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告诉后入,一切的华丽昌盛,如果不是以坚韧的生态平衡为基础,车厚的自然资源为依托,而仅仅凭着理想和糖神,那是虚幻的,靠不住的,几场风沙就能刮走。
从阳关到玉门关再西行,便是罗布泊荒漠了。
敦煌电视台的朋友带我们去寻找荒漠中的魔鬼城,其实那是地理学上称为“雅丹”的一种地貌。“雅丹”源出维吾尔族语“雅儿丹”,意为高峻的土丘。西方的考古学家在罗布泊见到这些土丘时,问维吾尔族人向导:“这是什么?”向导说:“雅儿丹。”从此这个名字便由斯坦因、斯文赫定们采用,并成为一种地貌的专用词,再由英文译成中文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雅丹”了。魔鬼城位于罗布荒漠东部,方圆100多公里,各种土丘在强烈的漠北寒风的切割、剥蚀下,以各种形状完全目中无人地傲然吃立,或如巨舰,或如睡狮,或如山峦,或如城堡,却又除了荒漠“雅丹”之外空无一草一木,除了戈壁砾石还是砾石,除了热风扑面还是热风。人站在这些“雅丹”前面,畅通无阻却又举步维艰。假如没有足够的水,很快便面临绝水的死亡威胁,假如没有熟知这一片地域的向导,罗布荒漠就可能是葬身之地。
我们说起了彭加木。
我们总算明白了,在罗布泊一个人失踪了,然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真是太平常了。
太阳西下,夕阳的红色照在这些疏疏密密、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雅丹”上,而阳光照不到的另一侧已经有了阴影。天还是亮的,我和杜宪要赶紧主持完这一期的节目,摄像找到了一个大土丘作背景,杜宪问:“徐刚老师,我们说些什么?”我竟一时语塞,我明白杜宪的意思,如果荒漠化得不到遏止,今天的家园有没有可能成为罗布荒漠中的魔鬼城呢?这时候突然飞来了一只苍蝇,始终绕着杜宪和我飞来飞去,我们顿时因为惊讶而振作了广有一只苍蝇!“活的!”“还在飞呢!”大家雀跃。从进入罗布荒漠的大半天中,这是我们看见的惟一的除了摄制组的人以外的活物!我们的谈话便成了一种即兴的聊天:
“终于看见了一只苍蝇,不过它也可能是从敦煌飞到车里跟我1过来的。”“不太可能,它显然是在罗布荒漠中出现的。”“我们谁也不想伤害它。”“在看不见任何生物的极旱之地,苍蝇也是可爱的。”“再见,雅丹!再见,苍蝇!”我们在罗布荒漠忽然生出的感慨是:人算什么?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一大片荒漠废墟很快就要为暮色笼罩,然后沉入深深的黑夜,星风空一定会高远、蔚蓝而圣洁。对这些高高低低、豸的“雅丹”来说,它们无所谓白昼、黑暗,它们没有任何奢望,它们只是地质年代留下的若干破碎的残片,并且烙下了极度缺水干旱的印记,任风的磨砺,在千万年的朝朝暮暮、四季往复中,似梦非梦,任其自然,何等潇洒!可是,我们要走了,我们哪里有和这些“雅丹”共度良宵的勇气。向导在大声呼喝:“快走,要不就出不去了!”于是我们便驾车落荒般一路狂奔,逃向敦煌绿洲。倘若绿洲也成了荒漠呢,我们投奔何处?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车上静绝。
那一只苍蝇呢?它是属于罗布荒漠的,它不走。杜宪在车子里遍寻不得,我们都有点惆怅。
怀念一只苍蝇,可能吗?朋友,这是真的。
归去的路要比来时的路漫长得多。暗夜紧追着我们,灯火迟迟不肯出现。
罗布泊,当年一个烟波浩渺的内陆湖,因为水源枯竭现在滴水不存,没有水的湖是死去的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它已成为这一大片沙漠上黄风的归宿。
在一个陡坡上,有外露的已经风千的树枝和芦苇杆。
我想起了这里原先的树木和水草,芦苇是只能生长在河边泽国的。一位女考古学家由此发现了一个古罗布泊人的墓葬,一具女干尸,尖下颏,深陷的眼窝,高而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真美!女尸的上身裹着一条手织的羊毛布,下身围着一块羊皮,头戴羊皮小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根雁翎。
墓穴里还有草编的箩筐及篓子。
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劳动妇女,如果她活着,现在是3900多岁的高龄,她死的时候40多岁,因而现在看来还是风韵犹存的。
另一个奇迹是:女尸身上的虱子作为当今世界最稀有的寄生虫标本也保存下来了,连体外感觉毛都是完整的。
我真希望女尸能重启朱唇,说说3900多年前的楼兰:城内纵横的街巷、酒楼小肆,还有佛塔下前来朝拜的各路高僧,由楼兰走向内地的来自波斯、印度、大月氏、叙利亚的使者。后来,晋代高僧路过这里,寻访楼兰不遇,一他实录的这儿是“恶鬼热风,遇者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
楼兰已经被沙漠埋葬。
而波光水影、芦苇摇曳、水草丛生的罗布泊也已成了“热风恶鬼”的地盘、涂炭生灵的刽子手!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
为什么青青的草地总是嫩弱的?
