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杂陈言,望谅解初衷,不是对您攻击,而是敬爱出诸肺腑。此致敬意辛白先生均此黄万里在清华的讲台上,面对他深爱的学生,黄万里是深情款款的啊!1998年7月,“总觉《水经论丛》,时年87岁。先生着一身支取全薪,愧对国家人民”的黄先生在水利系开讲西装系桔红色领带走上讲台,把手书的讲稿轻轻打开,满堂掌声经久不息,这掌声中是累积了多少年的赞叹和辛酸!《水经论丛》的第一课是《总论:人生和土地、水流、环境的关系》。
黄万里先生娓娓道来:
人类在地球上生活直接依赖的物质是土地、含氧的空气和水流,所依赖的各种能源来自太阳。“上善若水”,老子认为水是人间最好的物质。宇宙学考察人类能否在其他星球生存,首先要看那里有无冰存在,有冰或水,连同其所含氧,才会有人类之家园。
水,古简作河流之称,黄河古简称河,长江简称江,某河流简称某水。
人类在陆地上主要利用土地上的气流、水流、植物、动物和矿物等生活。我国人口众多,今称12亿,史载唐朝初曾调查人口只有4000万,当然是不完全、不可靠的。当时食粮主要是粟(小米)和少量稻(大米)衣着完全靠丝织品,原料是桑树。文人公职下岗后自称“家有10亩农田、10亩桑田,可以养老矣。直到明朝中下季才从印度传来美利坚洲的红人种植的玉蜀黍(玉米)和棉花,我国才以玉米、小米、大米为主食,以棉织品(布)为衣着,于是人口大增。
及至近代,我国疆土虽广,由于人口多,仍嫌耕地不足。世人称道中国仅以全球7?的耕地,养活着全球229的人口,誉为奇迹。今我国人口达12亿,设以每人年耗1500立方米水量计,总量为世界各国之冠。我们必须认清,当今我国最欠缺的乃是养活2亿人口的耕地,而水量尚在其次。这点是决定治水方略的关键问题黄万里先生以毕生精力从事治河、水利的实践与研究,视通古今,思接千载。他认为,对于人口众多的中国来说,发展所面对的主要问题是耕地,其次是水。因而当我们在决定治水方略、水利思路时,必须同时要考虑到耕地的问题一一“决定治水方略的关键问题”。
2001年8月8日,又一次人院治疗缠绵病榻的先生自知不起,从爱妻手中接过纸笔写道:
万里老朽手启予敏儿及沈英夫妇弟妹:治江原是国家大事,“蓄”、“拦”、“疏”及“抗”之策中,各段仍以堤防“拦”为主。长江汉口段力求堤固,堤面临水面,宜打钢板钢桩,背面宜石砌,以策万全,盼注意注意!万里遗嘱2001—8—8手笔候存黄万里先生辞世,留下了一个既学富五车又刚正不阿,集科学尊严与社会关怀于一身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在当今之世是多么宝贵啊,因为他们已经寥若晨星。先生所留的另一份财富便是关于江河之水、髙坝大库、中国水利思路的别一种见解。在眼前和以后的岁月里,假如人们以黄万里为榜样,来看待、观察那些贵为科学家、院士,乃至所有知识分子的言和行,并作出评判,起而效尤,那真是国家之幸、人民之福了。
亲爱的读者,大山水中无法回避、不能不说、不能不反思的大库高坝,正雨后春笋一般崛起在中国几乎所有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
除了造坝,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关于水利思路,关于中国水利部门极为敏感的水库话题,2004年有文章披露说:“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著名水利专家钱正英考察民勤后,沉痛地反省:我修了一辈子水库,从民勤生态恶化的现状看,水库建设是祸是福还说不清楚。”钱正英考察的民勤县位于河西走廊,这个县从建国以来便以干旱和治沙闻名。笔者于上世纪90年代为写作《中国风沙线》,曾两度踏访,得知:民勤县从北到东、西三面被巴丹吉林、腾格里沙漠包围,荒漠戈壁占全县土地总面积的90多。民勤的农人一方面年年种树治沙,一方面靠着源出祁连山的石羊河水,使民勤这块土地在沙漠包围之中而没有被沙漠吞噬。民勤沙化的日益严重带给民勤人的困惑是:民勤年年种树,树越种越多,可是为什么胡杨、沙枣等沙生植被,以及惨淡经营了几十年的防护林大片大片地绝水而亡?而流动沙漠则以每年15米到20米的速度向前推进?如果这种势头得不到遏制,有环境专家预言,到不了21世纪中叶,民勤将成为中国的又一个罗布泊。也就是说作为家园的民勤的消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此种后果因何而来?民勤的林业和水利部门的技术人员告诉笔者:石羊河的水量越来越少了,民勤的生命之源接近枯竭时,这家园又怎么能存在下去呢?石羊河流域在20世纪50年代时年平均径流量为17.8亿立方米,90年代下降到年12亿立方米。流到民勤县的水量从20世纪50年代的年平均5.9亿立方米,降至如今的年均不足1亿立方米。除了祁连山冰川后退雪线上升等环境因素外,石羊河上游地区在八条支流出口处修建了10座水库,那些水库里的水是满的,而民勤的水库却已干涸了!民勤人说:“水库把我们逼上了绝路。”钱正英在民勤发出的关于“水库建设是祸是福还说不清楚”的感慨,应是由此而生。对于任水利部长多年力主修库筑坝,正如她自己所言“修了一辈子水库”的人来说,能够有此认识已属难得了。
