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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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黄万里的心情不错,人生两件大事无非是事业与爱情。从桥梁工程师转而远赴美国学水利,学成了,我只想治河,治河之难治河之苦人所皆知,总不会不让我治河吧?至于爱情,却多少有点茫然了,同学们都有女朋友了,有的成家了,黄万里还是光棍一个。朋友们称他是“标准女婿”,什么标准呢?高高大大,相貌堂堂,人品好,成绩好,大家族出身,因此要找一个“标准太太”就不那么容易了。黄万里坦承,“我心里也美得很,总有我喜欢的人,她也喜欢我,谁知道天涯海角哪里便蛰伏着机缘巧合?”船在横滨停泊一天,黄万里下船想看看横滨风情,正好还有从横滨上船的,码头上有点忙碌。有一个女孩从黄万里身边匆匆而过,黄万里顿时心有所动,便转身跟她上船了。黄万里满面笑容地回想着:“她上船,我下船,我先打招呼,不说家也不说博士。我见一眼就喜欢她了,希望她也喜欢我,我脸皮老得很。”女孩举止斯文,话也不多,坐了一夜的船,她家在南京,姓丁。眼看船泊上海,人要分手,不免惆怅,黄万里向她讨家里地址,说:“哦,想去看你。”对方没有拒绝,这使黄万里欣慰至极。

回家后稍事休息,黄万里便坐火车赶到南京,敲响了丁家的门,见到了丁小姐的父亲。丁小姐的父亲问黄万里:“什么地方人?”“上海人。”“上海人小滑头,靠不住的。”“恐怕未必。”“你找谁?”“我找丁小姐。”“你不要来看她,你走吧!”黄万里推想,丁小姐禀告她父亲时也只能说在横滨船上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印象还不错,是上海人,从美国回来,其余便语焉不详了。而黄万里看那丁家宅院似乎也是大户人家,把他轰出去的老者绝非等闲之辈。看来凭自己单枪匹马是敲不开丁家大门的了,便向父亲诉说心事。黄炎培问清了丁家在南京的住址,又问了显然是丁小姐父亲的口音、形象,便告诉黄万里,此公是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的丁维汾。黄炎培问:“你真的喜欢丁小姐?”黄万里答:“非她不娶!”黄炎培说:“我想想办法和丁先生联系上,还得转个弯。”于是辗转托人,找到了与黄炎培相熟的丁维汾的机要秘书,姓陈。几天后,陈秘书告诉丁维汾:“那次被您轰出门去的黄万里是黄炎培先生的公子。”丁维汾一愣:“黄炎培?他何不直说?”口气大变,转而又对秘书说:“我怎么知道他是黄炎培的儿子?”似乎有点追悔莫及了。陈秘书趁机进言:“百年之好也不在一朝一夕,有机会时两家走动走动。”丁维汾点点头:“便中,问仁之先生好!”七七卢沟桥事变后,******请10位社会贤达到南京共商国是,黄炎培名列其中,便抽空到丁宅拜见了丁维汾,两人晤谈三个钟点,甚是投机。次日,丁维汾回拜,黄万里与丁小姐的婚事就此商定:1937年11月27日,到庐山旅行结婚。

黄万里真是春风满面了。

在庐山小住三天,然后由黄万里自己开车,携新妇到九江、南昌、长沙,再坐火车到汉口,转乘江轮至四川。“从此,她便一直跟着我。”黄万里说。

为什么要去四川呢?

黄万里回国后,时任浙江大学校长的竺可桢先生请他吃饭,席间,力邀他主持浙大水利系。凭着一个科学家的观察,他赏识这位留美归来的青年才俊。想不到黄万里婉辞了,黄万里向竺先生谈了自己的治河构想,作为第一步,希望到江河实地勘察、调查,做一些实际工作,积累第一手资料。竺可桢听罢更是赞许有加,这也就是黄万里为什么远赴四川省水利局道滩委员会任职的原因所在。在这道滩委员会里,黄万里的职务是测量队长、涪江航道工程处处长。

