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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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对于普通人来说,朝佛者一个长头接一个长头地以五体投地丈量信仰的行为,是感人的也是不可思议的,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笔者在青海曾询问过一个带着女童长磕在朝佛路上的母亲:“你觉得辛苦吗?”“心里很快乐。”“孩子太小了。”“她就这样长大了。”“你祈祷什么呢?”“天上下雨,地上长草。”2005年第9期《中国国家地理》所发表的一个小众调查是这样的:40岁的洛札和38岁的茨仁井巴兄弟俩,从那曲一路长磕到拉萨,“为了给一切好心人保平安”。

37岁的阿贡带着五个从几岁到十来岁的儿女从当雄老家出发,朝拜至大昭寺,她说:“心里特别平衡。”73岁的曲加从青海长磕到拉萨,用了7年又9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从66岁磕长头磕到73岁,一路上的圣迹几乎都朝拜过了。曲加的收获是“身体健康心里幸福”,这7年多,他天天为“全世界动物平安与世界和平”而祈祷。

次日贡布一家是四川色达县人,夫妇俩带着两个孩子,朝拜的路边磕边走用了两年多时间,感觉“很不错”。

康巴汉子普布赤列是牧人,两年长磕到拉萨,他认为“朝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因而“感觉心里特别快乐”。

温普林还写了这样一个传奇的“青朴故事”,青朴是山名,扎囊县雅鲁藏布江北岸苦修地青朴山下,是西藏第一寺庙桑耶寺。“青朴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分别为丹增和德钦,两人在老家相识相爱后,各自给家里留了张纸条,告别以前的婚姻和家庭,双双出走。他们以乞讨为生,朝拜了西藏几乎所有的圣迹,一直到了印度、尼泊尔,两人又乞讨、转经回西藏到了青朴,再也不愿离开了。又双双剃度出家,成为红教的僧人。红教不反对僧人娶妻,丹增和德钦仍然住在一起,如影随形一起修行。这个故事的开始其实也就是相恋出走而已,后来的乞讨为生,风风雨雨中如此漫长而艰难的朝拜之路,就不一般了,那是苦恋吗?谁知道呢?也许是甜的,还需什么来证明丹增和德钦的恋情是真的、美的呢?及至在苦修地青朴出家,修持佛法的同时仍在谈情说爱,那种心灵得以解脱之后对幸福和美好的体验与感觉,应如阳光照耀雪域一般温柔明丽了,甜不甜?

青藏高原是山宗水源之地,当我们仰望高山时,便是在倾听涛声了。有山有水就会有人类以及别的万类万物的生命故事。每每念及与众不同的横断山脉夹峙着六条大江,在深谷高沟间奔突南下、深切坠落,完美地展现着大自然的精神时,我总是为之心动,并且猜想:在神山雪野的护佑下,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因为从来不曾有所张扬,所以这山与江必定是在创造及保护着什么。

横断山脉中由西向东分布着六条南北走向的大江,依次为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

怒江源出唐古拉山,上游叫黑水河,是我国含沙量最小的河流之一。经西藏流人云南怒江僳僳族自治州,纵贯贡山、福贡、泸水人保山市出境。怒江干流的中下游河段一一色邑达至中緬边境全长742公里,天然落差1578米,离开中国国境时的平均流量为每秒2229立方米。

怒江因怒族得名,但绝大多数中国人除了在地理课本上得知这个名字外,对怒江鲜有了解。60年前,正是怒江天险阻挡了日本侵略者从缅甸进人中国内地,后来,怒江又被遗忘,但涛声依旧。进人21世纪后,怒江声名鹊起,先是因为“三江并流”获得世界自然遗产称号,继之是怒江十三级梯级开发,引起大争议。所谓“三江并流”指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在承南怒江僳僳族自治州、丽江市、迪庆藏族自治州境内并行奔流而得名。

在宽约150公里的山岭间,三江并行,一山一川相互夹峙却又比肩而下声气相通,绵延上千公里,形成了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三江并流”奇观。在北纬27度30分附近,三条大江的直线距离不到70公里,怒江与澜沧江仅相距18.6公里,河流与河流的亲切友好,同时却又各有河道各有风姿互不袭夺,能让人生出不知多少联想。一山容不得二虎,在横断山脉滇西北纵谷地带,却有三江并首各自流!大自然深情地流淌的是和谐的交响!我甚至想过,在天然博大的和谐诸要素及各层面中,我们不能简单地以人的标准所判定的美和丑有用无用去衡量、筛选,我们必须接受一切。怒江是任性的,有时激流滚滚挟雷霆万钧之势,有时波澜不惊任渔舟撒网唱晚。

