按照以往的经验,去冬由于受天气寒冷影响,鳗苗迟迟不肯露头,春节过后天气回暖鳗苗回游必然踊跃,然而鳗苗的生存规律早已被十多年的狂捕毁灭,黄金季节里的黄金梦彻底破灭了。捕鳗大户江苏****市去冬今春投人到捕鳗大战中的一万多渔民半数以上平均每天捞一条鳗苗还不到。全国最大的鳗苗产地东台市琼港镇沿海六千条捕鳗船,每日每船所获不足两条。1986年琼港镇出海捕鳗船为四百条,每天的捕捞量高达一百万条鳗苗。
船回港了,网晒在海滩上。
如今,鳗箝大战的战场已经烟消云散无战事。
鳗苗资源已经无可怀疑地枯竭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海洋资源固有的一种平衡彻底破碎了,断裂在中国江苏沿海及长江口水域。与此相望相形的是,中国最大的渔场舟山已无鱼可捕,海洋捕捞在辉煌地获得产量世界第一的桂冠后,人们正在吃鱼子鱼孙静悄悄,静悄悄。
中国的海洋静悄悄……当我阔别故乡卜年之后,再一次漫步在崇明岛的最东端,看长江奔腾入海,遥想脚下这块沙洲故土沉积的历史,心里便会涌出造物的神圣庄严之感。我在故乡逗留时为《人民文学》写的一篇散文中还说过,当唐朝武德年间崇明岛初始露出水面时的小沙洲,并不是为人类开荒之用的,而是造物主留给芦苇、飞鸟、水禽的一处三面临江一面靠海的荒野。如果说这是一种巧合,那也是天作之合。位于长江人海口的崇明岛恰恰处在我国候鸟迁徙路线东线中路,而海岛东端辽阔的滩涂、芦荡,丰富的饲料正是候鸟收拢翅膀后理想的落脚歇息之地。白鹳、白头鹤、大天鹅、小天鹅、雁鸭等等曾经数以百万计。来自澳洲、日本、俄罗斯、新西兰的客鸟也常常见到,它们和屮土之鸟和谐相处,歌鸣互答,这时候崇明岛东滩便是一处候鸟的世界乐园。
不过,此情此景都已经过去了。
对于土地资源紧缺的1:海来说,人们似乎太有理由不去理会这些飞鸟了,漠视它们的存在,剥夺它们的权利,然后是大举围垦。本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崇明岛北沿浩如烟海的芦荡悉数被来自上海的围垦大军连根挖尽,崇明岛上最富有的、农民用来建造安居之所的芦苇,以及候鸟水禽的芦荡家园顿时消失。1990年至1992年又在崇明东滩大规模围垦,滩涂面积由原来的220平方公里降为160平方公里,新筑的大堤也从老堤向外延伸4200米。围垦之后东滩的潮汐水动力状态与滩涂微地貌单元布局、自然植被均发生了不利于鸟类生存的变化。
“鳗苗大战”主战场之一的崇明岛东滩水面,聚集了几千条乃至上万条大小船只,人声马达声昼夜喧嚣,机油及别的生活垃圾污染水面。原来习惯于在崇明岛越冬的小天鹅和雁鸭群往往盘绕几圈之后,不得不远走他乡,崇明东滩那宁静的家园再也不是它们的了。
鸟类观察家惊呼:所有的到崇明岛的鸟数正在减少。
白天鹅越冬群不到100只,雁鸭从5万只减少到3万只,小天鹅的种群实际上已经不复降临崇明岛,澳洲与俄罗斯的客鸟已难得发现;偶尔有来自日本的候鸟群,数目也在锐减中。
崇明岛,这一举世闻名的候鸟驿站,已经名不副实。
使这个候鸟驿站得以延续并能保护候鸟安全的惟一办法,就是建立崇明岛东滩候鸟保护区,这是国家大事、上海的大事,可是大家都说没有钱。崇明岛的农民说:“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种粮种菜,打了千百年的野鸭说不让打就不打了,难道我们有钱?”有多少上海人知道崇明岛I:曾有过百万候鸟还真很难说,上海希望于崇明的就是种粮种菜,上海人的菜篮子最要紧,不要说候鸟了,小崇明又算什么东西?“阿拉大上海”的0光也不过如此。