黄万里的日常工作是水利勘察,他带着40个同事,一步一步踏勘了乌江、涪江、嘉陵江,行程3000公里。除了标竿与皮尺,没有任何设备,常常面对悬崖峭壁毛骨悚然、举步维艰。有的路段是走过来的,有的路段是爬过来的,其间最沉痛的一幕是黄万里他们眼看着三个留学归国的硕士从山崖跌落、由一排巨浪卷走而徒叹奈何!没有追悼的场面,崖上有松风林涛,江畔是山花野草,谁曾想到远离抗战前线的大后方,那些跋涉在山野泽边亲近着江河大地的年轻人,同是热血男儿也在流血牺牲啊!在四川道滩委员会工作期间,黄万里在峨眉县南的长江支流上设计、修建了一个简易水利工程。国难时期民不聊生,那里的农民为旱涝所害渴望着引水灌溉以求温饱,而在黄万里接手之前的工程预算为40万银元,根本不可能筹集,只能是纸上谈兵。黄万里因陋就简以木板结构替代钢筋混凝土,造价仅4万银元,农民当年受益,可灌溉15000亩农田。放水之日,农民欢声雷动。黄万里告诉农民兄弟,这是一个临时过渡工程,可以用四年,先救急先灌水打上粮食有饭吃,然后在这四年中筹款筹料准备修建永久性工程。农民是会算账的,他们流着眼泪送别黄万里:“黄先生,你喝我们一杯水,吃我们一顿饭再走,行不行?”黄万里哭了,他顿时想起父亲对中国农民的牵挂与评说,没有了他们哪会有五谷杂粮?哪还-华夏文明?

他们的瘦小,他们额头的褶皱,手背的青筋,是因为重负重压,就像峨眉的山,都说风光在绝顶,托起这一切的却是苍茫大地!黄万里回到沪上探望父亲时,说及这些感受及那个小小的木板水利工程,黄炎培笑了,笑得舒心爽朗。黄万里知道那是赞许和欣慰。

1947年,黄万里调任甘肃省水利局长,从长江走向黄河,黄河从兰州流过,黄河从黄万里的身边流过。沿着黄河,走过一处处穷乡僻壤,有时是在洪水之后,有时是大西北空旷而平静的晨昏。黄万里亲眼看土了水土流失,一场大雨之后黄土高原不是一点一点被冲刷而是一块一块在剥落。可是,在平常的日子里,黄河也依旧是浑浊的,为什么?黄万里学到了在美国学不到的经验与知识:水文地貌。水从河床流过,水必定挟带一定数量的泥沙,河床本身、河床周边与水流之间的关系、水与泥沙的关系,是天然浑成且在无时无刻无静止的动态之中,远不是人力和技术所能完全控制的。除了踏勘黄河,黄万里倾心的便是祁连山与河西走廊。当时黄万里便断言:河西走廊缺的是地表水,河西走廊其实不缺水,祁连山冰雪资源的一部分渗人地下了。制止河西走廊的荒漠化有两策,一是保护祁连山上林和雪,二是合理开发地下水资源。为此,黄万里经过调査做了规划画了草图,惜乎图不逢时,兵荒马乱中也就是纸上说水了。

全国解放前夕,人民解放军就要打到南京了,黄炎培去香港暂住,黄万里的岳父丁维汾要去台湾。丁维汾行前,黄太太抱着最小的孩子赶到上海。丁维汾问到爱婿的情况,黄太太告诉父亲,他一门心思就想治黄河,哪儿也不去。然后是互道珍重,依依惜别,从此天涯水阔,成为永诀。黄万里说:“我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黄河在哪儿我去哪儿,总得有人治河弄水利啊!”1949年,黄万里改任东北水利局顾问,1950年回到唐山交通大学水利系执教,1952年院系合并转清华大学水利系。

黄万里正向着黄河浪走去。

关于黄河治理,一抒胸臆的机会确确实实来临了。

1954年4月,国家计委决定成立黄河规划委员会,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编制黄河流域规划。“1954年底,****中央决定将大坝和水电站委托给苏联电站部水电设计院列宁格勒分院设计。”《黄河志》卷六、155页)1956年4月,苏联专家提出《三门峡工程设计要点》,拟定正常水位不低于355米,50年后如尚需满足相当数量的灌溉与发电要求,水位应为360米。如考虑水库寿命100年,则需提高水位到370米。设计最大泄流量为每秒6000立方米。1956年7月,国家计委审查初步要点,决定正常水位为360米,并要求第一台机组1961年发电,1962年全部建成。根据中国方面的意见,苏方已在1956年底完成初步设计,正常高水位提高到360米,为此要多淹没耕地126万亩、多迁移人口31万人。

