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河是金沙江的序曲。
《长江大辞典》谓:“金沙江,古称绳水、丽水,藏族称布垒河或布列楚河,长江上游干流的一段。起自青海省玉树县巴塘河口。长2308公里,占长江全长1/3以上,因盛产金,故名。金沙江地处青藏高原和滇北高原,地壳活动剧烈,河流下切形成的峡谷河段长达2000公里,世界罕见。”金沙江将要夺路而去。
千山万壑仿佛把金沙江埋没了,印象中的江潮连天也变得扑朔迷离,水与山岩都会生出坚硬的感觉,让想象碰壁然后粉碎,在坠落中魂飞魄散,剥落所有的平庸,只剩下水分子一般细小的核,然后追问:是水到渠成?还是渠成水到?如果有造物主,并且确定所有细节,看来至高至大是从不弃细小开始的。它让真理简单,但绝对不会让一条滋润历史的大江单调。在创生万物的伟大使命中,河流是滋润者、接引者、先行者,并且告诉我们什么叫刚柔相济以柔克刚。
通天河水曾与我一起,同是秋日夕阳下的荒原上的漫步者。水出河口,进人川藏之间的川原地带后,当金沙江为群山桎梏所震怒,而在所不惜地下切寻觅时,我就成了落伍者,因为无路可走而只能打道回府。但金沙江是一往无前的,在深山峡谷中一波三折、蜿蜒而去,呼晡在悬崖陡壁,自由于束放之间。对于流程漫漫险阻重重的大江之水,它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有阻碍需下切虽然曲折可以奔突的有束有放的自由。就流水而言,绝对的自由意味着绝对的漫流,没有艰难险阻也就没有风情和动力,没有可持续的流速与流程,长江便不再是长江。
金沙江石鼓以上河段,大多数介于川、藏高原之间,被横断山脉的沙鲁里山和宁静山所夹峙。河谷最宽处不超过200米,最窄处仅为50米,横断山脉的峰峦与河谷之间的高差达1000米至2000米,险峻的峡谷呈“V”形,970多公里的河段中,江面高程由3500多米急降至1800米。江流湍急之声如鸣如吼如崩云如裂石如天摇如地动,其大声也,发韧于两山收束夹峙河道之际,鸣放于高低悬殊坠落奔突之时。石鼓附近,金沙江奇观再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大拐弯之后进人虎跳峡,两岸悬崖壁立,乱石睁嵘,山峰与河谷之间的高差达3000多米。虎跳峡全长16公里,峡中有七处超过10米的跌水陡坎,使金沙江水海拔下降220米,江面最宽处60米,最窄处30米。有巨石耸立河道中,与两岸悬崖的高峰遥遥相望,曾经是群峰插天的一部分,后来跌落,不再高大,有云南虎踏石跃江而过,故名。
除了强烈深切之外别无他途的金沙江,因河流下切形成的峡谷河道长达2000公里,江面与两岸大山的高差多在1000米至1500米之间。深切之后除了谷深水急之外,金沙江还拥有众多的呈羽毛状排列的支沟,支沟下游则是峡谷或干热河谷,沿江地貌陡峻而破碎,可以视之为金沙江一路切割的碎片。这些破碎与荒凉高高在上,而深嵌在峡谷中的流水却如此生机蓬勃,此种不协调所包含的信息总是让人困惑:在造物的岁月里,是谁,为什么要让金沙江承载如此激情而又艰难的流动?
