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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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屹立在青藏高原边缘的贡嘎山,是横断山脉大雪山的主峰,海拔7556米,因为冰川的掘蚀,山坡陡峭怪石多姿而山峰则为金字塔形,冰雪漫漫,沟深谷暗。即使是当今世界曾经攀登过珠穆朗玛峰8000米以上的登山者、探险者,都要朝拜贡嘎,贡嘎是王者之山。

无论你来自什么国家,说着什么语言,面对贡嘎山,你只有敬畏。也许简单地把真正的登山者想象为心雄气傲企图征服一切的人,是不公平的,他们之中不乏具有献身精神的人,思想与脚步都很沉重。他们会先来到海拔3741米的贡嘎寺,然后去旁边的玛尼石堆朝拜贡嘎山神。玛尼堆上飘扬着经幡,经幡上写着经文,风就会和诵经者一起吟诵,吟诵给山听,吟诵给水听,吟诵给冰雪听,吟诵给所有的万类万物听。万类万物皆有灵魂,而所有的灵魂无不需要经文的爱抚与引领。

贡嘎寺里只有一个喇嘛。

这个古稀老人是贡嘎山的守望者。

他总是盘着双腿在经堂里念经,这是他的功课。寂寞?孤独?怎么看病?怎么养老?他有医疗保险吗?他吃什么?喝什么?他冷吗?对他来说所有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因为神和他同在。就这样,贡嘎寺如同从山顶上飘落的一片树叶,带着王者之峰的嘱托,渺小而庄严地存在着。但,贡嘎寺只为贡嘎山而存在,贡嘎寺告诉我们,至少在某种情况下,存在具有单一指向。在山外指点贡嘎山的人,如笔者,看不见贡嘎寺,它退隐了,它始终处于退隐的状态,这是王者的旨意。只有亲近贡嘎山的人才会发现,贡嘎寺是贡嘎山的一部分,它供奉群山之王,群山也供养着它。贡嘎寺的渺小居然是无法忽略的,因为那诵经声所传递所包含的肯定不是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的信息,而是来自王者之峰来自天国。

在2004年第7期的《中国国家地理》上,我读到了蒋峻、空山的这样两段文字,令我心动:

“清晨直面贡嘎,与每一次相同,太阳从他的头顶正后方喷薄而出,峰顶如王冠辉映出金色光晕,而依然暗淡一片的群山与天空是这金字塔般王者的背景。光线造成的幻象让他逼真地俯视着错落的群峰,有皇冠般的三连峰,有姗姗来迟的金银山,还包括渺小的我。”“洁白雄伟的贡嘎,他宽阔的山体被朝阳披上了金色锦缎的藏袍,两旁陡峭的山脊正如舒展开靠在宝座扶手上的双臂,他不屑一顾地看我,摄人心魄的王者气势与生俱来,贡嘎,让我敬畏的峰,众山之王……”同一篇文章里,作者还告诉我们,在贡嘎山西坡贡巴冰川的尽头处,有一个大石头堆,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乔纳森.怀特的长眠处。他怀着对贡嘎山的无限敬仰年10月,乔纳森怀特与登山家里克里奇伟等攀登贡嘎山,14日,在海拔7000米处与雪崩遭遇。在贡嘎,雪崩是极为寻常的大雪山自身的运动,崩云裂石惊天动地的坠落,乔纳森受伤后死在里克.里奇伟的怀里。当时,乔纳森的太太正在美国的阿斯彭听着他们16个月大的女儿亚洲牙牙学语。19年后,里克,里奇伟带着亚洲来到乔纳森的墓地,里克里奇伟在《另一片天空下》是这样记述当时情景的:

“我来了。亚洲走到了我身边,跪在坟墓前。

“亲爱的爸爸,我爱你,我很想念你。

“我的眼睛模糊了,那高高的山峰在我的视线里慢慢退去,宛若那片覆盖了贡嘎山的云。”我又怎么能猜度贡嘎山呢?从1957年至今有24人登顶,有22人在贡嘎的冰雪中长眠。我不知道贡嘎山把王者之峰的荣誉到底给了谁?是登顶者吗?也许是的,他们幸运地登上了顶峰,他们可以说:登贡嘎之峰者,舍我其谁?是长眠者吗?也许是的,在勇于攀登和不可攀登之间,他们止步,从此,把肉体和灵魂一起托付给了贡嘎山,那山在,他们就在。

