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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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帕米尔高原的20世纪60年代,一群外国的旅游探险者,不知是因为迷路还是天意,闯进了古石头城所在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东南的一个村庄,现在名为大同乡。发源于乔戈里峰的叶尔羌河,从峡谷东侧滔滔流过,两岸土地肥沃水草丰茂,在一片净土之上有杏树成林,粉红色的杏花缤纷满树,与蓝天、白云、雪山相映衬,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这些外国旅游者以图片和文字向全世界宣布:在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西南、帕米尔高原东麓的冰山雪岭间,发现了一处类似伊甸园的世外桃源杏花村,杏花村里生活着近似原始却又衣着鲜艳的游牧部落。

其时,塔什库尔干作为边陲之地还没有对外开放,要去大同乡看杏花,得从瓦恰乡翻越海拔近6000米的坎都达坂。国外与国内的游人只能望山兴叹,虽然有牧人遥指杏花村,却不得其门而人。千百年来,这里的塔吉克人追随水草、广种薄收、半耕半牧,在杏树林里杏花丛中,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块土地是不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他们看来,如果雪山无雪那就真正是灾难了;如果叶尔羌河流的不再是雪水、甜水,而是黑水、臭水,那就是末日到了。

从叶尔羌河引水,流过杏林又分成若干水渠,杏林的低洼处再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湖泊。倘是杏花怒放时,小湖中会散落着一层杏花,随风逐波漂浮荡漾。池中有小鱼,不时地与杏花嬉戏,或者因为杏花占领了它们的水面而跳将出来,小鱼儿落下时却又被杏花托住了,便挣扎,鱼和杏花共沉浮。

大同乡绵延近100公里的杏花沟,那些使沉重的帕米尔高原显示出了其轻盈多姿的杏花、杏树从何而来?

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没有草没有树只有荒凉和石头,塔吉克人要翻过一个常年冰冻的冰达坂,才能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放羊,山高路险。帕汗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来回的路上总是帮着村里年岁大的牧人,照看他们的羊群。古丽是个孤苦的姑娘,父母早亡。每一次经过冰达坂,帕汗总是先照看好古丽的羊群。有时碰到山上雪崩,峡谷里起大风,帕汗便抱着古丽的羊牵着古丽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共涉险途。小羊长大了,帕汗和古丽相爱了,村里的老人捧着面粉和馕祝福他们。这个消息也让山里的一个老魔头知道了,老魔头有妖法,能呼风唤雪。他每年都要到牧人中间寻找一个未婚的美丽的少女做他的妾,这一次他选中了古丽。老魔头抢亲时,帕汗奋不顾身地挡在古丽前面,古丽也宁死不从。老魔头心生一计道:“西天有吃了长生不老的雪莲,帕汗能采回来送到我手中,你们就可以完婚,否则,古丽就是我的小妾。”帕汗自知要打要斗死路一条,一村的人也斗不过这妖魔啊!村里人为帕汗准备了干粮,帕汗上路了,没有白天没有夜晚,一块馕一口雪,走啊走啊,为了古丽为了爱。帕汗的举动把西天药神感动了。在一座横亘的大雪山面前帕汗真的感到无路可走时,忽然天上有祥云飘动还有美妙的乐曲声,帕汗抬头看时白发白须的药神手捧雪莲,已站到了他面前,满目慈祥地把雪莲放到帕汗手中:“回去吧!”帕汗喜出望外,待要道谢时,那药神已脚踩祥云飞天而去。帕汗跪拜毕,回头赶路,把雪莲抱在怀中,恨不得飞回古丽的身边。这时候,老魔头已经知道这一切了,便施妖法,先呼风,再唤雪,天寒地冻大雪纷纷。帕汗找不到路了,帕汗迈不开脚步了,那雪铺天盖地把帕汗压倒了,埋在雪堆里了。帕汗知道再也无法回到古丽身边了,便用最后的力气把那一朵雪莲在嘴里嚼成粉末,再吐出来吐到雪地中,雪融化的时候,雪莲的粉末便成了雪莲的种子。帕米尔的冰山上从此有了雪莲,塔吉克的父老乡亲都可以吃到雪莲了。吐完雪莲的粉末,一只黑色的鹰叼着一条花腰带飞到了他的身边,帕汗闻到了古丽的气息。那生命的气息,那编织进了青春、梦幻和爱情的气息。这一股生命的气息支撑着帕汗站了起来,抚摩着鹰的翅膀,用最后的力气说:“把这根花腰带捎回塔吉克人的河谷,变成草变成树开最美丽的花一一古丽花。”帕汗倒下了。

