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修建大型水利设施,如在莱茵河上筑坝建电厂,必须要顾及到的大自然的生态平衡问题,海德格尔是这样写的:“水电厂被置于莱茵河水流之中,它把莱茵河上限定在水压上,水压使涡轮机转动,这转动带动了机器,机器的联动生产出电流,中心发电厂及其输电网都为这电流预定了。在电能的这一相互衔接的预定系列的领域中,莱茵河水流也表现为某种被预定的东西了。水电厂不像几百年来联接两岸的旧木桥那样,被建造于莱茵河水流中。宁可说,水流被误建到发电厂中。由于发电厂的本质,水流是它现在作为水流所是的东西,即水压提供者。”(海德格尔,《报告和论文集》第19页)
2004年11月号《中国国家地理》单之蔷的卷首语中,有一段话是写莱茵河的:“在莱茵河采访,在干流上没有遇到一个大坝将河拦断。莱茵河峡谷中有许多可能被水电专家称赞的好的坝址,但在干流上没人能建大坝,因为有许多限制因素:莱茵河是一条国际河流,有时是两国的界河,如法国与德国的界河。莱茵河更是一条航运大通道,从鹿特丹可以直航到瑞士的巴塞尔,没有哪个国家会同意在莱茵河上建大坝妨碍航运。没有大坝,这些国家照样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因为他们寻找到了可替代的能源。如法国,80是核电,德国是火电为主或从法国买电,在荷兰,我们到处看到风车发电。这个古老的风车之国,再次看到了风车的价值。”中国已经建起了世界第一的高坝。
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拥有大坝最多的国家。
中国仍然在“跑马圈地”、“跑马圈水”,江河之上,到处都能看见水电开发******的步伐,特别是在西南地区,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无论干流还是支流,都已经进行了梯级规划。这三条大江大河的干流,加上大渡河、雅砻江、嘉陵江、岷江、乌江、珠江、红河、洞庭湖支流,正在兴建与规划中的坝高超过15米的大坝,不少于200处,15米以下的中小水电站不包括在内。其中大部分要在2020年前建成或破土开工。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郑易生及吕植的文章说,“目前正在建设的水电工程装机容量有人估计达2.6亿千瓦,保守估计也有1亿千瓦,相当于我国现有水电装机容量”(《自然之友》通讯2005年第1期)
中国西南地区,由于河谷深切、流水湍急而在不少专家眼里成为水电资源富集区,但,同时也处在太平洋、印度洋、欧亚板块接合带,是我国最主要的地震活动区及滑坡、崩塌多发区。在这样的区域内,大规模的争先恐后的大坝施工活动,不可避免地会诱发地质灾害,可以说是既不顾及人类及子孙的安全,也毁弃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山水的可持续性。1989年,云南澜沧江漫湾电站左岸坝基开挖过程中,山体破碎大规模坍塌,其状可惊可怕。2001年,四川岷江紫坪铺工程中因开挖边坡,出现高陡临空面,又逢大雨,于7月10日、19日两次发生大规模滑坡与泥石流,213国道中断。水库建成后诱发地震的世界最著名的案例,是意大利的位于阿尔卑斯山的韦奥特水库。其库坝高261米,1960年开始蓄水,到1963年9月记录地震60次,最终导致水库旁的托克峰大坍塌。那真是山崩地裂啊,15亿方岩石崩落水库中,形成高出坝顶110米的巨浪,然后溃坝,下游村镇一律夷平,死2600人。
中国已公开的水库引发地震中最严重的是东江上的新丰江水库。1959年,该库蓄水一个月后就发现有地震活动,1960年5月至7月连续发生3级、4级地震,1962年3月19日,发生6.1级强震,震中距大坝仅1.1公里。大坝被震出裂缝82米长并且渗水,1800间房屋倒塌。这是世界上共4次由水库引发的6级以上地震之一例。此后一个月内,又发生3级以上地震58次。时至1993年,云南澜沧江漫湾电站水库蓄水放水之后,库区周边已有100多次崩坍。1995年3月,漫湾清库,水位由991米降至940米,崩石、坍岸相继发生,仅景东县库区一周内坍塌51次,五里村诱发大型滑坡,监测表明,这滑坡至今还在下滑。漫湾电站建成以来,因库区地质灾害的再次移民达2958人,与库区淹没时的第一次移民3042人相差无几了。
2003年7月、10月,云南大姚发生两次6级以上强烈地震,金沙江右岸支流上54座大中型水库的坝体因而发生严重裂缝,纷纷渗水,下游一片惊恐,在巨大威胁之下,男女老少不得不纷纷撤离……
山河破碎移民苦啊,圈水者,你们可知道?
