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过程始终是华夏先人在长江流域生存、发展的精髓所在,就连它的更容易为海洋文明吸引、熏染,也是长江带来的。因为在近万里行程之后,长江就要入海了,或者说海洋已经在很近的距离上恭候长江了,江海的交汇是势不可挡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大河文明不能不、不得不面对海洋,面对海洋文明。作为过程,不同文明的碰撞与交汇,都是不期而遇、不得不然并贯串始终的。
长江文化的源远流长,在长江下游人海口,便体现为上海地区中土文化的源远流长了。如前所述,从距今约6000年左右的崧泽古遗址,以及与上海相邻的太湖周边的良渚文化、河姆渡遗址中发掘出的玉器、陶具、谷糠等,华夏文化是绵延不尽从无间断的,那是多少故事、多少动人心弦的篇章,如泰伯南奔、黄浦江传为楚春申君黄歇开竣等等,不一而足。但我们已经从历史的旷野中发现:文化的薪火传承如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不是比赛,也不论速度,只是时间的运行和生命的流转,从器物、语言、笔下的文字一直到血脉相承。人只有在深人地思考生死与文化时,才会沿着血脉追溯本原,如同每一代人都必需经历生命的全过程一样。关于文化的传承,即便到了21世纪,也只能从本原出发,那本原极遥远又极亲近;那本原往往以废墟的形态出现,却又温情脉脉地伏藏;那本原并非一地也不知其具体所在,但肯定在大山水中。
如果说青龙镇是上海港口之初,松江便是上海文脉的一处重要所在了。西晋大文学家号称“云间二陆”的陆机、陆云兄弟,即为吴郡也就是今松江人,其祖父东吴大将陆逊封为华亭侯后,陆家就常居松江九峰一带。《晋书陆机传》载:在吴亡之后,陆机、陆云兄弟“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陆机著《辨亡论》,“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陆机认为孙权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畴谘俊茂,好谋善断”,“故豪彦寻声而响臻,志士晞光而景鹜,异人幅辏,猛士如林”,得人才也因而得天下。孙权死后,孙皓即位,“幼主临朝,奸回肆虐”,“爰逮末叶,群公既表,然后黔首有瓦解之患,皇家有土崩之衅”。陆机辨吴国之亡,然兴衰之道大同小异也。太康末年,陆机、陆云应召到洛阳,想不到二陆的诗文比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的诗文更受洛阳权贵的欢迎,又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晋书》卷55《张载传》)之称。这是又一次南北文人的撞击和交流,不仅“二陆”对“三张”,还有左思,先被“二陆”视作“伧父”,待到《三都赋》问世,竞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陆机以《文赋》而名满天下,也多少有点恃才傲物,但读了《三都赋》以后,不仅叹服而且“以为不能加也”,也算是西晋文坛南北文人之间的一段佳话。
最可惜陆机卷进了“八王之乱”,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临刑前还留下了思念松江华亭故里的千古一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徐光启,公元1562年至1633年,上海人,明代著名科学家。43岁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于天文、历法、水利、数学、农学、测量均有研究。其最大之成就是与传教士利玛窦等合作,把西方的科学知识介绍到中国,是传播西方文明的古时的大无畏的先行者、近代科学的伟大先驱。
这个先行者恰恰是上海人,而上海自1843年开埠之后,终于成为近代科学在中国的发祥地,难道说这是历史的巧合?当我们叙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却又不能不提到,长江流域一直是天主教传教士传教活动的重要地区之一。在上海,对天主教传播影响最大的是徐光启。34岁时,徐光启在韶州认识了传教士郭居静,从此便与耶稣会士密切往来。万历三十六年0608年),徐光启在南京受洗入教,圣名“保罗”,教会中人称之为徐保罗。西方传教士将西方数学引人中国之初,影响最大的当首推《几何原本》与《同文算指》。