冬春枯水,怒江之水绿如蓝,温良顺服;夏秋时节,山呼水晡任你山壁有多高多险,有毫不掩饰粉碎一切桎梏的气概。怒江峡谷的江边山坡上,很难找到一棵像样的树,水土流失严重,可是再往上走便是茫茫林海。以怒江僳僳族自治州为例,全州98以上的面积为高山峡谷,坡度在25度以上的占76,全州72万亩耕地大部分挂在陡坡上。全州有22万贫困人口,基本丧失生存条件的有4.4万人,受泥石流滑坡危及生存的有2.3万人,全州有5.7万个农户住茅草房、“叉叉房”。怒江州真是够贫困的了,可是另一方面这个地域又是丰饶富裕之地:“三江并流”区的面积占中国国土面积不到0.4,可是它却拥有全国25以上的高等植物,25的野生脊椎动物,77种国家级保护动物。是中国乃至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珍稀、濒危动植物的最后避难栖息地,地球上不可多得的物种基因库。怒江有48种特有鱼类,其中32种为本区特有,其中的1/3因为修电站和环境破坏已濒临灭绝。

无论如何,怒江是美丽的啊!这里高耸的山川与河谷构成了世上少见的高山峡谷,汇集了北半球除沙漠与海岸以外的各种各样的风景,如此之多的景观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区域内,难怪有人说怒江的横断山纵谷区是巨大而壮观的地质博物馆。而守望并生活在这里的是僳僳族人,自明朝以降400多年间,他们依恋着怒江,繁衍生息。他们从来不曾抱怨过怒江,如果不是怒江的冲刷和淤积,哪会有州府六库呢?哪会有小小的平地可以耕种盖房呢?哪会有20多万人的沿江家园呢?迄今为止,怒江水还是洁净的,怒江涛声还是激越的,怒江的浪花还是美丽的,能不能说这是“诗意的栖居”可以待考,但对僳僳族人来说,“辛勤劳碌”却是毫无疑问的。僳僳族为古氐羌部落的一个分支,口口相传千百年的关于这个民族先祖的来历,已经十分简单了,“来自大水不能淹没的高山”。

公元862年,樊绰从长安经四川进人南诏王朝的统治区域,他撰写的《蛮书》中始有僳僳族的记载。由此推论,在唐朝时,僳僳族在四川的盆地河谷中生活,随后因为唐朝、吐蕃和南诏之间的兵连祸结、夺城掠地,僳僳族中的一部分、某些族群便西行到了澜沧江的峡谷之中。明代,丽江纳西族土司与西藏封建领主为争夺澜沧江与金沙江上游的土地,打了80多年的仗,僳僳族中的荞氏族在首领括木必的率领下,于嘉靖27年至28年再次迁徙,翻越碧罗雪山进人怒江峡谷。这里山更险地更少,但总算可以安居乐业了。荞氏族之后,到19世纪,傈僳族的其余部分先后进人怒江,18个氏族终得团圆,成了怒江地区各民族中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

为什么横断山区的大江大河都成了民族迁徙的大走廊?僳僳族的历史至少告诉我们:在列强相争的战火的风暴中,这些人少势单的少数民族,为了保护自己,除了走避别无它途。往哪里走?自然不是富饶之城、宽阔的坝子,只能是深山高谷人不敢涉足处。他们退隐了,退隐在高山峡谷的深处,他们以退隐的方式保全了自己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以及宗教,从而保全了一个族群。一个退隐的民族,一个不怕被人遗忘的民族,一个坚守自己信仰的民族,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民族。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僳僳族先人迁徙之初的艰难、括木必的远见了。

怒江两岸的高黎贡山和怒山险峻陡峭,怒江也少有温顺时,山羊是无高不可攀的登山大王,但,自从僳僳族迁人开始养羊放羊,失足跌入怒江的小山羊和老山羊已经难以计数了。也有别的民族来到怒江避难,不过他们更像是过客,不把这里当作久居之地。怒江中上游的高黎贡山上曾有景颇族、傣族居住,当僳僳族人迁入后,景颇族人翻过高黎贡山向西而去,傣族则沿江而下到下游去了。这些族群之间不会有太大的战事,只是颇得“中庸”地谦让,你来了我走了,僳僳族就是这样遍布怒江两岸的。

但,我们仍然要怀想怒族,这个民族显然曾是怒江某一时期的旺族,否则怒江怎么因怒族之“怒”而命名呢?如今中国云南境内的怒族约为3万人,怒江峡谷的主体民族不得不让位于僳僳族。又是一段怎样的历史,使得怒族远走他乡的呢?或者竟是因为怒江涛声的指引,寻寻觅觅,沿江而下,从此一去不回?

