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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阆中人物(2)

赵正贤快人快语:

“1983年9月份,我到田公乡工作。胡耀邦刚好号召种草种树,我在乡里读完文件便到田公乡走了一圈,田公乡总面积九千多亩,荒山占了7030亩。不种草不种树怎么活?每天都有妇女上山拢草根,一天不找柴,第二天就没有火,乐至煮不熟红薯,田公烧不滚开水,一个样。田公的好媳妇是什么样儿的?告诉你吧,那年头只有一个标准:一天能从山上背回一篓子柴火的。”

赵正贤把一座荒山作自己的点,七百多亩面积,只有稀疏的杂木与青草,实行封山,强化管护。有农民拉住赵正贤哭诉道:“没地方放牛吃草,挖根烧柴怎么活?”

赵正贤说:“咬牙!父老乡亲啊,田公的山再砍下去再挖下去,那才真是没有活路了!”

封山管护一年就见了成效,草长到一尺深,然后开三天山,只准割草,不准挖根,不准砍树枝。赵正贤在山上住了三天,又有农民握着赵正贤的手说:“真想不到封山还会长草,这山封得好!”

长防林工程开始后,赵正贤首先想到的是几代人种了几十年的树,怎么会越种越少呢?除了砍伐,便是种得多活得少,年年往上报,一年比一年多,那树桩桩不会提抗议,也不会说:“我快死了,我根本就没有活!”结果,植树造林成了植“数”造“零”。赵正贤,如果这一次长防护林继续失败,那么老百姓就会彻底失去希望,那是绿色的希望啊,山里人种地的,没有了绿色还有什么呢?1989年开始整地打窝,首先是转变观念,从一般造林到工程造林,关键在质量。一个窝50公分深,40公分宽,打窝完成后,一个窝一个窝丈量、检查,差半公分也不行,反复了三次,百分之一百合格;全乡四个村73个队,山弯弯边边儿都走到了,量遍了。

田公乡的树活了。

赵正贤动情地告诉我:“田公的老百姓想告诉胡耀邦,田公的山绿了,草肥了!”

我和赵正贤握别。

阆中,仅仅是长防林工程中出现的人物,使我这个匆匆来去的走访者目不暇接了。那是一股怎样的动力?为了烧柴?为了讨老婆?为了树萌底放牛放羊?为了孩子们放学的山路上有一片树荫?是的,是这样,阆中人说,谁要是体验过锅里有米、锅底无柴的日子,谁就知道绿色是何等的宝贵了!在川西北盆地,生存的渴望,家园美好的梦想是具体而实在的,是对环境长期破坏之后的新的认识。农民没有理论,但他们心知肚明。不过,阆中人还会告诉你,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可不光是为我们自个儿造的,那是为着一条长江啊,中国的龙脉,水清了,流畅了,子孙后代有福了!

我在四川盆地的山路上常常看见背着背篓的妇女。那是一背篓绿色的青菜,或是从集上买回来的花布、杂物;也有背着孩子的,在背篓里睡着了。走在山道上的,是母亲的脚步,是奶奶的脚步,是生命和希望在日光下与月光下的延伸……那背篓背过昨天背过梦。

河楼乡当年造林还出过一个人物:乡长何海洋,翻山过坡打窝炸石,一个月穿烂三双鞋,花去了43元6角2分,占当月工资的58.99%。这是穿烂的?啃烂的?砸烂的?不,是跑烂的。

林业员敬兴民跟着何海洋跑,何海洋不说,敬兴民眼见为实。7月,天热,长防工程在河楼乡更热,13603亩的造林任务,关键在于全乡482个育苗户的375亩树苗苗。何海洋从5月跑到7月,7月里跑得更勤,秋栽树苗眼看就要出苗圃了。7月2日,何海洋带着敬兴民在白虎村跑了一整天,村里的苗圃看完了,问题解决了,鞋底和鞋帮也分开了。晚上,何海洋只好去乡供销社用17元9角买了一双新网鞋。7月8日,何海洋带着敬兴民去田公乡调运树苗,满山遍野地跑,一个苗圃一个苗圃挑。7月9日上午,这双才穿了七天的新网鞋从中腰到后跟全部脱开,何海洋又花7元8角2分钱买了一双新布鞋穿上。

