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义田先生另有“双烈墓”两联传世:
其一:汗珠禾叶露,血点山花红。
其二:血啼三月杜鹃泪,胆沥十年勾践心。
石鼓小学大门门联:石可补天,愿诸生大炼精神,铸造国民资格;鼓以作气,惟吾辈加工乐育,启开边地文明。
这副对联用“鹤顶格”,把石鼓二字嵌人上下联开首,格律工整对仗贴切。上联为学子书,以女蜗补天的故事为典,“大烁精神”直指教育乃至人生的永恒课题,以“铸造国民资格”作结。谈何容易啊,近一百年前谈论国民资格,新民说至今,不知“新民”安在?至于“大烁精神”,则不知是否淹没在今日之“举世滔滔皆言利”中?下联用《左传》中《曹刿论战》的句意,亦可谓意味深长,那是指教师的了:对学生要鼓励而不是强迫,使其有斗志能奋发,“鼓以作气”也。这是上世纪初,边地一个乡村小学的办学宗旨,一个乡村教育家的远见卓识,今日之堂堂名校可比乎?对联的作者周祎,生于1847年卒于1924年,字兰坪,号南屏,纳西族,丽江大研镇人,20岁后定居石鼓。42岁考中光绪乙丑科举人,赴京应试,停科。随后从北京到南洋一带经商游历后返回昆明,年近60岁回丽江,为“雪山书院”山长,辛亥革命后任丽江“学务总董”。光绪30年即1907年,周祎在石鼓创建石鼓初等小学,1913年扩大为高初等完全小学,就是今天石鼓完全小学的前身。小学初创时校门上贴的这副对联,已成为石鼓小学的传统门联。1918年,石鼓人民为周祎立石勒铭“南屏周夫子德教碑”,至今仍在石鼓完小大门东侧,朝夕与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为伴。
石鼓是注重传统的。
石鼓是铭记先贤的。
有着美好传统及优秀先贤且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如果都像石鼓人那样,那么一个伟大民族的文化复兴就不是痴人说梦了。
云南省教育厅表彰李寒谷的联语:泽惠及山农,得半山青苗之遗意;弦歌满江树,种一江桃李以成荫。
李寒谷,1914年出生于石鼓街营盘村,18岁考人北平中国大学文学系。1937年投身抗日救亡,并写作诗歌、散文、小说,是“北平文艺青年救国会”领导成员,与谷牧、王西彦共事。他的作品洋溢着滇西北丛山峻岭环境之中特有的乡土气息,惜乎因病于1938年底回石鼓养病。老舍曾在40年代的文章中忆及李寒谷,语多可惜,才情洋溢却又奈何体弱多恙。回石鼓后,捐出家财,到三仙沽村建三仙沽小学,抱病讲课自任校长。时任云南省教育厅厅长的龚自知手书“空谷传声”一匾以为表彰。1944年,李寒谷病重瘫痪,1951年不治而亡。其新迁之墓位于凤凰山麓的高坡上,墓联由桑即藩先生撰写:璀璨明珠高原生色,烂漫桃李幽谷流香。
桑即藩,丽江大研镇人,北平中国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加人革命运动,是纳西族中最解放后先后在北京、广西供职,早期的共产党员之一,40年代曾在台湾进行地下活动,1988年辞世,享年82岁。
吴作人为“周霖遗作展览”题联:金生丽水,艺数周郎。
周霖,纳西族人,石鼓书香门第之后,祖父周時前文有记。父亲周冠南,1901年中举人,1905年被选送日本留学,纳西族第一代留洋学生,回国后在滇西北毕生致力教育。周霖自小资质非凡,加上家学渊源,近乎“神童”,有深厚的古文基础,在个人兴趣上更爱好音乐与绘画。1927年远赴上海考进刘海粟创办的美术专科学校,随后又壮游南北,吟诗作画,几年后回丽江,在省立丽江中学任教。20世纪40年代时,已是享誉云南的画家了。1962年为人民大会堂创作大型壁画《金沙水拍云崖暖》、《玉壁金川》。1963年5月在昆明举办画展,刘少奇、陈毅、黄镇观看并激赏之,建议国庆期间在北京展出。周霖这位纳西族画家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国家美术馆举办个人展出的画家,期间郭沫若题诗相赠,赞之为“诗书画三绝”,10月1日登天安门城楼参加国庆观礼,受到******主席接见。