《黄河志》并且记载道:“在此期间,清华大学黄万里教授于1956年5月向黄河规划委员会提出《对于黄河三门峡水库现行规划方案的意见》,主张经济坝高的决定要通过全面经济核算,其水位应比360?370米为低。他还根据河沙自然运行规律,建议把六条施工排水洞留下,切勿堵死,以备他年泄水泄沙,起减缓淤积作用。”1957年6月10日至24日,水利部在北京召开“三门峡水利枢纽讨论会”,参加会议的有专家、教授70人。《黄河志》对是次会议的相关记录文字是“会议对三门峡水库应该不应该修,水库的拦沙、排沙,水库综合利用与运用及水土保持的评价等问题展开了讨论。绝大多数人主张高坝大库拦沙,充分综合利用,并认为三门峡水利枢纽是解决黄河下游防洪迫切问题最适合的地点,应该选为第一期工程”等等。有没有完全相左的意见?是谁?说了些什么?讨论会有没有成为批判会?批判什么批判谁?《黄河志》却语焉不详了,只是说:“另有少数人认为,黄河水流含沙量大,以蓄水为主的综合利用势必导致水库淤积很快,寿命很短。水库淤满失效后,下游严重的洪水灾害将无法解决。同时考虑到我国土地少、人口多,移民极端困难,所以三门峡应以滞洪排沙为主,汛后蓄水发挥综合利用效益。大坝泄水底孔应尽量放低加大,降低原泄水孔的高程或另设底孔,以便泄水排沙得以灵活操纵,使极大部分泥沙排出库外,减少水库淤积,延长水库寿命,少淹失土地,少移民。”事实如何呢?

1999年第1期《读书》发表黄万里的《治河咏怀》,及笔者2001年1月到3月的采访,与1957年第8期《中国水利》的文章可以互为印证的是黄万里的自述:“1955年,苏联专家为治理黄河拟具了一个轮廓,水利部招些人去提意见,我提出了不同的见解。1957年一面改建陕州为三门峡市,一面召开扩大会议征求对修建三门峡大坝的意见,我出席争辩了7天,详情载于《中国水利》1957年第8期,又另有一期专门批判我的观点。先是我发表了《花丛小语》的短文,文内也攻击一些老治河专家一味捧场,不发表相反意见。我当时预言黄河渔关以上将会大淤,并不断向上游发展,今日黄河下游的灾情将移到中游,特别是渭河,那里人民也将修起生产堤。总之,这坝是修不得的。最后我提出,一定要修,坝底的施工洞千万手下留情,千万不要堵死,这点大家同意了,但最后苏联专家仍按原计划堵死。”当年70个专家、学者、教授参加的讨论会上,有理有据公开反对修建三门峡大坝的治理黄河也独有建言。另有一位时年25岁的年轻工惟黄万里一人,对于怎样认识黄河、程师温善章则力陈利害反对修高坝,主张从335米的低坝方案运行,以期减少耕地淹没和移民数量。

黄万里发表于《新清华》第182期的小说《花丛小语》又写了些什么?作为小说,这里没有跌宕的情节,太简单了,但所多的却是见解与直言,以及1957年时难能可贵的现代民主理念。

比如:“我就不信一个政府绝无缺点与错误,竟不需人民的监督的,企图掩盖一切,但求表面统一,就是现政治的特点。”等等。黄万里还涉及了马寅初及人口问题,纳税人的权利等诸多极为敏感的话题,为防止断章取义,全文转录如下:

花丛小语(小说)

这还是3月里桃花含苞未放的时节,田方生编完了一章讲义,推开房门,背着手在小花园里闲步。他低着头,轻轻吟着他昨夜刚填好的词《百花齐放颂》(调寄贺新郎I绿尽枝头蘖,怎当他、春寒料峭、雨声凄切?

记得梅花开独早,珠蕾却曾迸裂!盼处士,奋无消息。

桃李临风连影摆,怯轻寒,羞把嫩芽茁。

静悄悄,微言绝。

忽来司命护花节,乘回风、拨开霾气、宇清如澈。

人世乌烟瘴气事,一霎熏销烟灭。

翻潋滟,芬香洋溢。

好鸟百花丛里舞,这当儿,鼓起笙簧舌。

心自在,任翔逸。

正在边走边吟之际,脚声惊破了他后半段词句里的意境,抬头一看,前面来了老友甄无忌。

只见他满头汗如珍珠泉那样涌出,气喘不止。方生迎前一步,惊问何故?只听得他满口抱冤地嚷着:“我老远特从城里来拜访,岂知三十一路车只开到石油学院为止,害我徒步十里路。这条西郊公路是哪位宝贝工程师修的?”噢!原来如此。方生来不及回答,前面又有人向他招手,连忙向前迎接,一齐过来。无忌一看是贾有道,把头似点未点地招呼了一下。三人商定,泡了一壶茶,就在园里坐下。

“这公路是修得有些奇怪,在原始的土路基上不铺大碎石的路床,却直接铺柏油碎石路面。今年春雪特别多,天暖融化后路面下的积水不及宣泄,因此路面受载重后就被压碎。”方生作了技术性的解释。

“这是一个土力学的理论问题吧?还是水力学、水文学的?”有道接口就问。

“这些科学对于这类问题都有解释,但路面下须先铺上为了排水和散布载重力的路床,则是工程习惯或常识,并不一定要懂土力学才能得出这种结论。”方生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