还是布鞋好,跟脚。何海洋又可以甩开大步了,翻山过岭,从牛鼻梁村把20万株树苗运到天生村。7月22日,何海洋从石口村苗圃回到乡政府,脚上的布鞋又穿烂了,只好再掏17元9角又买双网鞋穿上。

谁若重提这一个跑烂三双鞋的往事,何海洋是一笑,他会告诉你河楼乡造长防林,贡献最大的是妇女。河楼乡在全国各地打工的共有2500名男子汉,仅1990年,从外地寄回河楼乡邮电所的汇款为32万元。也就在这一年,河楼乡列为阆中长防林工程启动乡。多数里人外出了,留在乡里的也就1000余个男人,怎么去完成一万多亩的荒山造林任务呢?别的乡人说河楼人又想外出挣钱,又要造长防林,一手还能捉两条鱼?”

男人外出了,还有女人!河楼乡妇联主任王翠萍带着正上幼儿园的小孩住到了小锣山上,一住就是二十五天,妇女纷纷上山,并且搞了500亩作为样板的“三八”绿色工程,然后是开现场会,河楼乡妇妇要顶起长防工程半边天。

严云南的公爹在新疆天山挖金、丈夫在广东砍甘蔗、儿子在河北采矿,31亩长防林又都在砂岩上。1990年7月16日一大早,严云南扛着十字镐上山了,一镐一镐挖,砂岩更硬终于有了裂缝,把顽石撕裂到变成树窝,又得流多少汗?挥多少次镐?砂岩立地条件极差,树窝还得又深又大,每一个都要达到直径80厘米、深70厘米的标准。

从7月16日到8月31日,严云南整整挖了三十六天,31亩砂岩上挖的树窝全部合格。不知道多少血泡,不知道脱了几层皮,纱布缠了几层止不住血,再扎一条白毛巾,白毛巾也染红了……砂岩上只有石头,还得背土回填,那是怎样的背篓啊,越背越沉,就差那么几步路了,树窝窝都看得见了,却怎么也挪不开步上不了山,歇一口气,喝一口水,这才想起女儿送来的早饭还没有顾得上吃。山下长树的土长草的土把树窝窝填满了,接下来便是栽树,栽了七天,像伺弄婴儿一样抱了七天苗苗栽了七天苗苗,心里一遍一遍地说,苗儿快长大,小鸟要安家。到1991年秋天,严云南栽的树合格率达100%。

长防工程涌现出来的阆中人物,有的我已经见不到了,追寻着绿色梦想的灵魂正安息在长防林中。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连绵不断,如歌如诉,晃动着,他们是树的最高枝,看家乡风雨晨昏,看长江滔滔流去。

敬连英,两个女儿的母亲,倒在长防工地时年仅38岁。

12月28日,阆中柏垭镇羊鹿村的村民敬连英和丈夫白玉林一起上煤坪嘴山坡栽树。这是个寒冷且干旱的冬季,一冬无雨,树窝里的泥土一捏便成了粉末,树苗苗就这样栽下去肯定活不了。夫妻俩作了分工,白玉林挑水,敬连英栽树灌水,看着水“滋溜滋溜”地滋润着村苗苗,不知不觉已是下午5点了,还剩下煤坪嘴山顶的几窝树没有栽。敬连英手持工具和树苗,向山顶爬去,爬着爬着,脚下一滑,从8米高的一刀切岩坡滚下,直滚到山脚路边,右侧腰部撞在一根天然气钢管上,敬连英坐起来,叫了声“妈”又倒下了。

路过的两个小学生一边扶敬连英一边哭喊:“救人呀!有人滚岩了!”

