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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盐亭:根的故事(1)

南充市林业局的苏局长和他们的笔杆子陈林执意要送我去盐亭,部分原因是南充市林业局还有一辆桑塔纳轿车。别的林业局几乎都是“烂坦克”,山绿了,树高了,林业局还是穷的,“农民还没有富呢!”他们都这样说。

路过南部县,苏局长告诉我,八十年代初该********文明富抓种树,立下军令状:三年不绿化南部,请去官。有一个乡辖下的山头不见绿起来,他指着乡党委书记说:“依我看,你是混蛋书记,你连树都种不活,你还能干什么?”

听过农民骂干部的,上级这样骂下级却少见。但,农民很高兴,说骂得好,痛快。这个乡党委书记也心服口服,在规定的三天时间内交广绿化方案,带头上山,后来所有的山头都绿了。

这个决非杜撰的小故事告诉我们:在中国,多少年来的习惯是不可不说,可以不做,比如种树,年年都说,年年都能应付过去,哪知道文明富这一次是动真的,“逗硬了”。

种树的真理其实非常简单:真的种树。

天上下着小雨。进入盐亭世界,便有绿色扑面而来的感觉,11月的风风雨雨中,蜿蜓的山头上桤木和柏林的混交林里,雨雾蒙蒙,湿润而清新的空气荡漾在山上山下。

盐亭不仅是四川也是中国的奇迹。

盐亭的森林覆盖率从二十年前的3.4%,到了如今的54.7570。

这两个数率之间,盐亭人走过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呢?

查《盐亭县志》,盐亭县建置始于东晋安帝义熙三年,即公元405年,已经有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一千四百年前南北朝时便有井盐生产,盐亭之名由此而得。盐亭的蚕桑业也曾盛极一时,“鹅溪绢”为历朝贡品。

蜀道虽难,却总有骑驴到剑阁的骚人墨客。唐代宗广德元年至二年,即公元763年至764年,杜甫两次路过盐亭,小住负戴山麓并有诗流传:

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云溪花淡淡,春廓水粼粼。

盐亭地处川中偏北,位于嘉陵江、涪江的分水岭上,地势北高南低,只有59%的土地为平坝、河谷,绝大部是丘陵。

盐亭自古以来产井盐、多林木,可谓古树参天,森林茂密,到本世纪五十年代,森林覆盖率仍达28%,木林自给有余。

十年后,1960年初夏的一天,时任****西南局书记兼四川省委第一书记的李井泉从南充回成都,路过盐亭灵山铺,不见青壮劳力在地里劳作,只见童姑收禾。下车询问,路边有满脸菜色的老者告诉眼前这位大官:“没柴烧,有啥法子,青壮年都去捡柴去了!”

李井泉气恼莫名:“红五月拾柴,这是啥名堂?”干部闻讯赶来,一个个挨了李井泉的一顿训,李井泉气冲冲地走了。

那些县、乡的干部又有啥法子呢?

一个晚上,全县办起公共食堂六千多个,农民早战夜战,食堂烟火不断,烧什么?山上的树,加上70余家木农具加工厂,每天上山砍树的木工数以千计。

据盐亭县林业局的调查资料,当时盐亭全县的公共食堂每天烧掉60000棵树,三年烧掉7000万棵树。富驿镇五村四社的一个公共食堂三个月烧树600根。与此同时,土法上马大炼钢加上熬硝,烧掉的树木又数以千万根计。盐亭有多少树?盐亭的树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砍这样烧啊!

