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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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汉哀帝年间,待诏贾让有《治河策》奏章,共1500字,《汉书.沟洫志》全文照录。《治河策》认为“治河有上中下策”,而治水三策中之上策,是“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相干”。人不“与水争咫尺之地”,如是,则“河定民安,千载无患”。中策是“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杀水怒”。“多穿水渠”的功效是,旱时引水灌溉,涝时分洪减水,黄河的灾害可以减轻,而冀州一些“卤不生谷”的土地可以得到改造,同时还可得漕运之利。“虽非圣人法,然亦救败术也。”至于下策,贾让说“若乃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劳费无已,数逢其害,此最下策也”。就堤筑堤加高培厚,花费了不知多少力气,仍为其害,这是最下策了。为什么不与水争地是治河之上策呢?贾让认为土地之上有川渎,好比人有嘴巴,治理土地防塞川渎,好比不让孩子啼哭而堵塞其嘴,哭声立止,孩子也死了。让江河流动,让老百姓说话,这才是治水治国之道。“夫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犹止儿啼而塞其口,岂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为川者,决之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贾让进而又道:“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所不及。”江河有自己的领地,需要宣泄,才能“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他对战国时代黄河下游河道已有相当规模的堤防是这样评论的:“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壅防百川,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虽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荡……”这是说,齐国因为地势低下先修堤防,洪水被齐国的大堤挡住西泛赵、魏,赵、魏也接着筑堤,双方各去河二十五里,大河之水还可以在河床里游荡。水退之后呢?农民见有淤积的土地便来耕种,有收获,然后就有人居住渐成村落,又发洪水了,“大水时至漂没,则更起堤防以自救”,于是堤岸离黄河越来越近。人与水争地而耕而居,受灾岂可避免,于是年年抗灾,花费无数,劳命伤财而灾不息河不治。

怎样才能不与水争地呢?贾让提出:“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人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远泛滥,期月自定。”这是移民改河之策,经费何来?贾让分析道:“今濒河十郡治堤岁费且万万,及其大决,所残无数。如出数年治河之费,以业所徙之民,遵古圣之法,立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且以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贾让的治水思想有汉一代,未能付之实施。岂只是汉,2000多年来人不与水争地之说,从来就没有被实践过,而是没完没了的争地,加固加高堤岸,使黄河成为天河;近代以来,又拦河筑坝节节截流。可是,今人重读贾让三策,不能不感叹道:那不是西汉时人,写给今日中国之水利官员、治国者以及所有中国人看的吗?

班固撰《汉书》,惜墨如金,却把贾让之奏章洋洋洒洒1500言全文录人,耐人寻味。笔者从各种黄河水利的书籍中看到的,均是贾让的片言只语,尤其不提“不与水争地”,可叹可惜。

关于黄河或者江河水利,我们第一要读的就该是世称“贾让三策”的贾让的奏章,为此,笔者将全文附录于后。

治河有上、中、下策。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所不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汙泽,使秋水多得其所休息,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犹止儿啼而塞其口,岂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为川者,决之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竟。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虽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荡。时至而去,则填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无害,稍筑室宅,遂成聚落。大水时至,漂没,则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泽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狭者去水数百步,远者数里。近黎阳南故大金堤,从河西西北行,至西山南头,乃折东,与东山相属。民居金堤东,为庐舍,往十余岁更起堤,从东山南头直南与故大堤会。又内黄界中有泽,方数十里,环之有堤,往十余岁太守以赋民,民今起庐舍其中,此臣新所见者也。东郡白马故大堤亦复数重,民皆居其间。从黎阳北尽魏界,故大堤去河远者数十里,内亦数重,此皆前世所排也。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刚;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是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间,河再西三东,迫厄如此,不得安息。

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远泛滥,期月自定。难者将曰:“若如此,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百姓怨恨。”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析底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今濒河十郡治堤岁费且万万,及其大决,所残无数。如出数年治河之费,以业所徙之民,遵古圣之法,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且以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患,故谓之上策。