《几何原本》为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欧几里德所著,是古希腊数学的总结与升华。利玛窦一直想系统地将此书译成中文,几次尝试,因为文化上的差异全告失败。他不得不长叹道:“东西文理,又自绝殊,字义相求,仍多阙略,了然于口,尚可勉图,肆笔成文,便成艰涩矣。”(《几何原本引》,利玛窦〕后来奇迹的出现,是因为与徐光启的反复讨论,而徐光启的文字表达又绝非一般,两人合作,由利玛窦口授,徐光启笔述,翻译了《几何原本》的前6卷。这是西方传教士来中国后翻译的第一部科学著作,在中国数学史上写下了新的一页,填补了我国数学的许多空白,如代数、对数、近代三角、无穷级数公式等。徐光启在翻译中使用的一套中文术语,如点、线、面、平行线、直角、钝角等,也一直沿用至今。这些数的术语,同时丰富了中国的文字宝库。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盛赞此书道:“字字精金美玉,为千古不朽之作。”1617年,徐光启因为与传教士过从甚密而被政敌攻击,离开京城到天津海河边带领农民试种水稻,获成功。晚年,辞官回故里,编写《农政全书》,60卷60万字,分农本、田制、水利、农器、农事、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12类,集我国古代农业科学之大成。徐光启也因此成为当时无可争议的伟大的农学家。徐光启的远见卓识表现为:中国以农立国,没有农业就没有中国。中国农民以吃饭、吃饱为第一要务,为此就得想方设法引进粮食品种,增加产量。甘薯是万历年间从吕宋引进中国的,先在福建试种。徐光启非常重视甘薯的易于栽培及产量高等特点,便三次在松江地区试种,然后整个上海地区推而广之。他从中摸索出,有的农作物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也可适应,因而在《甘薯疏序》中力斥绝对化的风土论,说:“余不侫,独持迂论,以为能相通者什九,不者什一。人人务相通,即世可无虑不足,民可无道瑾。或嗤笑之,固陋之心,终不能移。每闻他方之产可以济人者,往往欲得而艺之。同志者或不远千里而致,耕获菌畲,时时利赖其用,以此持论,颇益坚。岁戊申,江以南大水,无麦禾,欲以树艺佐其急,且备异日也。有言闽越之利甘薯者,客甫田徐生为余三致其种,种之,生且蕃,略无异彼土。”甘薯耐旱涝且产量高,徐光启在松江三次试种终获成功,是为平民百姓荒年着想,“且备异日也”。
旧时上海有民谣道:潘半城,徐一角。潘半城者抗倭将领潘恩及其后人也,潘家产业几乎占了当时上海之小半,豫园即为其中之一。徐一角指徐光启家,为官四十年,著作等身,旧庐依然,在城之一角。上海大南门乔家路徐光启故居,又称“九间楼”,故居大门原在太乡坊,明末毁于火灾,仅存九间。徐光启谢世,葬于南丹路今光启公园,子孙世居周围。这里是肇嘉浜与法华泾的汇合处,遂名徐家忙。
老上海称徐光启为徐上海,以籍贯所在地称呼名人,按古例,是一种极为崇高的尊敬。上海名人多矣,以上海为称号的惟徐光启一人而已。到后来,不少上海人只知徐上海,不知徐光启,更不知徐保罗了。
愿上海人别忘了徐一角、徐上海。
当中国古代科技由鼎盛走向衰弱之际,在那寂寞昏暗的年代里,徐光启是最后闪烁的几颗星星之一。
只有上海才会产生海派文化。
上海是西方资本主义侵人中国的最大基地,也是展示、传播西方文明的最大窗口,受西方文化、宗教的影响最为深广,冲击最为剧烈,并且深入到了衣、食、住、行、语言乃至习俗等生活细节中。但,上海旧属松江府,历史上的松江地区素以文化发达著称,有“诗巢棋屯字仓场”之称。于是在强劲的舶来文化与厚实的本土文化的撞击之下,海派文化应运而生。也就是说,没有外来文化就没有海派文化;同样,没有上海地区源远流长的长江文化,也不可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海派文化。
早在宋代,上海已有镇学,元代设县学,以后又有敬业、清忠、清原、仰高等书院、义学。《上海县志》记载“沪人皆知教子读书”,此江南古风也。上海人不仅喜欢办学,而且乐于藏书。宋末的庄肃是江南三大藏书名家之一。明代有“赏鉴博雅为词巨冠”美誉的陆深,因藏书丰富而著述,有《书辑》、《古奇器录》传世。至上海开埠前夕,李筠嘉的慈云楼藏书已经和天一阁齐名。而郁松年的宜稼堂以宋元孤本称奇海内,不让慈云楼。上海历来不乏饱学之士,除前文已写到的徐光启之外,明代王圻以40年光阴集毕生精力编成《续文献通考》254卷,因史料之翔实、内容之丰富,流传至今而价值不减。明末神童夏完淳九岁有诗集《代乳集》问世,后又有文集《南冠草》为南北文士惊叹惊绝。清乾嘉年间,《四库全书》总纂陆锡荣、副总纂沈初曾在上海藏书、治学……上海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及从古到今的人才优势,王韬在《锼园尺牍》中说:上海“人才蔚起,学问文章抗衡宇内”。可是也有更多的学人发问:上海为什么出不了类似朱熹、王夫之那样的通经大儒、大思想家?