曾有人作过不完全的统计,中国的水库移民建国以来共有1600万人,其中的1000万还处在贫困线以下。不仅如此,他们中的不少人仍然想回到自己的老家、故土,移民之苦,苦在贫困还有背井离乡苦!那些圈地、圈水者是谁?那些制造高能耗、高污染的是谁?2007年1月10日,国家环保总局发动第三次环保风暴,涉及22个省的82个项目,钢铁、冶金、电力为重点,对唐山、吕梁、莱芜、六盘水四个城市及大唐国际、华能、华电、国电等四大电力集团处以停批、限批所有建设项目的行政制裁。2007年1月17日《南方周末》对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潘岳的专访中,潘岳说:“高污染、高能耗行业的疯狂扩张中,产生了一种特殊利益结合现象。一方面,某些地方政府通过上大型重工业项目,追求短平快的业绩;另一方面,在地方政府庇护下,一些企业把全民的资源环境变现为私利,而且方式极端粗鲁,不顾后果。这种现象,上干扰中央的宏观调控,下侵犯百姓权益引发社会不安。”《南方周末》为这一专访做的标题是:“特殊利益,正成为破坏环境的首恶。”圈水、圈地的水电******,已经崛起的和正在崛起的那些高坝大坝,不正是“特殊利益结合现象”的写照和象征?
何为“特殊利益结合现象”?依笔者之见,那就是权力集团和利益集团的结合。
他们有权,可以盗用国家和人民的名义。
他们有钱能使官推磨。
他们瓜分山水,污染蓝天,贪污腐败,无恶不作。如果此种“特殊利益现象”得不到整治,天怎么蓝?水怎么清?大地怎么会稳固?可持续发展与科学发展观又怎么能从口号成为真正的行动?
让河流成为河流,这已经不是一个伪命题了。
让河流成为生命的河流,这已经是关乎中华民族能否可持续发展的头等大事了!我的面前是一张包括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岷江、大渡河、雅砻江流域的水电规划示意图,原载《中国国家地理》2004年第7期。红式方框代表15万千瓦以上坝址,黄色横杠代表15万千瓦以下5万千瓦以上坝址。目光停留在东侧的岷江上下,一个接一个的符号一方框或横杠便变成我亲见的一个接一个的水电工地,岷江被截断成一个又一个水库。都江堰以上,岷江流域将建设27个电站,其中15万千瓦以上的9个,15万千瓦以下到5万千瓦的9个,5万千瓦以下的9个。岷江已不再是一条完整意义上的河流了,它被切割了,它已经破碎了,它还隐藏着因为大坝工程而被诱发的滑坡、地震、泥石流……在铜都电站,岷江的河床被一根约4米口径的蓝色钢管取代,岷江的此一河段成了铜都电站的引水管。
从岷江往西,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那红色方块与黄色横杠所代表的大大小小的坝址,用星罗棋布来描述,绝不是形容了。大江大河被一截截地隔断,然后耸出大坝,鲜活的江河变成水库、河段,流动与否操之人手。从生态伦理学的观点看,江河有江河的权利,江河的权利首先是流动权,我们为水电无序开发付出的最大的代价是:堵塞河流,切断沟通,人为地制造了可以陷中华大地于绝境、中华民族于险境的“心肌梗塞”!我想说,有没有一个权威的政府部门告诉我:中国到底需要多少坝?