大荣耀之后便是大灾难了,十年**********中,周霖屡被摧残,1977年1月病逝。1982年在昆明有遗作展。
范义田先生撰文并书丹的悼周杲联:雪山风峭,昆海云沉,千里风云悲壮士;丽水烟寒,虹桥雨冷,一江烟雨昂遗踪。
周杲,1906年出生于石鼓铁虹桥旁一户人家,是周祎侄孙,中学毕业后先后在石鼓、丽江的小学任教。自学之后考人北平燕京大学攻读研究生,其毕业论文《刘子政论》曾在校园内轰动一时,传读者众。1937年毕业后,应其师徐继祖之邀,回云南任教于昆华中学,今昆明一中之前身。教学之外又奔走呼号抗日救亡,1941年夏天36岁时病逝,苍天无情,英年不再。周杲在这世上来去匆匆,在石鼓的时间很少。石鼓人一样为之自豪,名列范义田、李寒谷、周霖之后,为“石鼓四杰”之一。
周杲墓地在丽江坝子南侧万松林中。
石鼓凤凰山“文化名人墓群”有纪念碑。
金沙江、虎跳峡、长江第一弯能给人的岂止是深切、陡峭、绵长、流动的历史感。清明时节,当我一个人脚步轻轻地寻访在丽江、石鼓的这些墓地中间时,所看见的是那些启开边地文明先行者的背影,是执教鞭者,是吟哦者,是画者,也是革命者。他们各有才情却几乎都是殊途同归回乡做个小学、中学的教师先生,然后终老。桃李何言啊,却是道路阡陌了。我去丽江、石鼓的本意是踏访长江第一弯,因为一副对联的吸引便记下了石鼓的一群乡贤、读书人、教书人。亲爱的读者,假如我们从纳西族聚居的石鼓小镇,观察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你不觉得中国西南边地的国学文脉、传统气息,较之中原汉族更加浓烈真诚吗?
大山水。
大中华。
大山水、大中华的真正无愧于先人的传人啊!石鼓还有绝妙联语。
铁虹桥西桥亭子,有纳西族老人以古琴演奏古乐,其声悠雅,绕梁不去。亭上有联语道:杨柳两行绿,水天一色清。
撰写此联者为王绅,活了103岁。此联是老人于1986年91岁时撰文书丹,雍容大度,而又洗尽铅华,从文到书,皆有闲云野鹤之态。老人是石鼓完小的教师,退休后天天吟诗写字,从春节的对联,到红白喜事,凡邻里请托,有求必应,且分文不取。
尹启汤先生的联语。
其一,题石鼓联:金江非画浑如画,石鼓无声胜有声。
其二,石鼓街戏台联:登历史舞台,艺术舞台,好歹让人评说;讲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深浅由我思量。
其三,石鼓文物管理所门联:文光射斗牛,学风丕振;化雨遍乡里,生意盎然。
和瑞尧先生的石鼓亭长联。
上联为:大江悠悠逆转下中原,雄湾截横断,好一颗云岭明珠。指点九笔书天,六虬拱向,三域纽枢,两坤衔让。杨柳岸萦回映掩,金沙滩幻邃辉煌。虎跳峡惊瀑,雷电狂赌,玉龙岳雪峰,排空银象。崖萃黄嵩华岱,俏收蜀楚苏杭,俯仰春秋寒暑,融兼宏秀柔刚。星辰日月频添画意诗情,耕读渔樵分外风流倜傥。对如此山河,令人志壮愁销,神怡心旷。
下联为:石鼓默默跏跌临逝水,碧缓缀圆珪,数不尽传奇阅历。且说武侯洗骥,姒禹泊岩,万庑藏宝,百姓觇年。工农军木筏凌波,忽必烈举囊越堑。太平歌藻辞,铭镌忠勇,阿撒咪仙影,呵护桑田。烽烟堡垒城垣,花马关津驿站,恩仇合纵连横,瓜葛吐蕃蒙羼。唐汉元明积淀苔斑雨垢,兴衰成败交织青史延绵。抚古今代谢,恰似川归海汇,浪激涛欢。
和瑞尧,纳西族人,书法家,著有散文集《长江第一弯》。
石鼓,长江第一弯,大山水的巨大而特殊的写照、人群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若山之绵延起伏若水之波涛叠起的人文历史,我在漂泊中驻足与寻访所获得的喜悦及沉重,不知道会不会随着长江之水东流人海?