时至1966年,又一次乱砍乱伐。来龙乡一个月砍树2000棵,黑坪镇半年砍树3000棵。盐亭的老人回忆说:“满山遍野砍得连掏鼻孔的棒棒也找不到一根了。”老人告诉我:“盐亭的鸟儿找不到树丫筑巢产卵,只好把卵生在地上,哪知没树了风也狂了,不是风吹卵碰石,便是飞沙走石把鸟卵砸个稀巴烂,那些鸟啊啾啾地叫,叫得让人心疼,鸟飞蛋打,盐亭听不到鸟叫了1976年,盐亭森林覆盖率只有3.4%了。

这个数率包括的内涵是从生存到生产的一系列灾难景象:农民使用的働把、扁担,乃至两寸长的働楔也要从外地购卖;八十年代的木材价格比二十年前上升十多倍;全县农村中小学80%以上的教室用石桌、石凳,寒冬腊月,孩子们冻得直发抖,怎么念书写字?全县农村每年有50%的农户缺柴4个月。一个挣10分工的男子汉外出捡一天柴只能煮两顿饭,后来实在捡不到了,就挖树根,挖草根。

当时就有老农民涕泪横流说:“盐亭没有根了,子孙怎么活?”

盐亭其时发展起来的一门民间特技便是攀悬岩,因为只有人迹罕至的悬岩上才能找到盐亭最后的树,才能挖到盐亭最后的根,这是一门技术和手艺,每个乡都有高手,不过,为此而遭难的也不少。林山乡穆少贵攀崖砍柴摔断了腿;安佛乡的一个姓任的农民在另一处悬岩上捡柴惊动了一窝毒蛇,纷纷向他攻击,只好滚下悬岩当场磕掉三颗门牙。757。的林山人卖掉细粮买煤烧。黄甸镇七十多岁的养牛老人黄明山,煮饭时把石块放进灶膛里,饭熟后再把发烫的石块夹到牛喝的水槽里热水喂牛。黄明山因此而成了盐亭有名的养牛模范。

盐亭的农民说:“没烧的比没吃的更恼火!”

盐亭没有根了,八十年代川妹子外流便是从盐亭发端的,林山乡共有五千多人,光棍却占了300条;盐亭一县姑娘外流的达50000余人。

没有根的土地是破碎的,人心也破碎了,家园也破碎了。

如同前文已经写到的仁寿、乐至一样,四川省共有25个缺柴县,也就是天府之国的相当一部分地区和农民,几乎不见人间烟火,那是一种怎样的凄冷呢?为了解决柴火问题,盐亭县组织65个人的煤运工作组长驻广元,设24个供煤点;同时又派出三支小分队北上西安、西至宁夏、南下贵州打通关节买炭,所有的煤矿方面的供销人员都惊讶得目瞪口呆:“四川没有柴烧?你们的树呢?”

“砍光了!”

天府之国曾经经历的历时近二十年的能源危机,实质上是生态危机的表现之一,它生动而真实地告诉人们:无论原先是怎样的富庶之地,一旦林木伐尽,这一方地域便会陷人极度的贫困之中。此种贫困的象征还往往不是没有饭吃而没有柴烧,因为相比较之下,水土流失的过程要更漫长一些,也就是说在彻底荒漫化之前,贫瘠的土地上还能生出红薯之类的食物,在这个时间段,关键是怎样把生米煮成熟饭。如果此种情况得不到改变,不是进行大规模的认真有效的植树造林,以保持水土,接下来的生态灾难便是完全失去生存和生活条件,家园废弃,民不聊生,那就不仅是川妹子外流了,而是生态难民汹涌。

盐亭县水电站记载:1960年至1970年,盐亭年泥沙流量达523.8万立方米,相当于冲走5寸厚表土4.5万亩。十年间泥沙侵田蚀地损失粮食3亿斤。全县江河湖塘每年增厚的淤泥为10—20厘米,蓄水量以每年300米立方米迅速递减。农民每年秋冬顶风冒雨千辛万苦兴修水利所新增的蓄水量,几乎与泥沙淤塞后锐减的数量相等!

我们到底应该怎样经略水利?

治水不治山,挖塘不栽树,修堰不种草,其结果是没有林木植被保护的山上照样水土流失,流失得更舒服,一层一层地垒积在中国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水库中。

中国从来没有如每年冬兴修水利那样,上至中央下至各级政府,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乃至强制性的土方定额,抓林业办林业。成为鲜明对照的是每年的植树季,形式重于内容,死的多于活的。

如果我们以对兴修水利的重视及投入,每年在植树季节用政府行为实行强制性的造林护林,并以此作为考量地方官员政绩的一个重要方面,要不了几年,中国山河就会真正开始变样,绿色将象征着我们这一块国土是可以持续发展的土地,子孙后代有福了!