与石羊河流域相仿的是黑河流域,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建拦截水库已有98座,目前33条支流相继断流,除开季节性排洪输水外,不再有可以自由流动的支流,也不再有水流汇人干流。黑河来水量的大幅下降,使天然植被明显减少,绿洲面积缩小,河道萎缩率达45至70。西居延海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一直是黑河下游最大的终断湖,1960年尚有水面213平方公里,后来渐渐消缩至今,天降大雨才有水面,每遇旱年只见湖底。干涸的湖底是凄凉的,假以时日,便等待着风来填沙来埋了。
2000年秋日,我们为了寻找、拍摄新疆的艾丁湖,在茫茫沙海中经历了一天的迷途。后来得知,其实我们一直在艾丁湖的湖底转圈,那是曾经的艾丁湖,后来干涸、萎缩至一汪浅水。等到傍晚终于走近艾丁湖时,看见的是裸露的有着白色盐渍的湖泥与荒草,最后的一点水,那最后的水已经是毫无生气的水了。
艾丁湖形成于第四纪高山冰川融水的丰水期,当中国西部大山纷纷崛起岿然屹立时,艾丁湖却甘心陷落怀抱浩淼。大约8000年前,艾丁湖的面积有3000平方公里,随着气候变化湖面渐渐缩小,到20世纪40年代时为1200平方公里,储水量30亿立方米。这一自然干缩的过程十分缓慢,约为每年0.013至0.77平方公里。最终把艾丁湖断送的是在人湖河流上的筑坝截流、大规模的水土开发。上世纪60年代前,进人艾丁湖的还有23条河流,到2000年我去寻访时只剩下精河、博尔塔拉河了。20世纪80年代的统计说,较之50年代,艾丁湖流域人口增长9.7倍,耕地增长8.8倍,引水量增加7.1倍。专家的估算是:艾丁湖流域每增加1万公顷耕地,湖面便缩小40平方公里。
倘是干旱无雨,艾丁湖便是一个淤泥出露的湖盆。
艾丁湖是地球上除了死海以外的第二低地。
艾丁湖所在的吐鲁番盆地年降水量为16毫米,年蒸发量为2800毫米,艾丁湖,从生命之湖的意义上说,这个曾经极低下而又极高尚的大湖,已经消失。
我们的最后一滴水,不是最后一滴眼泪又是什么呢?
几乎所有的大坝在设计、论证时,都以防治下游洪灾为目的,却无一不是从淹没库区的家园、耕地开始,并以加重上游洪水之害为代价的。
黄万里对三门峡大坝会引起的上游渭河之灾,全部不幸而言中。他主张三峡工程不能修的关键所在,是卵石问题。黄万里在《关于长江三峡砾卵石输移量的讨论》(《水力发电学报》1993年第3期)中说:“还有一些人怀疑通过宜昌的长江卵石输移量不可能大到1亿吨每年,它们排到哪里去了?按在本届地质年代以数万年为期内,在人类尚未在长江下游修堤以前,卵石流早先就沿着岩基河底的大陆架平原沉积下来,而泥沙则淤积在海底的上面。随后的卵石流在前进中替换了先前在上面淤积的泥沙而继续沉积在卵石的海底上。如此左右轮流沉积,造成了广大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在人类占领了这冲积平原之后,为了阻止主流的左右改道,修建两堤束住江流,以便定居两岸,于是卵石流和泥沙流被限制在堤内淤积。江底逐渐淤高,堤岸随着修高。中游淤积的反作用是加陡坡降,于是宜昌堆积了40米厚的覆盖层。这卵石层正逐渐上淤,在重庆出现了长年微淤的现象。而大部卵石流则仍向中下游输送。在葛洲坝修后,坝内设有27个河底泥沙闸,1981年断流那年适逢大汛,坝后沉积了卵石1.09亿吨,过坝后宜昌实测泥沙8.37亿吨,其中还未包括卵石……颗颗卵石将停留在高坝壅水末端,再加上泥沙,足以堵塞港口,截断航道。”这就是黄万里为之寝食难安、屡屡上书,告诫说三峡大坝不可修建的原因。
黄万里更明确指出:“在高坝建成、水库蓄水后,库内水流深缓,带动不了卵石泥沙流。当汛期全部卵石和部分泥沙将沉积在库尾壅水末端的重庆港,阻碍航道。逐年的沙石沉积将向下游蔓延,抬高江津、合川等的水位,使那里泛滥频繁,且将继续蔓延,以至达到新的淤积平衡比降而止。”如果真的堵塞了重庆港那又如何是好?黄万里在同一篇文中称:“只要堵塞重庆港,正如故总理******在讨论葛洲坝时所讲那样,惟有炸去大坝,恢复江航。”炸坝又谈何容易!黄万里进而写道:“但是三斗坪直壁高达公里,大坝石碴和已沉积的卵石只能船运出峡,扔到空旷的地方。这又需费不赀,停航逾年。”黄万里认为:“堵港可能发生在完工后十年之内,纵使发生在几十年后,因其祸害之严重,此坝也是不可修建的。”关于卵石堆积成灾,有没有前车之鉴呢?黄万里以1983年7月安康为例告诉人们:汉江安康下游200公里处的丹江口1969年竣工后,安康以下河槽内卵石淤高,加上下游石梯一带为狭谷直壁,宽仅150米至200米,洪水来时水位便抬高了。安康1983年7月27日至31日的降雨量为166.6毫米,“洪水实际并非极大”(黄万里语),但汉江水位猛涨,再加之上游石泉水库蓄水已达407米高水位,于是开闸放水。结果安康水位到8月1日上涨19.4米,高出安康大堤1.5米,高出安康大桥南端桥面2米。7月31日18时洪水夺城,20时淹没全城。住一楼的人没有淹死的逃到二楼,继而三楼、四楼,人怎么逃得过水流之急、没顶之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