金沙江的波涛跨越了中国地形的两个阶梯,曲麻莱和宜宾之间,正是第一至第二阶梯的过渡地带。地形的突变使金沙江生出了无比能量,坠落中产生的速度激活了每一个水分子,便奔突,便呼晡,便坠落,便下切,便粉碎,面对着横断山脉前赴后继地集结,如齿,如锯,如斧,如凿。一江柔弱之水驰骋着,把岩石咬碎,咬出一条缝来,然后挤进这夹缝,一边奔流一边欢呼,嵌进深沉幽暗的峡谷山壁,如绳如线迤逦而去。
西方的哲人说,大自然不是精神,却充满着坠落的精神。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水,“善下之”、“几于道”,而“道可道非常道”。面对金沙江,就连那些陡峻与破碎的水体仿佛也都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默默回想:道在似道非道之间。而金沙江从而也是长江得以驱动的天然的千钧之力,便来自这一连串的巨大的落差,涛声裂岩浪花迸发,那震撼山野的声音说:落差是美丽的。
人啊,你要记住:没有落差就没有动力!2005年清明节,我去崇明岛为母亲扫墓之后便从上海直奔丽江,次日去石鼓镇,再—次面对着长江第一湾。坐在河滩上看枯水时节静静的青绿色的金沙江,那个时刻,柳林映照下的这个弯曲,就像山水画中一根圆润饱满而又灵动秀美的线条。在大千世界中,弯曲与圆弧看似随心所欲其实大有深意,那是某种探求或愿望的延伸,也是已知向着未知的呼告。当湿漉漉的弯曲如此优雅地弯曲在视野中时,亚历山大蒲柏的声音如同美妙的乐曲一样在我心头回荡:“所有的自然之物,皆是人类未解的艺术,所有的偶然,都有看不见的方向。”金沙江在石鼓这个一百多度的大拐弯长达370公里,其直线距离只有36公里。长江第一弯弯得如此奇特,所为何来?问天问地问金沙江,天地不言江流无语,那就容我猜想。如前文已经说到,它要滋润云贵高原,那个叫元谋的盆地上的古人类已经站立,并艰难地行走了,金沙江负有特殊的使命。
它在石鼓至水落河口折而向南,至金江街东流,接引雅砻江汇合之后注人四川盆地,又接纳了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以及从贵州北来的乌江,众水奔流所向披靡冲出夔门造就三峡。出得三峡,又东流,揽汉江、湘江、赣江等等大小之水于怀抱。于是各拉丹东的冰雪融水,通天河中的芳香奶水,金沙江里的金沙浊水,连同剥落之后横断山的碎屑泥沙,乃至佛教的隍隍钟鼓、民间的神话传说,滋润着华夏大地、五谷杂粮,五亿多的芸芸众生,流转于血脉,支撑着生命,繁衍着子孙。长江啊,谁能说得清你到底有多长?
如前所述,远古的大陆漂移和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的碰撞,抬升起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其东北因为碰撞、挤压与抬升时受力方向不同,便形成了南北走向的褶皱,地理学称之为“三江褶皱带”亦即横断山区。一方面是地面抬升褶皱成山,一方面是江流下切水滴石穿,这一个过程时断时续以千万年计。是有今日之横断山脉夹峙七江奔流的奇观,这七条江分别为岷江、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思梅开江与迈立开江。雪峰成群,山峦绵延,似封似闭,却又包含着江河并流,流水如线,连缀起山上山下山里山外的山河风景。
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就是这个区域的一部分。
可是,金沙江转弯而去了,急转弯后更难以想象的是,金沙江水竟然能在北半球同纬度上最高的玉龙雪山从顶部劈出一条峡谷,冲将出去。这就是玉龙雪山与哈巴雪山及夹峙其间的虎跳峡。自古以来,人们无法用普通的语言去表述这江与山的风景奇观,便极尽想象之能事,说夸父由玉龙雪山出发追日,说大禹治水时那一只船就停在山崖边上,还说虎跳峡是大禹忍无可忍之下用大斧劈开的……早在中外地质学家为长江第一弯的形成争论不休之前很久、很久,世世代代与金沙江为伴的纳西族人群中,便流传着一个机智美妙的神话故事:金沙江、怒江、澜沧江是三姐妹,漂亮,活泼,爱唱歌,舞姿也优美,她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齐头并进南行在横断山脉父亲一般的胸怀中。忽然有一天,金沙姑娘做了个梦,梦见东海波澜壮阔地向她招手,还有像雪山的雪一样雪白的海鸥拍着翅膀发出呼唤:“美丽的金沙姑娘,你来东海吧!”“我怎么来呢?”“你拐个弯向东,向东便是东海了。”不知道东海为什么会有如此迷人的魅力,金沙姑娘一梦醒来便在石鼓改变了流向,她要赶赴梦中之约。可是岿然耸立的玉龙、哈巴兄弟却挡住了去路,不让金沙江远赴东海,兄弟俩相约早晚轮流看守,挡住去路。金沙姑娘知道哈巴有打瞌睡的习惯,便在哈巴轮班时唱歌,唱极轻柔的歌,类似于摇篮曲:“哈巴,哈巴,快快睡吧,快快长大;哈巴,哈巴,做个好梦,天女散花……”哈巴听着高兴后来竟真的矇矇昽昽沉入梦乡了。金沙姑娘趁机突围,如今虎跳峡中隐约可见的陡坎,是金沙姑娘唱歌时留下的音符,虎跳峡尾部的三个大滩,则是金沙姑娘得计之后的三声大笑。待玉龙发觉时,金沙江已经拐弯而去了,一气之下便拔出宝剑砍掉了哈巴的半个脑壳。
至今,哈巴雪山还在发愣,山顶是平的。
哈巴雪山海拔5396米,在虎跳峡西岸,东岸为玉龙雪山,海拔5596米。纳西神话传说中的两兄弟如今夹岸高耸,相对无言。你砍了我半个脑壳,我还能说什么?
