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沙漠研究所认为,这一次的沙暴对世界的北半球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沙尘来自蒙古南部的沙漠,以及内蒙占的巴丹吉林沙漠地带。其特点是:风力不大,输送缓慢,但输送距离漫长。
蒙古南部的沙漠,搬到了中国甘肃的广大地区,包括兰州市内。
沙暴持续时间之长,为中国气象史罕见:延续到第三天时,人的忍耐达至极限,恐慌情绪蔓延。这种状况在兰州市尤为明显,因为人口集中,交通堵塞,人与人之间情绪的互动与感染,使整个城市的不安全感达到危机状态。
城市是脆弱的。
现代生活是脆弱的。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承载大都市和现代生活的土地,已经千疮百孔。
兰州沙暴延续到4月11日凌晨,天上开始下雨。下的是“泥雨”,污染可以使一切纯净变为污浊,兰州人看见了。悬浮的大量尘埃落地,阳光回来了。
能够顿时让人间天昏地暗的沙暴,既是一种未来的预兆,也是一种历史的演示:
黄土高原就是这样形成的。早在二千五百万年至五千万年前,沙暴曾经频频光顾这片土地,大规模的沙暴侵蚀,再加上大面积砍伐森林之后,绿色消退,黄沙顿生,黄河再冲刮走仅剩的表土,便有了今天沙尘弥漫着瘦骨嶙峋的黄土高原。
在漫长的地质历史中,沙暴在地球上尚无人烟或人烟极为稀少时,是自然力对自然物的刻蚀或破坏。随着人口增长、人类活动增多,人对土地的索取走向残酷无度后,沙暴便由自然现象成了报复人类的自然灾害。
历史对沙暴的记录,无论有多少差异或疏漏,有一种倾向却是显而易见的:沙暴本身的规模由小到大,对沙暴灾难的记录也由简而繁。
从洪水的淹没中挣扎出来,从地震的塌陷中爬将出来,人类还不得不面对能让天昏地暗的沙暴。
不完整的统计说,我国西北地区沙暴发生的频率在进入20世纪之后,从十年五年1次到三年五年1次到隔年1次到一年1次,乃至如阿拉善盟的一年3次,总共已有49次之多,其规模也年甚一年。
由西向东挺进的沙暴,在突破二十世纪的防线后,会不会再造新的黄土高原或半黄土高原矗立于二十一世纪?
中国西北大片的干旱区沙漠活跃,大风频繁,是地球上生态最为脆弱、敏感的地区之一。具体说,塔里木盆地南缘,喀什噶尔冲积平原,河西走廊及腾格里沙漠南侧,宁夏同心、盐池地区,内蒙古阿拉善高原、河套平原、鄂尔多斯高原,陕北长城沿线,青海格尔木等地均是沙暴的重灾、高中频率发生区。
生态学家告诉我,沙暴是一方土地末日将至的形象的体现,表土刮走,沙尘落定,绿洲被困,道路掩埋,如此这般。
环境破碎了,大地的完整性荡然无存了。
不要诅咒沙漠。
美国威斯康星州着名的博物学家斯塔克%利奥波德说:
了解沙漠的人尊重沙漠,就像了解海洋的水手尊重海洋一样。他们一刻也不轻视其中的危险,同时他们又看到沙漠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极其美丽的地方,看来荒寂的原野实际上是种类繁多的植物和动物生息的场所。这些动植物通过在构造与行为上的巧妙适应,能在极端困热与干旱的条件下繁衍。地形本身,由于不受任何茂密的植物遮掩,显露出地球的某些最险峻的状态。当偶尔下降的雨水浸润干裂的土壤以后,在色彩斑斓的地面上短暂盛开的野花,呈现一片绚丽的奇景……沙漠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几千万年了。
自从炎热、风和水的力量,造成原始沙漠以来,人类的活动又形成了877。的新沙漠。
通常的说法是:“地球上出现了山脉,也就产生了沙漠,因为山脉能迫使气流上并并使它冷却以及释放出它的水分。”
沙、细小的沙砾,你可以由此想象一座大山或一处顶峰一个悬崖的粉碎,但,它已经全无山的高大形态,只有沙砾的坚硬勉强可以说是山岩的本质的惟一残留。
沙、细小的沙烁,它们渴望过重新高大吗?事实上沙子们再也不可能重新回到悬崖绝顶。它们重新聚合,成为沙丘、沙山,闻风而动,有风而鸣,呼叫的不知道是昨天还是未来?