为什么沙漠却能横行无阻,侵吞一个古城不算还要风化一个湖泊?
我问女尸。
我问骆驼。
我问天,我问地,我问毘仑山,我问孔雀河。
我问楼兰残剩的佛塔。
我问彩色壁画的痕迹。
一切都是沉默的,只有风沙的肆虐。
木鱼声,诵经声,祈祷声,我佛慈悲,怎么连你也给埋葬了呢?
一束残存的木简。依稀可见的是魏晋时期西域长史府属官和屯田垦边将士所写的文书档案。
祖宗们实在想不到,屯垦的丰收给后人留下的是沙漠和废墟!为了种粮,红柳砍光了,胡杨砍光了,芦苇砍光了。
女尸的无言是在说还用得着说吗?
3900多年前,她的墓坑里有树枝、芦苇、草编的篓筐,那时候有树,有草,有水。
她身上的羊毛和羊皮告诉后人,那时候的罗布泊边,饮水的牛羊是悠然自得的,罗布泊里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在夜晚,则是一湖碎了的星光月色,是流动着的水晶宫殿……
女尸的帽子上插着两根雁翎,那时天上的飞鸟也一定和人很亲近,它们在湖畔的水草丛中驻足,然后再飞向自由的蓝天。
一切都不是想像。
罗布泊畔的女尸实际上是一幅楼兰当年的风俗图。
绿色的丛林。
清澈的湖水。
飞翔的大雁。
丛生的野草。
在这一切自然景观的掩映下,是楼兰,是古罗布泊人的居住地,是平静、富足而又充满着宗教色彩的西域风光的生活。
女尸地下有知,她终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忽然间她曾希望来生转世仍然去耕耘的土地没有了!罗布泊也没有了!她曾多少次在湖边顾影自怜,娇羞而又自豪地看着湖水中的自己,把雁翎斜插在羊皮帽上……
楼兰人诗意地居住、生活的岁月,应是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前。那时楼兰绿洲是平静的,有树有水,有罗布泊中的芦苇和活鱼,还有小舟,礼佛的楼兰人在佛塔的咣咣钟鼓声里,安详而平和。当丝绸之路开通,来往不绝的商旅驼群涌进楼兰之后,这个小城邦国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脆弱平衡便彻底破坏了。楼兰人满为患,人口、牲畜增加了几倍、几十倍,粮食、柴草、饲料、水无一不缺,骆驼开始啃吃沙漠边缘的红柳、沙枣,天然林带被砍伐。但这一切开始还被热闹、繁荣及新鲜蒙蔽着,危机渐渐逼近了。
楼兰出土的一件文书写道:“砍伐树林大枝者,罚牦牛一头”,“连根砍树者,罚马一匹”。
由此可见楼兰曾经禁伐树木大枝,而只能修剪小枝以作饲料或柴草,但后来楼兰砍伐成风,甚至有了连根砍树者。当环境恶化的警告被楼兰国王接受,并形成文书准备晓喻臣民时,楼兰已经草木凋零、风沙漫天。然后是一次战争、****,或是更大的沙尘暴。楼兰已为风沙所埋,再也别提“不破楼兰终不还”了。
繁荣死了,奢华死了。楼兰人肯定诗意地居住过,这个大漠中的绿洲小国,直到被黄沙掩埋之后,仍然活在后来人的心目中。探讨阳关废墟、楼兰古国以及沙漠中的一个个小国因何消失时,我们通常忘记了一个前提:它们必然会消失,它们怎么能不消失呢?当绿洲的植被破坏、水资源耗尽之后,国与人怎么能存在下去?丝绸之路也只能废弃了。但,无论如何楼兰是诗意的,楼兰废墟也是诗意的。
谁都在赞美丝绸之路,谁曾提及过为此而付出的环境代价?楼兰告诉后人,一切的华丽昌盛,如果不是以坚韧的生态平衡为基础,丰厚的自然资源为依托,而仅仅凭着理想和精神,那是虚幻的,靠不住的,几场风沙就能刮走。
戈壁荒漠中的一处处已成为历史废墟的昔日城邦,都已经十分遥远,在西部的一个暗夜中蒙上了凄迷的色彩。这是废墟的启迪呢?还是废墟的真理?
