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真正悲壮的,一群又一群缺水的农民,一辈又一辈在缺水的沙漠里,年复一年地栽种着绿色。否则哪有9的绿洲?否则哪有民勤;」廢、白三瓜子?否则哪有民勤第一中学的瑕琅书声及高考状元?
我在西部的一轮皓月之下赶路。
夜空高远明净,一望无际的星空中间或有轻柔的云絮飘过,快要圆满的月亮落落大方地从一朵乌云中飘飘然进入一朵白云中。荒漠、戈壁与绿洲都已在梦乡之中,就连路边偶然见到的小叶杨,也好像是影影绰绰的一个个站着的梦。微风碎语,那是梦中的倾诉吗?
明月照故人,从这条路上奔凉州、下肃州、出阳关的是征战者、取经者、流放者、吟诵者。他们是张骞、班超、霍去病、玄奘、林则徐、左宗棠等等。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敢想像假如没有河西走廊、没有了这条路上的这些人的足迹,中华民族的历史会不会稍嫌单薄?我忽而觉得这一条路上似乎有刀光剑影在疾驰中,甚至听见战马嘶鸣和衣袂飘飘声,而更多的是那些永远沉默的背影,只是走着,不避崎呕,用他们的思想和脚步雕塑着河西走廊历史和文化的长廊。
来不及细细翻捡历史的碎片,我要赶往民勤。
河西民勤县,它的沙漠戈壁、剥蚀山地和盐碱滩占土地总面积的91,绿洲仅为970。其中可耕地92万亩,因为干旱缺水实际耕种60万亩。民勤县的西北部年降雨量不足100毫米,年蒸发量为2500毫米?3000亳米。流动沙丘正以每年3米—16米的速度向绿洲逼近。民勤不缺劳力不缺精神,就缺水……
民勤有300多公里的防护林带,我要去探访这些挺立在风沙前沿的白杨、青杨、小叶杨以及梭梭、沙枣、红柳们立地生根的过程。无疑,那是真正悲壮的,一群又一群缺水的农民,一辈又一辈在缺水的沙漠里,年复一年地栽种着绿色。否则哪有99的绿洲?否则哪有民勤小枣、白兰瓜子?否则哪有民勤第一中学的琅琅书声及高考状元?有一个老汉告诉我,“这辈子除了种树想不起别的什么事儿了。”当腿脚酸疼不再能步行几十里到沙漠中去种树时,他便拄着拐杖走到路边目送着种树的人群远去,然后回家给放学归来的小孙孙热饭。我试图与这位老人多聊聊,他说:“种树的人多了,我这一辈人,都是从沙窝里走出来的。那时候民勤有很浅的地下水,树坑挖得深一点,只要不让沙埋压树苗准能活,现在不行了,地下也没有水了。”老人还告诉我,他的同伴已走得差不多了,“想到留下的树也就口闭眼闭了,想到民勤没有水,走到奈何桥上还要回头望啊!”然后,老人就不再说话了,浑浊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沙丘……
民勤的水在祁连山上。
这是大自然的另一种奇观:河西走廊的一侧,腾格里、巴丹吉林等大沙漢作沙临城下之势,流沙滚滚风暴不息;而另一侧则是常年积雪的祁连山,可以看见山峦间乌云抖动大雪纷飞,山顶多为白头状,峡谷间还有冰川分布。由祁连山冰雪融水汇流而成的内流河便是河西走廊的生命甘泉,而民勤所仰赖的是石羊河。内流河因为内流区的土质松软乃至沙漠之故,一般都流不远,渗漏到了地底下成为地下水,那冰清玉洁的地下冰雪之水本该是河西、整个中国西部宝贵的水资源,但在人口剧增、牲畜以几何级数翻番的情况下,过早地被过度开采,以致河西地下早已闹水荒了。
20世纪50年代的民勤更是满目荒沙,新中国的第一个治沙站就建立在民勤,时称民勤治沙站。当年的老技术员、后来在甘肃省三北|局局长任上退休的马骥先生告诉我:“那时的民勤沙多水多,只要把树苗种上没有死的。治沙站的主要研究项目是挡沙固沙,从不担心地下没有水。”20世纪60年代,民勤的地下水位为1米-2米,90年代初已是15米-25米,90年代末则是50米以下11到深至100多米。
1994年民勤一县打了深井6000眼。
2000年,我再访民勤时,陪同者说:“肯定不止6000眼了,有一批井抽干了报废了,只能打新的,越打越多,越挖越深。”地下水位急骤下降,冰清玉洁之水已经变质,矿化度每年上升,打上来的是苦水,人喝了要拉肚子,“总比渴死强吧?再说还要浇地呢”。民勤的农人告诉我,苦到什么程度?牛饮了都摇头,太苦了,牛想从嘴里把水甩掉,但摇过头之后还得喝。养牛的农人看着也心疼,只能拍拍牛头说:“牛老弟,咱们同喝共苦吧”大旱之后,实在无水可喝了,政府会派一辆运水车来,车到村头,村子里的、沙窝里的麻雀和老牛、毛驴会一起向运水车飞奔而去所有的生命,在无水时刻,悲壮地显示着平凡与平等。
那么,石羊河呢?
20世纪50年代,石羊河上游来水年流量为6亿立方米,到90年代已不足2亿立方米。更为惊心动魄的是,近十年间,整个石羊河水系的来水量正以85立方米每秒的速度减少,地缺水,山管否?山有病,人知否?
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20多年中,干旱使民勤死去沙枣13.2万亩,胡杨3000亩,红柳、白茨35万亩,草场退化500万亩。另外一组数字又生动地告诉我们,民勤人是怎样把种草种树进行到底的:当20世纪行将结束时,民勤县的人工造林保存面积达到近100万亩,在408公里长的风沙线上形成了360公里的防风林带。这就是民勤特色:你死你的,我种我的,我挡不住干旱,你挡不住种树,种下的活着的比倒下的死去的多,因而绿洲还在民勤还在。
沙漠迄今为止还不能把民勤家园掩埋。
人与沙的较量,人与干旱的抗争,是多么艰苦卓绝、呕心沥血的家园故事。
我曾看着民勤人种梭梭,播种时稍稍浇一点水,梭梭种子神奇地吸足水分后4个小时便开始发芽,生命的进程当发生时是那样迅速,却远不是具花一现。靠着这一点点水艰难地发芽之后,梭梭便欣然生根,面对风沙了!沙漠告诉我们的是另外一种生存方式:节水、节能。
民勤的骆驼以及行将枯死的胡杨诉说的是同一个真理:没有水,你还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