上海一开始就是独特的。
“苇获萧萧,渔歌唱晚”的东方田园诗式的文化,确实是上海文化的底蕴,仅此而言,这种底蕴之严密、深厚,不亚于长江流域的任何一个区域。不同的是:上海在长江之末,上海不仅濒江而且临海;上海之所以成为上海,首先就因为它的水上交通,它是港口,而且是商业港口;上海人的精明如同上海的繁荣一样,更多依靠的是贸易往来,是商品经济,而不是主要依靠农业。当上海成为一座城,与中国其他城市相比,上海便是一座商城。这个城里的人喜欢斤斤计较,各种大大小小的店铺里的算盘,精确地计算着成本和利润,是好利之城。正如于醒民在《上海,1862年》中所说:“九州皆为礼义之邦,上海独为商贾世界。”重农抑商的千年古训、儒家典籍的万代圣教,一概不在上海人眼里。上海的离经叛道使上海率先更新了中国古老的文化格局,产生了举国无双的最早的近代工商业文明,拥有着最早、最大、最多的全国之最的学校、医院、博物馆、报馆、出版社、娱乐场所,以及电影、戏剧、音乐、绘画等方面的先锋作用。它是重商重利的,也是重信用而且格外敏感的,在近代中国的几次大变革中,上海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滋养的一代又一代海派中国人中,有实业救国的创业家,也有热血沸腾的仁人志士,真是一言难尽的上海与海派。有鉴于此,上海很难产生大哲硕儒,但更能吸引那些落拓不羁的士子文人,使其浪漫的心灵,在江海波涛之中得到回音,可以更加自由地发挥与创造。一批才情横溢的书画大家便应运而出,如元代陆深,明代董其昌,清初吴历,以及后来的任伯年等等。还有一些名重一时的戏曲家,如清代的黄之隽、张照、夏秉衡等。
鲁迅先生在《“京派”与“海派”》一文中评论说:“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沿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亦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4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鲁迅先生直言的,正是海派作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商业文化的特色。
鲁迅先生于1927年9月27日偕许广平离开广州,10月3日到上海,从此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后10年的笔耕。1930年5月,鲁迅先生在大陆新邨寓所写《(进化和退化)小引》。《进化和退化》是周建人的译著集,其中涉及到人类破坏森林而导致沙漠南徙,及中国人普遍的营养不良问题。据此,鲁迅先生惊人的远见与警告,于今读来仍让人不仅赞叹而且惊讶!这是20世纪30年代之初啊,亲爱的读者,鲁迅先生便这样告诫我们了:“我们生息于自然中,而于此等自然大法的研究,大抵未尝加意。”沙漠化对于中国而言,意味着什么?鲁迅先生说:沙漠之逐渐南迁,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
“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读到这里谁能不为之心碎?荒漠扩大,沙进人退,鲁迅先生还指出了水对于中国将来的极端重要性,并且发出了极为痛心和严厉的警告: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