最先赶到的是敬连英的丈夫白玉林及白友胜、白世林,他们轮番背着敬连英往一里路之外的柏垭区医院。

但,敬连英的路已经走完了。

她只喊了一声“妈”,没有顾得上再看一眼丈夫和女儿便辞世了。

又过了一年,煤嘴山坡上的小树全都吐出了新绿。

我徜徉在沙溪乡的一片树林里,在阆中这样的石骨山这样的林子多得是,不同的只是这里曾走过一辆架架车,架架车上躺着一个垂危的病人,他叫黄玉明,身患肝癌,整整一个夏天,在石骨山上挖山不止,打窝整地。两个多月,他在山上晕倒了三次。干部、社员、家人求他:“你可以不挖了,你看着我们挖行不行?”黄玉明知道自己的病,他什么也不说,黄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石头上能听得见声音,那声音便是黄玉明心里的回答:哪有比不把荒山留给后一代更幸福的呢?哪有比生命临近终结时还能挖窝种几棵树更珍贵的呢?

从石骨山上下来,黄玉明便没有再站起来过。

临终前,他说他想再看一眼长防林工程,人们用一辆架架车把他拉到工地上。奄奄一息的黄玉明睁开双眼,找那窝,找那苗,找那细小的绿色。他看见了,他可以闭上眼睛了……关于阆中的长防林工程,我还看到过一份资料,仅1990年,阆中市添置钢钎凿19万套,挖断働头94323把,投工600余万个,在红石骨山上打窝2400万个,造林23.6万亩。

这是历史的跨越,也是观念的跨越。

这是为着大地的完整而作出的一次艰难的努力,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它也从另外一个侧面提醒人们,在经历了太久的破坏之后,改变生存环境的奋斗绝不是纸上谈兵,或者可以轻易的一蹴而就。它需要流汗流血I几代人的惨淡经营。

秋日的嘉陵江从西、南、东三面用涛声和浪头托起了阆中城,夕阳下,山水相依,城廓朦耽,锦屏山上的观星楼很快又要迎来满天星光。

落下闳,遥远年代的光的追问者。

据《史记》、《汉书》记载―西汉元封元年即公元前110年,汉武帝鉴于秦历过时、历法混乱影响农事而求贤改历。阆中人落下闳来到京都长安,与邓平等二十多个天位学家研制新历,这就是中外闻名的《太初历》。同时,落下闳还创造了浑天仪。

那时,公元前110年的日子里,观察太空、追问星光者留下了这样的富有科学精神的名言:“历之志性在于测验,测验之器莫先于仪表。”落下闳又说:“日后八百岁,此历差一日,当有圣人定之。”他预见到了《太初历》的不足,他只是在天文历算领域里填写了他那个时代能填写的部分,把其余的留给未来。

阆中人啊,落下闳的后代,今天我们该填写什么?

是的,阆中营造了长防林,倘若从更深远的文化背景上看,曾经日趋严重的水土流失是深刻的提醒:我们的土地以及土地之上,流失的日子太久了。因而几年、十年的造林远远不足于修复、弥补这一切,更何况还有精神与文化的流失呢?

我想起了采访赵正贤时,他说过的另一番话。

这个名闻阆中的长防林工匠、川中汉子似乎有点伤感,当热火朝天的日子过去,然后是各奔西东,生活、工作相对来说平静了,也不用为农民的烧柴担心了,可是为什么望着满山的林子,总有对过去的苦和累的依依不舍之情?

也许是源于新的忧患。

赵正贤说:“长防林造起来了,林子的管护已经开始滑坡,中国人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赵正贤常看见砍树枝的人,“那是砍自己的手足,砍自己的孩子啊!”可是,这些道理说的人少了,听的人也听不进去了。赵正贤说:“谁都想发财,自己捞自己的,跟造长防林时,牺牲个人为了种树为了长江大不一样了。如果这样下去,十年八年又会砍光,到那时还有人愿意去种树吗?”

再见,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