沙是风与水的杰作。
风与水揉搓着,揉搓着巨大,揉搓着嶙峋,揉搓成细小。按照国际学术界的惯例,被称为沙的一个颗粒,其直径必须介于0.05毫米到2毫米之间,一粒被风刮到1.6公里处的沙子,只损失千分之一的重量。
沙的持久与坚韧鲜为人知。
我身在沙漠中才顿悟,我脚下的沙丘、我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刮进来的沙砾,有的已存在几百万年了。
苍凉就是历史。
感觉苍凉就是感觉历史。
我与苍凉和历史同在。
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细小的将与岁月共存。
你置身沙漠,无边的干旱,而阳光又特别慷慨地炽热,你肯定以为那些仿佛随意勾勒的线条似的沙丘,是无序的起伏,但你又惶惑于这银钩铁划的慑人心魄,不知道风什么时候卷来,不知道沙漠底下还埋藏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立即被蒸发干净或被沙暴淹没而死去。
在没有人的地方,你才能看见自己。
关于风和沙的相互作用的广泛的研究,是由英国物理学家巴格诺尔德于本世纪三十年代展开的,他在利亚比的沙漠中几经跋涉和细致的考察后写道,在浩瀚沙漠的沙丘之间:
观察者不是发现混乱与无秩序,而是惊讶地看到一种形式上的单纯性,重复的准确性和几何的秩序性。自然界中,在超出结晶构造的规模上,这是罕见的。有些地方,大量的、重可达数百万吨的沙子堆积体坚持不懈地,以规则的陈列沿着地面移动,并且保持它们的形状而增长着,甚至于以“模拟”生命的方式在“繁殖”着。即使富有想像力的头脑也为之困惑不解。
巴格诺尔德研究各种类型的沙子堆积体,从风吹沙砾到微小的沙波到长达160公里的“鲸背”沙山,从而他给沙丘定义为:
不依赖地面形态或固定风障的活动沙堆。
沙丘偶尔发出的轰鸣声,使巴格诺尔德惊讶不已。他说:“我在埃及西南部,在离最近的村落480公里的地方听到这种声音。有两次,在寂静的夜晚,突然之间发生轰隆声,它响到使我和同伴说话非喊叫不可。这个振动立即引起另外的声源也参加了合奏,它们的音调如此相近,以至可以辨别出一个缓慢的节拍来。这个怪诞的合唱持续了5分钟,然后重归寂静,大地也不再颤抖了。”
1993年仲秋,我在离开敦煌的前夜,于月色中往访鸣沙山、月牙泉。
月牙泉的芦苇祜黄了。芦花发白了。
我和几个朋友坐在鸣沙山下,月牙泉畔,月光下的沙丘模糊地显示着它的轮廓和绵长的框架,夜空是碧蓝的,沙乡是黑暗的,碧蓝之下的黑暗有深邃感;你可以去想象,但你必须要借助知识,在灵智的引导下。远方,祁连山的冰川雪峰仍然是冰冷的雪白的,只是由夜的黑色幕帷笼罩了,让辉煌暂时沉寂。幕帷上爬着梦,有的像蝴蝶,有的像紫罗兰。那些白天在阳光下旋晃颠摇地落下的小叶杨的黄金叶,此刻已经由大地拥在怀中了。是的,我们不能忘记,大地是包括一切的,沙丘、戈壁都是大地的一部分,那戈壁滩上的乱石已经沉思默想几百万年乃至几千万年了,它只是一种存在,它没有梦;如果你捡起一块戈壁石,你会发现它毫无尘垢,你得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那不是人的排列。
鸣沙之声骤起……当人类面对着缺少淡水、缺少耕地的严峻时刻,沙漠便是现实和未来的阳光闪耀的思想库。
你看那些沙生植物,不是让根系浅浅地八方游走,以便吮吸任何一点点晨露的湿润;便是深深地进人地下,以得到深藏的地下水。但无论以何种方式生存,所有的这些植物都不会让叶子铺陈,为了使水分的蒸发减少到最低限度,细小的叶片有的像针,有的则以枝代叶,仙人掌以肥厚的枝干储存水分。还有许多植物,则将生存之水蓄积在地下的根或球茎里,它们的枝叶会枯亡,但真正的生命却蛰伏在地底下。
它们决然谈不上雍容华贵。
它们自己删削了很多。
它们是敢于细小的群落。
蛰伏是美丽的。
独特的沙漠环境,使生命变得艰难,却也演化出叹为观止的机智、顽强和美丽,许多一年生的沙漠草本植物是以种子的形式来保持生命及种群的延续的。这些种子有坚韧的外皮保持活的细胞,无声无息地埋伏在沙漠里,它们在等待,不,与其说等待还不如说守望,只要有一阵雨哪怕是小雨,它们便立即发芽,迅速成长、开花、结实,在重现的阳光下把种子撒出去。
短暂的绚丽之后便枯萎。
那种子活着,在守望。
在炎日当空时,沙漠里静极了。死亡般的沉寂,驱车大半天看不见一只小鸟的影子,我甚至让车停下,坐在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沙梁上,耐心地搜寻,仍然一无发现。
沙漠的白天确实除了干燥便是枯燥。