老鹰飞走了。

塔吉克人的河谷里长遍杏树了……

砂石山路佾着盖孜河谷延伸。

盖孜河转弯的时候,路也转弯了,转过弯去山谷豁然开朗。抬头,雪山近在咫尺,但头上戴着的帽子飞走了,这个时候我才会领略到帕米尔高原的风,是又冷又硬的风。帽子捡回来了,一弯腰,围在脖子里的红色丝巾又飞走了。在峡谷之风的鼓荡下潇洒地时高时低,落到了盖孜河的浮冰上,成为一条红色线条,远去,远去,冰上浮烈焰……

打从离开敦煌过星星峡进人新疆地界,我就一直在注视着新疆的山,它的形状它的颜色。一路上零零星星的印象到了帕米尔高原后,开始重叠、显现,不尽是苍凉,不尽是巍哦,不尽是冰雪,但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怎样去描述。

帕米尔亘古的寂寞与荒凉,由石头堆砌,是无数的山峰架构的。山能成“结”,那是怎样的一个巨岩山根的“结”啊,不是造物的神力化无比坚硬为绕指柔,怎么能打得成这个“结”呢?坚强、粗砺、嶙峋、顽而不化如帕米尔的高山岩石,却是冰雪千年万载的居住地,宽广而温柔地接纳着冰川、冰林以及亘古至今的雪,然后化生出涓滴细流、波澜壮阔,那不是刚柔相济亦刚亦柔吗?帕米尔山结,中国结。“结”者束也,“结”之延伸放也,先束后放,束放自如,原来是这番景象!不要问这山叫什么名字,帕米尔的山、葱岭之山便回答准确了。在更加宽泛的意义上,帕米尔高原上那些数不胜数的没有名字、我们叫不出名字的高高矮矮的群山和雪峰,才是帕米尔高原的主体。而关于昆仑山的神话、乔戈里峰的王者之相和父亲的山慕士塔格峰以及稍远处的喜马拉雅山,它们只是众山的一部分,它们的高大是有使命的。因为关乎大地及中华民族起源的诸多神话与传说的积淀,在美妙之中所显示的沉重,伟大的山峰啊白发三千丈的众神之山啊,便成了我们这块土地上永久庄严的思者:

那山的色彩是思的色彩吗?

帕米尔的山,除了苍茫无尽的雪山,还有灰蒙蒙的砂岩山,山下的冲积扇是一律灰蒙蒙的砂石,大如斗碎似屑,不长树不长草,毫不遮掩地坦陈着。地质年代世无其匹的崛起所带来的无法修补的破碎与荒凉,那是至尊至高的伟大山结的伤痕吗?

黑石山、红土山、灰砂山、似灰似黑冻雪如白玉镶嵌其间的山……那是帕米尔山的集合、色彩的集合,从而也是多样性的集合,如同这里的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维吾尔族人、回族人以及遥远年代的古羌人的不同族群、不同服饰、不同语言而以帕米尔为共同的家园一样。还有天上的鹰,草甸中的草,野杜鹃与巴丹杏,牦牛、马、野驴、雪豹和狼……这邻近天国的山宗水源之地的空旷与荒凉,使人心悸、心动的荒原的裸露,在裸露中从不声张的线条与色彩的流动,乃至骨骼的质感和沉默的隐喻,那是大地的完整集合。

在时间格外滞缓从容的帕米尔,使人多少带点惆怅地想起岁月一样流动、流过的,是苍天之下大山之前苍茫砾石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

丝绸之路之前的很久很久以前,这一条小路就有了,是一个塔吉克族的牧羊人走过的,他和他的羊群其实不是开路者,那只是从一个牧场转移到另外一处牧场的行走的痕迹。但,后来又有牧人发现了这痕迹,这痕迹其实也就是一种隐隐约约的信息:这里曾经有人、有羊走过,后来的人和羊便接着往前走。那最初的牧人是最值得怀念的,同时我们需要抱有敬意的是羊、牦牛、马或者胳驼。假如仅仅只有人,能开拓什么?谈何“凿空”?寸步难行啊,又怎么能走出路来?于是,我们看见了路的本色是行走的痕迹。

连绵的高山连绵的冰雪,是帕米尔激荡在内心深处的血脉之源,孕育着大小不一数量繁多而且姿色各异的河滩草甸。当我们说帕米尔高原上的先人逐水草而居的时候,在“逐”与“居”之间的,便已经有了脚步的回声、小路的痕迹。而“逐”与“居”直到今天,对帕米尔的牧人来说仍然是一个虽有断续、却是从未完成的过程。往复游走啊,梦魂牵绕啊,生生死死啊,沟谷如网啊,牧道悠悠啊!走啊,走啊,走远了……

当丝绸之路上商贾云集使者相望的繁荣成为过去,帕米尔高原小道依旧。牧人和羊群还在走着他们该走的路,生活还在继续,普通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像慕士塔格峰一样坚定而稳固,就像山沟里淌出的流水一样平淡而绵长。这才是帕米尔的气息,帕米尔的高贵,帕米尔的魅力之所在。