若乃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杀水怒,虽非圣人法,然亦救敗术也。难者将曰:“河水高于平地,岁增堤防,犹尚决溢,不可以开渠。”臣窃按视遮害亭西十八里,至淇水口,乃有金堤,高一丈。自是东,地稍下,堤稍高,至遮害亭,高四五丈。往六七岁,河水大盛,增丈七尺,坏黎阳南郭门,入至堤下。水未逾堤二尺所,从堤上北望,河高出民屋,百姓皆走上山。水留十三日,堤溃,吏民塞之。臣循堤上,行视水势,南七十余里,至淇口,水适至堤半,计出地上五尺所。今可从淇口以东为石堤,多张水门。初元中,遮害亭下河去堤足数十步,至今四十余岁,适至堤足。由是言之,其地坚矣。恐议者疑河大川难禁制,荥阳漕渠足以卜之,其水门但用木与土耳,今据坚地作石堤,势必完安。冀州渠首尽当仰此水门。治诸渠皆往往股引取之:旱则开东方下水门溉冀州,水则开西方高门分河流。通渠有三利,不通有三害。民常罢于救水,半失作业;水行地上,凑润上彻,民则病湿气,木皆立枯,卤不生谷;决溢有敗,为鱼鳖食:此三害也。若有渠溉,则盐卤下湿,填淤加肥;故种禾麦,更为粳稻,高田五倍,下田十倍;转漕舟船之便:此三利也。今濒河堤吏卒郡数千人,伐买薪石之费岁数千万,足以通渠成水门;又民利其溉灌,相率治渠,虽劳不罢。民田适治,河堤亦成,此诚富国安民,兴利除害,支数百岁,故谓之中策。若乃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劳费无力,数逢其害,此最下策也。(《汉书沟洫志》)。

《汉书沟洫志》结束处的几句话意味深长,借用之,以为本章尾声:“赞曰:古人有言:4微禹之功,吾其鱼乎!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孔子曰:多闻而志之,知之次也。国之利害,故备论其事。”国之利害啊。黄河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

江河不是精神,却充满了坠落的精神,三江源区所崛起的不可思议的高度,并非造物的终极目标,它的真正的启示还在于:自高而下的坠落、绵绵无尽的流动。如果没有大地之上江河百川从不止息的流转,哪会有华夏民族的文明往事和今日与明天的家园故事?正是在江河之水波动的神圣性的认知上,我要满怀崇敬地颂扬黄万里,一个倾听河流生命的已经作古的教授:黄河万里独行客。

水木清华,春寒料峭。

清华园9公寓11号,一间拥挤的小客厅。面窗的墙上挂着一幅墨梅,斜枝旁出,挺拔俊逸。

落款为:“炎培先生教正。何香凝画于北京。1953年元宵后。”画的两侧是一副镶在镜框中的联语:“此意要为知者道,虚名何用实之宾。”上款写“仁之仁兄”,下款为“张骞”。另有一张照片是寓所主人黄万里夫妇钻石婚留影,时在1997年11月27日,并有黄先生的题诗:“情坚钻石婚留影,各出名门天赐姻。四世同堂四博士,赤心报国济苍生。”我登门造访时,黄万里先生已90高龄,起坐略算艰难,思维相当清晰。一辈子钻研水利倾心治河,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他娓娓道来,依旧鲜活,鲜活的良知与鲜活的苦楚浸泡在黄河浊浪中有多少故事始于灾难?

20世纪30年代,长江、黄河接连水患,1931年人夏后,中国的大河小川争相踊跃,从南到北暴雨倾盆。邓拓在《中国救荒史》中称:是年“八省大水,被灾区域达32万平方公里,灾民1亿人,大地沉没者达数个月”。7月,长江中下游堤防普遍溃决,水淹武汉三镇100天,城中洪水最深处为28尺7寸,仅长江流域淹死、病死、饿死的就有14.54万人。正在唐山交通大学读桥梁专业的黄万里坐不住了,就这样年复一年发大水,造桥又有多少用呢?他想起了大禹治水即治国的古训,不得不在造桥与治水之间作着反复比较,并求教于父亲。黄炎培告诉他,治水从来就是中国的立国之本,不是大禹治水,恐怕很难谈得上华夏大地文明久远,而水患之烈、治水之难,尤以黄河为盛,可是中华民族又怎么离得开黄河呢?古称江、河、淮、济为四渎,《汉书》说:“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河就是黄河,百水之宗啊!1932年,黄万里学成毕业,其时已经发表了由茅以升审定作序的《钢筋混凝土拱桥二次引力设计法》论文。1933年,已经成为年轻的铁路桥梁工程师的黄万里又一次被水患震惊了:黄河洪水席卷而下,“河水涨八尺,水面与平汉铁路桥平”,“徐州环城黄河大堤,十余里间决开七处”(民国23年《申报年鉴》是次水患,六省、六十七县受灾,饥民无数,饿殍遍野!黄万里决心暂不造桥,他要出国学水利,然后回来治河。“不是说治河最难吗?我就爱做最难的事!”黄万里对黄炎培说。父亲从不干涉孩子们的学业、志向,况且是为了治理黄河。“去吧,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做。”前辈许心武先生告诉他,江河大水后调查全国水利人才,结果发现搞水利的都是学土木结构出身的,于是便筑坝,因为只会筑坝,无一人长于水文学,而不通水文又岂能摸进水利之门?