围垦便意味着从候鸟们的翅膀底下儿万亩、几万亩地把它们的安居之所成为农耕之地,可是中国的候鸟、世界长距离迁徙的候鸟又到何处去落脚?况且崇明岛东滩鸟类绝大多数属国际性鸟类。1981年3月,我国与口本国签订的《保护候鸟及其柄息环境协定》中,崇明岛东滩候鸟就有81种,占总数的36.589%;与澳大利亚签有的类似协定中,东滩候鸟也达41种。
这些年来,我自己也像一只候鸟一样走了很多地方。
可以说,崇明岛具有最独特的地理条件,而这一切本身就是财富,但,我的家乡人都说崇明太穷了,崇明要造桥打隧道引来资金才能大发展,云云。我在东滩湿地对家乡人说:“什么样的科技,多少钱也造不出这块湿地来。”
湿地的气息,是我童年、少年时代的牛活气息。那时崇明岛的滩涂湿地是崇明岛的框架、宽阔的花边,于今想起,便是再也不会拥有的财富和资源%芦荡,水鸟,水禽,海产河鲜,季节性候鸟,野生的可以充作食粮的丝草子……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连秋天的雾也滴着水气。即便在农人聚居千百年的乡村,也有繁星一般的公有河塘,实际上是在告诉我们这些子孙:崇明岛的初始地貌便是泥泞的沼泽湿地,茂密的芦丛野草,众多的飞鸟鸣禽、鱼虾蟹蚌。只有湿漉漉才能期待生命,守望家园。但,你必须光脚,让你的肌肤直接和泥土亲近。我走进东滩湿地,就像走近我的童年。一条条潮汐冲击而成的小沟里小螃蟹,小螃蟹听见人的声音便缩进洞里,但白头鸟要等到你走近才会飞去。这里是真正的海陆边缘,你已经看见什么是边缘状态了,那是奇特,富有,荒野,潮湿。而当候鸟成群地飞来,这湿地生态系统的每一个细节便都显示出特别的魅力:芦荡深处的振翼、梳理、歌舞、求欢以及滩涂上海洋小生物的美餐……“只要建立保护区,生态系统得到恢复,崇明东滩的滩涂还在涨,所有的飞鸟都会回来,而且会越来越多。”鸟类学家如是说。
《中国林业报》为崇明东滩的候鸟载文道:“上海及有关部门投资几个亿,为一些野生动物建立了野生动物园,这表明上海野生动物保护意识在不断增强。那么,人们想问,为什么不可以为这千百万生灵建立一个属于它们的天堂?通人性的候鸟们等待回答。”
建立候与保护区与建立野生动物公园是两回事。最明碰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保护候鸟的领地及环境,后者是把各种野生动物捉进各种笼子;对保护区的候鸟而言,在自己的领地卜排除了人为因素的干扰之后,它们必定是健康、愉快的;公园的野生动物却未必如此了,只要管理或笼舍结构稍有不当便会引发动物的死亡。
1993年7月,《中国环境报》曾以“上海动物园珍稀动物大量死亡”为题,报道了令人扼腕的上海动物园“短期内珍稀动物大最死亡”事件。后来《中国建设报》又有动人的后续报道《流泪的眼睛》,文章说上海市建委拨款3000万元用于上海动物园建造动物笼舍,但新造好的笼舍造成了串笼、撞伤、卡死等事故,笼舍大部分都要再维修,严重浪费了国家宝贵的建设经费等等。两栖爬虫馆是花费近1000万元建造而成的,“由于设计上的问题,馆内通风降温一直得不到解决,曾经连续几个月馆外351时馆内最高温度47冗。在这样的高湿、高温环境里,野生两栖动物根本无法长期生存。《中国环境报》说:“据不完全统计,今年(应指1996年一笔者附注)一年就死亡70多种,千余条(只);仅8月份就死亡11种,儿百只动物,其中不少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如蟆、巨蜥,还有生命力比较旺盛的龟鳖等。”