有根的盐亭与无根的盐亭之差别,还可以从另外一些数据中看出来。《盐亭县志》说,公元1011年至1949年的九百三十八年间,县境内其发生旱灾20次,平均四十七年发生一次。1959年至1980年的二十二年间,十六年出现春旱、十七年出现夏旱、十一年出现伏旱、十八年出现冬旱、三年出现秋旱,所有这些旱灾中七年为大旱、九年为夏伏连旱。1959年至1961年和1977年至1979年,则更是两次连续的三年大旱,山上光秃,河流干涸,土地龟裂。

流经盐亭县境的梓江,在1740年至1949年的二百零九年间,发生洪灾11次,平均十七年1次。1959年至1983年的二十四年间发生洪灾4次,每六年1次。1975年12月,出现霜口13天,为历史上所罕见。1959年至1980年间出现大风206次,平均每年9.4次。1979年4月11日至12日的大风风力达10级,最大风速每秒37米,刮断电线杆六百九十多根,仅剩的树木中又有17万根倒地。农村一片末世哀号:茅屋刮倒、瓦片刮跑、麦芒折断、玉米弯腰。1962年至1970年,盐亭粮食亩产为130公斤上下,比五十年代初下降219%。

如此萧条的年代,老鼠的种群却日益兴旺。盐亭农民告诉我,1981年7月,林场村2.4亩玉米,只两个晚上竟被老鼠啃吃达909%。那是多少只老鼠?那是怎样的大队的老鼠?它们是不是正在作一次实战演练一当人类的家园因为森林毁坏所引发的生存环境灾难破碎,老鼠以及蝗虫或别的甲虫、软体动物便取而代之?

盐亭是不幸的,盐亭也是幸运的。

就在生态环境急剧恶化所带来的毁灭的边缘,盐亭县的领导和盐亭人民不能不警醒了:山上没有树,盐亭要完蛋。几届县委和县政府连续抓植树造林,那些年盐亭人都知道这样一个可以使人倒抽一口冷气中震颤的口号:

世界人均木材72立方米,中国只有9立方米,盐亭仅有0.2立方米!

同时,盐亭又提出了“大好河山、寸土不荒”的战略性口号,这是1983年,盐亭人民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生存环境的关键性的一年。这一年盐亭的山山岭岭中还走来了一个人物“迄今为止盐亭有记载的林业史上贡献最为卓着的林业局长周勇一但在写周勇之前笔者却要先写几笔黄明俊一一绿色盐亭功不可没的“老林业”。

为了治理让李井泉生了大气发了大火的灵山铺,1961年成立灵山乡,黄明俊当第一把手。上任伊始便摸索种树绿化的路子,好歹,灵山的树多起来了。1966年“**********”开始,黄明俊少不了挨批斗,每一次批斗会他都要督促会议的主持者:“你们要斗快点斗,几下斗完了我好去栽树。”

光头山上和骨头山上想种活树,又谈何容易!

黄明俊经过反复观察,设想出一个适合在贫瘠之地造林的新方案一桤柏混交林一用速生固氮的桤木与缓生柏树先后配置混合成林,使桤木发挥先锋树种与伴生树种的双重作用。此种造林新技术一经试验,光头山与骨头山上便吐露出了希望,当桤木快速生长并固氮之后,柏树也在立地条件极差的山头上艰难地立地生根了。五年后,桤桕混交林使灵山乡72座荒山成了1.2万亩的人工森林公园,从此灵山改名为林山。我在四川的长防林中到处都能看见桤柏混交林。

一种关于造林的思维方式的改变,所带来的是革命性的效果,也是盐亭植树有树、造林见林的新的开端。

但,盐亭推广桤柏混交林,却是在十年后了。

周勇17岁进西藏当兵,十八年军旅生涯,带过兵打过仗,又在西藏察隅任********七年;1983年2月内调,回到故乡盐亭,挑起了林业局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