我想为一个个坝址点数。
可是,我数不下去,心疼。我们血管里的血液其实就是水,我们的血脉是大江大河最细小的支流,亲爱的朋友,你感觉到了吗?堵得慌啊!中国的河流还在为日益严重的污染困扰。
2008年的《中国环境状况公报》说,全国七大水系407个重点监测断面中,属1、2类水质可以饮用的只有区区24.8;383的水可以游泳;另有30为臭水、彻底污染之水、劣类水质。黄河、淮河、辽河没有类水超过38,海河劣类水超过50。在西北、华北,见得最多的是干涸的河床,忧郁的裂缝;在东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则举目皆是被化工厂污染出颜色的河流,几乎无河不臭,无水不污。无疑,这是经济发展的代价,然而这是我们发展的目的吗?关于河流,关于中国像参天大树的根系一般密布的江河水系,关于大山水,我们还有多少“债”要还,有多少事要做?又岂只坝工一项!治理污染,都说没有钱。
造高坝。再高的坝,都说钱不是问题。
我们对水、流水、清水的轻视,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让三峡的水空流百年就等于流失了5000万吨原煤或25亿吨原油”(《千秋功罪话水坝》第172页)潘院士,请允许我和你争执:何谓“空流百年”?长江之水出三峡,滋润了多少良田及数以亿计的人口,还有别的万类万物,这不是功德无量吗?这不就是“上善若水”吗?连同你在书中引用的“三峡滔滔年复年,资源耗尽少人怜”、“长江滚滚向东流,流的都是煤和油”的诗句,怎么就读不出一点坝工以外的环境理念、人文境界?你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页倒数第11行写道:“要控制每一滴水为人民所用”又让人费解:在技术控制江河之前,人类喝的也是水,血管里流的也是血,人类文明史几曾离得开水的滋润?再说,你怎样去“控制每一滴水”?又为什么要“控制每一滴水”?
技术游荡在大山水中。
技术从来不会欣赏风景,技术只是以它的钢铁般的意志,向地球进攻,向自然索取。技术总是在精确地计算自然物对生产的用处及其利润,把大地之上的一切甚至大地本身也展现为技术生产的储备物。
开山,劈石,截流。
大坝崛起了,大山开裂了,大地之上的也是一个伟大民族的血脉,堵塞了!大山水啊大江山!没有长江、黄河,哪有一统江山?
没有完整的长江、黄河,哪有完整的一统江山?
江河滚滚、山宗水源,在地球最高极上闪动的白色灵光,那神性的风景的出发之地、坠落之地,那怀抱着我们先民的灵魂,滋养着华夏历史的大山水,我们怎能不心怀感激、心怀敬畏?
如同我在本书中写过的,大地也是伏藏者。
我在大山水中的跋涉,石头、草木与流水对我的呵护,遵循黄万里先生的教诲,在嘉陵江畔看江底卵石滚动时,我似乎也成了个掘藏者,我在大地的伏藏中获得的启迪是: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要敢于争执,关于大山水、大自然。因而,我要坦诚地说,潘院士下述的话语再一次使我愕然,这是院士说的话吗:“中国人民决不允许江河自由奔流,而将进一步开展世无前例和史无前例的宏伟的水利建设,百折不挠地向改造自然、控制自然的目标前进。”(同书,第200页)技术的豪言壮语虽然痛快淋漓,可是大自然的报复必然会更加惊心动魄。
亲爱的读者,我们还要记住2004年底的印度洋海啸,以及由此引发的波及全世界的人类对自身力量以及发展道路、生态保护的反思。在此背景下,2005年1月的《环球》杂志发表了对中科院院士何祚庥的访谈,文本标题是:“人类无须敬畏大自然。”在文章中,何院士说:“我要严厉批评一个口号,即所谓4人要敬畏大自然一种对人和自然的关系无所作为的观点。”梁从诫先生因此反驳说:“人类敬畏大自然,在大自然面前谦卑一点,谨慎一点,不要那么自信及至狂妄,不要以为整个大自然都天然地以人为中心,只要我们一声吼,地球就得抖三抖。”梁先生又说:“须知科学技术从来就是一把双刃剑,当我们到处挥舞它的时候,请留神别伤了自然,到头来,也伤了自己。”如此看来,应该“严厉批评”的是何祚庥而绝不是大自然的敬畏者。
我要再一次地赞美江河,赞美江河之水。连结并且稳固中华大地,使之生机勃发的是水,是大江小川合纵连横的水系,是流动在其中的水。如果在飞机上俯视,那江河流水就像一条条乳白色的奶汁,从高耸的山峰间流出,也如同飘逸的丝线,千山万水,千针万线的连缀。更多的时候,我们说这是命脉,这是血管,它使生命延续,家园温馨,土地丰腴,林草繁茂。这一切只是因为,在这命脉中,血管里流动的是水、是清水,才有诗意的搏动,庄严的畅通,才有灵智闪烁,文脉传承。农人的田地会变得湿润,弥漫着生命的气息,放水、开犁、播种、耕耘,江南棉花如雪,北国高粱似火,草原上有成群结队的黄羊,森林中是踽踽独行的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