沙漠的阳光把所有的沙漠动物都赶到了地底下,或不易发现的背阴处。只是从傍晚开始,生命的影子便开始活跃。夕阳西下,爬虫类往往最早露面,蜥蜴探头探脑地窜出来寻找昆虫;然后是鸟类的骚动,先是在它们的栖息处轻声鸣叫,仿佛是投石问路的试探,随即飞出来搜寻食物。蚂蚁、白蚁、各种在沙地里打洞而居的啮齿动物也出洞了,有时它们会追寻着几只荧火虫迤逦而去,会使人想起火把游行或烛光晚会。
有一只仙人掌鸟在一根仙人掌的茎上高歌,宣布这片多刺的树丛是它的家园。但,对于匆匆来去的蜥踢和蚂蚁们,它却不会实行攻击。
沙漠鹧鸪只是埋头于在沙地上刨来刨去,像个勤恳的农人,不过它是在寻找各种植物的种子。只要鹧鸪稍有收获,它的周围便会出现小黄头山雀、沙漠麻雀,甚至连斑鸠也赶来了。
最晚出现的是哺乳动物。
黄鼠和鸟一起觅食,相安无事。野兔通常都是瘦长的,喜欢坐等猎物,静坐在沙丘或一块岩石的阴影中。而老鼠是姗姗来迟的,不到天黑不出洞,尽管如此,蝙蝠却已紧随其后了。
曙光一旦升起,几无遮蔽的沙漠便是明晃晃的了。这时候,各种动物开始退隐,次序则与出现之时恰恰相反:哺乳动物最先消失,然后是小鸟归巢;断后的是蜥蜴,它不慌不忙地等待旭日东升暧一暖身体再撤退。
阳光便炽烈了。
沙漠又寂寥了。
沙漠中的动物和植物一样,在雨水较多的地方便活得滋润。动物的生活主要决定于植物是否繁茂,它只是间接地依赖降水量。沙漠中的生活链主要是受水量多少调节的,水控制了植物的生长,植物又决定动物的生活状态。
你看沙漠里的绿洲就知道了,那里的生命是那样繁茂,因为有水,有土地,有热量,阳光的充足自不必说,所以便有生物滋生。但,走出绿洲之后的满目荒凉,便使人倒抽一口凉气。不过,今天的环境学家正在思考并已经实践着这样一个目标了:在沙漠中建设更多的人造绿洲。
在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人类的此种目标是建立在大地完整性的基础上的,是以水和绿色求得人与沙漠之间的平衡及和谐,这和“消灭沙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思维方式。也因此,我们不妨说:
那绿洲,是沙漠赐给人类的。
我们为什么要消灭沙漠呢?
我们怎么能消灭沙漠呢?
地球在,沙漠便也在。我们只是不要去破坏沙漠植被就好了。我们只要明白新沙漠是人造的,沙漠化是人为的就好了。
沙漠里除了缺水,什么也不缺。已知的不少大漠地下,有丰富的地下水、石油及别的矿物资源,这时候再想一想沙漠的地表形态,那种高温和灼烤,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是护卫的一种手段。
那些清冽冽的水,那些乌黑的煤炭或者石油,本应是属于我们的子孙的。
如果有清水灌溉,沙漠土壤生长的植物更有营养,质量更佳。这是因为它不像湿润区的土壤那样已经耕作了几百年、上千年,不少有益的成分已随流水而去。相反沙漠土壤却是各种成分保持最完好的,我见过沙漠中的世人视为稀少珍宝的甘草,我还吃过沙米;至于沙漠中生长的沙葱,其嫩绿一点也不亚于江南田园上的小葱。
没有比沙漠中的滩草味道更鲜美的了。
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很快就要响起了。
人类学家说:海洋和沙漠,是人类在并不遥远的将来的仅剩的迁徙之地。
到二十一世纪中叶,世界100亿的人口,除了走向海洋、走向沙漠,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是的,到目前为止,沙漠的环境并不是人可以生存的环境。因此,作为大地的一部分,人类要把关爱的目光投向大漠。同时,人类将不得不考虑:面对缺水的将来,我们怎样去适应一种可以生存但一必须节俭的环境?
人啊,你要去牧养沙漠。
人的心0中有了大地的完整性,沙漠里才会出现更多的绿我们不能不身体力行了:今天的人只有节俭地生活、使用资源,才能为后人留下可持续发展的空间,自立于未来岁月的立足之地。
未来未必黑暗。
但,未来肯定残酷,充满了生存竞争的残酷。
亲爱的读者,让我们一起回到敦煌月牙泉旁的那个大漠之夜,多一点荒漠感觉,多一点苍凉感觉,多一点暗夜感觉,并且告诉我们的孩子。
有信心的人觅到了荒漠甘泉。
能守望的人听见了大漠呼告。
那鸣沙之声是蔚蓝色的,是来自地底下或海洋上的关于文明的另一种赏心悦目的叙述,圣雄‘甘地说:
文明的精髓不在于需求的增长,而在于有目的地、自觉自愿地放弃它们。
还有一个西方的哲人,海德格尔呼应道:
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
1996年12月6日深夜再改于北京一苇斋灯下长江己失去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