那些教书先生,那几副联语,那个面向长江的石鼓,那一所几成人文经典的石鼓完小让我流连,使人艳羡……回到丽江的路上,我还看见了几个石鼓的农村老妇,她们背着背篓,刚从盛开的油菜地里归来,背篓里是青草,又鲜又嫩的青草,偶尔会有一两朵油菜花夹杂其间闪闪发光。她们穿着青布的纳西民族裤褂,满脸皱纹使我想起了母亲生前的容颜,她们微笑着,她们的微笑诱使我恨不得冲上前去,叫一声“娘”!一个孤儿,一个沿着长江踽踽独行的游子,很想记下这些我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石鼓的母亲,她们的苦乐,她们家里的孩子与小狗……可是,她们要回到石鼓的家里操持家务,她们总是不离开泥土,我只能回到水泥丛林中。我站在路边,目送她们渐行渐远,我熟悉的小青布衣衫,我熟悉的母亲脸上的皱褶,这皱褶与高原上的皱褶融合在一起了,皱褶成岭啊,母亲的山母亲的河!背影在长江第一弯的柳林边上消失了。
长江第一弯的柳林也是不能不记的。
金沙江两岸裸露的山壁,看不到树也看不见草,随时都会崩塌的巨岩和泥石流,每走一步都会增加一分忧心忡忡。可是来到石鼓,走进金沙滩上近百公里的柳林中,几层楼高的大柳树啊,新绿轻拂,直教人春心荡漾。当洪水来临,这几百亩的柳林就成了波涛中俯仰舍身的守望者。难免有被江水冲击而倒的柳树,只要没有被连根卷走,浸泡在水里的树枝还会长出根须来,红嫩娇滴,若沉若浮,是当地的一味中药,名叫“顺水鱼”。这些根须会变成青枝绿叶,吸附泥沙,即便是没顶之水,这新柳新枝在大水渐退之后,便又会摇曳生姿。石鼓柳林全是人工林,石鼓人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冲江河口往东一片,是20世纪初由袁廷芳、袁锦父子种植培养,又经第三代袁清品的管护,如今已是好大林子、好大气派。冲江河口以北及大树林两片林子,是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种植的,今已成材成林。顺江而下长约两公里的柳林之上,有公路穿过,乘车而过时凭窗可望,其主要管护人和士宽是全国劳动模范。
一处既教书育人又栽树成林的地方,必定是风景美好之地。石鼓,我可以这样读你吗?
丽江是大地的恩赐,丽江是人与自然共同的杰作,丽江是一篇可以回想的散文。当回想时,读丽江的人才能品味出纳西族古老民歌中流露的深邃与伤感:“树木与石头使岁月流逝……”才到丽江,便巴不得一头扑进玉龙雪山的怀抱。
雪山东麓的白水河,石灰岩构造的河床、灰白色的鹅卵石,是雪山松林苍茫青翠的铺垫。由此拾级,或者租一匹彝族人家养的丽江马缓步上山,一个个峰峦错落排列,流水声不绝于耳,还有早春时节的松涛,那是玉龙雪山的迎宾曲吗?大队的游客到来之前,我体会着“空山”的感觉,那不是空空荡荡,那是空灵,那是杉树林高贵的站立,是草木的根在雪山巨岩之间的游走,远离了人间的喧嚣你便“空”了,倾听着雪山流水的天籁之音你便“灵”了,是为空灵乎?
这山有香味儿,当树上琥珀似的松脂与山风接吻时,便会有芳香流露。
那芳香会飘散,会落到林地下层的苔藓上,却了无痕迹。苔藓是古老的,当别的植物都比它们高大之后,渺小或者说细小却也成了别一种景致。玉龙雪山的苔藓分为羽藓、绢藓、绵丝藓、赤茎藓等,人要是知道了苔藓世界,也就知道了另一种多彩多姿。
杉树更高大了,杉林更雄伟了,这杉树丛中有红豆衫吗?雪片从杉树的顶上坠落,那些被雪滋润过的树木的滋润鲜活,镶嵌在树皮的褶皱之间,是风在动?云在动?雪在动?
这些杉树就像是圣殿的柱子一样,静默、肃列,等候着雪山之神的到来。在那青蓝色的苍穹之顶,那飘动的白云如壁画一样,飘动着黑暗与创生的秘密。玉龙雪山的雪、岩石、杉树与各种花草及走兽们,还有我,都在读这苍穹壁画,它们读懂了因而平静沉默,我读不懂,总是在问为什么。
云杉坪是杉树林精心护卫的一块坪地,堆满积雪,是冰清玉洁的铺陈,南望是玉龙山的主峰扇子陡。这个时刻,你可能会感觉到扇子陡是神的创意而人则命名之,清晰的扇骨似的构造与褶皱,假如不是神怎么能打磨揉搓而成呢?北侧是端坐莲花台上的雪山大佛,两大巨峰自上而下,半是雪白半是山岩的铁灰色。在扇子陡和雪山大佛之间,是突起的铁色哦峰,居然无雪。我在云杉坪左顾右盼,有那么一个瞬间,山风、山气、雪的棱角所携带的圣灵与圣洁剔除着我心中的污垢,幸福把心灵注满。
云杉坪一带是纳西族古老传说中情死者鬼魂的栖居地。现在好了,在这远离尘世的白雪杉林之中,所有桎梏都留给人间的红男绿女,他们自由了。所谓山鬼,那种幽怨到冰冷的美丽,莫非源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