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充小住一夜,便由热情好客的林业局苏局长送到了阆中。
阆中,我在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时便知道刘备定益州,任命张飞为巴西太守,镇守阆中。章武元年(公元221年)镇守荆州的关羽被害,张飞闻此噩耗决定挂孝伐吴,命部将范强、张达赶造白盔白甲,限三日完工。俩部将要求宽限时日,张飞不允,并将二人在树上各打了40军棍。范、张二将怀恨在心,相约杀张飞投奔东吴邀功……其实,我只知道故事,不知道阆中究竟在哪里?
现在,阆中就在我眼前,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古城,现有的90条街巷,五分之一仍保持着唐宋时的格局,并有两处元代建筑、四处明代建筑、十二处清代前期的殿堂,以及众多的唐宋以来的街市和古民居。阆中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她成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人文荟萃、群星灿烂之城。阆中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中游,东枕巴山,西倚剑门,以嘉陵江为主干的一江四河聚集,形成山水缠护的形胜,上通广元、汉中,下达重庆、武汉,古人概而括之为“前挡六路之师,后依西蜀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
这样的地方肯定出人物。
一定的地理环境总是孕育着一方文明。
“阆中”这一地名使我颇费思量,查典籍,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说:“阆,门高也。”北宋《太宋寰宇记》注解阆中为:“其山四合于郡,故曰阆中。”这是说环绕阆中的山丘其状如高门,而郡在其中。《旧唐书,地理志》谓:“阆水纡曲,经郡三面,故曰阆中。”嘉陵江流经阆中的一段古称阆水,山中水边之城便称之为阆中了。总之,阆中之名得于山水地貌,其名也,融山水城廓于一体,当无异义。
阆中是可以教人浮想联翩的,近几年的考古发掘使阆中地底下新石器遗物纷纷出土。它告诉我们,中华民族的先人不仅在黄河流域也在长江流域曾经踽踽而行;它还启迪后人:即使在更早的上古,人类便寻找着有山有水有林有草之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家园是天赐的、自然的。
阆中从公元前316年秦惠王置巴西郡,阆中为三十一县之一而得名,其间除避隋朝文帝父杨忠讳一度改称阆内外,两千多年来,阆中县名相沿不辍,是中国至今仍保持初始原名的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之一。
汉武帝时,阆中诞生了天文学家和历算学家落下闳,他在阆中创制了世界上第一台用于观察天体的浑天仪,落下闳观察天体的学说奠定了中国最早的浑天说的基础。落下闳主持制订的《太初历》影响弥久并启迪了张衡、袁天罡。东汉时期,阆中人任文孙、任文公父子俩为着名气象学家,夜观天象、预测风云,时人奉若神明。三国时期,这里又出现了周舒、周群、周巨祖孙三代天文学家。一个使人惊讶而又困惑的话题是:两汉三国时期,阆中为什么始终是中国天文研究的中心?此外,从晚唐至清朝的一千多年间,阆中竟出了尹极、尹枢、陈尧叟、陈売咨四个状元,94个文武进人,举人则数以百计。而三国名将马忠、南宋张宪、元明花木兰式女英雄韩娥、清代农民起义领袖顺天王兰廷瑞等,都生于阆中……难怪苏东坡有诗叹曰:阆苑十葩映玉宸。
面对阆中,我们今天或许还可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所有历史悠久的形胜之地,在经历了久远的环境代价的付出之后,都已经疲惫、甚至衰落了。
本世纪八十年代初,阆中的森林覆盖率已减少到犯。7,低于全国平均数。1989年的统计资料说,其时阆中水土流失面积161.64万亩。阆中人民不会忘记,当暴雨过后,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沙形成大量泥包,连绵起伏,169条大小溪沟浊水滚滚,流向嘉陵江。嘉陵江已不再是清澈的水了。
长防工程六年后,阆中新增有林地面积47.5万亩,森林覆盖率上升到36.48%,水土流失面积减少到62.6万亩,每年减少的水土流失量为335.1万吨。
阆中的山绿了。
阆中的水清了。
阆中的人民从1989年开始的建设长防林的奋斗,是可歌可泣的,阆中人物又翻开了新的一卷,那是一大群为着长江、为着绿色、为着家园永续和可持续发展耐而无私奉献乃至献身的普普通通的阆中人。
阆中有个从1983年起做了三届九年林业局长的老局长何荣先。
我在阆中采访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没有何荣先,哪有阆中绿?”“你务必要去看看老局长!”
何荣先已经退休了。
1996年11月10,我赶往阆中石子乡何荣先的家。
这是个普通的农家院落,房子还算宽敞,何荣先的卧室里摆着去世不久的他老伴的照片,慈眉善目,眼神里又带着忧郁和无奈。她走的时候肯定不放心,何荣先只知道种树拖了一身的病,大儿子患精神分裂症还在医院里住着……何荣先说:“现在,我可以经常看看老伴陪陪老伴了。”
1989年6月,何荣先腰部长了一个12厘米大的恶疮,发烧疼痛之下,他拖了二十天才去医院。这二十天正是长防林工程育苗的关键时刻,没有好苗哪有好林?何荣先奔波在田公、双龙、哑口乡现场指导。二十天过去了,医生一次抽出了二百多毫升脓血。第二天,拴着绷带,右手按着伤口,左手拄着拐棍又到石田和枣碧乡检查工程造林去了。1991年3月何荣先的大儿子精神分裂症发作,住精神病院的十个月中,他只去看过一次。儿子泪如雨下,何荣先说:“爸爸对不起你,等长防林造好我再补上亏缺的父子之情。”1991年6月;何荣先老伴患食道癌卧床不起。7月6日,何荣先在林业局职工大会上向全体职工告假说:“我妻子过去治风湿性心脏病、胃大切除,都是她自个去的医院,如今又得了食道癌,医生判了死刑,夫妻一场,尽我最后一点责任,我要耽误几天。长防工程到了关键时刻,应该做的大家各自去做,拜托!拜托!”