我曾踏访过“世界风库”安西,就是为寻找“左公柳”去的,零落的几株“左公柳”正在大风沙中左支右绌,树干上的累累斑痕便是抗击风沙的记录。“左公柳”在更大程度上已经属于历史,它和左宗棠这个名字一起活在历史中。安西最早的城池已不可考,或者我孤陋寡闻而不知,可记的是隋唐年间建锁阳城,薛仁贵在这里打过仗,这是确实的。疏勒河改道,断水之后锁阳城废弃,高达9米的古城墙已是断垣残墩。20世纪40年代,安西有400多个村庄被流沙掩埋,70年代,县城被风沙驱赶而搬迁,距县城7公里的石岗礅是安西一处大风口,所有的树都被风吹得朝一个方向倾斜。
树听命于风,人岂能胜天?
阳关和玉门关曾经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关隘,一度是人烟密集的繁华之地,元朝之后古阳关被流沙掩埋。而据《山海经》记载,祁连山余咏的三威山曾经有过茂密的原始森林,如今这一切都只能令人怀念和感叹了。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古阳关,曾经目睹兴衰,吃立边陲,烽火连天,号角齐鸣,现在,已经是废墟了。
荒沙谷地中风化的断续的城墙墙基,烽燧如同土堆,过墩墩山伸向70公里外的玉门关,周围都是沙。就是这些沙占领了阳关,埋没了阳关,把历史的辉煌一层一层地覆盖起来了。
原先曾经是清水环绕的,现在没有水没有树没有草只有沙,于是,作为丝路三关之一的阳关,家园生息的阳关,无可奈何地衰竭而亡。
大风起兮沙漫漫,阳关親逝了。
面对阳关,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苍凉的感觉,因为现在我们看见的阳关,实际上就是几个沙堆。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这个地方曾经是丝路三关中很重要的一关,更重要的是,阳关在它非常热闹红火的年代中,过分地挥霍了水资源。当时的阳关前面是一大片湖泊,当水资源被挥霍殆尽以后,阳关也就走上了衰落的道路。
生态环境的袞败带走了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古国,一个曾经非常辉煌的古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与内蒙古额济纳绿洲遥遥相望的黑城子,为西夏所建,时在宋真宗建德年间,至明朝黑城子被废弃,此后100多年它依然是居延地区的一座重镇。黑城子的最终毁灭,是因为没有水。黑河改道,草木枯槁,几百年屯垦开荒的后果便是大片土地的荒漠化,沙进驻黑城子,人逃离黑城子。坚固的城墙、高大的城门,可以御敌而不能防沙,可以炫耀而不能生存。
西部的风从干涸的罗布泊湖底卷过,那是历史长长的叹息之声。曾经声名显赫的古西域三十六国,先后在风沙中埋没了。生态学家告诉我们,那些古国所依托的就是一处或者几处绿洲。也不妨这样说:在几千年前的西域,绿洲就是邦国,就是家园,绿洲兴旺则国家兴旺,绿洲荒芜则家园毁灭。还有丝绸之路这条惊醒、沟通了当时世界的亚欧大陆桥,如果没有西城古三十六国的绿洲家园,是断然不可能开通的,而为此付出的环埦代价,史学家们却鲜有提及。如今回首,我们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当一座荣耀的城和那一条更加荣耀的丝绸之路被埋没时,那是连同3000年前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开放年代一起沉沦的。
为着没有消失的家园,我们要记住那些已经消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