一份世界著名高峰登顶死亡率(2004年第7期《中国国家地理》)的统计说:中尼边境海拔8201米的卓奥友峰为2,珠穆朗玛峰为14,尼泊尔玛纳斯鲁峰为26,中巴边境的乔戈里峰为30,尼泊尔境内安纳普尔那峰为51,贡嗄山为90。

同样神秘,难得一见其容的还有梅里雪山。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攀登梅里雪山途中,17人的生命全部消逝于雪崩。自此以后,梅里雪山不仅为登山者也为全世界注目,那云遮雾绕的雪峰却依然被称作“处女峰”。

梅里雪山位于云南迪庆德钦县和西藏察隅县交界处,地处横断山脉中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腹地。这里是藏传佛教的圣地,位列藏区八大神山之首。冰峰接踵而来,雪岭横亘其间,其中海拔在6000米以上的雪峰就有13座,当地藏民称为“太子十三峰,即太子雪山。卡瓦格博是太子雪山的主峰,海拔6740米,是藏民保护神的居住地。

当地藏民深信不疑并世代相传的是:神山可转可拜不可攀登,一旦有人爬上峰顶,神便会拂袖而去,没有神的保护,灾难就会发生。但,这样的事情轻易不会发生,因为藏民的虔诚,神深爱他们,这就是迄今为止无人可以登顶的原因所在。卡瓦格博,藏语意为“雪山之神”,犹如一字长蛇阵那样排列的13座海拔均在6000米以上的高峰,一律银装素裹,如白衣天使仪仗队。大自然的魅力在于:无论你具有什么样的宗教信仰,或者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面对梅里雪山,都会肃然起敬。

梅里雪山的植物分布带自上而下由北寒带向热带过渡,雪线以上冰雪连绵,茫无际涯;雪线以下森林葱郁,鲜花盛开。冰川沿山谷蜿蜒而下,冰舌一直伸至海拔2700米的森林,离澜沧江江面不足1000米,江水几可携手冰川,冰舌是想舔吮涛声吗?

卡瓦格博东坡山谷有明永冰川,冰川下是藏族小村明永村。有旅行探险者发现,村里一户藏民的牛圈门是用一截登山绳拴住的,另外一个登山扣作门锁用。这一家的藏民到冰川找自家的牛时,发现了这些物件,另有一把登山镐、一个对讲机、两只冰鞋、一副缺了镜片的眼镜架,以及一个写有“松井”二字的双肩登山包。

登山包里还有那次登山的回忆吗?

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的脚步,打破了明永村这个千百年来一成不变、一尘不染的村子的平静。村长扎史回想说,当云南省体委的人告诉他们,梅里雪山五年的首登权已经给了日本之后,村里的几个老人哭着叫着在地上打滚,呼喊着:“阿尼卡瓦格博(卡瓦格博爷爷),是你显示神威的时候了!”卡瓦格博是藏传佛教神山之一,扎史与村民认为,他们是靠祈求神山而获得平静的,这里连土匪也绕道而过,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厮杀。因而他们面对任何企图征服自然征服卡瓦格博峰的人,都抱有深深的戒备乃至敌意。在老人的带领下全村300多人到登山队大本营对面的太子庙烧香朝拜,并且施用了一个传统的符术:用小麦秸在太子庙前的土地上画了一个佛教吉祥符,然后在上面点火;300多村民绕火光转圈,撒白树叶子与青稞;仪式最后,一个长者在符上洒水,300多人一起诵读经文并告诉卡瓦格博峰:有人要爬到你头上了,你要注意!扎史记得清清楚楚:“烧香画符仪式刚结束,乌云就飘过来了。”1995年,再登山再失败。

1996年,德钦县下达文件告示天下:禁止任何人攀登梅里雪山!藏族人的心目中雪山是神山,是神住的地方,他们心甘情愿地对雪山朝拜,从来不曾有过“征服”的念头。“只有神保佑我们,哪有人要去征服神的呢?”转山便是他们对神山朝拜的一种方式。按照藏族的传统,以及藏区各地的习俗,不同的属相年朝拜一座特定的5神山。2003年是“羊年”,转山朝拜地是梅里雪山,这一年又是藏历60年一个轮回的“水羊年”,从四面八方赶到梅里雪山的藏民有10万之众。远从青海、西藏、四川跋涉而来,每一个人的眼神里只有兴奋和虔敬,他们是一个盛大庄严的宗教活动的参与者,是无上的还有留在家里的牛啊羊啊,一切皆置之度外了。10万人秩序井然,在转山的起点一一祭神的煨桑台,充满激情的祈祷声如海浪般涌起。柏树枝、柴草燃起来了,藏民们纷纷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祭神之物,青稞酒洒向冲腾的火焰,洒向高高的雪山,炒面在燃烧的柏树枝上堆起“小山”,放飞的“风马”随风而起,经幡飘飘,阳光普照。