何荣先说着说着就哽咽不止了。
会场上鸦雀无声,但,多少人在心里说:老局长啊,你没有过一个星期天,你的儿子你的老伴都躺在病床上,你还告什么假?哪有你这样告假的啊!
何荣先最可以告慰自己的,是实现了绿化阆中的愿望,超额完成了国家下达的阆中长防林建设的任务,他说:“我只是尽了绵薄之力。”九年林业局长的苦差使,他带领阆中人民种了30亿棵树,绿化了阆中大大小小的所有山头。何荣先告诉我:“这些成绩不是我个人的,我哪有那么多山头,我要那么多山头和树木干什么?做棺材也就一根木头足够了,况且还要火葬。功劳是大家的,区、乡两级真正发动起来了,农民最穷最苦承受得最多,坑是他们挖的,树是他们栽的,林子是他们护的。我常说,你们别夸我,把林子管好护好,一代一代往下传,子子孙孙都有青山绿水好家园,就好了!”
何荣先还特别告诉我:“你要写文章还得写几句话:治千山、绿万山,农民兄弟是靠山。”
何荣先送我出门。
门前是山,门后是山,门前门后的山都是一片葱绿。
我的下一个采访对象是王大明一一现任阆中市河溪乡党委书记一长防工程期间是水观镇党委书记。1991年6月2曰,王大明要离开水观镇了,老百姓纷纷相送舍不得他走,16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和他挥泪告别,“座中泣下谁最多?”老山塞村主任金继富。
王大明是这样一个典型,他不仅带头种树,而且关心干部,爱护百姓。水观镇每人筹30斤粮或者10元钱一共筹到17万,有苗钱了,就上山种树。一踩一个窝,一个窝里一根苗,那样搞法是种不活的,哄完了上级哄自己。这一次是工程植树,每个窝都有标准,每根苗都必须合格,干部带头,全体上山。为了炸石掏窝,每个村都买5—10吨炸药,一壕一壕整地,一个一个掏窝。风里雨里,没天没夜,时饱时饥,吃千的啃冷的,喝不到热水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阆中人得了“长防病”一胃病。
老山塞村的金继富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苗苗在山上坚持着,这一天王大明从工地上下来没见到老金便急忙到他家中。金继富昏睡着,床前是一大摊殷红的血。就在把金继富送往水观医院的路上,他的胃仍然在大出血。人一到,医院便下了病危通知,马上手术,偏偏又碰上停电。急中生智的王大明跑到水观镇电影院,王大明大声疾呼道:“我是王大明,有一位乡亲胃大出血必须马上手术,急需用电,各位的经济损失,乡政府负责赔偿!”电影院里一片寂静,有的还报以掌声。发电机抬到了医院,手术室的灯亮了,金继富的命保住了。
金继富说:“要不是王大明,我坟头上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王大明说:“长防林的树还没有长大呢,谁也不能走。”
我们再来看长防林建设者的另一种风采一他们的手一满是血泡老茧叠老茧的手。
1990年10月,阆中大庆乡决定,给每个乡千部发一把十字镐,造林季节至少劳动二十天;到了地头不算劳动,和农民一样挥镐挖坑一天干满8个小时,才算劳动。乡党委书记李明全说:“建设长防林有没有贡献,不靠嘴上说,把手伸出来看!”
大庆乡五村距乡政府有5公里远,李明全去五村劳动时,早上5点多就上路赶工了。李明全的作息时间是:6点半上山劳动,中午就近在农民家吃饭,晚9点回乡政府,然后是在乡有线广播里讲评长防林建设中的先进人物、注意事项,晚上11点到12点研究工作。
秋曰的南方太阳仍像一团火,李明全接连五天带领26个农民放炮炸石、整地打窝,攻下了27亩砂岩。砂岩上过去不长树,李明全说,阆中哪一个山头都要有树。
李明全身材不高,矮矮胖胖,满面红光。
他说:“一个月劳动二十天,手掌心是泡,脚底板长茧,工作作风自然就改变了。”
他说:“你上山挖坑去了,你把‘点’搞出来了,你的树秧子绿了,农民就心服口服了。”
他说:“现在就是坐小车的、拎包包的,手里拿着不锈钢保温杯的,一吃饭就要喝酒、喝完酒就唱歌跳舞的官儿太多!”李明全要我去大庆乡看一看:“连每个路口都是绿的”,他已经调离了,但那留在大庆乡的为着长防林的日日夜夜,显然成了他记忆珍贵而自豪的一部分。
我在南充就看见赵正贤了,那是在一个专题片中,有一个人用背篓背着高音喇叭在工地上动员,南充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赵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