中国人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难道就连动物的笼舍也造不好吗?这种设问,如同十几年来中国人常常纳闷的“卫星上天、浓痰落地”的比较一样,其实相当复杂。中国人不仅在争亚洲高度,还在抢亚洲速度。上海动物园的陈克立老先生对记者说,他在德国访问时得知他们造一个水族馆,需要规划、设计、论证五年,“我们在三年时间里造那么多馆,不考虑有没有设计能力,盲目建造,肯定要出问题。”
是的,肯定要出问题。
高大的危楼将会一层一层地坍塌。
北京延庆县野鸭湖上,不时有猎杀天鹅的枪声响起。
一个打给《北京青年报》的举报电话说,野鸭湖边有人以乘坐汽艇打天鹅招徕游客,牟取暴利。一个出租车司机以50元购得一只从水中捞起的打伤的天鹅。
这是1997年4月2日,北京春暖花开的日子。
4月3日,一行记者以游客身份驱车赶往延庆县,湖心一个半岛处,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人过来拉客:“玩快艇吗?还能在湖上打猎。”坐汽艇的价格是1小时400元。中年人又从旁边的窝棚里摸出5连发猎枪,1盒25发子弹,每打1发子弹8元。
湖边还有一个十几岁的渔家孩子,看来这孩子也熟谙此道,他说,如果运气好还能打到天鹅,大天鹅有二十多斤重,至于天鹅肉的味道,“跟牛肉味差不多,可比牛肉香多了”。
汽艇出发十几分钟后,轰鸣声使一群海鸥四散惊飞,然后又冲向另一群水鸟,“艇上一男子端起猎枪,当第5声枪声响过,水面上一只水鸟扑打着翅膀,飞不起来了,白白的肚皮翻向水面。汽艇很快驶过,有人将受伤的水鸟从水中拎起,扔到了艇上。驾艇人告诉我们,这种水鸟叫‘白头’,‘肉不多,可挺香’”。(《北京青年报》4月9日第5版)汽艇再一次冲向一群海鸥,驾艇人催着快打,没有人举枪,他介绍说,海欧好打,只要打下一只,跟着一群就落在水面上+走了,你就随便打吧,至少能弄十几只。而且,据这位驾艇人说,“海鸥煮汤最好喝,比‘白头’香多了。”
大麻鸭从野鸭湖低空飞过。
突然,人们看见并惊呼:“天鹅!”
只见远处水天相连处,两只洁白的大鸟慢慢扇动着翅膀朝我们飞来。汽艇停止了奔驰,水面上极其安静,可能是被天鹅的美丽感动了,艇上一位女士不禁流出了眼泪。(《北京青年报》)开汽艇的人也很激动,当然那是另一种激动,“快打!瞄准了快打,别让它跑了!”天鹅北去了,驾艇人说:“等明年天鹅再来,我摇小艇带你们打!”
北京啊,你看见没有?今天的战争!
北京啊,你听见没有?生死存亡的枪声!
鸟类与其它动物,不仅是人类生活中密切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还曾经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被奉为神明,是人类灵魂的朋友。
大鹏金翅鸟是佛教中的硕大无比的鹰形鸟神,是所有生命的创生者,也是所有生命的毁灭者。古巴比伦和小亚细亚,都曾为鹰修筑神庙。在我们中国的语言中,鹰通常用来比喻神圣、巨大和接近万能。埃及诸神中最强大的神名叫荷拉斯,是一只隼。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一块岩石上,石器时代先人无意中画下的一群奔跑中的鸵鸟,距今已有一万年了。我们不必去猜测这一古壁画的更深的含义,它告诉我们一万年前人类与鸵鸟曾经在共同的环境中生活过,便足够了。而从壁画上洗练的笔划中可以感觉到鸵鸟的可爱,或能说明人鸟之间的互存关系,当石壁渗裂,不朽而朽时,这几只鸵鸟却一直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