在中国西部,从新疆到青海,当我们的脚步“踏山”的时候也就在“问水”了,关于山的寻访或者叙述便自始至终都包含着水,从而使人明确无误地认识到:任何一条大江大河的源头都是有高度的,并且必定在严寒之地。于是我们可以说何为源头了:时间的流逝以冰雪的聚集冻结为象征,同时又以点滴消融源源流出体现着此时及未来。

历史如山一般巨大地显现着,如水一样细小地连接着。

帕米尔高原上众多的河流,没有一条能进人中国大江大河的名录,似乎是名不见经传的了。可是就其出身而言,却无不高贵神圣。如塔里木河的源流之一叶尔羌河,发源于乔戈里峰,另一条与叶尔羌河汇流后进人塔里木河的喀什噶尔河,则发源于帕米尔高原之上的冰山雪峰。叶尔羌河与喀什噶尔河水系,分别由提孜那甫河、乌鲁克河、柯克亚河、克孜河、盖孜河、库山河、艾格孜亚河、恰马克河、布谷孜河等源出帕米尔及喀喇昆仑山的,时而悠哉游哉,散漫、自在、潇洒、倜傥,依山傍谷兀自流去。那古往今来的风云变幻,丝绸之路的兴衰更替,远戍边关的刀光剑影,都不会使之流得更快或流得更慢,而只是形象地极其平淡地无言地启示人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又都将开始。

塔什库尔干河流经的塔什库尔干河谷,是帕米尔高原东部宽阔而较为平坦的谷地,清洌的河水滋养着麦田与牧场,把石头城、吉勒尕勒驿站、公主堡、古炮台、南瓦根基达坂乃至更苍老的历史以及当今的四季往复、日月更替连成一线,是盛世终会衰落,平淡却能持续的明证。

塔什库尔干河是叶尔羌河的又一支源流,玄奘记为徙多河,也有文献称之为葱岭河。塔什库尔干河流淌近百公里后出峡,连接一处大草甸,至卡拉苏一带。据称,正是在这一片地域,当年长有遍地鲜嫩的野山葱,风尘仆仆的旅人为之雀跃,为这高原之上难得的绿色食品。所以葱岭的名字,今日呼之,犹有葱香飘出。

叶尔羌河所向何方?

每当盛夏来临山洪滚滚之时,叶尔羌河与和田河、阿克苏河不约而同地从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天山奔流直下,向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一个名叫肖夹克的渡口汇合,一条名叫塔里木河的中国最大的内陆河流诞生了。

塔里木河是激情汹涌的河,它要去滋润沙漠,在“死亡之海”中左冲右突,曾经注人罗布泊,孕育了名震世界的古代西域36个绿洲之国,仅干流面积就达2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今日中国浙江与江苏两省面积的总和。“塔里木河的流域及其源流面积105万平方公里,比黄河流域的面积多30多万平方公里,约有10个浙江省大,相当于德国、意大利、日本三国面积的总和。”(《塔里木河传》,王嵘,河北大学出版社)

曾经为塔里木河未能走出沙漠流归海洋而感叹。

可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原先就是一片烟波浩淼的汪洋古海。在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的作用之下,塔里木盆地周边的山体骤然抬升,河流发育,盆地的盆底风化剥蚀加剧,风与石头磨砺然后剥落。那磨砺的声音,像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样宽广,不知道是风在磨砺石头还是石头在磨砺风?当我随着塔里木河走向干旱深处,遥想着沧海大漠时,忽然想起:大地沧桑才是集智慧与启示之大成的丰富多彩。比如这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大沙漠中细小的沙粒,它们中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从高山险峰上跌落粉碎的,再由风磨砺、揉搓成细小与浑圆,不再棱角高耸。被称为沙的一个颗粒,直径介于0.05毫米到2毫米之间。如此之小的一个沙粒便很难使之消失,就连风的磨砺也是象征性的了:一粒被风刮到1.6公里远处的沙子,失去的重量为千分之一。

这就是高山岩石经过粉碎被磨掉棱角之后的细小与坚韧。

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

细小的,得救了,有福了。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告诉我:你要面对高大,你要歌颂细小,如塔里木河。

自叶尔羌河源头所在的帕米尔大雪山至肖夹克,塔里木河源流长度为1116公里,从肖夹克至罗布泊为塔里木河干流长1501公里,历史上的塔里木河全长2617公里,现在的实际长度为2137公里。

塔克拉玛干沙漠曾经难以想象地吸引并汇集了天山南坡、昆仑山北坡的所有水系,汇人塔里木河的河流也曾多达数十条,还有一些则纵横于塔里木盆地的周边,滋润、孕育、化生万物,与汹涌澎湃地涌向大漠深处的塔里木河遥相呼应。