1934年元旦,黄万里到美国康乃尔大学攻读水利硕士,他当时的理解是,洪水既然由暴雨产生,学水文便应先掌握气象学。获得水利硕士后,意犹不足,又到伊利诺斯大学攻读博士,以地理学为第一副科,数学为第二副科,博士论文的题目是《瞬间流率时程线学说》,首创以暴雨推算洪水流量的科学方法,为导师激赏,一时轰动校园。在美国,黄万里驱车踏访了多处水利工程,并在田纳西河的一个大坝上实习。1936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后,为察看水情,黄万里坐船至出海口,大浪滔天之下,他似有所悟:曾经学过的土木结构,即便在理论上也远远不能解决洪水治理,谁能够亲近这呼晡巨浪的心性?水来土掩其实是掩不住的,而任何一种造在河里的水利工程,都将改变水沙流动状态,从而促使河床演变。

面对密西西比河,黄万里想起了黄河。黄河太浑浊,黄河泥沙太多了,就连他的美国导师也告诉他,治理黄河的最难处恐怕就是泥沙了。这是不用争论的,黄万里只是觉得关于黄河泥沙,还可以追问的是它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吗?世界上没有一条河像黄河那样挟带如此众多的泥沙而仍能汹涌的。黄水,泥沙搅拌着,搅拌在异国学子的思乡情怀中,也开始撞击他的治河思路。黄河之所以被称为“害河”,主要是因为水少沙多,可是华北大平原不就是黄河泥沙淤积而成的吗?

黄万里要回国了。

“兵荒马乱,回去能干什么?”有人问。

“治河!”“让治吗?”“到河边走走看看总可以吧?”黄万里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句话是:“中国治河,舍我其谁?”这真是志高气昂、心雄万丈,而因此开始的艰难困苦却又有谁能预知一二呢?90岁时回首往昔,黄万里说:“我小时候是出名的顽皮,长大后又是出名的骄傲。”怎么顽皮法呢?黄万里的姑妈曾说过:“他不仅自己闹,想出各种花样在家里闹,还招来一群村野顽童一起闹,爬树钻洞,大呼小叫,奔走追逐,总之是闹。”直闹得黄万里的母亲忍无可忍,便从小学起让黄万里住校,连暑假也住在学校里。上海浦东一所学校里的两位崇明籍老师都姓王,一个叫王则行,一个叫王燮钧,在朝夕相处中看到了这个顽皮学生的可爱处:聪慧,正直,有极强的记忆力。便让他多背古文,学写旧体诗,并告诉黄炎培:“此子可造。”黄万里至今常忆及这两位带着浓重的崇明口音的先生:“我感念他们,循循善诱使一个顽童知道发奋读书,教化之功啊!”说到庭训,黄万里更是百感交集。

黄炎培经常外出,面对儿女,慈祥友善,不严自威。他从不责骂黄万里的调皮捣乱,偶尔只是笑嘻嘻地说一句:“你总要闹出个名堂来才好。”查看黄万里写的作文与旧体诗时,看得很认真,但不表扬。“因为他晓得我骄傲。”黄万里说。黄炎培对孩子们讲得更多的是做人,是知然后行,是要爱别人,尤其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要喷出热血地爱他们,一生中努力为农民做一两件好事。黄炎培说,中国农民对得起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黄炎培特别嘱咐黄万里:“要戒骄,一个人虽有周公孔子之德之能而骄,其人也不能称贤了。”怀想黄河,默念庭训,黄万里漂洋而去,过海而归,时在1937年。

归国途中,船泊横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