转山者绕煨桑台三周后,按顺时针方向开始踏上那坎坷不平却又充满亲近和神秘感的山路。什么叫路?转山者的脚下都是路,那五体投地叩长头的路是贴着心灵的路,无所谓有路无所谓没有路。神山无处不神圣,一块形状怪异的岩石,一个冰洞或者石洞,一棵老树一丛野草,都是转山者心灵深处的圣迹。而一阵突然降临的细雨,从雪线飘落的一阵小雪,乃至惊天动地的雪崩,都是神的使者,神说:我爱你们!我和你们同在!转山路上,还有病人与年迈的老人,他们只是转得更慢一些,那脚步却格外坚实从容,也许岁月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为此,每一次的转山之路成了更加紧迫的神圣的灵魂之旅。

他们深信,因为转山因为对神的敬畏,今生结束之日就是灵魂升天之时。藏民中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在羊年转一圈等于平常年份的3圈,而在水羊年转一圈则相当于60圈。一般的转山者都要转两圈到三圈,一圈为自己转,一圈为家人转,一圈为草地和牛羊转。转山还有外转和内转之分,外转是绕着整个梅里雪山转一圈,大约10天时间;内转是在梅里雪山的部分地区转行,需时3天。转一次山,对于一个贫苦的藏民来说,至少要花费一到两年的积蓄。也就是说,转山之后,这10万藏民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便一无所有了。有一家藏民是从稻城亚丁赶来的,父母亲带着17岁的儿子、15岁的女儿,终于到了梅里雪山的脚下。为了这一次神圣的梅里之行,一家人准备了两年,省吃俭用积攒食宿用费。一路上吃完了自己带的干粮后,一天只吃最便宜的一顿饭,即便如此到了梅里便把所有的钱都用光了。但,他们仍然很高兴,为什么要为钱发愁呢。“看见梅里雪山了,白白的雪好像在心里融化了。”他们一个也没有饿着,帮别人背行李,陪老人转山顺便照料老人的生活。有当地藏民告诉记者,转山的人都是金钱的贫困者,心灵的富有者。他们深信,人不是只为今生今世而活着的,人只是走过今生今世。走过今生今世要做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一是到拉萨朝拜,一是转山,这就是修来世,让灵魂明明亮亮干干净净,否则怎么升天呢?

2005年9月《中国国家地理》上温普林先生的文章,久久地震撼着我的内心。从一个旅游者、旁观者到参与者、生活者,艺术家的温普林难能可贵地演绎了一个哲学命题,即何为海德格尔所说的艺术的拯救与生存。

温普林告诉我们,叩等身长头首先打动他的“是仪式的庄严和形式的美感”。“他们的双眼直视苍穹,口中喃喃自语,手上戴着专用的木掌手套一一有的还钉着一层铁皮,4啪、啪、啪,平和而响亮地拍出三声。伴随第一声,双手高举过顶相击;第二声响在额际;第三声则在胸前。据说这是对佛、法、僧三宝的顶礼。三次极富美感的合十之后,他们向前迈出一大步的同时,陡然仆倒于地,拍打出一阵薄薄的飞尘。于是,朝佛者大都是灰头土脸的,他们前胸系着的那块专用围裙,虽然由整张牦牛皮制成,也早被磨得斑驳不堪。他们的额头无一例外地留下了厚厚的茧子,有的甚至突起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瘤子,……”亲爱的读者,你不觉得这样的仪式和形式是神圣而美丽的吗?离开这些仪式和形式很远很远的我们,过着所谓幸福生活的我们,除开堵车、赚钱、跑官、开会、吃饭喝酒,还有什么仪式让我们惦念?而充斥生活的又是一些什么形式?

所有转山、转经、朝佛者的笑容都是灿烂的,目光都是清澈的。藏民认为,一个藏传佛教的信徒一生要叩10万次等身长头,这是修行的基础,是心灵的洗礼,而心灵的洗礼是要有严格的仪式和形式,并经历苦行与磨砺,朝向一个目标。为了心灵的洁净,长磕到拉萨之后,在大昭寺门外,他们都会在拉萨河沐浴。然后穿上一套陪伴他们一路长磕而来又精心包裹好的藏袍,进人大昭寺,诚惶诚恐地燃起酥油灯,闪亮在释迦牟尼12岁镏金等身像前,内心里有大温暖,荣耀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