不少人为僳僳族在怒江的生存之艰苦而扼腕,这自有道理,可是僳僳族的老人却说:没有怒江,哪还有我们这个民族呢?僳僳族的民族性一言难尽,他们从青藏高原到川西河谷,再迁澜沧江,又迁怒江峡谷,这是一个不断奔行流浪的民族,直至400年前依怒江而生存至今,托庇高山深谷稍得安定。几千年的浪迹生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大山、森林、河谷。作为一个民族,已经和山野江河融为一体,因而他们身上有着山的坚强沉稳,有着水的浪漫至柔,有着草的自强不息。

你看僳僳族人种的苞谷地就知道了,在悬崖边缘,在绝壁山腰,在嶙峋怪石风化后的那不足一平方米的地上,几株苞谷特立独行傲首而望作亭亭玉立状。所有的旅游者都会问同一个问题:那些种苞谷的僳僳族的农人是怎样攀援而上;的?僳僳族至今保存了“上刀杆”、“下火海”的习俗,赤脚在锋利的刀梯上攀登,赤脚踏着鲜红的火炭舞蹈。我们平时所说的“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几乎已经失去生命力的陈旧不堪的形容词,可是在怒江峡谷却是具体到让观者胆颤心惊的、一个民族从肉身到精神的具体的磨炼。如是观之,哪有什么高崖峭岩能阻挡僳僳族人的脚步呢?

自然环境雕刻着每一个民族的个性,并且给出了大致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指向,信乎?

当金沙江与岷江在四川宜宾附近汇合,始称长江。

岷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之一,也是长江水系中被误解最多的一条江。从《禹贡》所称“岷山导江”起,几千年一直指岷江为长江正源,直到明朝末年徐霞客明确指出: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正源,反对者仍然众多。直到20世纪中叶,江源认定,岷江才告别徒有虚名的正源说,并由原先的称之为“江”、“大江”、“江水”正名为“岷江”,在这之前,“岷江”只是别称而已。对岷江的误解远没有结束,至今人们仍把大渡河当作岷江的支流,错也。大渡河全长1062公里,乐山市以上岷江干流河段为735公里,无疑根据河源唯远的原则,准确的表述应为:岷江是大渡河的支流。

大渡河源出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东南麓,青海与四川交界的果洛地区三江源。东源有马柯河与麻尔曲河,在阿坝汇合后称脚木足河;西源的多柯河、太阳河、俄热河聚流后为绰斯甲河。脚木足河、绰斯甲河、梭磨河在金川县梦笔山下相拥相抱,便是蜚声海内的大金川。大金川是如此的美丽迷人,支流蜿蜒,河网密布,从高山草甸到雪山河谷,河作漫滩发育,流水汩汩多情,冬则千里冰封,夏则山花烂漫。大金川南流至丹巴城,丹巴有“千碉之国”及美人谷、甲居藏寨,被称为丹巴三绝。

碉者碉楼也,笔者在三江源所见的碉楼为今日藏民的居所,而丹巴的古碉楼高可达50米至60米,外形有四角、五角、八角乃至十二角的。其用途分为四大类:打仗攻防的防御碉,传递情报的烽火碉,祈福求财的风水碉,避邪祛祟的伏魔碉。在丹巴,大金川、小金川、草什扎河、东谷河四流会师,是为大渡河;又南流,穿行于横断山脉东北部的大雪山与邛峡山之间,山崖收束,流水不让,河床深切,绝壁纵横,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涛声汹涌声震数十里外山野。大渡河是锲而不舍的驰骋的雕塑者,雕塑着康巴风景,也雕塑着康巴汉子、康巴美女。

奔腾咆哮的大渡河啊,宁静祥和的大峡谷。

几个丹巴姑娘身着藏族的盛装走在泸定桥上,突然间回眸,美目流盼看着一顶不知是谁放在铁索上的红军军帽。历史从硝烟与苦难中穿过,和平像阳光一样洒落温柔和美丽。

一个脸上皱褶突凹沧桑毕露的老太太,左手捏着念珠,右手转动着经轮,端坐在一块破旧的藏毯上,阳光从侧面的山谷间照射到她的身上,她的嵌了黄铜的锃亮的经轮上,光芒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