伟大的神话和传说,总是源于伟大的风景,那种如天马行空一般的想象和联想,没有一任何障碍,又总是和历史上曾经发生的或同是传说中的伟大的事件、伟大的人物相联系。当后来人在这风景的发生地回味这一切时,却又总能隐隐感觉到其中的大智慧:无论这些神话或者传说如何荒诞,却已经分明给出了金沙江的方向。
学术界不少学者认为,长江第一弯是由河流袭夺造成的。如同笔者写黄河源区袭夺现象时所说,当江河在流动中冲刷切割河床时,其上源便同时侵蚀分水岭削低山脊,从而分水岭两侧更为强大的水系便捷足先登,把另一水系兼并抢夺过来。发生河流袭夺河道往往会突然转弯,称为袭夺弯。1933年,丁文江在《漫游散记》中指出,在地质年代,古金沙江的流向是向经漾鼻江汇人澜沧江的。地壳变动使古长江的溯源侵蚀能力增强,最终袭而夺之成为其上源。我在石鼓走访过的当地纳西族朋友则更加明确地指证说,哈巴雪山与玉龙雪山本是一个整体,或者说是其基部相连结而又有双峰分立,也是古长江及古金沙江的分水岭。结合部一带今日称之为丫杈角、崩东湾等地的地貌为土石相间,而不是大块山体的大理石。此种土石地貌结构之下,富含地下水,溢而成泉流而成溪。结合部的山体至今仍显得格外脆弱,并有巨石下滑,哈巴雪山一侧尤甚。丫杈角的村名很容易使人想起那里有大树、老树,或已枯亡而虬枝铁干丫杈犹存。追问之下,那丫杈角是指那几块高达十多丈的牛角孤崖,歪歪斜斜,如丫如杈。这些岩石是山体滑移中脱颖而出者,细心的观察者发现其角度还在不断改变中,那就是山的活动,世间万物莫不在动。差别只在剧烈与细微,剧烈而天摇地动,细微而人所不察。
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撞击之后的挤压与抬升,使古长江与古金沙江南段的河床逐步升湖中水面,因出路河床升高而升高。石鼓一带,渐渐因山势开阔江流受阻出现积水湖。
髙,雪山北侧,因溪流下切土石滑移而成陡谷。一升一降之下终于有一天,金沙江中有小溪流反向北溢进人河谷。这一股小溪流在形成之初绝无惊天动地之意,后来渐渐壮大,壮大之水在岁月的永恒帮助下的驰骋,分分秒秒从不间断的冲刷与下切,便把雪山切开,削出连续30里的悬崖峡谷,人称虎跳峡,呼啸而去了。
无论是因为古长江的袭夺,还是地质构造运动促使金沙江转向,总之,长江第一弯形成,以后的奔流与接纳和贯通,遂使长江成为中国第一长河,也使金沙江成为长江上游主源。
神奇的弯曲啊浪漫的转折。
人啊,你为什么只高歌大路平川而不赞美弯曲与转折?
金沙江的灵光闪现在石鼓的每一个角落,长江第一弯的涛声,陶冶着这一方水土一方人。他们安贫乐道,耕读渔樵,好音乐,好诗文,好书法,到处都能看见令我激动的由当地人自撰自书的对联。
石鼓最有名的一副对联诞生于1946年春节,范义田先生家的大门上,一副自撰自书的联语顿时传遍了石鼓镇:山连云岭几千叠,家在长江第一弯。
亲爱的读者,“长江第一弯”这个完整的称呼由此出现,并迅即传至石鼓、丽江,乃至中国和世界。查石鼓地方志得知,范义田生于1909年故世于1968年,字楚耕,世居石鼓,耕读传家。其父范克明,石鼓名士也,家境清贫而好学成才,在石鼓从事小学教育。范义田是其长子,家贫,小学未毕业即回家半耕半读,白天耕作以养家,晚上读书自学,范克明亲自指点。1929年进人云南省教育厅为三等科员,1931年保送至官费师范学堂,并为《东方杂志》撰稿。1936年任丽江省立中学校长,1938年到武汉,与******、李克农结识之后去延安,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后因病回武汉从事抗日工作,有著述问世。1944年,因病回石鼓老家。解放后,几经波折,为云南省民委特约研究员,可谓才高八斗,坎坷一生,一副名联与长江共不朽,可以聊慰生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